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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河水倒流(短篇小說)

2019-08-30 09:03范俊呈
滇池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嗩吶祖父母親

范俊呈

我趟過南北河,到與南梆村遙遙相對的北梆鎮(zhèn)去上學(xué),放學(xué)時我將再次以相反的方向趟過這條河流。我上岸時,天高云淡,整個北梆鎮(zhèn)籠罩在午睡的安謐中,道路上空無一人。從河岸吹來的風(fēng)并沒有停息,風(fēng)曠日持久的打磨使得沿岸居民房的磚壁在浩蕩的陽光下呈現(xiàn)不規(guī)則的原形,使你不敢拿任何一件事物與時間對抗。

就在北梆鎮(zhèn)的居民沉酣在午睡中的時刻,我橫渡過來的南梆村,南北河的對岸,我的祖父再也沒有醒過來了。當(dāng)然我并不知悉。我坐在悶熱的教室里,鈴聲響過許久,物理老師秦三勇才趿拉走進(jìn)教室。在他踏進(jìn)教室前曾引起片刻的躁動,學(xué)生們一度以為這個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今天下午不來了,他走進(jìn)教室時才知覺不過是一種徒勞的期許。秦三勇用犀利的眼神掃了一圈教室,接著用獵犬般的鼻子對著虛無的空氣嗅了嗅,摸了摸拉碴的胡子,方才清了清嗓子,翕動著厚唇慢吞吞地說,開始上課。

這所坐落在北梆鎮(zhèn)的學(xué)校叫做北梆中學(xué),也是北梆鎮(zhèn)唯一的一所初中。它一貫的作風(fēng)是老師漫不經(jīng)心地教,學(xué)生漫不經(jīng)心地學(xué)。1994年它竣工時,大江健三郎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曼德拉宣誓就任南非新總統(tǒng);彗星木星相撞,人類首次觀測到太陽系內(nèi)與行星有關(guān)的天體相撞事件。那一年,對于北梆鎮(zhèn)的意義,一所中學(xué)建成了,對于我的意義,那年我出生了。我在我出生的南邦村上完小學(xué)就來北梆鎮(zhèn)上初中,上初中的一節(jié)物理課前夕,我的祖父溘然長逝了。

按說我的祖父死了,我不應(yīng)該無動于衷地坐在教室里磨屁股,但我不知道祖父死了。假設(shè)知道,一定會趁著這個理由溜出教室,那時我對一些事物還懷有興趣,我想我一定要親眼看看人死后的樣子。物理老師站在講臺上,明晃晃的陽光從天空傾瀉到窗玻璃上,再反射到秦三勇的鏡片上,使我眼花繚亂。我聽不清楚他在指手畫腳地咕噥著什么,我有聽清楚的欲望。只見他咕噥完,順勢瞟了一眼坐在第一排李雪婷尚未發(fā)育完善的胸脯。李雪婷這時正抬頭看向黑板,她仰起的目光與秦三勇瞟下來的目光遇個正著,這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討老師喜歡,李雪婷努力扭動著身體朝秦三勇擠出一個嬌媚的微笑。后來很長時間我都躲著這個優(yōu)秀的女同學(xué),每回看到她那強(qiáng)顏的微笑我就不由自主地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偏偏是李雪婷第一個告訴我,我的祖父死了。李雪婷笑盈盈地對我說,你祖父死了。

李雪婷看著我笑時,我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跟別人一樣,那天的下課鈴響起時,我的身心都獲得了釋放的舒暢。我竭力掩飾著像其他同學(xué)把放學(xué)的喜形于色表現(xiàn)在臉孔上,盡管我沒有表現(xiàn)出來,當(dāng)一群人歡呼雀躍地抱著一只破舊的籃球往球場奔時,我還是不能阻止自己的腳步跟著跑了過去。

