→ 左嬌嬌 安徽安慶人,畢業(yè)于廣西大學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專業(yè),在《廣西文學》發(fā)表過多篇小說作品,曾獲首屆“意林杯”“尋找張愛玲·尋找三毛”文學大賽短篇組一等獎。
縷儀從未想過,自己會在二十年后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到那座南方不知名的城市去看惠琪。那里有她不喜歡的芒果,有臭味熏天的榴蓮,有令人難以忍受的炎熱,但卻住著她一輩子都割舍不了的惠琪。
1998年,肆虐的洪水漫過江浙,那一年縷儀剛剛十九歲,父母遠在深圳打工,她則住在鎮(zhèn)上的姨媽家。原本計劃著高考成績出來后就去深圳過暑假,結(jié)果鐵路頻頻被沖垮,搶修似乎未曾中斷,火車卻一直沒有開走。也就是那個寂寥的夏天,縷儀第一次見到惠琪。多年后她依舊記得那天背著灰色大書包,打著黑傘的惠琪從雨水的世界里走進來,她整個人都水靈靈的,甚至讓縷儀恍惚間分不清她眼里盛滿的究竟是淚水還是雨水。接下來的兩個月,惠琪占領了縷儀一半的房間,包括她那張本就不大的床。姨媽的解釋是,惠琪她們家的房子被沖垮了,沒地方住,她父母也是帶著兒子借住在親戚家,惠琪反正也要讀高中了,索性就先來這邊借住。盡管縷儀當時滿心的不樂意,但是惠琪畢竟是姨父家的親戚,她也不好多去爭辯什么。
第一天同住的時候,惠琪似乎還心不在焉,笑容里都滲出疲憊來。年長幾歲的縷儀看著眼前這個初中畢業(yè)不知道算哪門子親戚的女孩也打不起精神。索性就去同學家待了一個下午,一直到吃晚飯的點才回來。姨媽為了迎接惠琪的到來特地做了拿手的糖醋排骨和紅燒鯽魚。姨父那段時間幾乎很少外出工作,整天窩在街口的小棋牌室打麻將,回來的時間倒也跟上下班一樣規(guī)律。那天姨父見到惠琪也只是微微點個頭沒有多說什么,吃飯的時候桌子上的四個人各自夾菜,吞咽,縷儀一瞬間甚至覺得惠琪的到來像是平添了一份寂靜。吃完飯大家各自回房休息,縷儀住在二樓靠右的房間,惠琪也跟在后面上樓了。
縷儀聽到她小聲叫了句:女儀。到了房間后,惠琪清了清嗓子說:女儀,我沒念錯吧?你的名字好奇怪哦。一定不像我的名字是我媽胡亂翻字典翻來的。
縷儀心里一驚,說,是縷。
惠琪又清了清嗓子說:女儀。
縷儀搖搖頭說:我的名字也是翻字典翻來的。
惠琪從凳子上跳了起來說:不可能吧,我今天記日記的時候特地提到你的名字,還說肯定是有不一樣的寓意呢。怎么會翻字典翻到這兩個字呢。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吧。我媽媽怎么就沒翻到點不一樣的字呢。
縷儀發(fā)現(xiàn),惠琪竟然是一個很愛說話的女孩子,不僅愛說,還愛滔滔不絕地說,跟她中午見到的那個女孩完全不同。于是等她自顧自地說完,縷儀才回了句,真的是翻字典翻來的。等縷儀洗完澡出來,發(fā)現(xiàn)惠琪正在很認真地寫著什么。
惠琪抬起頭興奮地說,我把你的名字是翻字典翻來的寫下來了,以后等你老了,我拿給你看會不會很有意思呢??|儀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女孩天馬行空起來真是遙遠得很。那天晚上惠琪一直忙著記日記,縷儀早早就睡著了。她習慣在雨聲連連的日子里早早地躲進被子里。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旁邊已經(jīng)空落落的了。她下樓的時候才看到惠琪站在院子里的小棚子下,手里拿著一朵濕漉漉的梔子花。因為暴雨的到來,院子里的梔子花幾乎來不及開放就被拋在了地下。姨媽喊惠琪進屋吃飯,姨父吃早飯的時候一直沒出現(xiàn),縷儀對姨父的事情不會多問,因為她跟姨父并不親熱,而且用媽媽的話說,你姨父這個人就是“野”。這一點,縷儀也慢慢發(fā)現(xiàn)了。要不是四處洪水,姨父不會這么長時間待在家里,以往更多的時候,家里都是只有她和姨媽的。媽媽也總說要縷儀多陪陪姨媽,說沒有孩子的女人心里面都苦得很,這話縷儀雖不能完全理解,但有時候放學回來看姨媽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廚房里忙活,也會覺得少了點什么。