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靜一
摘? ?要? 在采訪中,布魯斯詳細講述了中國科技的騰飛、納米技術的發(fā)展,以及他在IBM世界頂級實驗室參與研究和管理的心得。他也分享了自己在劍橋大學擔任校長的經(jīng)歷、劍橋大學設立蓋茨獎學金的故事、英國上議院內(nèi)幕,以及對事業(yè)與生活的感悟。
關鍵詞? ?劍橋大學? ?IBM? ?半導體研究? ?科技? ?英國上議院
中圖分類號? ?N09
文獻標識碼? ?A
訪談整理者按? 亞力克·布魯斯(Alec Broers),英國皇家學會院士(FRS)、皇家工程院院士(FREng,2001—2006年為主席)、美國國家工程院外籍院士、中國工程院外籍院士、英國上議院(House of Lords)議員。1965年赴美國IBM開展半導體研究,是全球納米技術的先驅,曾獲評IBM院士。1984年赴劍橋大學任電子工程部主任。1990—1996年任劍橋大學丘吉爾學院院長,1993—1996年任工程系主任,1996—2003年任劍橋大學校長,期間大力推動大學現(xiàn)代化改革。2004年,英國女王授予布魯斯教授男爵爵位(Baron)與“終身貴族”(Life Peer)稱號。
訪談時間:2018年6月7日
訪談地點:倫敦上議院
2016年春,在劍橋舉辦的李約瑟紀念演講晚宴上,筆者有幸與老校長布魯斯教授相鄰而坐,并聽他講述在中國的所見所聞。第二次見到布魯斯教授,是在2018年5月李約瑟研究所舉辦的午宴上,他作為研究所的理事參加宴會。當時筆者跟他聊到“靜一訪談”的初衷,謹慎表達了采訪他的愿望。令人欣喜的是,布魯斯教授竟十分爽快地答應了,而且即刻拿出 IBM 筆記本電腦,把訪談計劃見縫插針填在了日程表上,并與筆者約好去倫敦上議院會面。
布魯斯教授絕對堪稱一位大人物——他的一生足以拍成一部令人拍案叫絕、回味無窮的精彩電影。首先,他有著獨特的生活與工作經(jīng)歷。他出生于印度加爾各答,后在澳大利亞墨爾本與英國劍橋接受教育,并以出眾的聲樂才華加入岡維爾與凱斯學院唱詩班。1964年博士畢業(yè)后,年輕的布魯斯即赴世界頂級研究機構——美國IBM開展研究,在納米技術方面取得了關鍵性突破,獲IBM院士這一最高榮譽。在美國工作近20年后,人到中年的他放棄高薪與養(yǎng)老金,毅然決定回到母校劍橋大學開展學術研究工作,后擔任工程系主任、丘吉爾學院院長和劍橋大學校長。布魯斯教授在劍橋大學進行了大膽改革,大幅度推進學術界與商業(yè)界的聯(lián)系與合作,為學校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資本與活力??梢哉f,沒有這位老校長,就沒有劍橋大學今天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
在他幾十年的職業(yè)生涯中,沒有哪一刻屬于“事業(yè)巔峰期”,因為每一段經(jīng)歷都如他所研究的光束一樣輝煌奪目,每一項重大決定背后都有一顆勇于探險、追求創(chuàng)新和美好生活的年輕的心。無論從事科研還是行政,他總是走在時代的最前沿,永遠都在挑戰(zhàn)自我,激流勇進。當然,老校長令我欽佩的遠不止這些,還有他深切的人文關懷和對人生理想的不懈追求。他堅信“文理不分家”,在工作之余把自己的興趣愛好發(fā)揮到了極致——在音樂、航海和滑雪方面,他都達到了近乎專業(yè)的水平,稱得上是“最文藝的工程師”。對布魯斯教授來說,年齡只是一個符號,40多歲的他照樣可以放棄所有,漂洋過海開始新生活。如今,80歲的布魯斯依然活躍于高校、業(yè)界以及英國上議院,書寫著生動精彩的人生篇章。
2018年6月7日一大早,筆者應約在倫敦上議院與布魯斯教授會面(圖1)。上議院新的一天尚未開始,老校長帶筆者穿過一條又一條連綿的歷史長廊,輕聲講述了一個又一個或驚心動魄或波瀾不驚的故事……
一? ?中國的科技騰飛
亞力克·布魯斯(以下簡稱“布”):當然可以。我四、五天前剛從北京回來。這次真是讓我大開眼界,跟我九年前去的那次比起來,北京城面貌煥然一新,不光是有許多新建的高樓大廈,令我們一行人尤其感到震驚的是,整個城區(qū)都變得更加干凈整潔,井然有序,道路中間還栽種著各種漂亮的花草植物。
這次活動是由中國工程院和中國科學院聯(lián)合舉辦的。習近平主席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我們,并做了將近1小時零20分鐘的演講。令人欣慰的是,工程師們當天十分引人注目,因為那天安排的是中國工程院院長致開幕詞,而不是中科院院長。習主席的演講主題是圍繞“創(chuàng)新” 展開的。他在演講中至少有幾十次提到了“創(chuàng)新”這個詞。他講道:“現(xiàn)在我們要走得更遠,要朝著科技強國的目標邁進,尤其是在純科學領域。我們的工程師在未來肯定還會取得更加出色的成績?!蔽覍α曋飨斕斓陌l(fā)言印象極為深刻。接著,我們到中國工程院和院方代表進行了友好會談,院長提到他們也想加強與海外人員的聯(lián)系和交流。2017年共有十余名外籍人士榮升院士,包括安道琳(Anne Dowling),她曾任劍橋工程系主任,現(xiàn)為皇家工程院院長,還有比爾·蓋茨,不過他那天沒有到場。
趙:您之前負責比爾·蓋茨獎學金的時候就見過他本人吧?
