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為了繁榮詩歌創(chuàng)作,從本期開始,我們新設(shè)了“話題”欄目。歡迎廣大作家、詩人、批評家、讀者朋友關(guān)注、討論。本刊將擇優(yōu)推出有創(chuàng)造性見解的文章。
世事復雜,可越爭越明;天下混沌,能越辯越清。本期推出李石的《詩歟?句歟?》,作為對當下詩界的一種觀點和思考,不失為值得探討的詩歌話題。
這是我思考多時的詩歌隨想,管窺之見,貽笑方家。
一
我們從事生物分類學研究多年,熟知界、門、綱、目、科、屬、種,也知曉總綱、亞綱、次綱、總目、亞目、次目、總科、亞科甚至股、群、族、組等。但是,對于“新詩”如何界定分類,是否為“變種”“雜種”?一直迷惑不清。后來多方請教,并按照分類學原理進行探討,發(fā)現(xiàn)有些“新詩”不是“詩”,而是一類新“物種”,可以叫做“句”,本質(zhì)是“句讀”或者“散句”,滿足句子、句法、句號等要素。極簡言之,詩詞或詩歌,應該具有較高的節(jié)奏度、韻律度、對應度、凝煉度、情感度、想象度、感染度,不滿足這些基本要求的文字組合只能歸屬于小說、散文、散曲、散句等范疇。再讓一步,再“新”的詩,至少應該堅持韻律、節(jié)奏、想象、情感等基數(shù)。但理想與現(xiàn)實差距太大。如果不把“另類”區(qū)分出來,詩歌還不清理自己的“門戶”,那么有可能把“大花貓”叫“大熊貓”,把“企鵝”叫“天鵝”,我們的智商將會受到懷疑,我們的文學將會遭遇玷污,我們的青年將會浪費時光。
開宗明義,核心觀點就一個:鑒于目前“新詩”良莠不齊,魚龍混雜,已經(jīng)嚴重影響甚至褻瀆“新詩”乃至詩歌本身,為了正本清源,必須痛下決心將有些“新詩”另外取名為“句”。今后,凡是寫長短不一、單獨成行的句子,不滿足詩歌基本要素的,不能叫寫新詩而只能叫寫散句;凡是寫散句的人,只能是“句人”而非“詩人”。凡是滿足詩歌基本要素的優(yōu)秀“新詩”,實際上就是好詩,不應該叫“新詩”。因此,通常的“新詩”,可以分成詩和句兩類。句,就是不講對仗平仄,不講韻律節(jié)奏,不講意境意象,不講上下結(jié)構(gòu)和前后語言間的邏輯關(guān)系,可能具有一定含義的成行排列的一段或多段文字組合。
這是對新詩的分類和正名,不是否定新詩,而是對詩與句的彼此尊重。
二
眾所周知,新詩產(chǎn)生于上世紀初那場新文化運動。在面臨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背景下,古老的“東方文明”受到了西方降維式打擊。
什么原因?qū)е碌穆浜蟀ご??在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過程中,先驅(qū)們把目光和手術(shù)刀,先后投向了工業(yè)、制度、國民性,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
于是那場運動,逐漸將封閉落后的總根子,聚焦到了漢字,聚焦到了文化,聚焦到了引以為傲的詩書禮易和唐詩宋詞……新文化運動,以白話文運動肇始,最終必然蔓延到了“白話詩”。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這是學界公認的最早的“白話詩”,題目叫《兩個黃蝴蝶》,作者是大名鼎鼎的胡適。
這是從無比自大到無限自卑的過程中,從睥睨一切到否定一切的復雜糾結(jié)中,開眼看世界后所表現(xiàn)出的文化上的顛覆。在魯迅先生都準備嘗試廢除漢字、推行漢語羅馬化的時代浪潮中,詩,就這樣被拉下神壇,充斥白話,回到民間。
三
應該說,胡適的“白話詩”,還保留了“詩”的諸多基本元素:第一字數(shù),第二韻腳。
后來的諸多新詩,與之相比無疑發(fā)生了更嚴重的不可思議的變異。
既然新,就要不講格律、不需押韻!
既然新,就要徹底顛覆、徹底改變!
