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石
為了什么
當時秦巴站在箬源村東頭的高地上,胖乎? 乎的手指凌空一劃,氣吞山河地說:“我要將這一片水面、這一片荒山承包下來。”我驚得眼睛瞪得老大:“你想造航空母艦呀?”秦巴斜眼看一下我,沒好氣地說:“造什么航空母艦,我要搞生態(tài)種(植)養(yǎng)(殖)。”我不信,秦巴在饒城的事業(yè)做得風生水起,開什么玩笑。
秦巴一點都不開玩笑,因為從那時開始,他便離開了饒城,義無反顧地扎進了這片瘦水荒山,十幾年來“巧取豪奪”掙來的銀子砸進去不少。我無所謂,反正是秦巴的錢,跟我一毛錢關系都沒有。不對,還是有丁點關系的,自從秦巴去搞了這個勞什子生態(tài)種養(yǎng)后,我便不能隨心所欲地打秦巴的秋風了,弄得王家地一水的酒吧離我越來越遙遠,竟然遙不可及。
好在箬源離饒城不遠,也就幾十里地,所以我還是可以經(jīng)常駕駛著丁當亂響的破車,獨自跑去給秦巴加油鼓勁,當然也包括蹭吃蹭喝。我實在搞不明白,從事工程建設起家的秦巴,有什么鳥本事將箬源這一片瘦水荒山打造成魚米之倉。秦巴咧著嘴露出滿口的黃牙:“我爺爺輩就是箬源的農民,我這叫做孫承爺業(yè)。”
我經(jīng)常說秦巴如今過的就是神仙的日子,四季的水果鮮花環(huán)繞,翠綠的芡實將大片的水面裝點得綠茵茵的,水底下自然是鮮魚蝦蟹,而芡實磨粉所配制的芡實露,可讓人食欲大開酒量大增。
而此時我跟秦巴在湖邊綠樹花間喝酒吃魚,酒后的秦巴氣沉丹田,高呼一聲,足有上百只鳥兒從花叢中、果樹間,更多的是在芡實綠茵的水面,騰空飛向空中,場面極為壯觀。我是不懂鳥兒的,不知道這些鳥兒叫的什么名,只覺得鳥鳴聲或悠揚或嘹亮或尖嘯,融合在一起,似一曲交響樂般讓人亢奮。秦巴意氣風發(fā)地指點江山:“看見了嗎,除了這些山這些水,我還有天上的鳥兒,這些,都是我的財富。”
我要信了秦巴的胡說八道才怪,就算弄把汽槍將這些鳥兒都打下來,也不過是幾盤下酒的小菜而已。
不過,喝酒這玩意,就我跟秦巴兩人總歸是差了那么一點興致,秦巴也試圖叫幾個人來一并觥籌交錯,競偉便是秦巴經(jīng)常邀請的對象。
競偉是誰?聽秦巴介紹說是饒城哪個單位來箬源扶貧的第一書記,秦巴還說當時回到箬源搞生態(tài)種養(yǎng)就是被競偉的“妖言”所惑。
其實也不用邀請,因為我去箬源與秦巴廝混,時常能見到競偉,或與秦巴就生態(tài)養(yǎng)殖錦繡前景高談闊論,或為了魚蝦芡實的銷售憂心忡忡,有時,兩人還因為偶爾拖欠的村民勞務工資爭論得面紅耳赤。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能看得出,秦巴與競偉的關系不過一般,因為秦巴無論是誠心相邀或者軟磨硬泡甚至怒發(fā)沖冠,都是無法讓競偉留下來一起喝上一杯小酒的。
看得出來秦巴有些失望,但失望的秦巴依舊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什么玩意,一點面子不給,惹急了老子不干了,回饒城做工程去?!?/p>
秦巴還真是動過回頭的念頭。倒也不是因為競偉不給面子不肯留下喝酒的緣故,畢竟是生意人,講究的是利潤,不可能僅僅因為一杯酒而義氣用事。
生態(tài)養(yǎng)殖,表面看起來光鮮,而實際上卻沒有幾兩肉星,比起秦巴當年做工程來,差別遠不止一星半點。我也曾勸過秦巴:“不行咱就重操舊業(yè)重整河山,犯不著窩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委屈了自己。”秦巴瞥了我一眼:“家底差不多都在這了,哪是說走就走得了的?!?/p>
秦巴說的是實話,為了搞生態(tài)種養(yǎng),連饒城的房子都被秦巴抵押給了銀行,甚至連我多年來牙縫里節(jié)省下來的一丁點存款都被他摳了去,還恬著臉說這些年來給我喝的酒就算是支付的利息。
我沒法不答應,誰讓我吃人家的嘴軟呢!