原本縷儀還很擔心自己畢業(yè)了姨媽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下倒好,來了個惠琪。吃早飯的時候,惠琪跟昨天吃晚飯時簡直換了個人,她咀嚼的聲音像不中斷的雨滴,砸在飯桌周圍,姨媽看著她又看了看縷儀,搖搖頭笑了笑??|儀在姨媽去世那天突然記起這一幕,她在想興許就是那一刻開始,她接納甚至感激惠琪?;葭鞒燥埖臅r候會一個勁地說姨媽做的咸菜好吃,不像她媽媽做的軟趴趴的,一點也不脆,關鍵是不臭。姨媽聽了直往惠琪碗里添菜,說惠琪太瘦了,接下來三年要把她養(yǎng)胖點。那頓早飯在漫天的雨聲里都顯得熱熱鬧鬧的,縷儀看著惠琪覺得昨天雨里走進來的那個女孩子怎么就脫胎換骨了呢。吃完早飯,惠琪幫著姨媽收拾碗筷,縷儀就去院子里撿了些梔子花,電視里播報著各地的災情,似乎整個世界都被灌滿了水,而她們尚且幸運地得以在這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子上安居,偶爾能聽到隔壁麻將碰到桌面的聲音或是幾個婦人圍坐一起聊天時的大笑聲??|儀將撿起的梔子花插在一個玻璃瓶里,順手擺在客廳的柜子上,等惠琪和姨媽從廚房忙完,她們?nèi)齻€便圍坐在一起。姨媽是個話不多的人,縷儀剛住到姨媽家的時候都不太敢跟姨媽聊天,后來慢慢話才稍微多了起來,但是惠琪跟她不一樣,惠琪很熱烈,也可以冷幽幽的,這種隱藏的冷是縷儀在南方陌生的火車站同惠琪分別時才真正感受到的。那天姨媽問縷儀,大學想去哪里讀,惠琪也睜著大眼睛看她,縷儀暗自掐了下自己的大腿,鏗鏘地說:哈爾濱。姨媽一愣,說:怎么不是深圳?
我怕熱,不喜歡熱的地方,想要去有冬天的地方生活。
姨媽也沒多說什么,只感嘆了句,年輕就是年輕。
縷儀也不知道這句感嘆究竟是年輕好還是不好,她也是后來才知道所謂決定或者選擇其實沒什么好壞之說。
倒是惠琪,一臉羨慕地說:我怕冷,也不敢去那么遠的地方,我就考到市里的學校好了,周末還可以回家。
姨媽點點頭嘀咕了句,遠好還是近好呢?
縷儀也笑笑,甚至真的相信惠琪會留在這個雨水充盈的城市。三年后直奔海南讀書的惠琪提及那個雨天說出的話,已經(jīng)是一臉的不可思議了。我說過在市里讀書嗎?不可能吧。縷儀也沒有爭辯或去證明什么,畢竟這個小城市困不住也容不下那么多人。
那天上午姨媽還說等天晴了要給縷儀和惠琪各買一套衣服,甚至提及自己初中畢業(yè)時特別想擁有一雙黑色皮鞋,無奈那時候家里并沒有閑錢滿足她對美的小小虛榮。其實縷儀一直覺得姨媽比媽媽清秀很多,她們雖是姐妹,但在五官甚至性格上真的沒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姨媽是標準的瓜子臉,一眼看上去不僅清瘦,還有一種沉靜的氣質(zhì),她大多數(shù)時候會用蝴蝶結(jié)狀的塑料發(fā)夾或一塊花手帕將一半的頭發(fā)歸攏到一起,仿若少女,做任何事情給人的感覺都是慢慢地,輕輕地,生怕驚擾到其他人。但媽媽不一樣,生了孩子的她腰上慢慢堆疊出一個游泳圈,發(fā)叢里偶爾冒出幾絲白,做起事情來也是風風火火,縷儀無論如何也不會想著把少女、氣質(zhì)之類的字眼往母親身上安放。她還記得初中畢業(yè)那會,母親與父親放棄在塑料廠的工作,選擇南下打工,他們商量了許久才最終決定把縷儀交托給姨媽,雖是母親的提議,但父親一開始是不同意的,言語間似乎也提及了姨父的一些過往,只是縷儀那時候沉浸在獲得自由的喜悅中,完全忽略了父母的猶疑。暑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媽媽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帶著縷儀坐了近一個小時的大巴車才到姨媽所在的鎮(zhèn)上。姨媽那天拎著從菜市場買的兩條魚和一些青菜之類的站在出站口,縷儀一下車就看到她了,母親看著姨媽,一直重復說:怎么又瘦了,怎么又瘦了。姨媽就說天氣熱,胃口不好之類的話??|儀跟在這對姐妹后面,一邊走一邊打量這個小鎮(zhèn),路過華一中學的時候,姨媽特地指給縷儀看,說:瞧,這就是你們學校??|儀抬頭看了看,然后沖著姨媽點了點頭,其實在她看來,學校都是一個樣,裝著一群老師和一群學生,不會有什么出乎意料之處。倒是母親更加淡定,她拉著姨媽的手繼續(xù)聊天,縷儀隱約聽到孩子、調(diào)理之類的字眼,姨媽也只比母親小兩歲,今年也三十七了,沒有孩子倒是挺奇怪的。但那時候的縷儀沒有多想,今天看到姨媽跟惠琪聊天的眼神,她才發(fā)覺姨媽內(nèi)心其實是渴望一份這樣的喧鬧。
