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十歲了。在我十歲之前，我的日子是溫暖的，甚至是飛揚的。父親對我也有呵斥和小小的責(zé)打，可是就像冬天火爐前偶爾有人開門帶進來的寒氣，絲毫不能影響整個房間里的暖和。奶奶對我是溺愛的，可是這個溺愛多好啊，這個溺愛又是如此的短暫。她不在了，家就變成了冰窟。【批注1：奶奶就像冬日里的陽光，溫暖著大魚兒，融化了他的孤寂和迷茫。而她的離去，便如寒風(fēng)一樣席卷了整個屋子。那短暫的溫暖，也就沒有了歸宿。讀之不免有“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的惆悵?！磕棠倘ナ酪呀?jīng)三十多年了，可是我總覺得她昨天還在，她只不過是剛剛離開。她和我之間，只是隔著一個什么，她離得并不遠。寫到這里的時候，我忽然明白，我從來就不曾長大。我就停留在奶奶去世的那一年，之后的歲月里，我孤獨、無助，我一直在裝作一個大人。

奶奶是在我十歲的時候去世的。

我經(jīng)常看到奶奶悄悄一個人，拿一把小鐵鍬的木柄，頂著自己的胃，額頭上冒著汗。【批注2：那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不知藏著多少悲傷和痛苦。但它被奶奶硬生生地甩走了。于是，那千萬般的苦楚，也就隨風(fēng)而去了。作者對奶奶的這番動作及神態(tài)描寫，細膩得讓人心疼，讓讀者看到了一位隱忍、無私的奶奶?！课艺f：“奶奶，你怎么啦？我?guī)湍沩??！蔽揖湍弥颈鷰退?。奶奶用手摸著我的頭，輕聲說：“好了，好了?！?/p>

有一天放學(xué)回來，奶奶不見了。大人說去了醫(yī)院。

我每天一放學(xué)，就去村口等，一直站到天黑。【批注3：他多么希望奶奶能回來，依然輕柔地告訴他“奶奶沒事兒啊”，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奶奶離他越來越遠，卻無能為力。一天天，血紅的夕陽把他心中的點點希望捻成了冰冷的絕望?！?/p>

稻子剛剛收割了，田野里空曠曠的。七拐八拐的鄉(xiāng)路，被太陽曬得白白的，朝著遠處不斷伸延，一眼看下去，能看好幾里。剛開始的時候，是幾個小黑點，越來越大，終于看得清，是幾個人抬著竹匾在走。我一聲不吭，拼命朝他們跑過去。走在最前面的是父親和伯父。他們只是抬著竹匾，喘息著，好像沒看到我，好像不認識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著。我跑到竹匾的邊上，一邊跟著跑，一邊看著奶奶。奶奶的身上蓋著一條被子，臉露在外面，眼睛閉著，臉色黃得可怕。我說：“奶奶，奶奶?！蔽衣牭剿谋亲永镙p輕哼了一聲。父親回過頭，低聲說：“不要喊?！?/p>

竹匾靠墻放在長凳上。旁邊是一張八仙桌。父親和伯父陪著從鎮(zhèn)上請來的醫(yī)生吃飯。爺爺坐在奶奶的腳旁邊給她焐腳。我一直看著奶奶。奶奶的眼睛閉著，也不說一句話。我想喊她，可又怕父親罵我。我就在心里喊，奶奶，奶奶。

醫(yī)生突然扔下吃飯的碗跑了過來，用手摸摸奶奶，測試著什么，然后，回頭對我父親說：“人走了?！?/p>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

我還是看著奶奶，爺爺還是在給奶奶焐腳。父親和伯父僵僵地站著。

醫(yī)生又說：“人走了。”

不知道誰突然哭出聲來，我也哭起來。我知道我很難過，我知道奶奶死了，可是我并不知道她的死意味著什么。

所有人都哭起來，只有那個總是對著奶奶大呼小叫的爺爺一動不動地，還坐在奶奶的被子里，緊緊地抱著奶奶的腳，給她焐著。

他這樣坐了一整夜?！九?：爺爺不愿相信，這個如天使一般善良的奶奶竟會離去得如此倉促。爺爺大概想到了他們之間的點滴過往，想到了當(dāng)年許下的“白頭偕老”的愿望，但終究沒能如愿?，F(xiàn)在，爺爺唯一能做的，就是給奶奶焐腳。】

我后來才知道，奶奶死了。雖然我才十歲，我人生的快樂也就結(jié)束了。我的家沒有了。從這時起，我就注定要成為一個流浪漢。世界再也沒有這么溫暖的、我可以盼著回去的地方了。她的死，將直接把我拋到這個冰冷、孤獨的世界。從此之后，我就要一個人過了?！九?：奶奶走了，大魚兒也墜入了冰窟。那里沒有溫暖，沒有包容，只有刺骨的寒冷。生活鞭策著他，逼出了他的獨立和堅強，他也漸漸懂了，人世間冷暖無常?！课乙恢币詾?，時間長了，很多東西就會忘記。事實上，我是忘記了很多。當(dāng)時生命中頗為重要的人，我也忘了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樣子，就好像他們從來不曾存在過?？墒侨嗄赀^去，無論什么時候，想到奶奶，她的樣子就會立即出現(xiàn)。她戴著無檐的軟帽，她的頭發(fā)斑白稀疏，她的梳子缺了好多齒，她還每天都拿它梳頭。梳好了，盤起來，扎成一個髻，用銅簪子一插，清清爽爽。她的臉上全是皺紋，牙也掉了，癟著嘴總在笑。她的手，瘦骨嶙峋的，可總是暖暖和和。奶奶沒有拍過照，她沒有照片，可是對我而言，她是清晰的，眼睛閉起來，一想她，就能看到她?！九?：大魚兒真的很愛奶奶，因為對他來說，奶奶是當(dāng)時世界上唯一疼他寵他的人。而父母的關(guān)愛，是他從來都不敢奢望的?！?/p>

我第一次品嘗到悲傷和想念。我也知道，除了這個我看得見的，我們活著的人的世界，還有另一個世界。奶奶到那里去了，我見不到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早晚在她的牌位面前，給她放一碗剛盛出來的熱飯，拿一雙筷子，平放在上面?？吹綗釟馔莆簧弦魂囮嚨仫h，我就以為她在吃我端給她的飯?！九?：大魚兒所有的思念，都化作裊裊輕煙，陪伴在奶奶身旁。如果奶奶能看到還有這么多人愛著她呢，就算到了天國，也不會孤獨吧！】給奶奶端飯這件事，我不讓任何人做，我要一個人做?？墒牵@件事，只能做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不用了。爺爺說，奶奶走了，不來吃了。

如果思念去世了的親人怎么辦？就放在心里。中國人就是這樣，什么情感都可以隱忍、深藏?？抟惨跊]人的地方。

（節(jié)選自《半夏河》，湖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申賦漁先生描寫奶奶的文字，仿佛沾著大魚兒被告知奶奶走了的時候呆望的淚，濕濕的，冰冰的，就像半夏河的水一樣，一絲一縷地在邊角洇染開來，留下了少年的印跡。在大魚兒的記憶中，奶奶應(yīng)該是最疼他、最寵他的人吧。在他與死亡擦肩而過后，家里沒有一句噓寒問暖的話，只有奶奶守著他，強撐著身子，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米粥。那時候的大魚兒，是幸福的。只可惜，幸福的時光是如此短暫。

（薦評人：深圳市寶安中學(xué)〈集團〉初中部初二〈8〉班邱昱寧，指導(dǎo)教師：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