我在球場上的表現(xiàn)差勁極了,對方一個接一個進(jìn)球,我和隊友互相抱怨,隊友傳了不下于三次球給我,我愣是一個也沒有接住。后來隊友都不信任我了,我只好球場上跟著跑來跑去。好一陣子才有一個隊友傳球給我,那球傳的真不是時候,一個不留神就砸在了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孔受到擊打后好一陣恍惚才緩過神來,直到我看到隊友驚慌的表情,我才感到一股陰涼的鮮血汩汩流到嘴尖上來。隊友驚恐的表情很快消散,隨即我聽到了人群里哄笑的聲音。他們對我的愚笨發(fā)出由衷的笑諷。

人群里的此起彼伏的笑聲使我六神無主,這時候李雪婷扭捏著小跑過來戲謔地對我說,你的祖父死了。她說完就身姿搖曳地跑開了。在李雪婷跑過來的方向,我看到了我的父親。父親從不到我的學(xué)校里來,之所以不到學(xué)校里來是因為他不僅木訥,還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他恐懼和秦三勇這樣的老師打交道,秦三勇也會對這類家長嗤之以鼻。

父親像一截枯樹樁站在人群里,他繃著的面龐如同樹皮,目光搖搖晃晃飄忽不定。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發(fā)出人群里的那種笑,我走近父親時他確實在對我訕訕地笑,他的笑沒有聲音。父親說,你的祖父死了,回家吧。

眼下,我必須得回家了。我跟隨父親置身夕陽西斜的晚景中,一前一后走回家。打記事起,父親從來就悶著頭在前面走,我謹(jǐn)慎地離他一米左右遠(yuǎn)的位置悶頭跟著,父親走得急一些,我跟得急一些,父親緩下來,我必定緩下來。他作為我的父親,我作為他的兒子,我們就這樣不動聲色地走著。父親假若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向我要說極少回頭,多年來我們早已適應(yīng)了沉默,并且在沉默中不能自拔。和父親嚴(yán)肅的相處方式使少言寡語的我自在而問心無愧,但是在我和同學(xué)的相處過程中舒適感就輕易地被打破了,我在蕓蕓眾生中卓爾不群的性格他們美其名曰孤僻。我和父親就這樣在各自的沉思默想中若即若離地走回家,即便是今天,我的祖父死了,父親也沒有轉(zhuǎn)回頭對我說一言半語的話。父親腳底生風(fēng),一路上有什么引目的景象也不會停留,渡過南北河時,我的褲腿明顯感受到河水比我渡過來的時候湍急了一些,我在河里措手不及地打了個趔趄,父親也沒有覺察到,覺察到也不會大驚小怪。

白日的光影到了盡頭,天擦黑時我和父親帶著河流的氣息汗津津地回到南邦村,村里燈影徐徐搖曳。往日的這個當(dāng)口,村里早已人影稀疏了,今天村口還圍攏了密匝匝的人群,他們顯然是看熱鬧的。今天,我的祖父死了。

回來啦?他們一臉焦急地問走在前頭的父親。

回來了,父親說。

回來啦?他們一臉焦急地問走在后頭的我。

回來了,我說。

他們的親切問候中,仿若我和父親是出了多年的遠(yuǎn)門歸來。

家里人把該辦的都辦妥了,我沒有見著祖父死后的樣子。祖父的葬禮是兩天后舉行的,一切遵照南梆鎮(zhèn)的習(xí)俗,不該少的儀式一樣不少。以往,每當(dāng)村子里死人,祖父的嗩吶聲總是響徹在南梆人空曠的腦海里,無孔不入地侵略他們感官的各個角落,祖父的一生似乎就是為了吹奏嗩吶來送別南梆人的,村民多年來聽?wèi)T了這種聲音。這回死亡輪到了我的祖父,村里人察覺到這個吹嗩吶送別南梆人的嗩吶匠的葬禮缺失了嗩吶的聲音。祖父的死宣告了南邦村最后一個嗩吶匠死了,家里人恍然知覺的時候去外村請一個嗩吶匠已趕不及了??迒实娜松倭藛顓鹊难葑嗍钩隽藴喩斫鈹?shù)也嚎得不起勁。父親在整個過程中神情悻悻,他嘴里支支吾吾連連嘰咕,不行的,這樣行不通的。

