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壽鴻

我的鄉(xiāng)愁，從想象出發(fā)，只要附著于質(zhì)樸的草木，就會扶搖多姿、溫婉生情。每至夜闌，我就會打開窗戶，借著夜色與星光，與遠方的草木們對話。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是對草木的誤讀。草木汲取天地之華而滋養(yǎng)眾生，化無情為有情，而很多人卻不懂得愛惜草木。我是個鄉(xiāng)下人，在困苦的年代，在守望田園的舊時光里，與草木同生共長，草木的品質(zhì)與精神，是一股喚醒少年生命的力量。它如春風化雨，滋養(yǎng)著我的一生，最終我也會如落葉化泥，回歸草木的故園。

人生如韭，我想談談鄉(xiāng)間常見的韭菜。

一

一畦春韭，脆鮮鮮、笑盈盈地在我的眼前晃動。

小時候，老屋門前的菜園并不大。記憶中，家里的糧食總是不夠吃，責任田大多種了莊稼，菜園是擠出來的，韭畦又占了小半。小小的菜園，是我認識大自然的課堂。放學后，我回家放下書包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河邊擔一桶水，來給菜地澆水。

俗話說：“一月蔥，二月韭?！鞭r(nóng)歷二月，寒氣漸退，地氣剛剛回暖，只要一場細細的春雨，韭菜們就率先從地里冒出頭來。新韭生長極快，在薄寒的早春，一畦初韭亭亭玉立，萌動著生命的欲望。只需幾天光景，它們便齊刷刷地長出一叢葉片。

晨起，我看到脆嫩的韭葉又長高了寸許，露珠在葉尖晶瑩跳動。小菜園里韭香彌溢，清新自然。這時候的韭菜，根莖潔白，翠葉水靈，葉片短茁而肥嫩多汁，你只要看上一眼，就會口齒生津。

那個年月，早春青黃不接，新糧還沒接上茬，哪有多少食物可吃。在喝了一個冬天的咸菜湯后，終于可以吃上新鮮的蔬菜了。母親就用這新韭，做一盤香味撲鼻的韭菜炒雞蛋，來安慰我們轆轆的饑腸。

新韭翠綠挺秀，經(jīng)水一洗更加鮮亮。母親在火灶里加上一把柴，讓火頭更大些。一匙香油下鍋，發(fā)出滋滋的脆響，仿佛歡快的歌聲。她打好兩個新鮮雞蛋，在碗里將蛋黃蛋清攪拌均勻，雞蛋下鍋攤炒，待蛋色金黃，即鏟切成條，然后倒入洗切好的韭菜段，迅速翻炒幾下，待韭菜變軟，再撒些細鹽，翻炒兩三下便起鍋裝盤。一盤金黃碧綠的鮮韭炒雞蛋便呈現(xiàn)在面前，讓人垂涎欲滴。

這一盤韭菜炒雞蛋，把滿屋都熏香了、照亮了。嫩綠、金黃、油亮，裊裊的熱香在眼前盤旋著，勾起難耐的食欲。急吼吼地，一筷韭菜炒雞蛋下口，頓時滿嘴生香，人的心都要醉了。閉眼品味，仿佛一朵朵鮮花在漸次綻放，紅的、黃的、紫的，色彩紛呈，還有美妙的音樂在縈繞。春天的氣息從口到腹，流轉(zhuǎn)在我的體內(nèi)。味蕾的所有觸角都舒展開來，捕捉著、回味著那種難以言說的美妙感覺。

在這一刻，曾經(jīng)的苦日子，寡淡無味的生活，都成了過去。要說幸福是什么，不就是這一盤韭菜炒雞蛋的滋味嗎？如今，每次想起家鄉(xiāng)，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韭香四溢的菜園，隨著炊煙升起，小院里溢滿韭菜炒雞蛋的香味。春韭那濃郁的辛香，滲透到我的骨髓中，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凝結(jié)在我的味蕾上。

春天是多么美好啊，那么美味的韭菜，現(xiàn)在你可以盡情地吃了。韭菜的生命力旺盛，一畦春雨足，翠發(fā)剪還生。割韭菜也講時辰，蔥怕雨，韭怕曬，最好是在清晨或早飯后。古諺云：“觸露不掏葵，日中不剪韭”，莊戶人家倒沒那么多講究，只要日頭未上中天，把韭菜曬蔫了，都可以現(xiàn)割現(xiàn)炒。小時候，我很喜愛拎上竹籃去割韭菜，盈盈一握葉片，細鐮貼地輕抹，韭菜一聲低吟，便齊嶄嶄地采在手中。擇菜也極容易，韭菜不生蟲，只需在水中一洗，抹去紫紅色根皮，便可下鍋做菜了。

有了韭菜，我們家的餐桌開始有聲有色。除了韭菜炒雞蛋，韭菜炒土豆絲、韭菜炒豆芽、韭菜豆腐湯也是我們的下飯菜，白中泛綠，綠白交織，極為養(yǎng)眼。韭菜雖是很普通的食材，但充滿靈氣，讓飯菜在味道之外還增添了美感，讓農(nóng)家人的日子有滋有味。