我一直不明白秦巴到底是為了什么,或者什么都不為,只是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不小心搭錯了。秦巴嘿嘿地笑:“為了發(fā)財唄,難道你要我說為了帶領鄉(xiāng)親們脫貧致富?你又不是記者?!?/p>
這以后,秦巴依舊堅守在箬源經(jīng)營著他那一畝三分地的生態(tài)養(yǎng)殖,而我亦有事沒事地跑去箬源喝酒聊天吹牛,一切都是那么的平淡無奇。曾有一次我來到箬源時,看見幾幢簡易辦公室被一大群村民圍了個水泄不通。我以為是村民鬧事,跑過去一看,卻見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秦巴站在人群當中,而那個叫競偉的則站在秦巴的身旁,不停地叫著一個一個的名字,每叫一個名字時,便會有人擠到跟前,從秦巴的手中接過一疊票子,然后滿臉堆笑一張一張地點著。
秦巴顯然看見了我,咧開大嘴朝我揮著手。
這天,我和秦巴自然得喝酒。出乎意料,競偉也留下來了,甚至不用秦巴挽留。一臉盆小龍蝦、一條碩大的螺絲皖、幾碟素炒的青菜蘿卜,再燙一壺老酒,秦巴、競偉、我,三人圍坐在水邊翠綠的箬竹下,喝得是蕩氣回腸……
去饒城買房
多年前的一個黃昏,貴貴獨自坐在門前的? 青石凳上抽著煙。他居高臨下地眺望著環(huán)繞的群峰、崎嶇的山路和散布在零星碎田之中的破敗村落,突然萌生去饒城買房的念頭。
說突然萌生也不盡然。兩天前,貴貴應小平之邀,前往饒城做客,看著小平坐落在高樓大廈且裝飾一新的新房時,這念頭便如韭菜般漸漸不能割舍。如果那會兒還只能說是念頭的話,那這會兒便是下定決心了。
當然,去饒城買房,決心好下,實現(xiàn)起來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至少,對貴貴而言是如此。
村莊隱藏在密林之中,是貴貴的村莊,也是小平的,當然還是很多人的。村莊離饒城不算太遠,不過幾十公里,但出村的路拉長了離饒城的距離,村里山多田少路不便,日子自然過得極為緊湊,陸續(xù)便有人去了饒城買房,扔下幾畝長不出幾斤莊稼的冷漿田,過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當然,能去饒城買房的都不是一般人。小平也不是。
貴貴跟小平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玩伴,玩大了以后,小平便離了村子,去了饒城。貴貴也想去。可貴貴放不下一家子老小,只得守著幾畝薄田,就算累死累活,也是刨不出幾兩碎銀子的。
小平其實也上有老下有小的,可小平灑脫,不像貴貴那般瞻前顧后。等賺了錢,在饒城買套房,一家人都接過去,換一種活法。這話,是小平去饒城的頭天夜里,與貴貴觥籌交錯時的暢想,或者說是奮斗目標。
貴貴嗤之以鼻:“饒城的房,哪是說買就能買得起的。”
然而小平卻做到了。貴貴也弄不清小平在饒城到底做了些什么,但錢肯定賺了不老少。不過幾年功夫,便開了一輛漢騰顛簸著回到村里,氣定神閑地告訴貴貴,他在饒城買了一套房。當時,貴貴驚訝得張著嘴,連慶賀話都忘記說了。
在噼啪的鞭炮聲中,小平一家舉家遷往饒城。
