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8月的一天,克什米爾,這只埋在喜馬拉雅山腳下的火藥桶,又被點燃了。
這讓人想起“二戰(zhàn)”時期美國將軍麥克阿瑟的隨軍副官Fabian Bower寫于1950年代的《克什米爾來信》里的一句話:“英國人居然在波斯懸鈴木之前成功種活了兩種樹:英國柳樹和倫巴第白楊。前者成為全印度火柴的原材料,后者能做出當(dāng)時世界上最好的曲棍球棒。”英國人待了300年走了,但留下的火柴,一次又一次地點燃了克什米爾地區(qū)的戰(zhàn)火,它甚至從未熄滅過。
也是十幾年前的一個夏天,在過去這個土邦的夏宮斯利那加,當(dāng)我和幾個朋友端坐在達爾湖上一條豪華船屋的餐廳里,慢慢享用管家剛剛從另一個船屋廚房端上來的芳香濃郁的藏紅花魚燴蓮藕Muji Gaad時,空氣中因為那些大街上隱約可見的巡邏士兵帶來的緊張氣氛很快就煙消云散。窗外,幾個男人的皂色大氅伴隨著船槳的落水聲一閃而過,隨之而來的是船尾漫過船舷的待售鮮花。不遠處,幾個船屋的招牌華燈初上。威尼斯、巴黎、紐約、日內(nèi)瓦,正如當(dāng)代西哈努克港攫取了世界上所有賭城的名字,那時候的克什米爾差不多也列出了所有水城的名字。
這片浪漫船屋的背后,其實是當(dāng)年英國人對于克什米爾和查默地區(qū)自治權(quán)的敬畏。由于土邦大君頒布法令,不允許英國人在克什米爾買地蓋房,當(dāng)年一個叫Kinnaird的英國人,注視著像迷宮一樣的水道和湖泊,想出了一個聰明的折中辦法:在水上蓋房子。這是克什米爾船屋最早的雛形。西方人喜歡用東方的瑞士來比喻這里,但瑞士根本沒有此等規(guī)模的船屋。和阿爾卑斯山相比,皚皚白雪覆蓋的古爾馬格峰屬于喜馬拉雅山脈的一部分,更顯神圣肅穆。而翻過山,就是中國境內(nèi)。
唐朝和尚玄奘就曾經(jīng)翻過雪山,穿過開伯爾山隘,來到這里。彼時此地叫迦濕彌羅國,佛法盛行。何止是這里,那時喜馬拉雅兩側(cè)俱是佛光普照。高僧學(xué)習(xí)梵文,逗留兩年,為日后周游印度和翻譯佛經(jīng)打下堅實基礎(chǔ)。除了頂禮舍利、拜佛龕、追尋佛陀的行跡,玄奘還經(jīng)常論辯教義。國王也時常贊助或到場來聽辯論。在克什米爾西邊的佛寺里,辯論“五日方散。王甚喜,以純錦五匹別施法師?!?/p>
吐蕃人、莫臥兒人、錫克人、英國人接踵而至。早在16世紀(jì)的莫臥兒王朝,人們就已經(jīng)認(rèn)識到克什米爾在炎炎夏日的價值,并為此修建夏宮。正如法國傳教士在越南、云南種下阿拉比卡咖啡的種子,幾百年來,思鄉(xiāng)的莫臥兒王朝的人從西邊帶來波斯懸鈴木的種子,栽種在一百多個花園里。每個花園,都按照波斯傳統(tǒng)的伊斯蘭歡喜花園的方式建造,包括現(xiàn)在留下來的Shalimar花園。它也許并不有名,但你一定聽過同一個設(shè)計者的另一個作品:泰姬陵。漫步在花園里,莫臥兒人種下的懸鈴木已經(jīng)郁郁蔥蔥,直入云霄。而鑲嵌其間的,是英國人帶來的滿目的紫羅蘭、飛燕草、白燭葵。只要適合栽種,他們帶來了博物時代帝國能攫取到的各地的所有奇花異草,當(dāng)然,還有洋薊、蘆筍、西蘭花這些當(dāng)?shù)厝寺勊绰劦氖卟恕?/p>
清晨,跳上一艘Shikara,穿行在迷霧中的達爾湖,我去趕一場被《國家地理》的攝影師熱烈追逐的水上市場。上百艘顏色各異的Shikara,滿載著自家貨物,靜靜地停泊在一片寬闊的水面上。身穿Phiran袍的穆斯林男人們,走平地一樣在各個貨攤間穿行。有人吸著煙槍,有人舉起麻袋給人瞧貨,有人在小聲還價。那些幾百年前的奇珍異草、鮮花蔬菜,如今成了農(nóng)夫小販們每日必須提及的枯燥字眼,漂浮在氤氳水汽里。如果稍微仔細(xì)一點,你會發(fā)現(xiàn)賣花的船夫比賣蔬菜的船夫穿得更花俏。在一條花船上,一個男子拿著一束鮮花,從船的一頭,奔向另一頭的兒子,兩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他們在做什么?是回家之前,一個父親為了彌補昨日的過失,向兒子預(yù)演一場針對母親的殷勤?粉色的船舷上刻下過他對生活的宣言:Mr. Wonderful Flower Man。那也許是,這位克什米爾的楚國人刻下的劍。
在船屋里休息,偶爾會有小販劃著自己的船過來。在船艙客廳里,他們向我們展示著名的帕什米納羊毛披肩。帕什米納,其實是英文開司米的波斯語原詞,在克什米爾語境里變成了軟黃金的意思。一共有4種血統(tǒng)的克什米爾羊可以生產(chǎn)出真正的帕什米納,這些藏在羊毛上的秘密,最早是由一個叫薩義德·哈馬丹的人在7世紀(jì)發(fā)現(xiàn)的。還有一種傳說中最極致的披肩,被演繹成現(xiàn)場一幕:一位販子先生把一款艷麗柔軟的披肩裹成一束,然后讓整條披肩從一個指環(huán)里輕松地穿過。據(jù)他稱,這就是過去皇家才能享用的披肩,由藏羚羊的毛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