不行的,這樣行不通的。這句在喪禮上隨口說出的話,在日后的一段時間里幾乎成了父親脫口而出的口頭禪。終于有一天,父親不再吐納任何言語,他搗鼓上了嗩吶。

一切的改變都得從父親不再開口講話說起。

一個死了,無非就是他的身體消失了,音容笑貌消失了,按說我的祖父也不例外,連同他的嗩吶聲。可是我的祖父死了,立刻就有一個人替他活著,那個人就是我的父親。祖父的葬禮結(jié)束以后,我回歸了往常的上學(xué)生活,父親仿佛變了一個人,他變得越來越像生前的祖父。當(dāng)我看見父親,他不僅是我的父親,他的模樣越來越像祖父,衣著體態(tài)也和我的祖父在世時日漸逼近了。祖父葬在我家屋子后方的一塊山坡上,這塊地是祖父健在時強(qiáng)烈要求的,他一生沒去過遠(yuǎn)方,死后也愿意挨著生前的住過的屋子。離得近歸離得近,祖父是再也回不來了,可人們看到我父親坐在家門口抽旱煙的樣子,青天白日下過路的人總不可避免的被震懾住,他吸旱煙的一舉一動實在太像祖父了,直到父親主動開口打招呼,人們才從音色中區(qū)辨是我的父親。

南梆村的村民都像躲著瘟神一樣躲著父親,具體說不是躲著父親,是那個越來越像我的祖父的人,畢竟我的祖父死了,再也見不到他了。我也相信祖父死了,李雪婷親口對我說過,父親也是親口對我說的,我也的確請了幾天奔喪的假。父親的改變終于有一天對我產(chǎn)生了困擾,我從祖父逝世的悲痛中緩過來不久,就陷入了祖父還沒死的困惑中。忽然有一天,李雪婷趾高氣昂地對同學(xué)們說,她看見了我的祖父,手里還握著嗩吶,隨即就有幾個南梆村的同學(xué)跟口說他們也見到了我的祖父。他們口口相傳,在不同的地方見到了我的祖父,有的說在巷口的拐角,有的說在南邦村的街道上,有的說在南北河的岸邊,他們的描述出奇地一致,他的手里把弄著一只嗩吶。

同學(xué)之間很快有一個說法不脛而走:我的祖父沒有死。我懦弱的本性使我有口難辯,我的駁論總不免招致眾人的反感,大多數(shù)人極力與我撇清干系,以至于我處在了班上被孤立的格局,因為他們順理成章地捏造出一條對我的指控:我撒了謊請假去奔喪。我祖父沒死的訊息為同學(xué)們單調(diào)枯燥的學(xué)習(xí)生活增添了彌足珍貴的談資。他們?nèi)柷厝乱粋€死去的人還能否再見到,秦三勇起初也不能從那他那點(diǎn)捉襟見肘的物理知識里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他查了幾天資料,終于在一節(jié)課堂上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同學(xué)們:幻覺是指沒有相應(yīng)的客觀刺激時所出現(xiàn)的知覺體驗,它是一種主觀體驗,主體的感受與知覺相似。同學(xué)們將信將疑,這個含糊的解釋并不能說服他們,他們目睹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有血有肉的人。

好不容易有了打破孤立的機(jī)會,我窩囊地放下了自尊帶著同學(xué)們一窩蜂地越過南北河來到我們家,調(diào)查祖父的死亡。那天父親奇異地變回了原來的樣子,父親的表現(xiàn)得極為正常,一言不發(fā)地給大家端茶送水。他們的的確確沒有見到已經(jīng)死去的祖父,母親幫著搭腔指著后山說,祖父的墳?zāi)咕驮诤竺娴纳狡律?,他們可以去看。同學(xué)們還是勉為其難相信了秦三勇所說的幻覺,在他們不甘愿地告別時,向來表情默然的父親孩子般淘氣地向我做了一個鬼臉。