那會兒,小平,還有小平的父母妻兒,臉上的笑容,如滿山遍野盛開的杜鵑花一般艷麗。
貴貴不呆不傻不缺胳膊不少腿,小平能做到,貴貴自然也能做到。貴貴心里暗暗想。不過,貴貴沒有如小平那樣,拋家舍口背井離鄉(xiāng),而是越發(fā)地賣勁做事,除了伺弄著幾畝薄田,還走村串鄉(xiāng)地給人做小工。有活干的時候,每天百八十進項還是有的。偶爾,還能從別人手中切下點挖溝平地的活,賺個三兩千的也不是難事。
然而去饒城買房真不是那么容易的。村里窮,周邊村子也一般窮。窮的地方找活自然難,賺錢更難。記得小平買房時,花了十幾萬元,但轉年便翻了個跟斗。以貴貴賺錢的速度自然是趕不上的。不過貴貴雖然沮喪,卻依舊執(zhí)著。這執(zhí)著,源于村里偶爾便有人去饒城買了房,更源于小平離村不過七八年卻換了兩次房,每次都更大更洋氣。
貴貴越發(fā)地努力著。
貴貴的努力漸漸有了回報。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村里來了扶貧工作隊,好幾個村都有。修橋鋪路挖水渠做產業(yè),一時便有了干不完的活。不怕,貴貴有使不完的力氣,加上這些年來磨練出來的石工泥工手藝,雖不敢說發(fā)財,但錢卻賺得比以往更容易了。
貴貴數(shù)著一張張的存單,心里頭樂開了花。沒有絲毫的猶豫,貴貴決定去饒城買房。
買房其實也很容易,只要有錢就很容易。貴貴有了錢,看房砍價簽合同,然后是付款。付的是全款,貴貴才不弄什么按揭。
喬遷的時候,貴貴自然如小平一般放了鞭炮。不少村民都來了,貴貴擺了幾桌,請了父老鄉(xiāng)親喝酒慶賀。小平也來了。
酒喝得是酣暢淋漓。
席散人歸,貴貴跟小平坐在門前的青石凳上抽著煙。沒有任何先兆,小平突然讓貴貴幫忙將家里的老屋拆了,重新做一幢。
小平家的老屋緊臨著貴貴家。
貴貴的眼睛睜得老大,不知道小平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斑@都去饒城這么些年了,日子過得挺滋潤的,怎么又想起回村里建房了?”
小平?jīng)]有理會貴貴,站起身來,暢快地猛吸一口清新的空氣,眺望著遠方?!霸陴埑亲×耸畮啄?,現(xiàn)在感覺,還是我們村好?。 ?/p>
遠遠望去,青的山,綠的水,金黃的稻田,出村的公路如迎風飄舞的綢帶,青磚黛瓦的民居鱗次櫛比而又錯落有致,漫山遍野的野花爭先恐后地展示著自己的艷麗,有鳥兒不時振翅而飛,嘰嘰喳喳的如歌如曲……
貴貴竟然看呆了。
曹石匠
曹石匠,說是石匠,其實是個小包工頭。至少曾經(jīng)是。也就幾年前,在村里也算是先富起來的那部分,如今卻淪落為貧困戶,著實讓人唏噓。
其實當初貧困戶識別的時候,曹石匠并沒有主動申請。村民代表商議時,有人就提出曹石匠應該算一個,引起大家的附和。也有人擔心,說曹石匠那人,你要將他評為貧困戶,人家還不一定樂意呢。果不其然,上門征求意見時,曹石匠還真不答應??稍偕套h時,村民代表們仍堅持,只得再次上門,還找了幾個跟曹石匠關系好的一起去做工作。好說歹說幾個來回,曹石匠這才勉強點了頭。
不肯當貧困戶的,不是說沒有,但至少,我是第一次遇見。