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冬天枯了，來年春風吹又生。今年清明回老家掃墓，走在長長的村路上，一畦畦春韭綠得亮眼，油菜花一簇簇開著，我的身影被春日拉得老長。各家的院門大多關(guān)著，年輕人成了候鳥，只有三五老人，坐在巷口聊天。人亦如韭，一茬換了一茬，歲月帶走了一位位父老鄉(xiāng)親，也染白了我的雙鬢。所幸，父母仍然健在，讓我在老之將至時，還能享受到“媽媽菜”的滋味。

韭的香，家的味，真想念老家的韭香小院。

二

大地回春，熱氣上升，人體肝氣易旺，從而犯脾攪胃。韭菜含有揮發(fā)性精油和硫化物等特殊成分，散發(fā)出一種獨特的辛香，有助疏調(diào)肝氣。春天，脹了，膩了，吃上一兩頓韭菜，精神就會振奮，胃口就開了。

鄉(xiāng)賢汪曾祺是文壇有名的美食家。他的一支筆，讓舌尖活色生香。

他寫過昆明炒雞蛋，“一顛翻面，兩顛出鍋，動鍋不動鏟。趁熱上桌，鮮亮噴香，逗人食欲”，寫過家鄉(xiāng)高郵的韭菜蝦餅，“以暴炒的韭菜骨朵兒襯底，美不可言”。汪老雖未專門寫過韭菜炒雞蛋，但我堅信，他也是極喜歡這道菜的。有一年，汪曾祺去草原林區(qū)體驗生活。6月綠油油的草原上，開滿了黃色的金蓮花，他作了一首打油詩：“草原的花真好看，好像韭菜炒雞蛋?！笨蓯鄣耐衾?，把世間的美好，形容以韭菜炒雞蛋，可謂妙絕！

汪老還寫過一篇《韭菜花》，評點五代楊凝式的《韭花帖》。這個《韭花帖》可了不得，被譽為“天下第五行書”。帖文不長，順錄如下：

“晝寢乍興，朝饑正甚，忽豪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根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余，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維鑒察，謹狀?！?/p>

從帖中看，這位大書法家吃的韭花醬佐羊肉，香、鮮，回味悠長。汪曾祺喜歡楊凝式的字，還有文，也有同樣的見解：吃羊肉，佐以韭菜花最有味道。他感慨道：“韭菜花這樣的雖說極平常，但是極有味的東西，是應該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里的。”

其實，韭菜與羊肉同食，并不是五代時才有。作為我國的原生蔬菜，韭菜早在兩千多年前就非常風光，《詩經(jīng)·豳風·七月》有詠：“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币馑际?，在那初春二月里，早早來行祭禮，獻上的是羔羊和韭菜。

韭菜祭祖，在古代是祭祀大禮，目的是讓列祖列宗也來嘗嘗鮮。晉代《風土記》里也說：“正元日，俗人拜壽，上五辛盤。五辛者，以發(fā)五臟之氣也?！彼宰怨偶敖?，人們都有早春食韭的習俗。在《清史稿·禮志》中，正月的薦新物品有三項：鯉魚、韭菜、鴨蛋。除了味極鮮美之外，也與韭菜的“剪而復生”“久久為韭”有很大關(guān)系，意在祈求祖先護佑子孫永遠昌盛。

春韭最有名的吃法，當然要算是韭菜炒雞蛋，《禮記》中就提到“庶人春薦韭以卵”，說明韭菜炒雞蛋早在兩千年之前就成為大眾美食了。

想來，韭菜真是好東西。好在本身既是美味，無論煎炒還是做餡，皆堪供饌;它還是一種極佳配材，與其他任何食材的速配，都能迅速擦出愛情的火花。韭菜炒雞蛋自不用說，炒河蝦，用汪曾祺的話來說是“美不可言”;炒香椿，讓人“打個嘴巴子也不肯丟”，還有韭菜炒百頁、炒香干、炒肉絲、炒綠豆芽等等，都非常好吃。

清代袁枚介紹過一份炒韭菜的菜單，很有江南的韻味：“專取韭白，加蝦米炒之便佳?；蛴悯r蝦亦可，蜆亦可，肉亦可?！痹谖业睦霞?，有俗語說“春分韭，清明螺”。當“春分韭”遇上“清明螺”，那也是真正的絕配。

順帶加一句，韭菜作為蔬菜，卻是“葷物”。明代的李時珍說過：“五葷即五辛，煉形家以小蒜、大蒜、韭、蕓苔、胡荽為五葷;道家以韭、蒜、蕓苔、胡荽、薤為五葷?！惫湃诉€認為，韭菜的“辛”勁，能夠驅(qū)除五臟的濁氣。