我猜測不出父親的為難,父親販賣過蔬菜,捕過魚,就是沒有吹過嗩吶。祖父是在我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時跟了北梆鎮(zhèn)一位師父學(xué)了吹嗩吶的手藝,那位師父活到了祖父去世時的年紀(jì)也去世了。師父去世后,年輕的祖父因傳承了這門絕技在南梆鎮(zhèn)威風(fēng)了好些年頭。令人費(fèi)解的是,祖父吹嗩吶只是發(fā)生在紅白事上,從不曾在家里吹過。祖父篤定認(rèn)為父親不是吹嗩吶的種,也堅決不讓父親碰嗩吶,以至于父親只能做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管理田地里的事,紅白事輪不上他,盡管吹嗩吶的經(jīng)濟(jì)收入比賣菜捕魚來得輕松可觀。我以為父親折騰一段時間會考慮我在學(xué)校的處境而有所改觀,可他不但愈來愈像祖父,對嗩吶的偏執(zhí)也日益頑劣了。

父親的行為變本加厲是他完全不再照管家里的事情了,他更熱衷于穿祖父生前穿過的衣物,雖然每天起早貪黑,但他不再往莊稼地里趕。我不知道我在學(xué)校的期間父親去了哪里,我下學(xué)回來往往只能見到母親一個人里里外外忙碌,我睡下時仍不見父親回來的蹤影,第二天我還沒有起床,他就老早握著一只嗩吶踏出了家門。母親早在柴米油鹽的糾纏中習(xí)慣了逆來順受,平常雖然喋喋不休,卻忍氣吞聲地承擔(dān)起來,她總是在父親出門后落下?lián)潴难蹨I,以腫脹的眼皮和接二連三的嘆氣表示與之抗衡。我羞怯的本性也只能縱容著同樣羞怯的父親,對他的行為造不成一絲半點(diǎn)的干預(yù),漫長的人生長河中,我的大多數(shù)失敗是由我的軟弱造成的,我不敢為母親聲討只是其中一件。

種種跡象表明我們家跌進(jìn)了深淵,母親在那段時日吃盡了苦頭,田地里的活容不得擱淺,家務(wù)活也沒有人搭一把手,沉重的體力勞作幾乎要把她擊垮。就算母親實在無法擔(dān)負(fù),她也不情愿請村里的幫手,一是家里的經(jīng)濟(jì)愈來愈緊張了,二是如此一來會使我們家陷入村里人輿論的焦點(diǎn)。母親出于對父親荒唐的行徑的保護(hù),也是出于化解家庭的危機(jī)孤苦無依地扛了下來。白晝承擔(dān)繁重的體力勞作,夜里又時常被噩夢嚇醒,她祈盼著父親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來,重新過上無驚無恐的日子。

如果我沒有親眼看見父親出神入化的嗩吶演奏,我還會和母親一樣天真地盼望挽回父親。后來的事實表明,挽回父親的設(shè)想,正如父親的行為一樣不切實際。

那是一個周六,那天和任何一天一樣有且僅有二十四個小時,而我再不用上課,我意識里以為不上課的一天比上課的一天多出幾個時辰。多出的時間我也不舍得浪費(fèi),我用它來窺探父親。我一宿沒睡,盯梢著父親起床。天際長滿鉛灰色的云時父親有了動靜,他先是溜到院子里,借著月光,打一桶白晃晃的井水,舀一瓢咕嚕嚕喝個精光。接著就著桶里的水囫圇抹了幾把臉,臉上的水珠也不揩干。父親洗罷臉也不著急出門,他慢悠悠地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抽飽了旱煙,仰著頭對著天色凝望了片刻,才起身回堂屋操起嗩吶,方才踉踉蹌蹌,湮沒在薄霧裊裊之中。我聽見父親推開門的聲響,從床板跳將起來,借著院子里皎潔的月光長長地撒了泡尿就跟了出去。

