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東
叮鈴鈴、叮鈴鈴……當電話鈴響起時,黃老伯正蜷在躺椅里打著瞌睡。
夕陽透過爬山虎的縫隙照進屋里,昏黃的光線被紛亂的枝條肆意分割肢解,細細碎碎的,有些虛幻。第一遍鈴聲響過之后,黃老伯似乎沒有聽見,他依然蜷在躺椅里任由那些斑駁昏黃的光線在自己身上躡手躡腳地爬行。
接著第二遍鈴聲又不耐煩地響了起來。這時,黃老伯似乎從夢中回到了現(xiàn)實。他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響,可仍不能確定,他直起身左顧右盼。這時,老舊的電話機顫抖著身子又響了起來,黃老伯一個激靈慌忙起身從桌子上拿起了話筒……
三年前,黃老伯住了多年的兩居室福利房被拆遷,回遷的新房給兒子黃曉健做了婚房,之后,黃老伯就一人搬回了老屋。
老屋在二環(huán),在靠近玉湖公園的一片小區(qū)里。說是小區(qū),其實只是些老式破舊的二層小樓,早就不能為居住者提供類似“家”的功能。只是因為該片區(qū)在解放年代曾是工人運動的發(fā)起地,有歷史教育基地的功效,所以以舊址的名義得以保存至今。雖然這些房子躲過了各種名義的拆遷,可密密匝匝的爬山虎卻霸占了整個小區(qū)。藤蔓肆意地滋長蔓延,幾乎看不出房屋的輪廓。只有窗扇的玻璃隨著陽光的走動,閃現(xiàn)出縷縷亮光。樓道的大門洞開,殘留的半個門扇像是一張嘴里僅剩的一顆牙齒。每當有風吹過,都能發(fā)出令人難以忍受的聲音。要么僵硬尖銳,要么嘶啞孱弱,每當聲音響起時,一群群的麻雀就會從濃密的枝蔓中騰空而起,空中留下一串串嘰嘰喳喳的牢騷聲。
黃老伯拿起電話,喂,喂!電話里傳來兒子黃曉健的聲音。
爸,爸,咋半天才接電話呀?
噢,沒聽見,剛才打盹來著。
爸,您不能老睡著,得出去走走轉(zhuǎn)轉(zhuǎn),最近身體怎么樣?
還行,你啥時候回來呀?窗戶上的爬山虎都爬滿了,都快曬不到陽光了!
老爸,我最近忙得不行!我們部門缺個經(jīng)理助理,我正努力表現(xiàn),看能不能也摸個一官半職呢!您不行用菜刀砍砍,那爬山虎難弄,得從根上拔才能除掉。
嗯,嗯,那好吧!你忙你的吧!
那什么,老爸,等忙完這段時間,我就回去看您,給您處理處理那些爬山虎。
黃老伯沒吭聲。
電話里,黃曉健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那好,爸,那我就掛了???
噢!掛吧!掛吧!