于是,不押韻、不打標點,甚至不遵守現(xiàn)代漢語分行斷句的規(guī)范要求,成了所謂“新詩”的標配。如果現(xiàn)在誰寫新詩,每句字數(shù)一樣、且還押韻,就注定是一個笑話,是一個不被所謂新詩圈承認的偽詩人。
恰如一首題為《新詩》的“新詩”所呈現(xiàn)的那樣:
那些
所謂的
詩人把
一句完整的話分成
幾段
一行一行
排列
就成了
新詩
“新詩”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將“詩”拉下了神壇,而類似的太多新詩,則讓人開始質(zhì)疑“新詩”自身,這樣的“新詩”,使“詩”蒙塵。
四
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詩有著極為獨特而崇高的地位。
《詩·大序》這樣評價詩,“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見,國人早就認識到詩歌是抒發(fā)情感、表達意志的重要方式。
詩是一種闡述心靈的文學體裁?!跋裆?、愛情、寂寞、苦惱、感動、徹悟,這些即時的、神秘的、獨特的精神體驗中,詩在風吹云動、花開葉落的境界里,揭示了人的生命的有限性,并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這種有限,賦予了短暫的生命以意義”。
有人甚至說,在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中,對靈魂與情感最為幽微的探索與表達,不是哲學,而是詩歌。
即使從詩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觀,韻律、節(jié)奏更是其必須具備的基本要素。詩之為詩,需要詩人掌握成熟的藝術(shù)技巧,并按照一定的音節(jié)、聲調(diào)和韻律的要求,用凝練的語言、充沛的情感以及豐富的意象來高度集中地表現(xiàn)社會生活和人類精神世界。
離開了韻律節(jié)奏等詩的基本要素而稱為詩,就跟指著一頭鹿說是馬一樣荒唐。
詩乃文學之祖,藝術(shù)之根。與詞相較,詩無疑更需要雕琢。詞本身就是對詩各種嚴苛要求的解脫與突破,一旦突破,就只能叫“詞”而不能叫“詩”了。
由此,也可以知道“詩”的挑剔與門檻,可不是隨便就能叫的。
五
句子長短不一的新“句”,為什么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竟被叫做“新詩”?尤其是詞,原本就是“長短句”,為什么這些句子,是“新詩”而不是“新詞”?
道理很簡單。要打破一樣東西,一條捷徑就是把這件東西所屬價值體系中最高貴的核素拉下馬來,把最需要雕琢語言與意境的詩,變成白話與口水,就是如此。
時間過去了100多年,我們可以對當年“第一批吃螃蟹”者,所作的試圖把高貴庸常化的探索保持必須的敬畏,但后來者群起而仿效,就不是庸常而是庸俗了。
重要的是,現(xiàn)在舉目所見的太多新詩,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白話入詩,而是難懂的白話;不再講究意境,而是充斥囈語。把白話復又表達得晦澀,把庸俗包裝成高貴,這一亂象愈演愈烈,成為寄生在“新詩”中揮之不去的惡性腫瘤。
泥沙俱下,“啊”是好詩,晦澀是技巧,囈語是意境……有評論指出,所謂新詩,就是不好好說話。有人說,當你什么都不會寫的時候,還可以寫新詩!因為新詩對作者沒有任何要求,只要不腦殘,能寫字就行!
有人還根據(jù)自身經(jīng)驗,提供了一份哭笑不得的“新詩”寫作攻略:將想說的話,用多國語言來回翻譯,最后翻譯成中文,就是一首味道十足的“新詩”。
而輸入幾個關(guān)鍵詞,就由計算機組合成一首首“新詩”,更成了風靡一時的“指尖上的游戲”。
人與電腦的區(qū)別,在于靈魂與情感。
當沒有靈魂與情感的機器,也能夠?qū)懗霾簧佟皟?yōu)秀”的新詩,新詩還是不是詩,就是一個必須嚴肅面對的課題。
顛覆一切的同時,已失去一切。
六
廣義言之,詩是一切藝術(shù)的統(tǒng)稱。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可以用詩來形容:詩一般的風景,詩一般的國度,詩一般的語言,詩一般的年華,詩一般的時代……