布:是的,我認識比爾·蓋茨。其實在設立劍橋比爾蓋茨獎學金之前我就已經(jīng)見過他了(圖2),這對我為劍橋爭取到獎學金幫助很大。
會談之后,我在北京又停留了兩天時間,期間參觀了國家能源投資集團。這家新公司剛與其它兩家公司合并,現(xiàn)有雇員33萬人。公司下轄幾十個發(fā)電廠,擁有自己的船舶和火車運輸煤炭,并且在風能和太陽能開發(fā)方面也有大型業(yè)務開發(fā)項目。此外,公司自行安裝了風力發(fā)電設備,可供電能13吉瓦?,F(xiàn)在,英國還在為風力發(fā)電處于世界領先地位而自豪,而實際上其可供電能也只有8吉瓦。
風力發(fā)電的主要目的是減少煤炭發(fā)電廠的污染。我們還去河北省參觀了一家煤炭發(fā)電廠,那真的是太震撼了。我之前參觀過的發(fā)電廠不算多,直覺就是那里的環(huán)境肯定很差,尤其是燒煤炭的發(fā)電廠,估計到處都是堆積成山的煤炭。不過這次很不一樣,感覺更像參觀一家整潔的醫(yī)院。我唯一看到的一點煤炭是在透過一扇窗戶觀察一條料道的時候,小塊兒的煤炭通過料道上的傳輸帶緩緩移動,最后送進熔爐里面。他們已經(jīng)將燃燒產(chǎn)生的含硫氧化物和含氮氧化物含量減少了80—90%,并且正在爭取徹底清除這兩種污染物物質。由此看來,他們對未來的估計是正確的,幾年之內(nèi)煤炭發(fā)電就會做到完全無污染。當然,燃燒還是會生成二氧化碳。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他們還開展了許多二氧化碳存儲實驗項目,即對二氧化碳中的碳元素進行捕捉存儲。在英國,我們也想將這項技術投入到所有的發(fā)電廠,不過成本太高了。當時在場和我交談的中國工程師也提到了高成本這一問題。我的意見是,如果想進一步降低該項技術的成本,可以將工藝和液壓破碎法結合在一起。
參觀國家能源投資集團期間,我還去了一所研究清潔能源的實驗室。實驗室建筑美觀大方,從里到外都是嶄新的,室內(nèi)擺放著昂貴的設備,用以進行實驗操作和數(shù)據(jù)監(jiān)控。大批的物理學家和化學家都在那里潛心鉆研。
總而言之,這次訪問讓人難以忘懷。你能夠真正體會到,習主席說得對——中國在很多領域已經(jīng)達到世界一流水平。
二? ?20世紀80年代與中國的第一次接觸
趙:您上次去北京是什么時候?
布:記得大概是2008、2009年的時候。我以不同的身份去過中國多次,第一次是 1980年,那時我在IBM工作。受政府邀請,公司委派我和另外兩位同事去中國,其中一位是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授,另一位是康奈爾大學的教授。那時我的研發(fā)團隊正致力于開發(fā)世界上首個納米結構。事實上,我們的團隊是全世界首個運用納米技術替代微米技術的團隊。我決定使用納米技術而不是微米技術,是因為我將它視為一塊純科學領域,要與商業(yè)界區(qū)分開來,直到現(xiàn)在,納米結構主要還是被物理學家用來做極限實驗。你可以得到一個納米結構,而由這個結構組成的導線非常小,小到當有電流流經(jīng)該線路時,你能清晰地看到每個電子都在沿著導線向下流動,因為它們的能態(tài)都封鎖在導線內(nèi)。
那次我們幾乎跑遍了整個中國,先是去了西安的半導體研究院。那時的中國是另一個世界。我們是從廣州入境的,每個人都帶著妻子同行,所以一行總共有六個外國人,加上一個中國人。開始通知我們乘飛機去西安,但最后由于被告知座位不夠,我妻子和另外一位女士只能坐火車前往。相比我們而言,她們的旅程可以說是“人在途”——一路上可比我們有趣多了。我們坐上了飛往長沙的飛機,上了飛機后發(fā)現(xiàn)有一半的座位是空的。我們覺得很詫異,不是說沒座位嗎?然后問了乘務員小姐,她們說很多人會在長沙登機??傻搅碎L沙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有一半是下飛機的,基本上沒人上飛機。我們還了解到,當時航空公司并沒有機票預訂系統(tǒng),所以乘務員不用費心思核查座位。那時候中國的情況大概就是那樣。還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當時我坐在飛機中部,離乘務員準備食物的機艙很近。我一直謹慎地盯著旁邊小煤氣爐上正在燒開水的大壺,擔心會出什么事。
最后終于到了西安,從機場出來后,我們叫了三輛車。路上擠滿了人、騾車和自行車,我始終記得那時見到的人個個都很靈活,大包小裹,左右開弓。你會看到一個背著大衣櫥的人還能自如地騎自行車。
之后我們還去了北京和上海,人們對我們特別友好,那是一段十分有趣的時光。記得那時每個人都穿著毛式中山裝。只要我們在一個村莊停留一小會兒,沒幾分鐘就有一百多號人圍著我們看。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后來我強烈要求,也買一套中山裝穿上,然而并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對那時的中國人來說,我們看起來太“奇怪”了,就像動物園里的生物一樣。那時候,西安的第一批兵馬俑剛剛出土不久,就這一點來說,那也是一段特別的時光。