掛了電話,黃老伯又跌回到躺椅中。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有了爬山虎的遮蓋,屋里黑得更快更深。躺椅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黃老伯幾次想起身都沒成功。反正鍋里有剩的面條,油菜蔥花啥都有,熱一下就行,晚飯有了著落,黃老伯索性在躺椅里又打起了瞌睡。
黃老伯的躺椅一年四季就在窗前擺著,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能否換個地方待會兒,它知道自己不管挪到哪里都是侵犯他人領地,不是碰頭就是磕腳。舒展不開身子,自己哪還算是躺椅,不和其他家具打交道,是它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則。所以,它知道自己和屋子中央那個直徑一米的小圓桌一樣,自打搬到這間屋子里就一直只有一個板凳陪著,它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黃老伯一人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種純粹得不會再分解出任何其他味道的老人味兒。它甚至容忍了黃老伯洗完鍋手上殘留的油膩,那些油漬正好能填補滋潤一下自己身上的裂紋。雖然這些油漬黑乎乎的,和黃老伯的衣服差不多,難看又難聞,不過它早已經(jīng)習慣了。有時它覺得黃老伯躺在自己懷里就好像和自己合二為一了,就連黃老伯的鼾聲和自己骨骼缺油的摩擦聲,都是那么的貼合。
躺椅倒是嘲笑那張靠墻擺放的雙人床,挺寬挺大??牲S老伯躺在床上的時間,還沒有躺在自己懷里的時間長。一張床,一半涼一半熱,就連被褥里的螨蟲每晚也因為搶奪熱被窩經(jīng)常打群架。那張床是想當年為了向老伴證明自己木匠八級的水平,黃老伯特意用四六方的松木檔子外加加厚的五合板精心打造的。從老伴去世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雖然它又笨又沉還有些占地方,可黃老伯還是舍不得換掉。有時,黃老伯在想:要是我的棺材也能有這么舒服寬敞就好了。躺椅最害怕的是黃老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就像死了一樣。它時常盯著墻上的掛鐘數(shù)著秒,來,那老頭兒,翻個身,不行就伸伸腿,要不就撓撓屁股,哪怕放個響屁都行??!每一個寂靜的夜晚,感受不到黃老伯體溫的躺椅都瑟瑟發(fā)抖。有時它覺得從窗縫賊一樣鉆進來的夜風,正用一把刀順著骨縫分解著自己。
屋頂懸吊著的電燈翻著死魚眼,像是快要被那根電線勒死了似的。要不是燈泡是一個完整無缺的玻璃殼,它真想開口大喊一聲“開燈”。老鼠知道電燈的想法,躲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竊笑。等到黃老伯的鼾聲響成穩(wěn)定的節(jié)律時,老鼠們就魚貫而出,在這小得不能再小,黑得不能再黑的一居室里,翻箱倒柜,搜索著自己想要的東西……
第二天清晨,陽光像是一群人打著手電窺探著屋里。先是一道光束,接著又是一道光束,寬窄不一、角度不同的光束在屋里小心翼翼地挪動著,生怕打擾了屋里的一切。
第一個發(fā)現(xiàn)黃老伯沒在屋里的是躺椅。它有些惶恐不安,要是黃老伯不再回來怎么辦?他出去了要是出了意外怎么辦?躺椅有些戰(zhàn)栗,它可不想再讓人拋棄。想當年搬家的時候,要不是黃老伯一把抓住躺椅毛竹做的身子,它可能早就在垃圾堆里,風吹雨淋成了一撮有機肥料了。躺椅是心懷感恩的,雖然陽光用溫熱的手一直撫慰著它,可黃老伯不在屋里,躺椅還是覺得自己空虛的身子中一陣陣的陰冷。
終于樓道里響起了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且十分熟悉。黃老伯又出現(xiàn)在二樓最末的那間房子里。左胳膊夾著一捆小油菜,右手握著一把小蔥,他的身影被朝陽鍍了一層金邊,好像一個高大的英雄。