三

在“五辛”之中，韭菜又被稱為“蘭蔥”，形象立時就優(yōu)雅了。它還有一個很別致的名字——草鐘乳。

細細端詳這個“韭”字，形態(tài)頎長柔婉，依著風，依著地，撒嬌似的，長發(fā)紛披而下，倚兩莖而立，讓人頓生憐愛之情。中國的文字，在詞義之外，字形自成一美，就是這么有味道。

《說文》說“韭”字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韭”字中的“非”，又表示可以收割三次，三和九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代表無數(shù)?！耙环N而久者，故謂之韭?！蹦憧矗粋€簡單的“韭”，具有這么豐富的內(nèi)涵，很有哲學的意味。

韭菜新發(fā)，春意橫生，一邊品啖春韭之嫩美，一邊想象剪韭之雅趣，別有一番滋味。

汪曾祺在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蒲橋集》時，曾自撰廣告語印在封面上，并自我調(diào)侃“假裝是別人寫的，所以不臉紅”。其中說：“文求雅潔，少雕飾，如行云流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p>

這句話是有典故的，語出《南齊書·周颙傳》。周颙身居高位，卻結(jié)廬于鐘山，他清貧寡欲，終日種菜。有一次，文惠太子問他：“蔬食何味最勝？”周颙回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本褪钦f，初春的韭菜、晚秋的白菜，都是時令味美的蔬菜。

汪曾祺用“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形容自己的文字，流露出一種自信與自得。他的文章恬淡有趣，回味悠長，滋味確實近似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周颙身居高位，也是位大學問家，仍隱居山野，最愛早韭與晚菘。到了清代，著名學者厲鄂辭官回家后，也親自種韭培菘，賦詩云：“幾棱荒畦非賜田，晚菘早韭資寒泉?！?/p>

韭菜能夠成為極具意蘊的草木代表，杜甫的貢獻最大。

乾元二年（758年）三月，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的杜甫，自洛陽經(jīng)潼關(guān)回華州。在經(jīng)過奉節(jié)時，他想到了20年未見的好友衛(wèi)八，心頭一動，決定去鄉(xiāng)下探訪。到時天色已晚，衛(wèi)八看到老友忽然而至，不禁喜出望外，來不及細聊，趕緊“驅(qū)兒羅酒漿”。可是光有酒還不夠啊，家里清貧，沒有什么儲備，外面又下起了雨，怎么辦呢？

幸好，菜園里種著韭菜，就冒雨割一把韭菜下飯吧。韭菜炒好了，那黃粱小米飯也剛剛煮好。一綠一黃，又香又熱，不是珍饈美味，卻是家的味道。古往今來，還有比這更溫暖人心的嗎？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在顛沛流離中遇到故友，在融融燭光下舉杯夜話，杜甫感慨萬千，寫下了《贈衛(wèi)八處士》，留下“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的千古絕唱。

從此，韭菜不再只是因食香而有詩意，還有了離別重逢之意，有了鄉(xiāng)愁的成分。一代代的中國文人感同身受，化為念茲在茲的鄉(xiāng)土情懷。

蘇東坡詠嘆：“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辛棄疾賦詞：“夜雨剪殘春韭，明日重斟別酒”，讓我們在食韭之時，也深深感慨世事之茫茫。

明代高啟有詩：“芽抽冒余濕，掩冉煙中縷。幾夜故人來，尋畦剪春雨”，在張岱的《夜航船》中，亦有“郭林宗友人夜至，冒雨剪韭作炊餅”之語。韭菜的味道中，融入了人情和世故。暖人心脾的不止春韭的鮮香，更有誠摯的友情。

“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寓居鄉(xiāng)野，生活清貧而自得其樂：“春韭滿園隨意剪，臘醅半甕邀人酌?！标柎喝拢率齑簼?，邀請村鄰老友來對坐，濁酒幾杯，桑麻話長，不亦樂乎。

可見，韭菜之美，已不僅是滋味如何，更有剪韭作炊的閑適之情與唯美意境，讓我們心馳神往，油然而生故園之思。

直到現(xiàn)在，春韭還是培植鄉(xiāng)情的最好風味。莊戶人家來了客人，就去菜園割上一把韭菜，到雞窩摸來兩個蛋，洗洗切切，煎炸翻炒。很快，一盤韭菜炒雞蛋端出，散發(fā)著無盡的香味。

風雅的韭菜，以爛漫花開，一年一度地向我們謝幕。立秋過后，剪而復生的韭菜終于老了，長出細長的韭薹，頂著一簇簇潔白花朵?；ㄊ腔?，薹是薹，每朵花都極力舒展，香味彌溢，蓬勃可愛。

在北方農(nóng)村，村民們此時會采摘韭花，在太陽下曬干后，與辣椒、生姜一起碾碎腌制，謂之韭花醬?！爱斠蝗~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從五代楊凝式《韭花帖》中的這句話，可知韭花食俗之悠久。

美味催生名帖，名帖又傳揚美味，讓韭菜的風雅千流萬轉(zhuǎn)。醇厚的中國味道，至今不曾散去，仍時時縈繞在我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