當時的中國人對一切都持有學習的態(tài)度。我當時是在一個陸軍大會堂,或者說是教堂那樣的一個地方演講,臺下坐著一百來號人。投影儀的光線投射在一面老舊的墻上,墻上的石灰都已經(jīng)脫落得斑斑駁駁了。我一邊講課,一邊有一位中國科學家翻譯,他是一名電子顯微技術專家,研究領域與我相似,聽說在“文化大革命”中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這位科學家的參與倒讓我的課堂增色不少,因為當我談到某些內(nèi)容的時候,他會直截了當?shù)卣f:“不,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薄拔矣X得你說得不對?!庇腥さ氖窃谖覀冎v課講到一半的時候,有一頭驢從后門探出頭來,然后開始大叫,我的朋友用相機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直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那張照片。這就是我記憶中的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后來再去就是90年代了,尤其是在世紀之交,我來往中國的次數(shù)更加頻繁。在2004或2005年的時候,我成為了中國工程院院士,隨后與紐約一家大型投資銀行訪問團同去,提出了一些意見和建議??梢哉f,我深刻感受到了中國的巨大變化,我認為近些年最值得一提的變化是,北京城完全被打造成了一個21世紀的大都市。雖然交通繁忙,但方方面面都運轉得很流暢,比我在其它任何地方見到的道路收費系統(tǒng)都要做得好。
三? ?半導體與納米技術的發(fā)展
趙:中國在某些技術創(chuàng)新領域的確取得了驕人的成績,不過在其它領域仍然有很大的進步空間,比如說在半導體研究領域。您覺得是這樣嗎?
布:首先,作為半導體技術專家,我覺得你總結得很對。大陸在半導體行業(yè)的研究還有待提高。不過我認為這個受很多因素影響,有一些制約因素其實不單單是技術層面上的。我們還是先從技術問題談起吧。毫無疑問,半導體制造業(yè)務是迄今為止人類發(fā)明出的最為復雜的程序,比如說,制造手機芯片就多達5000多道工序。首先,要在微小的半導體芯片內(nèi)部進行架構搭建,然后在芯片頂端和電源接入口鋪上多層線路,完成之后還需將整個半導體密封處理,然后再用幾十種光刻技術給芯片排版。排版用的設備使用起來十分繁瑣復雜。隨便一臺用于拍攝芯片的照相機現(xiàn)在就能賣到大概1億美金。而在我剛離開這個行業(yè)的時候,照相機的價格還不到1千萬美金。但即便如此,當時工廠的設備投入也耗資巨大,因為工廠光刻室至少要用到10臺這樣的照相機及相關設備。然后再說工藝,使用材料本身也是極其復雜的。因為知識產(chǎn)權的原因,相關的文獻里涉及到研究材料的描述都不太清晰。
我曾經(jīng)在IBM的半導體實驗室工作,其實在1984年我離開之前,我主要負責的就是半導體業(yè)務(圖3)。即便就當時來講,我們制造的芯片內(nèi)部也有多達成百上千的晶體管,存儲芯片的則更多,晶體管數(shù)量多達幾百萬。在我剛加入IBM的時候,公司才剛剛決定要在單個芯片上放置兩個晶體管。隨著科技發(fā)展,晶體管的放置數(shù)量逐漸增加到現(xiàn)在的程度。這幾十年的時間里,我們一直在嘗試突破極限,解決問題。起初我們嘗試將晶體管數(shù)量由4個調(diào)整至8個,但是發(fā)現(xiàn)其在成品率方面出現(xiàn)了問題,然后我們進行分析核實,解決了問題。后來又慢慢從16個增加到32個。
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如果你不在這一行,是很難進入到這個領域內(nèi)的,畢竟這些都是商業(yè)機密。這一領域跟專利無關——如果你知道如何操作,就直接去做了,基本上不可能通過反向工程進行驗證。假設說你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方法來切割導線,從而得到了更細更鋒利的線,那么這一工藝的過程并非顯而易見。芯片無法被切割開,一切都是商業(yè)機密。假如說你要制造新型汽車或是飛機,然后專利上寫明了設計規(guī)范,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中國人圖省事兒就會直接照搬西方的設計方案??墒切酒脑O計卻是模仿不了的。再比方說,你剛提到的網(wǎng)絡平臺的搭建,這一過程也一目了然。但就芯片而言,你必須親自制造才行。
你可以看到,臺灣地區(qū)在芯片制造領域就十分出色。就目前而言,臺灣地區(qū)在半導體設備制造生產(chǎn)方面仍然占據(jù)了市場份額第一的位置。而除臺灣地區(qū)以外,比如日本、韓國等等也掌握了相當?shù)陌雽w芯片制造工藝和技術。美國、法國與德國仍然在做半導體業(yè)務方面的研發(fā)工作,而英國沒有做,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我當時試圖挽救英國的半導體業(yè)務,但沒有成功。我還和撒切爾夫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因為她認為我們應該把錢投到日本,讓他們研發(fā)然后把技術傳授給我們,但我堅信這樣不可行,日本很可能會退出。事實證明,18個月后,英國政府投資的日本富士通株式會社果真退出了。
四? ?放棄IBM高薪職位回歸劍橋
趙:謝謝您對這一問題的詳盡解釋。現(xiàn)在,能否請您講講在劍橋的經(jīng)歷?我想這一問題您大概已經(jīng)被問過多次了。是什么樣的契機讓您離開IBM回到劍橋的?