黃老伯的回歸使得屋子里頓時一片生機,就連躺椅老舊的毛竹身子,似乎也在四月的春光里泛起一層新鮮的鵝黃色。
五一小長假,兒子黃曉健并沒有按著黃老伯的預想回來。
雖然黃老伯的心里想著原來也指望不上??伤€是從第一天起,有事沒事就趴在窗臺上,一邊啃著糯玉米一邊向外張望。
糯玉米是黃曉健從超市買的,他每回來一次就給父親買點。糯玉米飽含膳食纖維,能增加腸道蠕動,這對不愛活動的父親有好處。黃曉健每次買的數(shù)量都不一樣,這次三根下次五根。而黃老伯吃糯玉米也是有選擇性地吃,左手邊這幾根是兒子第一次回來買的,哦!那好像是在三月,那天還下著雨呢!右手邊這幾根應該是兒子第二次回來買的,嗯!那應該是在四月初,那天是陰天還刮著風。這些真空包裝的玉米平時都在冰柜里凍著,只有過節(jié)假日的時候黃老伯才有預備地煮幾根吃。這些玉米在他的眼里就好像是日記一樣,每次吃玉米的時候黃老伯都會努力回憶一下,當時兒子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事,只有這樣兒子再回來時他才能想起該和兒子說些什么,可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都記不起來。
雖然兒子的身影在黃老伯的心里印象清晰,畢竟從小到大看了幾十年了,可每當聽到有腳步聲傳來他還是會停下來,伸著脖子瞇著眼使勁兒瞅瞅。可這幾天里,每次張望過后都是失望。黃老伯啃玉米的速度時而快時而慢,有時狠勁兒啃兩口,有時又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粗S老伯松一陣緊一陣,躺椅也很緊張,直到最后,黃老伯喪氣地一屁股坐到自己的懷里,它才沉靜下來。
幾乎每天窗臺上都會留下一只黃老伯啃食過的玉米棒。
這些玉米棒被啃得破破碎碎的,上面殘留著許多沒啃下來的玉米粒,同時窗臺上也散落著一些玉米屑。金黃的玉米屑在滿是塵土的窗臺上很是顯眼,有半顆的,有四分之一的,還有三分之一的,形狀保持最好的是玉米粒的胚芽,一個個小巧玲瓏,甜嫩得讓人止不住地流口水。
這些沒來得及打掃的玉米碎屑不但吸引著屋里的老鼠,還吸引著屋外的螞蟻、蒼蠅甚至是麻雀。
三天的假期很快就過去了,五月五號這天忽然下起了小雨。午后雨過天晴,太陽也卯足了勁兒曬著初夏里的一切。就在黃老伯蜷在躺椅里打著瞌睡時,忽然一團斑斕的色彩出現(xiàn)在窗臺上,毛絨絨的,一跳一跳地閃現(xiàn)了幾下,然后隱沒在爬山虎濃郁的綠色中。
一連幾日,每當黃老伯頹然地從窗臺上回到躺椅上之后,這團毛絨絨斑斕的色彩就會出現(xiàn)在窗臺上,母雞啄米似地來回走兩圈,然后一閃而逝。
屋子里的家具們對它的出現(xiàn)既感到驚奇卻又三緘其口,生怕打擾了黃老伯的美夢。
午飯過后,陽光幾乎垂直射入屋內(nèi)。窗前的躺椅上,黃老伯被陽光烤得熱乎乎的,額頭上沁著一層細密的汗珠。
半夢半醒之間,黃老伯又回憶起了領著兒子在玉湖公園里挑撿楊樹穗穗的場景。兒子從小就淘,最喜歡孫悟空,每次進公園都要讓父親拿樹枝做個金箍棒,走著站著都揮舞著樹枝。有一天,黃曉健纏著父親非要一頂孫悟空的帽子不可,這可愁壞了黃老伯。最后他靈機一動,讓老伴把兒子的一頂貝雷帽改成了孫悟空的八角帽,唯一的缺憾是帽頂子上少一個毛絨球。還是老伴聰明,把十來根毛線的一頭捆扎在一起,然后把另一頭的毛線每一根都逆著毛線的紋理劈成一縷縷的,再用塑料刷子刷毛,一個毛絨絨的毛線球就成了。兒子喜歡得不得了,一戴上這頂帽子就蹦啊跳啊,旋轉(zhuǎn)著興奮地直往父親的懷里撲。
黃老伯是透過微睜的眼簾看到那團毛絨球正向自己走來,他啞然一笑沖著那團毛絨球一努嘴,叫了一聲:哎!臭小子!那團毛絨球并沒有理會他。黃老伯心想:小王八犢子,一得到了滿足就不認你爹了。接著,黃老伯又喊道:黃曉??!———繞毛線!忽然一個細細脆脆陌生的聲音傳入黃老伯的耳朵里。他一驚,馬上睜開眼,扭過身子沖著屋里喊道:黃曉?。∧慊貋砹??這時,窗臺上的那團毛絨球,一跳兩跳就沒入了爬山虎的懷抱中。然后,濃郁的綠色中傳來一聲:繞毛線!