也許是因為這,我對曹石匠有了興趣。駐村那陣子,便經(jīng)常去曹石匠家,不只是上戶調查宣傳政策,還聊天。聊得多了,發(fā)現(xiàn)與村里其他人相比,曹石匠還真有些不一樣,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卻有些見地,屬于聊得來那種。傍晚時分,兩個人坐在曹石匠家的小院,泡一壺茶,天南海北的。也聊些村里的事,村里的風土人情,或是家長里短。也聊起過曹石匠的人生經(jīng)歷。
別以為曹石匠僅僅會做石匠,種水果也是相當在行的。屋前屋后種了各式水果,柑桔、黃桃、葡萄,還有柚子,時常能就著新鮮水果品茶,那滋味相當?shù)膼芤?。當然,茶葉是我?guī)サ?,不然他家那迎風飄揚的茶葉沫子,還真對不住屋后那汪清泉。
曹石匠沒讀多少書,初中沒畢業(yè)就跟著長輩學石匠手藝。曹石匠有天賦,沒幾年長輩們就甘拜下風了。成年后,曹石匠不滿足于做些小工賺幾個工錢,便外出打工去了。仗著精湛的手藝,在上海、杭州等地撲騰了好些年,帶著幾十萬塊錢回了家鄉(xiāng),注冊了一家建筑公司,做些修橋鋪路的小工程,過得也算逍遙自在。
然而好日子卻在鎮(zhèn)完小學生寢室建設項目中,突然坍塌。
項目總額不大,不過一百來萬,眼看房子封頂,卻發(fā)現(xiàn)建筑材料有問題,水泥鋼筋不符合標準。材料采辦是小舅子負責的,細一追問,卻是小舅子吃了回扣,坑了姐夫。這事,是曹石匠自己發(fā)現(xiàn)的,要不聲張,業(yè)主方面不一定就能察覺。但曹石匠卻主動跟業(yè)主方說了這事,并將即將完工的房子,推倒重建。這樣一來,曹石匠便傾家蕩產了。
為這事,曹石匠跟老丈人家鬧翻了,老婆改了嫁。這還不算,屋漏偏逢連陰雨,拆房的時候,曹石匠被傾倒的水泥塊砸傷,廢了右手,可惜了滿身的石匠手藝。
“人在做,天在看,房子是給娃娃們住的呀!”曹石匠說,口氣極淡然,一點感覺不出星墜凡塵的苦悶來。
我想,我應該能幫曹石匠做點什么,除了這本就是我的工作,還應該有其他因素在內。
嘴里正吃著柚子,突然便有了主意?!胺N些馬家柚吧,你有技術,產量品質肯定差不了,說不定就能東山再起?!?/p>
曹石匠的眼睛突然閃過一絲光來,但隨即又暗淡下去?!耙蝗f多一畝,哪兒有這么多的本錢?!?/p>
我胸有成竹,說:“沒問題,資金我來想辦法。”
胸脯雖然拍得咚咚響,但落實起來卻不是件容易的事。貧困戶貼息貸款自然是有,產業(yè)幫扶資金也有,但加起來也不超過10萬。前期投入是大頭,這些錢肯定是不夠的。
曹石匠知道我的難處,跟我說:“要不,就少種點,多少能賺點就成?!?/p>
我搖搖頭:“不行,種太少成本分攤更高,不劃算。”想了想,又想了想,一咬牙說,“我再借你10萬,這樣就差不多了?!?/p>
曹石匠也搖搖頭,比我搖得厲害多了?!安恍?,這怎么行,你也是拿工資過日子的,省吃儉用存點錢也不易?!?/p>
吐口唾沫都是釘,我這人就這樣,哪是曹石匠左右得了的。
正值馬家柚種植時節(jié),沒多久,馬家柚就種了下去。置身滿山遍野綠油油的柚苗之中,暢想著三年之后的豐收景象,曹石匠突然問:“洪濤,10萬塊不是小數(shù)目,你就不怕我打賴皮?”
我笑了,盯著曹石匠,反問道:“你曹石匠是這樣的人嗎?”
曹石匠笑了,笑聲很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