父親悶頭走在前頭,我悶頭跟在后頭,相異于平常的是我離得更為疏遠(yuǎn),父親真切地在我眼前,卻虛幻而不可捉摸。父親仿佛一只細(xì)線拴住的風(fēng)箏,只要我稍不留神就能掙脫我的視野,假若風(fēng)力稍大,細(xì)線就繃不住風(fēng)箏的擺蕩,父親就會飄到云端深處。父親渾然不顧地朝前走著,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追隨他的步伐,清冽的空氣逼入我的肺部,渾然不顧地浸漫全身,有一刻我感到自己幻滅縹緲,宛若羽化登仙,似有似無。狗吠有一聲無一聲傳進(jìn)我的耳朵,幾顆零落的星星孤獨(dú)地閃爍,閃爍在我的眼里。父親穿梭進(jìn)后山的林中,清風(fēng)從他的腳底生起,婆娑進(jìn)我的胸懷,而這風(fēng)使我戰(zhàn)栗,父親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父親徑自往祖父的墳上去,他在祖父的墳前,一言不發(fā),把嗩吶用袖口擦了擦,微顫地湊近嘴邊,翹首引頸朝向天際,父親腮幫子一鼓,我第一次聽見父親清脆的嗩吶聲。

悠揚(yáng)的調(diào)子在萬籟俱寂的林間游蕩,各種鳥的啁啾有一搭無一搭地應(yīng)和著,父親的調(diào)子急一些,鳥叫聲就細(xì)昂揚(yáng)高亢一些,父親緩下來,鳥叫聲就稠密婉轉(zhuǎn)一些,父親停下來,便立刻聲息全無。天色漸漸明朗,旭日從山頂透出紅彤彤的頭顱,周邊圍繞著杏黃色的云,父親翹向天的臉終于望向了地面,向著南北河走去。我不知道父親為何要來后山祖父的墳?zāi)?,也許是為了錯開我上學(xué)的時間,不讓我渡過南北河時碰見。祖父在世時也收過嗩吶徒弟,祖父在南北河邊教徒兒們演奏嗩吶。祖父的嗩吶班子也很快就散伙了,祖父有眼見地認(rèn)為,他收的幾個徒弟也不是吹嗩吶的種。父親來到南北河邊,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我在父親身旁,父親的表情麻木而平靜,旁若無人地做著他樂享其中的事情,絕不與我搭訕。

南北河水流錯落有致,千年如一日地拍打岸上的石頭,石頭也對此心悅誠服。父親俯身掬起一捧水,河里的魚敏銳地躲閃。父親不緊不慢,從腰身取出嗩吶,在他的樂音想起來的時候,河里的魚中了蠱似的乖巧地紋絲不動。秦三勇曾在課堂上以水流為例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nèi)f有引力定律,地球上的任何物體都受地球?qū)λ囊Γ诓皇芷渌ψ璧K的情況下,只受地球?qū)λ囊ΑK谑苤亓r向著重力的方向流動,水就自然向低處流。自古以來,南北河本是向著低凹的北梆鎮(zhèn)流動,父親憋足了勁把嗩吶一吹,河水更變了流速,緩緩地從下游的北梆鎮(zhèn)涌來,父親一停,水流又回到了原初的流向。父親更變水流方向的整個過程歷歷在目,一次測試題目中,要求舉出一個萬有引力的例子,我盲目寫下了河水倒流。那次考試,秦三勇咬牙切齒奚落了我一通。他問我,我這樣教過你嗎?我搖搖頭。他又問,那誰教你的?我沒有搖頭,呆望著教室的房梁。

前面我們已經(jīng)見識過,祖父死后,父親能夠像把容貌變成祖父的形象,他還能在我的同學(xué)登門拜訪的要緊時刻迅速變回自身。也就是說,父親是一個能在時間軸上自由穿行的人,時間次序的不可逆轉(zhuǎn)在父親身上徹底被顛覆。

陽光從天上下來,穿過透明的空氣普照世間萬物,萬物以影子作為回應(yīng),父親的軀體詭異地沒有投射出影子。父親走進(jìn)河里,波浪漾過他的腳踝,卻不激起水花。父親一只手浸入河水里,舌尖抿了抿嘴唇,騰出另一只手把嗩吶含進(jìn)嘴里,他吹出的仙氣變幻為一串音律,巴掌大的鯽魚就如蒙神啟般順從地?fù)u擺進(jìn)他的手里。父親隨手扔出兩條到我的腳邊,活生生的魚在草叢里波光粼粼地蹦跳著,我的心也突突地跳,欣喜地望著父親,父親仍是氣定神閑,一言不發(fā)。