布:不是因為錢,這是肯定的。
趙:是啊,當時您從IBM回到劍橋,工資削減了一大半。
布:是的,工資一下子削減了很多倍,確實是一個問題。其實當時我并沒有多想。比起其他人,我算是很幸運的了。雖說有了錢能夠做很多事,但我從來不是那種很喜歡積攢一大筆錢的人。我1965年從劍橋畢業(yè),年初的時候就直接進了IBM。其實1964年我就打算去,但是那時候論文還沒寫完。當我快完成博士論文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幾個試驗結果不正確,所以又重回實驗室進行了驗證。我1965年3月14日到了IBM,在那兒度過了一段十分美好的時光,因為那時我做著一份年薪14500美元的工作,在當時來說,大概是我在劍橋大學當教授年薪的三倍,那時劍橋教授的薪水是3000英鎊。雖說我們不是百萬富翁,但是我和妻子瑪麗生活過得倒也多姿多彩,我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野營、滑雪等等。所以在錢這一方面,我是個幸運的人,因為我從來沒有為錢發(fā)過愁。不過后來我還是鼓起勇氣回到了劍橋,當然那時我也存了一筆錢。
我離開IBM的原因其實是因為我喜歡做研究,做真正的科學研究。比如,我設計了一臺新設備,用它可以制造出世界上最小的金屬絲線,并且可以拿它來觀察血細胞結構,看到其他人從來沒有看到的東西。我用的掃描顯微鏡是最新的,因為我發(fā)明了一種更強的電子源,這意味著即便光束變小了,仍然有足夠的電流進入其中,從而得到更高的分辨率。所以說我是真的喜歡做研究,喜歡待在實驗室里制造復雜的設備,然后讓它更加流暢地運行,解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其實IBM也想讓我做這些,所以把我選為IBM院士。坦白地說,這算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了。我得到了一份獨一無二的薪資,可以隨心所欲做我感興趣的事。我甚至都不用到IBM上班,只需要做一件事——每年年底的時候,寫一份工作報告提交給公司的首席執(zhí)行官,告訴他(那時候在這崗位上的都是男性,所以我指的是“他”)我這一年都去了哪兒、做了哪些事情,等等。我在公司干了五年都沒有被指派上級,所有的工作都是按照我自己的想法開展。但是在某種程度上,這種狀態(tài)就像給你戴上了一副用絲綢包裹的手銬一樣。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心理。整個公司大概只有40位IBM院士,可是工程師加起來有四萬之多。公司每年也就選拔一、兩個院士,所以這是一件“大事”,會給你帶來極大的壓力。你幾乎總能聽到人們在走廊議論:“就他?那個菜鳥,憑什么他能當選院士?”所以一旦你被選上了,你就得證明自己行!IBM研究實驗室其實有點像劍橋,內(nèi)部競爭十分激烈。我記得實驗室有個日本研究員叫江崎玲於奈,他憑借超導體二極管研究榮獲諾貝爾獎。有一天,有個IBM的技術人員朝著他走過來,問道:“利奧(其昵稱),你最近出了什么值得一提的研究成果嗎?”所以說,IBM院士就是一個經(jīng)典案例——這并不意味著大家都向你投來羨慕的目光,然后你就可以高枕無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事實上,你得頂住這些突如其來的壓力,并且證明你能勝任這個職位的工作。
當我被評上IBM院士時,《華爾街日報》的記者采訪了我。當時寫的新聞標題有些奇怪,大意是“在高速公路邊上野營”。我覺得這個比喻很恰當。你感覺很好,摩拳擦掌,準備開展學術研究,就好像大半夜在郊外露營一樣??墒且挥X醒來,你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條高速公路,而那條高速公路就是公司,你覺得必須參與到公司的運作中。所以說,當了兩年院士之后,我又被調(diào)去了菲什基爾,在那里擔任一個高級管理工作。作為實驗室主任,我得每天四處巡查,看看大家的研究進展如何,然后給出自己的建議。這個工作責任重大,我感覺肩上的擔子總是沉甸甸的,我要確保菲什基爾實驗室的順利運行。
記得那時候我給裝配組的成員演講,大概有400多人的樣子。我說道:“我覺得科學研究就好像長途越野賽,需要花費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完成。面對考驗,你們有兩種選擇。要么在起點拿把刀出來把別人的腳踝砍掉,完了之后你就可以繞著賽場閑逛。要么現(xiàn)在就開始一起跑起來,奮力向前沖。我認為我們還處在第一種狀態(tài)下。”那時候有很多惡性競爭,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些問題。