黃老伯立刻回過身子,扶著窗臺站起來向外張望著。什么也沒看到,只是窗臺上印著一些凌亂的爪印,那根被啃得干干凈凈的玉米棒上落著一根黃色的羽毛。
黃老伯站起身時,一只腳不小心把躺椅踢到了一邊。
直到周圍的一切都安靜如初的時候,他才扭過頭看了一眼既委屈又有些傷心的躺椅。面對躺椅的緘默和屋里的沉寂,唉!黃老伯輕嘆一聲,拉過躺椅一屁股坐了上去。他用手在躺椅的扶手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心底生出些許歉意來。
其實,比躺椅還委屈傷心的是那臺29寸的彩色電視機。自從被黃老伯搬到老屋以后,沒有了閉路信號,生活不再像從前那樣豐富多彩,翻來覆去就那一個臺的日子枯燥得連它自己都煩。實在堅持不住了的時候,還會弄出點噪音以示抗議,或者是把顯示屏的色彩弄花做個鬼臉。日子一長黃老伯也煩,干脆就把電視機的電源也拔了。沒了電視機的鬧騰,屋子里安靜得就像是一個墓穴,而那個黑乎乎的四方型的顯示屏就好像是一個陰森的盜洞。黃老伯忍不住干脆用一張印著大美女的掛歷紙覆蓋在電視機上??赡莻€美女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沖著黃老伯笑,而且不管他站在那個角度她都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黃老伯,屋子里有時寂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黃老伯感到瘆得慌,有時他覺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跑得比螞蟻都快。最終,黃老伯一把把那張掛歷扯了下來,撕碎扔到腳下使勁兒跺了幾腳。然后,又把兒子黃曉健小時候的照片,挨著個地貼滿了電視機的屏幕??粗鴥鹤拥恼掌S老伯扭過頭沖著躺椅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黃曉健四月份買的糯玉米還剩下一根了,是吃了呢,還是留著等下次放假再吃呢?黃老伯拿不定主意,他看了看日歷,下次放長假是十月,唉!黃老伯腮幫子一酸差點落淚。他拿著這根玉米坐到躺椅上,看著腳前那塊陽光的投影發(fā)呆。忽然,一團毛絨絨的影子跳入了陽光的影子里,先是伸出一只“胳膊”撓了撓那個毛絨絨的影子,接著那個影子又渾身抖動了一陣,然后那團影子在陽光中左右搖擺著來回走動了幾下。黃老伯看著這個影子忽然想起了那句“繞毛線”來,他猛地一轉(zhuǎn)身向窗外看去,幾乎是同時,那團毛絨絨的影子尖叫著,一頭扎入了爬山虎的懷里,窗臺上留下一片受到驚嚇的黃色羽毛,在滿是爪印的塵土中打著旋兒。
黃老伯把最后那根玉米的玉米粒子都剝下來用菜刀剁碎,每天都往窗臺外邊撒一些。從那天起,黃老伯的窗臺上就熱鬧了起來。螞蟻雖然勢單力薄,但是成群結(jié)隊搬走一顆就少一顆。麻雀簡直就是土匪,一邊搶還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口感。倒是那團毛絨球像個落魄的流浪漢,只能等它們走了才能揀幾口殘羹剩飯。為了能看到那團毛絨球的真容,黃老伯專門把躺椅調(diào)了個方向,從橫向擺成了豎狀,他躺上去后,就直接面朝著窗臺了。
當這些玉米??斐酝甑臅r候,黃老伯決定再買一些。
雖然你這個“繞毛線”躲躲閃閃,不想見我這老頭子,我也不管你是從誰家里溜出來的,既然你這么愛吃糯玉米,我就再給你買,就當是黃曉健這小兔崽子回來過。安慰完自己之后,黃老伯忽然覺得自己的日子一下子充實起來。每天,黃老伯除了給自己按時按頓做飯吃飯之外,還不忘給窗外的“繞毛線”按頓喂食。
五月底,爬山虎的葉子越來越油綠厚實。麻雀也三五成群,分成了個幫派。密密匝匝的枝葉間,已無法容納它們自由野性的身體,好幾撥都飛向了更高的電線桿子,或是在高層樓房的空調(diào)架子中安家筑窩。倒是“繞毛線”不離不棄地依舊在枝椏間跳來跳去,每天和黃老伯你一句“黃曉健”我一句“繞毛線”,互動得不錯。
叮鈴鈴,叮鈴鈴……六月的第二個星期天的下午,桌子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這是誰呀?大星期天的也不讓人安生會兒!黃老伯盯著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的電話機埋怨著,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柳樹枝,走到近前拿起了聽筒。
喂,誰呀?黃老伯大聲地問。
爸,爸!是我,您兒子,黃曉健!話筒里黃曉健的聲音未落,窗外傳來一句“繞毛線”。黃老伯扭過臉用手指著窗外,嘴里吹著“噓”!