惠琪那天還跟縷儀和姨媽聊到了自己初中暗戀的男生,說是成績又好長得又帥,比林志穎還帥,那時候縷儀更喜歡小虎隊,對林志穎的帥雖然也認同,但覺得惠琪的話聽一半信一半就好。姨媽滿臉吃驚地說,你這么個小丫頭片子就知道喜歡不喜歡了?說完大家都笑了起來,縷儀在哈爾濱無數(shù)個雪夜里總會想起那個夏日三個女人一臺戲的時光。
之后的幾天姨父都是早上和中午不在家吃飯,晚上通常都能準時回來,所以每次吃晚飯的時候,飯桌上大家?guī)缀醪涣奶???|儀不得不佩服的是惠琪看人臉色的功夫是很老到的,她在姨父面前幾乎很少說話,只是偶爾喊聲小舅,后來聽姨媽說姨父跟惠琪家聯(lián)系很少,只能算個干舅舅,所以惠琪之前沒怎么見過姨父,生疏也是自然。高考成績出來之后,縷儀如愿被哈爾濱的大學錄取了,姨媽看到大紅色的錄取通知書之后喜憂參半地拉著縷儀的手好半天沒松開,縷儀記得姨媽一直重復的一句話是:這么遠,可怎么辦,怎么辦??墒强|儀心里卻很開心,她覺得能一個人去北方生活簡直就是夢想實現(xiàn)。七八月份暴雨依舊,小鎮(zhèn)上的人擔憂之余也籠罩著一層懶洋洋的味道,女人們做飯、織毛衣,有時候姨媽拉著縷儀和惠琪坐在客廳里聊天,甚至對著黑白電視機就是一個下午。
直到有一天半夜,縷儀被半夜鬧肚子下樓去找藥的惠琪搖醒了。眼前的惠琪眼眶有點紅,她怔怔地看著縷儀說,舅媽好可憐。剛才我看到舅舅打舅媽,舅媽哭都不哭。縷儀一臉吃驚,三年里她聽過姨父罵姨媽,但動手的事情她還不曾見過。
惠琪抹著眼淚說,女儀,舅舅什么時候走啊。
縷儀搖搖頭,你看到的事情除非姨媽主動提起,否則你就不要說,一個字都別說。
惠琪點點頭,對了,我還聽到舅舅說,離婚,說什么想都別想,還說什么死還差不多。
縷儀故作鎮(zhèn)定,回想這三年見到姨父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印象里她去深圳過寒暑假的時候都是姨媽一個人在家,姨父回來沒有她也不知道,她一直覺得姨媽和姨父就是名義上的夫妻了,不會有什么驚濤駭浪的爭吵。姨媽幾乎不怎么提及她跟姨父的事,縷儀也不會主動問。那天晚上,雨聲還是很大,惠琪沉沉的呼吸和囈語幾乎都被淹沒,縷儀一夜沒有睡著,她隱約覺得姨媽和姨父之間的一些恩怨會在這個夏天徹底發(fā)酵。她很想打電話給媽媽,但又不知道怎么開口。第二天早上,一切如常,姨媽還是淡然親切地喊她們下樓吃早飯,只是姨父竟然破天荒地坐在餐桌旁,他啃著白饅頭,吞咽白粥的聲音嘩啦啦聽起來格外刺耳。惠琪叫了聲小舅,縷儀也淡淡地叫了聲姨父。
聽說你要去哈爾濱讀書了,你們秦家的女人倒是都挺能折騰的。小地方都困不住你們啊?;葭骺蓜e學她們,聽舅舅的,女孩子安分點總是好的。
還不等縷儀和惠琪反應過來,姨父就拎著個行李包走了,走到門口突然轉(zhuǎn)身回來放下一個紅紙包給縷儀,說了句,我這個姨父還是有點人情味的。
姨媽在姨父走后說,紅包留著火車上買零食吃??|儀搖搖頭,吃過午飯便去小賣部買了一大瓶橘子味汽水和三根大冰棍回來,惠琪和姨媽看著一臉雨水的縷儀都笑了,雖然誰也不知道對方究竟在笑什么,但那瓶汽水卻像烈酒一樣充斥了整個下午??|儀問姨媽,姨父是不是又外出工作了。姨媽點點頭?;葭鞫⒅虌尶戳税胩欤f了句,真好,姨媽把手中的玻璃杯轉(zhuǎn)了個圈,然后喝光了杯子里的汽水說了句,是啊,走了好。
八月底,縷儀坐上了去哈爾濱的火車,惠琪送了一本淡藍色的帶鎖筆記本給縷儀。
她說,我高興不高興都愛記日記,好像就沒什么大事了。
縷儀笑著說,好。
姨媽給縷儀買了雙黑色皮靴,說,腳暖了,就不怕冷了。