后來,我的偶像查理斯·奧特利爵士(Sir Charles Oatley)在劍橋大學的講席教授兼電子工程主任一職空了出來。有人私底下告訴我這件事,并建議我去申請。在劍河邊散步,建一個實驗室,潛心做研究,這不正是我想要的嗎?為什么不去?于是,我和瑪麗開車直奔機場,我走進航站樓,幾乎快走到售票窗口了。轉念一想,這也太荒唐了吧,隨即轉身跑回車上。但瑪麗勸我說:“快去吧,去買票?!爆旣愊矚g歐洲,她一直衷愛劍橋。所以最后我還是去了,并且如愿申請到了工程系講席教授的職位。不過我去了那兒之后事情卻又變得復雜了,因為當我回英國任職的時候,兩個孩子都去查特豪斯公學(Charter House,創(chuàng)辦于 1611 年)上學了。這是一所私立學校,一個孩子一年的學費要超過一萬鎊,而那時我一年的工資是一萬八千鎊,所以問題就顯而易見了。
之前提出辭職的時候,IBM的人還問我為什么要辭職。我說:“我只想做純學術研究。我熱愛IBM,IBM是世界上最好的管理公司,但是我還沒有準備好。”我當時四十五、六歲,但是要到50歲才能拿到養(yǎng)老金。沒辦法,當我決定離開IBM的時候,就等于直接撕毀了一張450萬美元的養(yǎng)老金合同,也就是說我就沒有了養(yǎng)老金。IBM的人當時還極力勸說我以IBM院士的身份去劍橋。但是我想起我父親曾經(jīng)說過:“如果你要去一個新的國度生活,真正成功的秘訣就是,你得假裝自己將永遠在那里定居。你要說服自己過得好像要在那兒終老一樣?!保ㄎ腋赣H有在印度和澳大利亞的生活經(jīng)歷,我就是在印度出生的)然后我就回應IBM說:“別的劍橋教授年薪也就一萬八,我拿著美國12萬的年薪在那里,這怎么行得通呢?”此外,我還想擴展我的視野,我不想只是成為某一方面的專家,那樣視野太狹隘了。這就是我選擇離開的原因。說到我去那邊的薪資可能還不夠糊口,IBM對我真是特別慷慨。他們說,可以推舉我成為IBM科學咨詢委員會的成員。我之前已經(jīng)是企業(yè)技術委員會的成員了,之前和這個科學咨詢委員會也有聯(lián)系,每年委員會有三、四次的會晤,每次兩天左右,而通過加入這個委員會領到的報酬比我在劍橋當教授的年薪還要高。因此,IBM開出的條件緩解了我們剛開始的困境。隨后我在GEC(通用電氣公司)得到了一個顧問的職位,如此等等,我慢慢地學會了擴展我的工作和視野。
五? ?在古老學府推行改革
布:在劍橋工作了大概10—15年后,之前在IBM的情況再次發(fā)生了。這一次我又感覺是在高速公路邊野營,而這次的高速公路對我來說就是大學,因為在我看來,大學在工程與科學研究方面的現(xiàn)代化進程還是太慢,并且和產(chǎn)業(yè)之間的聯(lián)系也不夠緊密。外面的天空很廣闊,如果你想發(fā)揮你的才智推進科技發(fā)展,就得與外界接軌、與業(yè)界合作,從而獲得信息與資源。如果你能直接參與到這一過程中,推進某一項科技的發(fā)展,就可以更好地鼓勵年輕人繼續(xù)前進。當你站在講臺上,底下的學生就會說:“哦!是他發(fā)明了世界上最小的晶體管?!闭蛉绱?,后來我逐漸參與到了學校的管理層面。
趙:可以說,您在大學推行了改革。
布:后來我成為了工程系主任,然后又當上了校長。其實我沒想當校長,記得當時心里還自言自語:“我并沒有申請這個職位??!”不過,我還是當選了,因為他們看中了我的經(jīng)歷和背景。
選擇校長的標準是這樣的。首先,他們想要一個研究上有豐碩成果的人。那時我是皇家學會院士,又是皇家工程院院士,我也有良好的科研記錄。其次,他們希望找一個充分了解劍橋大學及其學院制的人,而當時大家都知道,我正是沖著劍橋的學院制才回到這里的。我不想每天只和學工程的人打交道,我想在學院與不同領域的學者共進午餐,歷史學家、醫(yī)學家、哲學家、語言學家等等。第三點,他們希望擔任校長職位的人具有大型學術機構的管理經(jīng)驗。那時我正是工程系主任,工程系規(guī)模占整個大學的11—12%。所以在這一點上,我也符合他們的要求。不過滿足以上這些條件的不只我一個。還有一點其他人所不具備的,那便是候選人需要擁有在某個技術驅動產(chǎn)業(yè)擔任負責人的經(jīng)歷,并且了解行業(yè)技術的發(fā)展現(xiàn)狀和趨勢。于是,我就成為了那個最后被留下來的“可憐人”。這對于我來說真是最難做的一個決定,因為從事管理崗位就意味著結束我的研究事業(yè)??晌业难芯拷⒃趯嶒炆希业墓ぷ髯钗说牡胤骄驮谟谖夷苁褂盟送耆珱]有的設備做實驗,創(chuàng)造出比任何其他人研發(fā)的還要小的電子束。我一直緊跟這一領域的發(fā)展,也很清楚校長的管理工作足以把我淹沒。事實證明我說的一點沒錯,最后我不得不放棄我的研究小組,放棄所有其它事情,全身心投入到校長工作中去。
趙:您的目標是將學術研究和產(chǎn)業(yè)相結合。這個理念和當時的時代相悖嗎?或者說推行時有沒有遇到阻力?