哦!黃曉健啊?你還知道你有個爹啊?你打錯電話了吧!
嘿,嘿!黃曉健在電話的另一頭媚笑著又說:看您老說的,您永遠都是我爸,我永遠都是您的兒子!
老爸,我準備最近幾天抽空回去看您,我還給您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驚喜呢!
哎,黃曉健!你回就回吧!還大大的驚喜,別到時候光有驚沒有喜,我這一年不如一年的心臟走走停停的,可吃不住你咋呼!
哎,老爸,我剛才咋聽到您這屋里有女人說話的聲音啊?
黃老伯回過頭,看了看門口回答說:沒有?。【臀乙蝗?。
不對吧?我明明聽到了??!莫非是您老……
我呸!臭小子,你爹守身如玉,就等你娶過媳婦給黃家延續(xù)香火呢!你個小王八犢子!你還往你爹頭上扣屎盆子!沒等黃曉健說完,黃老伯就在電話這邊罵起了黃曉健。
找就找唄,我又沒攔著您!一句玩笑話,也不至于發(fā)這么大的火?。↑S曉健壓低聲音,在電話里埋怨著父親。
接著,黃老伯又調(diào)高幾度聲調(diào)問:小子,你的對象呢?你不說兩年之內(nèi)肯定領回家嗎?你的婚房都空閑了二年了,可這人呢?你是不是哄我老頭子玩兒呢?
電話這頭,黃曉健心想:這么大歲數(shù)了也應該有個伴了,可你找就找吧!還躲躲藏藏,我又不反對!真是的!驀然間,母親的音容笑貌又浮現(xiàn)在他的心頭。
電話里,黃老伯又追問道:哎,哎!臭小子,這怎么一問到你的婚姻問題,你就啞巴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懂不?
黃曉健一聽這話,一股無名火氣在心底按捺不住直往上撲騰,也沒好氣地說:爸,我怎么就不孝了?不就這兩個月忙沒及時回去看望您嗎?可我打電話了呀!您這至于嗎?這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我啥時候結(jié)婚那是我的事。您要是嫌我多余,我也可以少回幾次!還有,您找老伴我也不反對,但是我這個后媽最起碼也得八成像我親媽!說完,黃曉健氣惱地掛斷了電話。
兒子掛斷電話后,黃老伯木訥地站在那里久久不肯放下手中的電話。
屋里寂靜,似乎能聽到陽光的腳步聲。
其實,黃曉健今天給父親打電話的時候,是準備要回去的。每次回家,沒有幾個人居住的老式筒子樓里都安靜得讓人害怕。他既要讓父親有所準備,又想給老爸一個驚喜,可他也怕自己的突然出現(xiàn)嚇著父親。畢竟,這幾年父親都是一個人過,他安靜慣了??涩F(xiàn)在事情突然有了變化,老爺子啥時候找的老伴?我這個后媽長啥樣?多大歲數(shù)了?能給老爸洗衣做飯不?這一連串的疑問,讓黃曉健一時間無所適從。您找老伴我又不反對,可為啥不告訴我呢?難道是怕我回去打擾了老兩口的生活?黃曉健在窗前來回地踱著……
既然老爺子身邊有人照顧生活了,那自己也不用那么著急上火地往回趕了。黃曉健這樣說服自己。
黃老伯最終還是放下電話,默默地坐到圓桌前戴上了老花鏡,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柳樹枝繼續(xù)干活。
六月的柳樹枝已不像春天那樣柔軟了,似乎有了一定的剛性,黃老伯看到握在手里的柳樹枝一直在顫抖。他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后,柳樹枝在他的手里才慢慢停下抖動。黃老伯用小刀把柳樹枝的皮剮下來,然后在桌子上那個用柳枝編的小筐上繼續(xù)編織。那個小筐的輪廓就像是兒子小的時候吃飯用的小碗,黃老伯一邊編著,一邊不時地把一只拳頭放入那只“碗”里比劃一下深度,嘴里還不忘念叨著:嗯,七歲的時候也就能吃這么多!嗯,十二歲的時候就能吃這么多了!噢,這個量應該是上高中了吧!這么多就行了,再多就吃撐了,唉!半大小子吃塌老子,再深點吧!