父親例外地早早帶我回了家,母親久違地喜出望外,做了魚頭湯。母親見了父親的改觀,也不下地了。母親端著魚頭湯,凝望著和她過日子的男人,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地滾了下來。她悉數(shù)這十幾年來,一番心思維系在柴米油鹽中,從未真正了解過寡言少語的父親。只要管得上飽暖,和老實憨厚的父親說說話也是對焦頭爛額生活的慰藉,幾度劫波倒也相安無事過來了。

母親嫁給父親時還不到二十歲,在她十八歲那年,雨季的梅雨下得過多。接連下了兩個半月的梅雨,活人都要發(fā)霉了。那天的雨還是沒停,我的祖父不能呆在南梆村的家里了,再呆全家人就要靠喝雨水過活了。他接到一個北梆鎮(zhèn)的喪事活,帶著嗩吶班子渡過南北河就來到了北梆鎮(zhèn)。我的母親,那時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姑娘,我母親的母親,與我母親相依為命的人在一場持久的梅雨沒有熬過去,拋下了她的女兒永遠(yuǎn)地走了。祖父的嗩吶班子我的母親家里洋洋灑灑吹天吹地吹了三天三夜,嘴皮子都要吹起泡了,就在返回的那天,我的母親給不起工錢費(fèi)。祖父對這個十八歲的姑娘,也就是我未來的母親說,我有個兒子,除了不會說話,很是手勤腳快,你要是答應(yīng),就跟我走,工錢費(fèi)不要你的。母親疑惑地問,不會說話?祖父說,不會說話不是不能說話,只是嘴上功夫不好,話少而已嘛!母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母親萬萬想不到,十幾年后,我的祖父死了以后,父親真的不會說話了。

祖父帶著嗩吶班子還有我未來的母親來到南邦村時,祖父背著手挺胸走在前面,我未來的母親畏首畏腦跟在后面。那天梅雨驟然停了下來,村里人紛紛出門伸展手腳。他們見到祖父身后跟了一個姑娘,左顧右盼地議論起來。

回來了?他們以好奇口吻地問祖父。

嗯!祖父以洪亮的鼻音回答。

回來了?他們以更好奇的口吻問我未來的母親。

嗯。母親以羞赧的鼻音回答。

祖父長長地嗯了一口痰,對人群擺了擺手:散了散了,人家第一回來,回什么來呀?曬你們的太陽去!南梆村向來誰不是莊稼人誰說話就有底氣,就算祖父死后很多年也是如此。

我未來的父親和未來的母親扭扭捏捏磨合了好幾天,一天夜里,父親頭腦一陣發(fā)熱,鉆進(jìn)母親炕頭。父親對母親說,你要是不樂意就將就一下吧。母親顫巍巍地說,只要你和我多說說話。于是就把我將就出來了。

母親是在一場雨后來到南梆村的,而父親在一場雨后永久地在南梆村離開了。

幾天以后我還是坐在教室里,把父親改變南北河流向的過程如實向同學(xué)們講述,我忍受夠了隔三差五被孤立的狀態(tài),絲毫不放棄能引起同學(xué)們注意的話題。哪怕話題的中心是我的父親。反正中考已經(jīng)臨近,復(fù)習(xí)的緊湊使他們找不出富余的時間探究我父親是不是真的能改變南北河的流向。我的講述引起效應(yīng)是在李雪婷落榜以后。

中考還是來了,隨之而來的是李雪婷的初潮。李雪婷人生中兩個值得紀(jì)念的日子來得不偏不倚,冥冥之中遇個正著。李雪婷在考場中臉色煞白,身體與心理做著嚴(yán)峻的較量,最終身體戰(zhàn)勝了心理,使她的試卷如同她的臉色那般白。成績下來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雪婷沒有考上高中。

我興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碰上了縣里的第一中學(xué)。因為父親不再開口說話,我無法再和父親商榷人生的抉擇,我的人生大事就落到了母親頭上。母親十幾年來第一次打量我,她本來盤算著父親已成了那個樣子,我落榜后可以在家出個勞動力,使這個家得以維持下去??墒翘煲怆y違,我考上高中了,還是一中,乃是我們縣的最高學(xué)府??h里只有兩所中學(xué),一中坐落在縣城中心,二中坐落在北梆鎮(zhèn),也就意味著我要過上寄宿生活了。母親強(qiáng)顏歡笑,長吁一口氣對我說,將就著上吧,家里的日子也將就著過。