布:其實那時劍橋已經(jīng)實施產(chǎn)學研相結合很長一段時間了??蒲信c產(chǎn)業(yè)的結合最早是在20世紀60年代,一些人,像三一學院的財務主管約翰·布拉德菲爾德(John Bradfield),他們很早就這樣做了。不過我上任后,給學校很大的一份助力就是我嘗試著和一些大型企業(yè)合作,并讓人們意識到,要真正做到對世界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我們需要超越區(qū)區(qū)二三十人的劍橋小公司,去組建一個規(guī)模更為龐大的團隊。而且這項任務也需要和企業(yè)通力合作。
其實在我被任命為校長之前,劍橋還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全職校長。在我之前就任校長職位的是戴維·威廉姆斯(David Williams),雖說他后來擔負起了全職校長的職責,但他最初并不是以全職校長的身份入選的。那時候,他從眾多學院院長中被選出,任期滿兩年之后,誰來擔任這個職位會再次進行選舉。實際上當時劍橋大學主要是由三個人來管理,分別為秘書長、財政主管和教務主任。他們之間誰的個性更強一些,誰實際上就是校長了。
一般而言,正常的任命儀式是這樣的,有一個人給你讀一大段拉丁文,問你愿不愿意接手這份工作,然后你也以拉丁文的形式回答說“我愿意”,這樣儀式就算完成了(圖4)。不過在我接任的時候我做了兩件事,除了宣誓之外,我還和音樂系主任一同在劍橋大學議事廳(Senate House)表演了他寫的歌劇,因為那時我也涉足音樂圈(注:布魯斯爵士在音樂方面頗有成就,多年來一直擔任澳大利亞音樂基金會主席)。
當天中午,我們一行到羅賓遜學院共進午餐。吃飯的時候我還做了一次以“搭建橋梁”為題的演講,可以說,我在大學里掛起了一面旗幟。我們邀請各大行業(yè)的領軍人物來大學參與討論,然后宣布劍橋“開門營業(yè)”,即準備開展校企合作項目。大概百分之四十幾的人不認同我的做法。我還知道在通過全職校長提議這件事情上,當時也有百分之四十幾的人投了反對票,因為沒有人希望某一個人被賦予過大的權力和影響力。關于這一問題,當時有一些很有意思的討論,不過我沒有參與,因為下屬告訴我參與此類討論多少會貶低自己。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當時的那些決策確實引起了爭議,不過對于項目籌款卻是大有裨益的。
六? ?設立蓋茨獎學金的故事
趙:提到項目籌款,我想提及一點,當時我父親申請來劍橋攻讀語言學博士學位的時候,獲得了中國劍橋獎學金(China-Cambridge Scholarship)。他得知我要采訪您后,說這份獎學金恰恰是您當時籌款設立的。
布:說到那些獎學金,我們在資金籌集過程中也經(jīng)歷過不少有趣的事情。記得當時我們?nèi)チ讼愀郏姷搅死罨菪郏ɡ铄\記有限公司執(zhí)行董事)和李嘉誠等人。那時候我們東奔西跑是想為獎學金項目籌集資金,使一些優(yōu)秀的中國學生及博士后能夠去劍橋深造。在北京,我們與中國的一位教育部官員共進晚餐。最后我問:“您覺得我這個提議怎么樣?您贊同這樣的方案嗎?您看起來似乎有些顧慮?!边@位官員說道:“我并不贊同這個提議,也不會支持這個計劃的施行。”她又說道:“我們這邊做了些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過去3年里有1600個年輕人去劍橋學習,但基本上沒有人回國。據(jù)我們了解,也就5到10個人選擇回國發(fā)展。所以,我們得制止這種人才流失的趨勢?!边@段對話發(fā)生在2000年左右,而過去這十幾年出現(xiàn)了留學生回國潮,情況已經(jīng)大不相同了。
不過我們還是去了不少地方并且籌到了錢,尤其是得到了基爾·彼得(Keith Peters)——一位醫(yī)學教授的資助,同時也有很大一部分資金是在香港籌集的,李嘉誠資助了上千萬,讓我們開展不同領域的醫(yī)學研究。其實最開始我把籌款目標定在美國,因為我對那里的情況比較熟悉,在我成為劍橋校長之前,我就在紐約會見過劍橋校友。當時牛津的校長也在城里聚集了一幫人籌款。像比爾·克林頓這樣的在美國家喻戶曉的名字也在籌款活動上出現(xiàn)了。美國人仍然認為英國所有杰出的研究和成就都來自牛津,他們告訴我說:“那個人在牛津取得了怎樣怎樣的成就?!比缓笪揖图m正他們說:“那是在劍橋!”
