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道子
船兒歸家,那就是三匯
從三匯開始一路風(fēng)塵,無法避開水,奔流不息的水——
來自天上,來自人間。
頤養(yǎng)蒼生,埋葬眾生,欲說還休的水啊。洗透石頭,
用沙子覆蓋,用淚水拋光。
魚死了,又有魚來。遷徙的人群,傍水而居。
一條渠江不死。
我只看見高高的白塔,像根避雷針,或者一把失去光芒的劍。
跟渠江對視,都是英雄。
神拿起了牛角梳子,把凌亂雜草梳直,把流沙梳細(xì)。
文字清澈了千年——
連綿的傷,似是而非,藏在了河底。
石頭圓滑,世事難辨,水一樣空白。
木魚不響。
骨頭一片黑色。
三匯之水,不止三個影子。喝酒的人,眼中總是影子。
我知道碼頭上的女人,心中始終鎖住一條河流。
仿佛一條淌著的河流,喝酒的人一輩子擺不脫她。
高潮的部分,來自醉中的船工號子,沖擊心扉。
那一嗓子,把河水喚醒,把星星月兒吼亮。
三江六碼頭,船歌此起彼伏,那些心兒不再野了——
船兒自己會歸家,我知道。
那就是三匯。
漢闕,只有神能走過
無路可走的闕鄉(xiāng)路,只有狹長的一條:
我們叫神道。
能走出的,只有青龍,白虎,玄武,朱雀。
還有一個叫董永的推著獨(dú)輪車,從獸身旁的花草邊走出來。
他的母親端莊,像剪紙緋紅,比神慈祥。
誰也不能直視。蠶的頭,燕的尾,可以越過。
那是漢隸的光輝。我們只有仰望和膜拜,怎么也無法超越它的高度。
能越過的,還有雨水和鳥類。它們重復(fù),我們視而不見。
從水口到青神再到土溪,只有馮煥和姓沈的站著。而最多的是無名,仿佛人間的蕓蕓眾生。
風(fēng)吹過來,大地長了兩只角,叫渠河和桂溪河。
一條歸于秦,一條歸于漢,在渠江沒有分界線。
被洗衣女?dāng)Q出水來。七塊闕石灌滿了雨水。
管他有名還是無名,都是神靈,都是史記。
在遼闊的人間,平分了秋色。
破譯的秘密的鑰匙在身邊,我總是無處下手。
那條路,只有神走過。
南陽碑,在漢字上只占一席
在南陽灘。一面清澈的鏡子,照耀油菜,照耀臉龐,照耀塵世和你。
大地一片金黃,渠江一片金黃。成群結(jié)隊(duì)的蜜蜂飛來飛去,遠(yuǎn)近左右都是熱鬧的歌。
我不時想,李太白路過的樣子:打著酒嗝,口中含混不清。他豪氣沖天地抓起狼毫,龍飛鳳舞一首《夜過南陽寺》,然后了無牽掛地走了——他忘記了遺落的南陽詩,和在南陽寺的章草。
在南陽灘,漁者只收獲魚,以渠江水煮魚。再織網(wǎng)打魚,結(jié)婚生子,漁網(wǎng)磨破了石碑。
那些殘缺的文字,仿佛他們失去的親人,在夢中想起。
臨水而居的家園,痛苦流涕的墓地。
南陽灘,千只鶴盤旋,千只鶴放歌。
漢字在碑上只占一席,誰臨摹得不差絲毫,誰就死!
我前世是墨汁,現(xiàn)在是路人,找不到天機(jī)。
只看見渠江像一面鏡子,水的深淵里全是飛翔的魚。
在八山,不知如何轉(zhuǎn)彎
在起伏的八濛山,有嗡嗡的聲響。不是張飛的長矛,是蒼生在練聲。那些聲音很薄了,薄得穿得過風(fēng)。
一山的風(fēng)景,抵不過飛將軍的勒馬立銘。月黑如漆,三千精兵刀斧手縱身飛出八濛陣地,沖向張郃營部,郃之雄兵三萬,落荒而逃。飛將軍勒馬八濛之巔,仰天長嘯:我是張飛,我怕誰!
我尋找不到,一塊連接骨傷的木頭。在歷史的那頭,這是一部天書。在霧中穿行,我打探著故事的出口。只言片語殘缺,抑或風(fēng)化。此刻的大雪,封堵腳印,走向哪一邊,都是誤區(qū),或者是陷阱。
我深陷其中。在一生踏不穿的石板上,不知道該如何轉(zhuǎn)彎。
渠江理性。江水選擇在沿渡頭休養(yǎng)生息,將金戈鐵馬化為黃煙,使咂酒的光芒隱藏塵世。
將血液流進(jìn)翠柏,讓翠柏的葉覆蓋卵石。
卵石盛開千年的花朵,洗不掉踩不爛,在八濛的底部盛開千年。
妖孽的亂世之花,有如烏木堅(jiān)硬。
沒有精雕細(xì)刻。沉睡的姿勢鮮活,每一段都很沉重,帶著寒氣。
八濛山涌動。哪怕一個細(xì)粒,都有微光,像琥珀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