打那以后,如果我不逃學(xué),能回家看望父母的機(jī)會僅存周末了?;丶铱赐改傅囊馑季褪窍蚰赣H領(lǐng)下一周的生活費(fèi)。父親依然神出鬼沒,偶爾見到他也是魂不守舍,我看得出來,父親在躲著我。念高中以后,南北河兩岸發(fā)生的什么,我自然后知后覺。

第一個為李雪婷命運(yùn)感到不平的人是秦三勇,路見不平一聲吼,秦三勇吼向了我的父親。秦三勇帶上李雪婷浩浩湯湯從北梆鎮(zhèn)趟過南北河先后來到我們家三次,秦三勇有板有眼地走在前頭,李雪婷瞻前顧后地跟在后頭。頭一回只有我家拴在院子里的狗在家,秦三勇見此狀,罷了,回去!第二回家里有人,敲開門迎接他們的是我的母親,秦三勇見此狀,又罷了,又回去!第三回是一個傍晚,終于逮到我父親在家,父親打開門,三個人如三足鼎立,誰也不開口說話。我父親之所以不說話,是因為他不再說話;秦三勇和李雪婷之所以不說話,是不知要從何說起。

母親陪著笑臉好言相勸,將三個人迎進(jìn)屋里。四人圍坐一團(tuán),沉默片刻,秦三勇總算按捺不住開了口:你們的兒子,也是我的學(xué)生,還是李雪婷的同學(xué),課上心不在焉,偏不相信萬有引力,可他呢,就這么順風(fēng)順?biāo)亓镞M(jìn)高中了。李雪婷呢,考高中更是水到渠成,順風(fēng)順?biāo)艑?,現(xiàn)在是風(fēng)水全轉(zhuǎn)到他這里來了。

父親沒有反應(yīng)。母親連連點(diǎn)頭應(yīng)答道:是,是。

秦三勇望向我的父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從前現(xiàn)在,過去的不再來,但您是一個能讓南北河倒流的人,必然能讓時間倒流。你就把嗩吶仰天一吹,讓中考再來一次?

秦三勇話音落了很久,父親仍然無動于衷,兩眼無光地呆立著。母親歉疚地對秦三勇說,不說話已經(jīng)很久了。

什么時候開始?秦三勇問。

迷上嗩吶以后就這樣了。母親絮絮地控訴,心頭涌上無限悲涼。

李雪婷已經(jīng)潸然淚下,哭成了一個淚人。她想到了未卜的前途,想到了優(yōu)秀帶來的優(yōu)秀感就在一次中考中灰飛煙滅了。她再也不能理直氣壯地取笑同學(xué)了。

母親也嗚咽起來,她倒同情起對同樣命運(yùn)束手無策的李雪婷。

昏蒙的白熾燈照耀著逼仄的堂屋,成群的飛蛾拼命往燈上撞,屋里悶熱得使人透不過氣來。秦三勇霍地站立起來,彎下腰拱手抱拳,隨即傳出粗糲的叫喊:您能不能幫幫她,把時間倒回去,給她再考一次的機(jī)會。他雙目炯炯注視著父親。他從父親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種閃躲。忽地電閃雷鳴,狹小的屋子萬頃光明。風(fēng)聲呼嘯,頃刻間大雨如注,噼里啪啦的聲響幾乎要把屋頂穿透。

秦三勇停息下來,失落地緩緩坐下。直到他的余音被雨聲完全覆蓋。秦三勇遞一只過濾嘴香煙給父親,父親沒有客套的意思,接了夾在耳后,終于猶疑地點(diǎn)點(diǎn)頭。