我們說,牛津有羅德獎學金(Rhodes Scholarship),那么劍橋可以有蓋茨獎學金(Gates Scholarship),比羅德獎學金更現(xiàn)代。最初羅德獎學金的獲獎者全都是男性,它注重的是運動能力。我說:“我們不要這樣的評定標準,我們得要求這些年輕人展現(xiàn)出他們的社會責任感,我們設立這個獎項不是為了培養(yǎng)書呆子或者是考試機器。這些獲獎的學生必須和社會接軌、有公共生活,比方說在學生會任過職或者在醫(yī)院當過志愿者之類的,總之我們要看到他們多多少少在為社會作貢獻。除此之外,我們還希望看到他們身上有出色領導力的潛質,我們希望他們過來留學能夠拿到全額獎學金?!庇性S多人是拿部分資助來劍橋讀書,而蓋茨獎學金都是全額的。
我們在商量設立這個獎學金項目的時候,對方的想法是只將獎學金授予來自美國的留學生,而且只資助STEM學科(即科學、技術、工程、數(shù)學)和圖書館研究。我不得不回去對他們說:“抱歉,在我看來,這個體系的建立必須是惠及所有國家的留學生,并且要對所有的科目開放,這一直是我們劍橋行事的宗旨。”然后他們很不高興,狠狠地哼了一聲后離開了會議室。不過之后他們又返回來,開始同我們協(xié)商。最后我們達成了共識:第一年獎學金獲得者里美國學生占大部分比例,大概30—40%。在這一點上我沒有反對,因為我認為我們還需在美國建立起聲譽,且美國確實很有潛力,所以我就接受了他們的條件。不過在對所有學科開放的問題上,我們極力堅持,而他們倒也沒太過在意這一點。
七? ?英國上議院的運作方式
趙:下面,我們可否把話題轉向英國的上議院(House of Lords)?您是這里的議員,請問它的運作機制是怎樣的?我想中國讀者對這一問題一定很好奇。
布:上議院的議員大多是各黨派人士,80%的議員是受黨派任命的,20%的議員則是政治中立的,而我們(后者)就是那800人里的200來號人。在所有的 800 人當中,只有 600 人還算是活躍的,其他很多人都上了年紀,有不少已經(jīng)90多歲了。這是因為他們加入上議院的時候一般都已60歲上下,功成名就,有些人大半輩子都在從事其它工作,如律師、醫(yī)生、科學家、技術顧問、學者,等等。一般來說,由政府來組織上議院的議程,但其實我們是一個審查機構,我們所做的很多決定很大程度上都來自下議院(House of Commons)的提議。所以那也是我們的主要工作——審查下議院提出的立法章程。
議員們作為選區(qū)代表來到這里。在過去,很多上議院的議員其實都是農(nóng)場主出身,他們有著大片的土地莊園,管理著大批農(nóng)民。不過和下議院不同的地方在于,我們的隊伍里有各行各業(yè)的技術專家,比如律師的作用就非常大。他們常常為我們起草法律法案,避免發(fā)生意想不到的情況和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所以上議院在這方面非常有用。在上議院,人們經(jīng)常通宵達旦地工作。
舉例說明,關于英國脫歐法案,我所涉及的工作基本上都是在爭取維持我們和歐洲大陸有關于核能開發(fā)方面的合作,確保一切都能持續(xù)正常運轉。我們已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我是幾個帶頭建議要修訂脫歐法案的人之一,其實昨天我還在議院演講,說:“這是我們議院工作制度良好運行的一個極佳案例。我們共同商討修訂法案事宜,政府聽取我們的意見之后,將項目逐條修改,然后再回來同我們繼續(xù)討論。”總之,這一系列的運作進行得很順暢。之后我說,我天真地期盼著所有有關脫歐事宜的討論協(xié)商都能按照這種合作方式進行,參會者都無奈地笑了。總之,我們負責審查很多這樣的立法項目。
不過,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在議院最對口的工作其實是委員會。我曾經(jīng)在科學與技術委員會擔任主席,一個人只能在這一職位上任職四年。這一委員會關注技術類的問題,包括核能開發(fā)、流行性感冒和流行病傳播的風險,以及如何將科學技術運用到文物保護和老年群體的交流當中,等等。
委員會也會調(diào)查中小學的科學教學情況。比如我之前負責的一個項目試行了六個月,我們在收集大量的數(shù)據(jù)報告后,最后寫出了一份評估報告,提出了大概二十幾條意見,在上議院進行辯論。這些建議也會送到政府部門,他們逐條評估后給出答復,說明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收到政府的反饋報告之后,我們再根據(jù)這些提議和下議院一起討論,指出政府哪些判斷不合理,哪些決策應該通過,以及他們應該怎樣做。一般來說,辯論后大家不會投票表決,但是如果我們強烈要求的話,還是能夠推動一些事情的。
有一點很讓人頭痛。假設你是一名工程師,同公司董事會成員們一起開會,那么你們在一起討論某件事的時候,大家都能夠各抒己見,你也不會跟任何一個人說同樣的話。而在上議院,情況則大不相同。因為人們期待政治家活躍發(fā)言,所以媒體報紙會統(tǒng)計議員發(fā)言的頻率次數(shù),然后針對那些一言不發(fā),或是只發(fā)表過一次到兩次意見的議員列一張“黑名單”,出現(xiàn)在名單上的議員就會顯得很不光彩。所以那天討論脫歐的會議,下午三點就開始了,到了四點半,幾乎所有能說的意見都說完了,可問題是并不是每個人都發(fā)了言。所以,差不多等到第二天凌晨兩點半的時候,直到會上六十還是八十個人都發(fā)言了,我們才能回去睡覺。
八? ?成為一個有趣的人
趙:謝謝您帶我們“走進”上議院。最后,我想請您談談您對年輕學者的期許。您剛才提到學生應當具備社會責任感,請問您還有其它建議嗎?
