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
那天早晨,抬眼之間,他忽然看見他了。
他是他的叔叔,他是他的未出五服的侄子。
太陽剛剛出山,朝霞流光溢彩,他正在大門口打掃衛(wèi)生時,他手里提著褲子,慌慌地跑了過來,一頭扎進了街道旁邊的廁所。
他很興奮,他很激動,他幾乎要喊出來了!他心里想,哎呀,這不是那個趙二亂嗎?我終于見著你小子,逮住你小子了。我就在這兒守著你,看你還往哪里跑,看你還往哪里逃!
他放下手里的掃帚,點了一袋旱煙,坐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個廁所,看趙二亂什么時候能從里面走出來。
說來話長啊!五年前的臘月初八(因為這一天是臘八節(jié),所以他記得非常清楚),他賣掉了兩只又肥又大的白毛豬,家里一下子有了8800元的收入。傍晚的時候二亂到他家里來了,二亂很親切地問候他:“大叔,您好。您吃過飯了嗎?”
二亂是稀客,他趕緊回答:“吃了吃了。二亂,你坐,你坐?!?/p>
二亂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二亂伸手摸著他下巴上的胡茬兒,很親切很關(guān)心地說:“大叔,您可是見老??!您的胡子有一半兒都白啦,您得保重身體??!”
他笑了:“小子,我能不老嗎?我今年都62歲,眼看就63啦!”
二亂說:“大叔,我有一個辦法,您把自己的62歲或者63歲反過來想,想象成26歲或者36歲,不就一下子年輕、一下子精神、一下子強壯、一下子朝氣蓬勃啦?大叔,聽我告訴您,人活的是個精神,是個心氣兒!”
他覺得二亂說得有些道理,就點了點頭。
二亂悄悄地說:“大叔,這個辦法我只告訴您一個人,您得給我保守秘密,不能傳出去——對了,您可以告訴我嬸子,讓她也年輕年輕!”
他又象征性地點了點頭。
二亂說:“老人家,我現(xiàn)在遇到難處了,我是求您來啦。我今年29歲,反過來想是92歲,可我還是光棍兒一條、一條光棍兒??!現(xiàn)在有人給我介紹了一位對象,姑娘哪方面都挺好,要個頭兒有個頭兒,要長相有長相,可是我手里沒有幾塊錢,連頓飯都管不起人家……”
他一下子明白了,二亂是來借錢的:他下午剛剛把豬賣掉,他晚上就來了。
他點了一袋旱煙,抽啊抽啊,屋里暖氣融融,煙霧騰騰。
有只蟋蟀在屋角叫起來,聲音清脆嘹亮,跟唱歌一樣。
他聽見那蟋蟀唱的是:不能借不能借,千千萬萬不能借!
他說:“小子呀,你不是在外面打工嗎?怎么會手里沒錢?”
二亂說:“老人家,您不知道,那個老板黑了心,沒給我們開工錢!”
他很認(rèn)真地問:“一分錢也沒給嗎?”
二亂很認(rèn)真地回答:“一分錢也沒給!老人家,您還不相信我嗎?”
他把8000塊錢拍給了二亂。他說:“孩子,你記著,這是給你說媳婦的錢,千萬千萬別亂花!”
二亂跪在地上給他磕了三個響頭,淌著滿眼的淚水把錢拿走了。二亂說:“大叔,您就是我的親爹呀,這錢明年開春我就還給您,您老放心吧!”
夜里睡覺時女人抱怨他:“老漢,你怎么那么痛快那么大方???你一下子就借給二亂8000塊錢,你不怕他還不了嗎?”
他語重心長地批評他的女人:“你呀你呀,你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二亂沒爹沒娘沒有兄弟姐妹,咱不幫他誰幫他?他快30歲了還沒娶媳婦,出來進去一個人,咱能眼看著他孤苦伶仃凄凄慘慘的嗎?”
女人說:“二亂那孩子不誠實,好說瞎話好搗鬼,喜歡耍錢打牌玩麻將,我是怕他還不了……”
他說:“你放心,他還不了我親自張口朝他要,他總不能不認(rèn)賬吧!”
結(jié)果一晃五年過去了,二亂也沒有娶媳婦,也沒有把錢還給他。
結(jié)果他親自去要。第一次走到二亂大門口時,他又抬腿返了回來。他想,我這是去干啥呀?我這不是讓孩子遭難嗎?我還是他叔叔、他還是我侄子嗎?第二次去要時,他又想起了二亂他爹,那位老實巴交勤懇厚道的莊稼漢,那么好的一個人,說死就死了,一句話也沒有留下,讓他十分心疼,他就又返了回來。第三次去要,他咬著牙走進了二亂的院子里,二亂慌慌張張迎出來,笑嘻嘻地說:“大叔,對不起,我知道您是來要錢的。這樣吧,您老人家先回去,三天之內(nèi)我把那8000塊錢送到您家里,交到您手里。”他聽了很受感動,忙說:“二亂,你聽著,我是你叔叔,你是我侄子。那錢呢,有了你就早點兒給,沒有……”
“沒有”以后的話他沒說。結(jié)果二亂沒有把錢還給他。
結(jié)果二亂失蹤了,有人說他在縣城浪蕩,有人說他在省城打工,還有人說他在北京,也有人說他在天津。
但是不管他在哪里,今天他總算把他逮住了!他必須把錢從他手里要出來:女人這些天胃口不好,吃飯有了問題,他得用這筆錢給她看病。
陽春三月,楊柳吐綠,桃杏綻紅,他坐在那塊石頭上,把那塊石頭焐熱了,二亂才從那間茅房里躥了出來,看樣子是想馬上跑掉。他大喊一聲:“趙二亂,你給我站住,我是你叔叔!”
吃早晨飯的時候,他回到了家里。
女人問他:“老漢,你見著二亂了?”他沉重地點了點頭:“見著了,見著了。”女人說:“你沒朝他要錢嗎?”
他回答:“沒有,我張不開口,我沒有朝他要咱那8000塊錢?!?/p>
女人說:“喲,那是為什么?”
他回答:“哎呀老太太,你是沒看見,二亂那孩子蔫頭耷腦,兩眼無光,胡子老長,瘦得皮包骨頭,好像吃飯都吃不飽,我還怎么朝他要錢?”
他又說:“老太太,咱千萬別忘了,你是他嬸,我是他叔!” [責(zé)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