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易簡
自幼便是離不開筷子的。
大概是能被塞進嬰兒車的歲數(shù),一家子就開始操心我用筷子的問題。他們將喂飯的勺子換了去,用短而潤的骨瓷筷接替。然而,我對它的好奇與探索僅限于含在嘴里吮吸。父母覺著危險,便匆匆消了主意。這樣,到幼兒園畢業(yè),我才僅僅能握住筷子并起來撥飯吃,且總像大人說的,掉在地上的米粒足夠喂肥一只仔雞。
真正能舉起筷子,已經(jīng)是背著書包上了幾年學(xué)之后。然而用筷不止是夾菜吃食這么簡單。不想被凌厲的目光千刀萬剮,是萬不能用筷子和碗演奏打擊樂的;不想被嚴(yán)厲呵責(zé)教訓(xùn)到痛哭流涕,是萬不能貿(mào)然出手比長輩先動筷的;不想被可怖的巴掌蹂躪得痛不欲生,是萬不能把筷子插進飯碗里的;不想被鄙夷的眼神折磨得顏面掃地,是萬不能抄筷子和翻盤底的。而聚餐時筷子只許夾面前幾道菜,吃飯時筷子不能與碗碟碰撞激蕩出聲響,這些都是令人頭疼的麻煩事。
家里的老人喜歡管教的是執(zhí)筷的高度。不知哪來的俗話說,筷子抓得愈高,將來走得愈遠(yuǎn)。于是我也迷信起來,努力往高處攀,期待飛得更遠(yuǎn)。誰知真的,初中時我便跳出家鄉(xiāng),只身闖去數(shù)百里外的城市。
臨別的最后一餐,吃的是火鍋。也許是把它當(dāng)作我學(xué)筷的畢業(yè)考試,每個人都凝上一副監(jiān)考老師的表情,眉頭輕蹙,嘴唇輕抿,眸子的光隨著湯鍋蕩起的霧朦朦朧朧,不知閃爍著怎樣的信息。水泡爆裂開,我知曉考試開始。左手端起牛肉丸,右手從桌上拾起筷子,輕輕在桌面一搗,比齊后并起,這時盤子已在桌邊候著了。右手手腕微斜,牛肉丸便排好隊一粒粒滾入鍋中,最后手指運轉(zhuǎn)將盤底生菜葉夾入火鍋!隨著菜葉吸飽了湯汁墜入鍋底,母親才回過神似的,夾起腌好的牛肉片丟入鍋中。隨筷子舒張,肉片像是跳水零分運動員,濺起一片紅湯。父親也不知怎的,豆腐沒入鍋已被筷子折磨得七零八碎,在鍋里翻滾成一團殘渣。爺爺夾著千層肚涮,舉著筷子的胳膊雕塑般挺了幾分鐘,再撈起千層肚,已經(jīng)老得啃不動了。奶奶挑起豆皮沒等投入鍋中就甩到蝦碟里,可憐的蝦兒白受一場空襲。
桌上狼藉一片,桌旁緘默不言,我清楚地知曉。
長長的筷子化作筆直的鐵軌,載著我駛向遠(yuǎn)方。初中三年彈指一揮。再聚在火鍋旁的是最熟悉的一群人,掛著不大不小剛剛好的微笑,藏著不大不小剛剛好的不舍。我搶過你剛剛涮好的鴨腸,配著你的眼神剛剛好;我撈起你煮下的土豆,蘸著你的味道剛剛好;我挑起你丟下的牛肉卷,應(yīng)著你的心跳剛剛好??曜釉阱伬锾?,夾起的是一串不停的回憶,沖天的白煙里飄著彼此的祝愿。
如今又是燈光流轉(zhuǎn),風(fēng)吹得星光有些模糊,我撿起兩支筆冒充筷子,傻傻地輕輕朝月亮一夾,祈求夾住你同樣仰望玉盤的目光。
回憶酣睡下來。在人生的火鍋里煎煮,酸成番茄湯底,辣成麻辣底料,鮮成魚丸羊腸。我們不停地往鍋中撥入喜怒哀懼,等它們醞釀成微笑和眼淚,然后再用筷子撈起,蘸上時間的調(diào)料,讓復(fù)雜的滋味蔓延于身,銘刻于心。
如此,每個人的湯鍋氤氳著不同的氣息,匯聚成同一股煙。煙上刻著歷史的花紋,洋溢著古樸莊重的淡香。所謂文化,如是而已。
煙緩緩攀上筷頭,又飄進指尖,再扎根于心頭。這雙人生的筷子,是一根根新木,佇立在每個人心中,夾起分別與相遇,挑起美麗與遺憾,撈起回憶和過往,拾起祝愿與期盼。
哪個中國人能離開這雙筷子,哪個中國人能舍棄這段筷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