布:其實,在我的人生當中,我的興趣愛好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位置。無論你是研究藝術和人文領域的學者,還是一名工程師,我的建議都是一樣的:那便是培養(yǎng)一個你所擅長的興趣愛好,比方說演奏一種樂器,成為一名業(yè)余的經(jīng)濟學愛好者,等等,總之,要找點學業(yè)以外的事情培養(yǎng)興趣。你需要的是一個愛好,它可以在適當?shù)臅r候帶你離開你的專業(yè)領域。在我的心目中,一個具備創(chuàng)造力的人并不是十年如一日般,每時每刻都投入在創(chuàng)造上面,那是行不通的。很多時候靈感會在你做其它事做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閃現(xiàn),就好像偶然間記起某個人的名字一樣。我曾經(jīng)會大半夜醒來,然后突然想到我要怎樣解決顯微鏡的振動問題,便立馬跳下床著手做研究,因為說不準什么時候,靈感就不約而至。我們要做到從研究主題中脫離出來,再回到研究當中去。
如果你有廣泛的興趣愛好,就不會因為過分依賴于某一方面的投入而變得太過脆弱。如果你有多個興趣愛好,甚至可以看到把副業(yè)變?yōu)橹鳂I(yè)的可能性,那么你的弓上便不只有一根弦,你在思想的層面便可以放松下來。拿我自己來說,我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更好的網(wǎng)球選手。其實,我之前滑雪滑得不錯,曾經(jīng)非常癡迷,盡管我起步比較晚。我在讀本科的時候拿到了一個在蘇格蘭當滑雪教練的工作機會,不過那時候我父親說什么也不答應。他說道:“接受了這么多年的高等教育,最后你告訴我說,你只是打算踩兩塊破木板在某個山林子里滑來滑去嗎?”
趙:我很想知道,您是如何平衡時間做這些事情的?包括您的工作、您在唱歌、航海等方面的愛好,等等。
布:有時候我想到要去做什么事,就直接去做了,比如說像航海、滑雪這些運動。即便在當上了校長之后,我還是時不時地去做這些事。在IBM的時候,經(jīng)常要參加很多會議,會議氣氛非常緊張嚴肅,而我卻不慌不忙地坐在那里,計劃我下次航海的目的地??梢哉f,我一直有很多愛好,這些愛好常常能為我提供另一種可能性。比如,當IBM想讓我擔任菲什基爾實驗室主任一職的時候,我仍然維持著我在約克郡實驗室的運作,因為那時我就意識到我得在我的弓上多添幾根弦。即便我在IBM做管理,我也一直堅持做研究、做實驗、寫報告,正因如此,后來我才得以回到劍橋大學。如果那一年我沒有發(fā)表12篇學術研究論文,我是回不去的。
所以我給年輕人的建議就是,興趣愛好沒有定律可循,它可以是一百萬種完全不同的事物。可以是瑜伽、乒乓球,或是收集某種東西。我所知道的劍橋岡維爾與凱斯學院就有個一號人物,叫菲利普·格里爾森(Philip Grierson),他是個貨幣學家,喜歡收集各種不同的硬幣。他經(jīng)常與本科生一起打壁球,我還同他一起打過。他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80歲),還在和學生們打壁球。另外,他對葡萄酒也頗有研究,是法國舒伐利亞(Chevalier)紅酒機構的主席??傊l(fā)展、培養(yǎng)多個興趣愛好吧!對于科學研究者來說,一件很悲催的事情就是,“研究”有時會成為他們生活的全部,從而導致與外界社會脫節(jié),有時候他們甚至都忘了如何與他人溝通。因此,我們要成為一個有趣的人,如果可以的話,也要多去了解別人的生活,別人的經(jīng)歷。
趙:我覺得您的建議非常中肯。
布:你看,你的這個愛好(靜一訪談)就特別棒。
趙:是啊,“靜一訪談”讓我的生活變得更豐富、更有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