夕陽西下時,那只“碗”差不多能放下他的一只拳頭了,黃老伯才摘下老花鏡捶了捶腰,然后緩緩站起身彎著腰朝灶臺走去,他的腳步有點遲緩,把身后的影子拖得越發(fā)佝僂。
又一個星期過去了,黃曉健實在是放心不下父親,便回了家。
老式的筒子樓在爬山虎的掩映下早已失去了棱角,軟綿綿的,就像一塊伏在角落里的苔蘚,在陽光的照耀下浮現(xiàn)著斑駁的色彩。走在二樓幽暗的走廊里,黃曉健似乎覺得霉菌正朝自己聚攏過來。還未走到走廊最末那間房的門前,他就看到有光線透過門縫窺探著走廊。門半開半掩,黃曉健欲伸手敲門,可手忽然停下,他側(cè)耳聽了聽門里的動靜,好像沒有女人說話的聲音,他抬起頭又看了看門楣上的門牌號,然后黃曉健輕輕推開了房門。
黃老伯還是一如既往地在躺椅上躺著,只是背對著門。屋里寂靜,他的鼾聲清晰入耳。窗戶敞開著,陽光照進屋里時被爬山虎的枝葉分解得富有詩意。黃曉健輕輕走到父親的身旁蹲下身子,他的雙手幾次抬起又放下,可最終還是輕輕地搭在父親的手臂上,輕輕地喊了聲:爸!黃老伯的身子一動微微睜開雙眼,哦!曉健?。』貋砹??父親想要起身,黃曉健卻撫著父親的肩頭說:您躺著,您躺著吧!黃曉健四下打量著屋里的一切,雖然自己才幾個月沒有回來過,可屋里的景象卻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仍是一鍋一碗一被,陌生的是屋里的擺設越發(fā)老舊刺目。黃曉健在心里拿了一百八十個主意后,弱弱地問:爸,您,您的老伴兒,我那后媽呢?黃老伯沒說話,沖著窗戶喊了一句:黃曉?。『鋈?,從窗外的樹蔭中撲棱棱飛起一只色彩鮮艷的鳥,落到了窗臺上,翅膀還未完全收攏,嘴里就發(fā)出一聲細細脆脆的“繞毛線”。黃曉健看到,這是一只黃綠相間的鸚鵡鳥。它左右擺動著腦袋往屋里瞅了瞅,然后慢條斯理地朝窗里走來。它歪著腦袋看到窗臺上放著一只用柳樹枝編的“碗”,用一只爪抓住“碗”探進腦袋看了看,然后用嘴叼起擺弄著玩耍起來。這時,父親說:哦!你看,窩,我是給它準備好了,就看它進不進來吧!黃曉健的心里一陣悸痛,那一聲“繞毛線”和自己在電話里聽到的一模一樣。剎那間,淚水裹挾著愧疚奪眶而出。這時,黃老伯又沖著那只鸚鵡喊道:繞毛線!那只鸚鵡放下嘴里的“碗”脫口而出“黃曉健”,黃曉健回過頭透過淚光看到父親笑得像個孩子一樣。黃曉健忍不住深情地叫了聲:爸!黃老伯像是忽然想起了啥,扭過臉問:哎!小子,忘了問了,你的驚喜呢?這時,黃老伯的身后,一個細膩甜美的聲音喊了一句“伯父”,這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責任編輯楊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