上了車之后,月臺上的姨媽和惠琪抹眼淚的樣子縷儀一直都記得。但奇怪的是她哭不出來,盡管心里像是喝了汽水一般憋了口氣,可就是吐不出來。直到熟悉的風景在車廂之外一點點消退,她才躲在顛簸的臥鋪車廂里咬著被子大哭起來。
大一的時候,她經(jīng)常給姨媽打電話,姨媽總是說起惠琪的種種趣事,可是縷儀很少聽到惠琪的聲音。后來縷儀收到了惠琪從學校寄來的信。她說,姨媽又瘦了,姨父回來幾天又走了。還說她現(xiàn)在每天放學總是第一時間回家,特別害怕姨父突然回來??|儀回信讓她不要太驚慌,說自己待了三年,也沒發(fā)生什么大事。雖然安慰惠琪的話寫得輕松,但縷儀心里也隱隱擔憂著。她有時候和母親打電話的時候也會旁敲側(cè)擊地問,姨父那句話她一直記著。有一次母親說,你姨媽當年懷過孕,就是沒保住。還說姨媽當年學過跳舞,想進舞蹈隊,可惜后來事情不了了之??|儀好像就明白了姨父的話,但是一直沒敢開口問姨媽,盡管她們之間每周一次的通話貫穿了她整個大一那年?;葭鞯男艛鄶嗬m(xù)續(xù),但她信里的內(nèi)容永遠更多提及姨媽,就像姨媽的電話里總是不厭其煩地說著惠琪。
哈爾濱的冬天很冷,雪花漫天的時候縷儀穿上了姨媽買的靴子,她看著透亮的夜色突然懷念起雨季的日子。姨媽上一次的電話里提到戀愛的字眼,說要找個懂得替對方著想的人,自私的人不懂愛。縷儀一個勁地嗯,終于忍不住問了句,姨媽,你為什么不跟姨父離婚呢?電話那頭冗長的沉默讓縷儀一瞬間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
姨媽最后說了句,離婚之后呢?縷儀啊,姨媽現(xiàn)在就挺好。你放假能回來看看惠琪和我就更好了。多拍些照片,讓我們也看看哈爾濱的雪景。
嗯嗯,放假了就給你們看。那姨媽你跟惠琪在家照顧好自己。讓惠琪多吃點肉。
她胖啦,天天說臉都圓了幾圈呢。
笑才是尷尬的解藥,惠琪也像一味解藥。這次通話之后,縷儀再也不敢冒昧提及姨父。好在惠琪會在信中提及姨媽的近況,臨近暑假的時候,惠琪說舅舅回來了,給舅媽買了一條項鏈,吃飯的時候問舅媽怎么不戴。舅媽搖搖頭說收起來了,舅父放下筷子就走了?;葭髟谛诺慕Y(jié)尾來了句,縷儀,你說舅舅愛不愛舅媽呢?愛她為什么要打她,不愛她為什么給她買項鏈呢?縷儀,我最近數(shù)學退步得很厲害,那些立體圖形簡直是魔鬼,太難對付了吧。我好想你呀。
縷儀突然覺得惠琪的腦袋瓜像是冰塊,看似透明柔軟,實則堅硬寒冷。愛不愛的問題她在回信里只字未提,只推薦了幾本數(shù)學習題集讓惠琪買來做。
七月初的時候,縷儀去了趟深圳,南方的熱讓她覺得渾身被刺球包裹一般,母親對她憐香惜玉了幾天后便開始“橫眉冷對”地嘮叨起來,死丫頭、懶豬之類的稱呼不絕于口。七月中旬的時候,母親突然在一個夜晚溜進了縷儀的房間,她把風扇對著自己吹了好半天然后突然拔了插頭,拉起正在聽歌的縷儀。縷儀坐起來之后一臉不解,母親開口說了句,你待幾天就去姨媽那里陪陪她吧,她昨天打電話給我問你暑假還過不過去??|儀啊,你呢以后要記得對姨媽好,媽媽就她這么個妹妹??|儀腦子里一瞬間蹦出那次和姨媽在電話里的尷尬問答,她打斷母親的講述,破口而出問了一句:媽,姨媽是不是應該離婚呢?
母親看著縷儀,拉起她的手,說:孩子就是孩子,哪有那么簡單,以前你還小,有些事情我也不想說。你姨媽這個人看起來弱不禁風,骨子里住著十頭牛,倔著呢。要真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我還這么操心。
原來姨媽和姨父以前是初中同學,姨媽長得水靈,人也內(nèi)向,一些毛頭小子就喜歡招惹她,可是她倒不熱衷談戀愛,成天盼著城里的文藝團來縣里演出。姨父是家里的遠房親戚,一次上門拜訪見到了姨媽便暗生情愫。姨媽讀高二那年,元宵節(jié)前幾天安排了一個野戲班子來縣里唱黃梅戲,家家戶戶圖個熱鬧,有人便牽頭湊了點錢讓戲班子在縣里的廣場上唱了半天。姨媽本來就對這些唱戲跳舞格外有興趣,一大早就搬著個凳子候著了。那次姨父隨他母親過來探親,晚上留宿在縣里,也一起去看演出了。就是那次姨媽和姨父有了第一次正面接觸。姨父年輕的時候斯斯文文,長得也還秀氣。