自“五四”以來,“新詩”作為一種“廣義的詩”,在特定階段,的確發(fā)揮過也正發(fā)揮著不少寶貴的屬于文學也屬于思想的特殊作用。
“五四”時期,它以變革為底色,或磅礴,或浪漫,都指向了創(chuàng)造;
戰(zhàn)爭年代,它以斗爭為號角,投入生活,呼喚覺醒,曾傳遞著力量;
之后,或記錄時代悲歡,或訴說個體離合,或抒發(fā)獨特體驗,“新詩”與其他文學體裁相比,呈現(xiàn)出流派更繁多、迭代更迅猛、圈子更固化的特點。
唯一不變的是,“詩人”這一稱謂,依舊代表著整個社會荷爾蒙最旺盛的群體,最受男女文學青年尊崇與艷羨的標簽。
直到到了網(wǎng)絡(luò)化時代。“新詩”這個舊時堂前燕,最大限度飛入了尋常百姓家。
在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傳播者和創(chuàng)作者的語境里,門檻的高低,必然決定了傳播與創(chuàng)作內(nèi)容的美丑高下。
“新詩”的門檻最低,當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詩人”、創(chuàng)作“新詩”時,“詩人”這一桂冠的成色,無疑如同“小姐”、“美女”等稱呼一樣,悄然發(fā)生著幾乎不可逆轉(zhuǎn)的污名化改變。
以前的“詩人”,是身份與才情的象征,現(xiàn)在一提到“詩人”,往往成了戲謔與不堪的代名詞,這是對不少優(yōu)秀的新詩作者尤其是真正的詩人的嚴重的不公。
《光明日報》就針對新詩刊發(fā)評論稱,歷史上詩歌的繁榮是文化自信的彰顯,當代新詩的困境基于文化自信的缺失。而零門檻寫作讓新詩趨向粗鄙化。
到了給新詩甄別分類和重新命名的時候了。
到了必須為“新詩”正名的時候了。
七
有些新詩不是詩。它沒有詩的要素,不符合詩的定義,應該是一種新的文學體裁。
如果不是“新詩”,叫什么才最合適?我認為應當將這一種新的文學體裁命名為“句”。
理由很多:
一是明確地位。新詩100年走過了不凡的歷史。從好的積極的一面看,它的價值、影響與普及程度,完全有資格作為一種新的文學體裁,躋身“詩詞歌賦”之列,與之相并列成為“詩詞歌賦句”;這是進步而不是退化,這是前進而不是回歸。
二是體現(xiàn)傳承。“句”的內(nèi)涵十分豐富。字數(shù)不一的“詞”原本就叫長短句,“句讀”是蒙學就介入的內(nèi)容,相對正式的說話叫“一句話”。叫“句”,既高度彰顯了新詩句子長短不一的特性,又有著最廣泛的傳承基礎(chǔ)。承前啟后,繼往開來。
三是拓展空間。既有助于維護“詩”的純粹和崇高,也有利于曾經(jīng)的新詩,現(xiàn)在的“句”進一步甩開“詩”的束縛,開辟屬于自己的“句”的廣闊空間,任其遠走高飛。
四是厘清關(guān)系。使“新詩”與“詩”不再陷入一輪輪不必要的糾纏,不再陷入一次次“新詩到底是不是詩”的無謂論爭。自此一別兩寬,各自成就,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
八
可以想見,就如同當年白話入詩時,很多遺老遺少如喪考妣一樣,新詩“不是詩而是句”的論斷,也必然會讓靠新詩吃飯的人,因失去了存在的飯碗和邏輯,而必然惱羞成怒。
但其實,連所謂新詩最忠實的擁躉,也不得不認同這樣的區(qū)別:詩最大的特點是節(jié)奏、韻律,既高度凝練,又感情充沛,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和豐富的想象力。而這些特點,絕大部分所謂的新詩已經(jīng)基本不具備。
結(jié)論:
一、“詩”在中華文化中的地位崇高、不容瀆褻;
二、“新詩”產(chǎn)生于特殊年代,有特殊背景和特別意義,從一定意義上說,已完成其特定歷史使命;
三、“新詩”的精神在當代未能得到很好傳承,不少已經(jīng)異化為笑談,繼續(xù)叫“新詩”,使部分好的新詩及詩人,形象受到誤傷、精神得不到弘傳;
四、絕大多數(shù)打著“新詩”名號的詩,名不副實,在泥沙俱下之下,“新詩”大多已不是“詩”甚至不是新詩,“新詩”本身遭遇褻瀆和尷尬;
五、亟需為“新詩”正名。“不是詩而是句”,這是按照生物學的分類學進行的科學劃分,不是貶低,而是肯定與提升,方向明確,前景燦爛。
因此,有些新詩就是貨真價實、堂而皇之的“句”,有些新詩人就是理直氣壯、實至名歸的“句人”。
2019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