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凱歌
我那個活到九十二歲的老姥娘——我奶奶的母親,是個很厲害的老太太。
奶奶六十多歲的時候突然撒手人寰,老姥娘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但整場葬禮,她沒落下一滴眼淚。那年,我剛上一年級,很不理解老姥娘的冰冷無情。好幾次,我都想走過去問她:“老姥娘,你怎么不難過?”她那布滿老年斑的臉,竟然漸漸舒展開來,那是笑——“因為我很舍得?!彼莻€懂得放手的人。
客人浪潮般退去,悲傷的晌午最終化作平淡的午后,露出本該淡然的模樣。她坐在門檻前锃亮锃亮的石板上,撐手遙望遠(yuǎn)處的鄉(xiāng)村。我在她的身旁坐下來,看見飄起來的炊煙,潮濕濕的,在她的眼睛里繚繞。彼時,正是放學(xué)的時候。夕陽很美,炊煙背靠背,親親密密地升上天空。她伸手,捋順鬢邊的白發(fā),喃喃道:“這個時候,妞妞該放學(xué)了?!崩侠涯锝心棠替ゆぁ?/p>
我擔(dān)心她悲傷起來,哄著讓她給我扎漂亮的羊角辮,還嘰嘰喳喳說了一堆學(xué)校里的事情,順道在她的懷里鉆來鉆去。她禁不住笑了,粗糙的手在我烏黑的小辮子上摩挲:“格子啊,女人,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落落大方?!?/p>
我瞄上她的眉,柳葉形,像炊煙底下的柳樹,娉娉婷婷。老姥娘愛美,現(xiàn)在的眉毛是八十五歲時,她要求奶奶帶她去文的。
我本以為,這樣每日在夕陽中踏著炊煙歸來的日子,可以永遠(yuǎn)流轉(zhuǎn)下去??捎幸惶欤蝗粊砹艘蝗喝?。他們神采奕奕地來,走家串戶。很快,就到了我們家。我躲在老姥娘和父母的身后,看到面前中年人臉上的疲色。他們的額上掛著汗珠,開始向父母解釋此行的目的:要買下我家的田,在上面建工廠,帶動縣里經(jīng)濟發(fā)展。
解釋完此行目的,他們就立在那兒不敢動了,像等候發(fā)落的孩子。父母望向老姥娘,希望她能拒絕——這是她老人家最心愛的田啊。出乎意料地,她點了頭。男人們走過來,深深地鞠躬,說擬好合同再來商議。折騰完時,炊煙已經(jīng)飄起來了。老姥娘平靜地坐下來,像炊煙走過的每一個平凡的日子般,剝收來的棉花——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剝棉花。
“后悔嗎?”“不后悔?!?/p>
“賣了地不吃虧嗎?”“吃虧是福?!?/p>
“那就等著讓他們買走咱們的地?”“人家不是說了,讓咱等好日子哩?!?/p>
和老姥娘待在一起的日子,總是那樣平淡,卻又意義非凡,就連她走的那天,亦如此。
母親打電話通知我。我靜默,隔著聽筒聆聽母親的聲音從千里之外——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小村莊里,飄蕩過來。人常說,夕陽下了,我在山邊等你;葉兒落了,我在樹下等你;細(xì)雨來了,我在傘下等你??蔀榱藢ふ夷前颜陲L(fēng)擋雨的大傘,我們竟在時光里,跋涉了很多年……于是我的眼眶開始潮熱,漸漸霧氣萌生,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起來。
母親頓了很久,接著說,老姥娘留了話給我:“二格子不準(zhǔn)哭,死不就是兩腿一蹬的事嘛!若是誠心想念我,我自會來看你!”熱滾滾的淚,最終在這一番話里,化作平靜的霧氣,消失無蹤。
記得很多年前,一次學(xué)校里布置作業(yè),讓寫以“家鄉(xiāng)”為題的作文。我去找她,絮絮叨叨地跟在她身后抱怨,嫌主題太大眾。她卻顫巍巍地,一邊攏攏耳旁垂下來的白發(fā),一邊往裝了麥糠的盆里撒鹽:“寫炊煙吧。”
“什么是炊煙?”
“放學(xué)路上,各家各戶都有,還帶著香氣,勾著你回家的那東西唄?!?/p>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炊煙。而等待睡在炊煙里,我花了很多年,才懂得。也許有時候,往事不堪回首,并不完全因為過去埋藏了多少無奈、多少辛酸,而是那一句“炊煙起了,我在門口等你。”這句話落在心里很重、很重,刻到骨子里很深、很深……
(鄭巖薦自《文苑·經(jīng)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