姨媽對他倒是不討厭,加上那天戲班子里負責拉二胡的老師傅出了點狀況,姨父小時候就隨他祖父學了點二胡,班主拖著有線話筒在戲臺上奔波了兩趟問觀眾里有沒有會拉二胡的。好半天過后,姨父才怯生生地舉了手。也就是那次,姨媽記住了姨父,倆人還寫起了信,說要一起考去某個高校讀書。一次市區(qū)舞蹈隊來縣里的學校選人,姨媽也被選中了。那時候她就一門心思地訓練想正式進入舞蹈隊,她在信里也和姨父提起了這件事。姨父對此并不是很支持,他希望姨媽能去念個師專之類,以后當個小學老師,可是姨媽志不在此。那會在舞蹈隊訓練的姨媽經(jīng)??吹酱笤豪镉幸恍iT拉二胡的人,她甚至還希望姨父能專心學二胡,爭取進個正式的戲班子當演奏者??墒且谈竻s執(zhí)拗地說,他跟祖父學二胡純粹為了閑下來能有點事情做,不是用來當吃飯的家伙。姨媽對姨父的想法不能認同,一門心思在舞蹈隊訓練,甚至連姨父的信都很少回復了。再后來,姨媽并沒能成為三十多人里的佼佼者,于是高考前不久又被送回了學校,高考落榜自然不奇怪。姨父考得馬馬虎虎,好在他對讀書并沒有多大興趣。令人意外的是之前戲班子的負責人親自來鎮(zhèn)上問姨父的下落,得知姨父住處后便趕過去。原來這個負責人想讓姨父頂個缺,姨父一口回絕了,還將此事寫信告訴了姨媽。姨媽默默看完了信躲在自己房間一整天沒出來。之后姨媽像是變了個人一樣,鎮(zhèn)上有演出之類也不感興趣了,倒是姨父,依然一門心思來看姨媽,他甚至安慰姨媽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也沒什么用。姨媽沒有選擇復讀,她在家待了一陣子就被外祖父送去市里學裁縫了。姨父那時候也在市區(qū)學手藝,他一直說要早點娶姨媽。兩年過去了,姨媽意外懷孕,姨父本想就勢結(jié)婚,誰知姨媽卻偷偷跑去打胎。姨父不解,自己兩年來悉心照顧眼前的女人卻換來這樣的決絕之舉,姨媽也不辯解,只說她現(xiàn)在還不能要孩子。姨父逼問原因,姨媽的回答竟是她還想學跳舞,市里現(xiàn)在有業(yè)余舞團,她想去學。姨父覺得姨媽不可理瑜,只說了句,你生來就不是那塊料,強求不得,當年那個老家伙觍著臉來求我進戲班子我都不屑,你倒好,熱臉貼冷屁股,一貼就是兩年多啊。姨媽笑笑,你也一樣。姨父氣得當場摔了手中的茶杯,轉(zhuǎn)身就去了外祖父那里,將事情全都抖落出來。結(jié)果是姨媽和姨父結(jié)婚了,只是婚后姨媽一直沒有再懷孕。
這些蒙了灰的往事讓縷儀突然明白,姨媽的剛?cè)岵礈惓龅膱杂苍谶^去的幾年里竟是那么綿長幽深,散發(fā)出一股嗆人的味道。母親的言辭間還充溢著對姨媽的同情,同時又夾雜著濃厚的不解。她總是希望姨媽能生個孩子,似乎生了孩子,所有的一切都會冰釋前嫌,如佛陀照耀般光明。
七月的末尾,縷儀去看了姨媽。那時候惠琪也結(jié)束了補習??|儀到車站的時候,姨媽和惠琪就站在離出站口最近的小賣部等候著,惠琪一見到縷儀就飛奔了過來,姨媽在后面一邊笑一邊跟?;葭鞔_實長胖了不少,縷儀笑著說,你慢點??|儀一直記得那天三個人手拉手回去的光景,她在最中間,兩只手一左一右被握緊,那種溫度她懷念了很多年。直到在南方的那個小火車站再次見到闊別多年的惠琪時,她才得以溫習了一遍。惠琪老了很多,她的手上雖有扎人的老繭,但她卻用兩只手緊緊包裹著縷儀的手,那一刻縷儀知道,她們倆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姨媽。
那年的暑假,縷儀在姨媽家待了近半個月,倘若不是親眼所見,她都不知道惠琪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縷儀到達的第三天,姨父便一副醉態(tài)地到家了。他還背著一把二胡,在樓下嚷嚷著姨媽的名字。“青遙,你還在做夢吧。做你的舞蹈夢?!被葭髀牭胶笳乜粗|儀。姨父又接著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在外面干嗎?沒錯,我如了你的愿,我在拉二胡。你高興了吧。我拉一場就有五十塊拿,你的項鏈就是拉二胡換來的。兩個小丫頭片子都在家吧,都給我下來。今天我就給你們拉一曲?!被葭髟俅慰粗|儀,問了句,“怎么辦啊?女儀。我們要下去嗎?”