父親取出嗩吶,照例用袖口擦了擦,微顫地湊近嘴邊,翹首向天,腮幫子一鼓,一股婀娜的腔調(diào)就在鏗鏘的雨水聲里竄了起來。兩種聲線在耳邊連綰盤繞,有時嗩吶聲蓋過雨聲,有時雨聲顯得突兀,又有時兩種聲音相輔相成,融為一體。

三人呆滯地凝神于父親,父親的瘦削的臉孔時如渾圓的蛤蟆,有時又似泄了氣的皮球。父親一絲不茍自顧自地吹,三人的心思依隨聲調(diào)徜徉,也許徜徉到院子里,也許出了南梆村,也許不局限在北梆鎮(zhèn)了,到了更廣闊的天地,到了腳步不能抵達(dá)之遠(yuǎn),到了九霄云外,不間斷地徜徉下去。他們忘記了時間的存在,時間也許靜止了,也許回到了從前的夜晚,而這個夜晚和所有夜晚一樣漆黑,以至于不能確定是何年何月何日的夜晚。

無人知覺雨是何時停的,直到我的母親緩過神來,竭力區(qū)辨雨聲和嗩吶的聲音,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雨聲完全被嗩吶聲淹沒了。她起身到院子乍一看,雨已經(jīng)停了,月亮在厚厚的云層間游蕩,群星眨巴著眼睛。母親折回屋子把雨停的消息告知眾人。秦三勇看了看李雪婷,絲毫沒看出時間在她身上出現(xiàn)變化。他又斜睨了一眼我的父親,還在若無其事地吹奏著嗩吶。秦三勇發(fā)出一聲綿長的慨嘆,李雪婷尾隨他走出院子,就此告辭了。

雨后的南梆村被洗得一塵不染,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一汪汪積水在月亮下灼灼發(fā)亮。

秦三勇帶著李雪婷離開后母親心里忽然地不舒坦起來,她看著月亮輕快地從這邊的烏云穿到那邊的烏云,預(yù)感有事情會發(fā)生,心里一陣惆悵。李雪婷氣急敗壞地跑回來時,喉嚨已經(jīng)噎得說不出話來。母親趕緊打來一瓢井水遞給她喝下,才驚魂未定地把事情的經(jīng)過道出來:在他們趟過南北河時,秦三勇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秦三勇剛一只腳觸到水里,身體就被漫溢的河水卷走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河水是從下游的北梆鎮(zhèn)方向涌上來的,秦三勇很快被漩渦吞噬。

村里的男女老少們在那晚忙得不可開交。學(xué)生們聽說物理老師被河水卷走了,整個夜晚洋溢在不用上物理課的喜悅中,大人們更多的是出于對生命的驚惶,紛紛提著燈火趕來岸上,還有少部分人呢,對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無論多么后知后覺的人,在第二天醒來見到秦三勇的尸體被放在門板上,抬到曬谷場時,紛紛感嘆一條生命的離去。

當(dāng)人們把對生命的感嘆話題轉(zhuǎn)向河水倒流時,他們的思緒順?biāo)浦鄣叵氲搅宋业母赣H。人們在昨夜的手忙腳亂中忘卻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也將在他們的記憶里風(fēng)流云散了。從此往后,整個南北梆的版圖上,沒有人再見過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在昨夜的騷亂罅隙中永久地離開了,帶上他的嗩吶。他不再把余生囿身在狹小的南梆村了,興許別處有他關(guān)于人生的追求。

打秦三勇離世起,李雪婷就在漫長人生里躲著我了,秘而不宣的是,我也在躲著她。

南梆河延續(xù)著亙古以來的搖響,倒流的緣由也沒有人去推究了。我上了大學(xué)以后,方才在一本地理雜志上看到河水倒流的兩種解釋:一、河水在前方遇到阻礙,向前流動被阻后往后倒流,形成漩渦;二、河水流動前方有沖擊力更大的逆向水流出現(xiàn),迫使河水倒流。而我迄今也沒有弄清楚父親離開的原因。

多年以來,我的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一個場景:父親趟過南北河,向南梆村走來,當(dāng)他走到村口時,人們一臉焦急地問走父親,回來啦?父親說,回來了。

在人們的親切問候中,仿若我神秘的父親只是出了一趟遠(yuǎn)門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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