縷儀轉(zhuǎn)頭說:“先別急。聽聽姨媽的動靜。”
“可是我怕舅舅會對舅媽動手。你知道嗎,你回來的上周,我本來補習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可是我到家的時候看到舅舅在踹舅媽的肚子。還嚷嚷說,他媽的,怎么就沒有點動靜。我害怕,所以我才躲回了學校,在同桌的宿舍住了兩天?!?/p>
縷儀皺了皺眉頭,說,那咱們下去。
惠琪點頭說,嗯,你在我就不害怕。
姨媽就坐在客廳的椅子上,見惠琪和縷儀下來,拍了拍旁邊的凳子說,坐過來。于是她們?nèi)齻€并排坐在了一起。
姨父笑著說,哎呀,人齊咯。說完便席地而坐,拉起了二胡。那是縷儀第一次聽姨父拉二胡,坦白說她覺得出乎意料,帶著酒勁兒的二胡聲聽起來悲涼又蒼勁,可惜姨父閉著眼睛拉到了一半便倒了下去。三個人將姨父拉到了床上,第二天一早姨父又背著二胡出門了。
那是縷儀最后一次見到姨父,那一年的冬天剛到,惠琪便打電話告訴遠在北國的縷儀,說姨父醉死在外面??|儀不知道說些什么,掛了電話,怔怔地看著窗外紛飛的雪花。她甚至連給姨媽打電話的勇氣都沒有,因為她很清楚,姨媽不會在她面前展現(xiàn)那份苦楚。姨父的葬禮她并未趕回去參加,但那天她坐在宿舍用MP3聽了一天的二胡曲子。過了兩天,母親打來電話說喪事已經(jīng)結(jié)束,她暫且不回深圳,父親先回去照料,她要陪姨媽待幾天。縷儀其實很想問姨媽的近況,可是又不知從何問起。得知惠琪請假回老家的事已經(jīng)是母親回深圳的時候了,母親輕描淡寫地說惠琪大概是因為早戀被她家里人帶回去了??|儀本想說,惠琪怎么會談戀愛,想想還是咽了回去,跟母親爭辯這個似乎意義不大。母親接著叮囑縷儀時常打電話給姨媽,多和她聊天,縷儀嗯了一聲。掛了電話以后她很想聯(lián)系惠琪,可她發(fā)現(xiàn)惠琪之前打電話給她的號碼已經(jīng)停機了,學校的收信地址顯然也用不了,也不知道惠琪家里的住址,她本想打電話問姨媽??墒怯峙伦约鹤毂?,不知道怎么開口,想想還是忍住了。
十二月中旬的時候,姨媽打電話過來問縷儀要學校的具體地址,說是給她織了件毛衣想寄過去,縷儀慌慌張張報了地址??鞉鞌嚯娫挼臅r候她才問了句,姨媽,你一個人好不好?電話那頭的姨媽笑得輕輕地,說了句,我還好,你放心,寒假回來看我??|儀對著走道里的燈光死命地點頭。姨媽又說你沒事跟惠琪聯(lián)系聯(lián)系,我也沒顧得上她。縷儀借勢要了惠琪的地址,掛了電話便撲在臺燈下寫起信來,她不相信惠琪的早戀,總覺得這里面有些異樣,她提筆調(diào)侃幾句之后竟不知如何問起,索性爬到上鋪睡了一覺。室友回來的時候從傳達室?guī)Я朔庑沤o她,縷儀一看,就是惠琪的信。
惠琪在信里說:我真的有喜歡的男孩,但是沒有戀愛??|儀,你知道嗎?我不敢一個人跟舅媽待在一起,我總是會想起舅舅拉的二胡。你說好人和壞人怎么去辨別呢?舅舅打過舅媽,他還給舅媽買項鏈,后來他每次回來都要拉二胡,喝醉了拉,清醒的時候也要拉。舅媽總是沉默,她甚至像什么都沒有聽到一樣。你知道嗎?舅舅去世的前兩周回來過一次,我半夜下樓的時候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客廳拿著一個碗在喝白酒,一句話也不說,他抬頭看我的時候眼眶里像是著了火一般,我慌里慌張地上樓了。后來舅舅醉死的消息傳來,我回到家的時候,舅媽看著我,竟然說了句,惠琪啊,放心,舅媽再也不用拉著你和縷儀陪我聽他拉二胡了。縷儀,你知道嗎,我那一瞬間覺得,舅媽有點面目猙獰,我以前覺得這個世界的對錯很好分辨的,可是怎么這些就這么復雜呢。我沒法和舅媽待下去,我媽媽來參加葬禮的時候,我跟她說我有喜歡的同班男生了,我媽就帶我去學校請假了。我媽跟舅媽不一樣,我和我爸爸是她的全部,我雖然覺得她很辛苦,但是她卻不覺得。我在想,女人究竟要活成什么樣呢?
我最近在家自己復習看書,縷儀,我會繼續(xù)回去讀書的,我會陪舅媽的,你在哈爾濱照顧好自己。
縷儀看完信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米黃色的光暈,仿佛那里有一片下著雨的天空。她腦子里想起那年暑假的梔子花和雨水,她爬起來坐到桌前給惠琪回信。下筆之后她覺得其實自己的困惑并不比惠琪少,她不想再去做無謂的開導,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理由拿去寬慰別人也無異于掩耳盜鈴。她在信中告訴惠琪,收拾好心態(tài)就回去讀書,姨媽和姨父的事情她們不能多問,對錯更是遙不可及的問句,她們要做的就是陪著姨媽。她甚至在信里提及那年夏天,她想惠琪對那個夏天也應該不會忘記。
再接到惠琪的信的時候,她已經(jīng)回到姨媽家了,她的信里又如往常一樣提及姨媽的近況。比如姨媽最近去附近的一個小超市上班了,總給她帶大白兔奶糖,又比如姨媽最近喜歡看瓊瑤的電視劇,看到眼眶都紅了。縷儀也幾乎每周都能接到姨媽的電話,聽她說家里也開始飄雪花了,惠琪穿著棉服比去年冬天又圓了一圈,說她的數(shù)學成績總是在及格邊緣徘徊??|儀有時候甚至恍惚覺得什么都沒有改變,一切還像那年暑假一樣安寧。大二的寒假轉(zhuǎn)眼就在幾場大雪里到來了,縷儀同母親商量后決定去說服姨媽跟她一起去深圳過年,母親連退路都已經(jīng)想好了,說若是姨媽不去深圳就讓縷儀陪著。回到縣城的時候,惠琪還在學校補課,姨媽則在廚房里忙活起來??|儀看到姨媽的時候,只覺得衰老就是猝不及防的突然,在發(fā)絲里在神態(tài)里一點點蔓延開來。姨媽的憔悴與衰老幾乎全都凝聚在她的眼睛里,縷儀若無其事地抱了抱姨媽。姨媽看到她臉上的笑容都堆了起來,她拉著縷儀進房間烤火。她問長問短,哈爾濱今年冷不冷,在學校有沒有談戀愛之類的問題撲面而來,縷儀一點點告訴姨媽。轉(zhuǎn)眼玻璃窗透進來的全是夜色了,冬天的夜晚總是來得早,加上下了點小雪,夜色更顯深沉了。姨媽意猶未盡地去了廚房,不一會兒惠琪蹦蹦跳跳地回來了。她看到縷儀一臉興奮地叫喚起來,女儀,你終于放寒假啦。這樣的惠琪完全沒有了信里的驚恐惶惑,縷儀欣慰的同時又好奇。那天晚上吃完飯,姨媽提議三個人一起睡大床,擠在一起暖和,她還特地準備了三個一樣的熱水袋?;葭魉谥虚g,那天三個人聊了很久,但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聊。縷儀之后想起來,腦子里竟是一片空白,似乎是過于小心翼翼,又似乎誰都沒有再真正敞開了。那個寒假,惠琪被她爸媽接回家過年了,縷儀則被姨媽“打發(fā)”去了深圳,甚至母親都沒能說服姨媽。縷儀上火車的時候,姨媽還特地往她棉服的口袋里塞了一個紅包??|儀其實很清楚,姨媽不會讓她留下來過年的,也許獨處對姨媽來講才是今后人生的常態(tài),那時候縷儀自以為是地這么認為。直到后來姨媽吞下數(shù)片安眠藥的時候,她才覺察到,關于死亡的決定都是蓄謀已久的告別,她對所謂人生常態(tài)的考慮連隔靴搔癢都算不上。
大三的那年,縷儀在考研和找工作之間徘徊猶豫,社團活動和專業(yè)課也分割著部分時間,她和姨媽的通話時間慢慢緊縮起來,惠琪也很少給她寫信了,偶爾的短信聯(lián)系也顯得局促起來。那一年的寒假縷儀直接去了深圳,母親闌尾炎手術,縷儀陪了母親十多天,這期間姨媽斷斷續(xù)續(xù)打來電話,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過年一事。母親無暇拉姨媽來過年,縷儀也放心不下母親。大年三十那天,姨媽打來電話,還說縷儀的紅包準備好了,等下次見面要塞給她。母親則隱晦地提及再婚一事,姨媽含糊其辭,只說現(xiàn)在一個人過得很舒適??|儀在一旁聽著,一言未發(fā)。春節(jié)在匆忙之間便如煙花綻放一般,草草落下。開學返校之后,一個并不曾深交的同班男生突然對縷儀展開了瘋狂追求,那是她人生第一次靠近愛情,她內(nèi)心里并不厭惡那個男生,但是在行動上卻總是遲緩。后來稀里糊涂走到一起,每天一起上自習散步之類,時間倒是過得自在又愉快。兩人在一起也會商量考研之類,愛情此時此刻儼然不是洪水猛獸,反倒是溫柔地侵吞著一個人的心思,包括時間。
轉(zhuǎn)眼到了六月,惠琪高考之后給縷儀打了個電話,說了好長的一段話,像是要將她不在的三年補齊湊整,縷儀聽到耳朵發(fā)燙。后來惠琪說,她過幾天就要回老家了,特希望還能三個人在一起待著??|儀那一瞬間是想回去的,但是最終也未成行。之后的時光,她和姨媽以及惠琪再也沒能繼續(xù)那個夏天的聚會,一切的分別都被加上了冗長的標簽。
惠琪去了海南,縷儀給她買了一本筆記本,很厚很厚。暑假她留校和男友一起備考,偶爾姨媽打來電話問她好不好,她從自習室跑出去接電話也說不了幾句便匆匆掛斷。那時候縷儀想的是,日后的許多歲月都是可以寬待她的,眼前要抓住的事物里似乎并不那么急切地要將姨媽囊括進來。考研結(jié)束已是年末,成績還沒出來,她便去了趟深圳,母親提及姨媽近日總給她打電話,說些沒頭沒尾的話??|儀還寬慰母親說,姨媽一定是一個人太無聊了。母親也點頭,還說姨媽現(xiàn)在沒在小超市上班了,估計是太閑了。讓縷儀也去看看她,縷儀點頭應許,心里想著成績出來就去看姨媽。
可是時間卻并不善良,姨媽自殺的消息在除夕將至的前幾日傳來,母親淚眼婆娑,自責地捶打自己的胸口。縷儀愣在一旁,如置身夢境,她狠狠在自己的手臂上揪了一下,疼痛似乎也僵住了,她甚至沒能及時哭出來。趕到小鎮(zhèn)的時候,姨媽的面頰已被素色格子手帕遮住,那么輕盈,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走。母親輕輕掀起一角,縷儀連頭都沒敢抬起。葬禮是一眾親戚共同料理的,縷儀本以為惠琪也會來,可是最后一掛爆竹燃起的時候,惠琪的身影也未出現(xiàn)??|儀心里不解,更多的是責怪??|儀同母親一起整理姨媽的衣物,那條銀色的項鏈中間鑲著一顆白得透亮的珍珠,縷儀問母親要不要給姨媽戴上,母親看了半天說,算了,燒了吧,她連戒指都脫下來了,自然是不想戴。于是連同那些綁頭發(fā)的手帕,那些素凈的衣服都在火焰之中化作一縷青灰色的煙霧,院子里梔子花的樹干都被熏得焦黑。母親問過縷儀要不要留點什么做紀念,縷儀想都沒想就搖頭了,她盯著那棵被濃煙包裹的梔子樹,想著會不會這棵樹再也不開花了。葬禮結(jié)束的時候,那座兩層的樓房似乎并未改變,縷儀看著那些熟悉的窗戶和角落,第一次覺得歲月逝去之后真的如夢一般。她直到上車的時候,都不曾覺得自此以后再也見不到姨媽了,那座樓房里再也沒有人和她在冬夜里抱著熱水袋聊天了,再也沒有人給她織毛衣,買合腳又暖和的皮鞋了。
考研失敗,戀愛告終,縷儀并不覺得多么慘淡,她不顧母親的反對,留在了哈爾濱,她覺得只有在這座城市,她才會覺得,一切都在遠處定格,沒有改變。她很久不和惠琪聯(lián)系了,姨媽葬禮結(jié)束后,她知道有些關系會因此斷裂,抱團的三個人也同那個遙遠的雨季一樣,隕落得一塌糊涂。
她每年回去看姨媽一次,兩層的樓房如今已被推倒,成了一個偌大十字路口的一部分??|儀有時候站在那里,似乎還能聽到隱約的二胡聲。
三十三歲生日那天,母親打來電話,按照往常慣例催促她戀愛成家,對此縷儀早已免疫。電話結(jié)尾突然提到那個遙遠又熟悉的名字,惠琪。她說前不久聽哪個表親說惠琪生病了,是什么癌癥??|儀一瞬間想到那個冬夜里惠琪暖乎乎的手。掛斷電話后,她沉沉地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來又打電話給母親,讓母親幫忙要那個表親的號碼,輾轉(zhuǎn)以后,她找到惠琪的電話了。電話打過去,聽到一個沙啞的男聲,原來是惠琪的丈夫。沒一會兒,電話那頭響起惠琪的聲音,她依然讀不準縷儀二字,還是喊女儀?;葭骱艹泽@,縷儀就說要去海南玩,順道看看她?;葭髀曇粲悬c哽咽,說了幾個好字。電話掛斷后,縷儀就坐上了去海南的火車,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不曾合上。眼前的景色斗轉(zhuǎn)星移一般變遷,她一路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沒想。下車的時候,南方的濕熱讓她的頭沉沉地疼起來,剛到出站口,就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朝她揮手。中年男人叫劉炎,是惠琪的丈夫,他們結(jié)婚有五年了,一路上劉炎都在說惠琪這幾天多開心,現(xiàn)在正在家里做飯,但對于生病的事,他只字未提,縷儀也沒有問及。
見到惠琪的時候,她站在窄窄的門口咧著嘴笑,她抱著縷儀說,看到你真好。縷儀點頭,拍拍惠琪的背。那天晚上,惠琪和縷儀睡在一個房間,她們聊了很多近況,但是誰也沒有提及姨媽和那個與病痛有關的字眼??|儀陪了惠琪兩天便要告別,惠琪堅持要和劉炎一起去送縷儀??|儀坐在客廳的時候隱約聽到劉炎說,你就別去了,都這樣了,還跑什么。至于惠琪說了什么,她已經(jīng)聽不真切了??傊詈蟮慕Y(jié)果是,三個人一起出門了??|儀臨下車的時候,在他們的車座下放了本筆記本,惠琪當年送她的筆記本她記錄了什么自己都記不清了,這次帶過來,里面有一張姨媽的照片,還有一張銀行的存款單。進站檢票的時候,惠琪站在人流中,隔著最近的鐵柵欄朝縷儀的方向緩緩揮手。縷儀一次次回頭,那個身影越來越遠,她在心里說了很多遍再見,然后深深朝那個方向鞠了個躬。旁邊的小女孩說,媽媽,那個鞠躬的阿姨哭了呢。
縷儀心里想,南方,她再也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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