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龍華
文學之古典美,在意境,在文字。
唐詩宋詞中的月色,楚楚動人,文字之美自不待言。
文言洗練,小品不拘一格。明人張岱的《陶庵夢憶》,情若隔世恍惚而字如珠璣玲瓏,讀來令人唏噓,又忍不住擊節(jié)稱嘆。
且看“崇禎七年閏中秋”那片月色——“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水可掬,月光可浴可泳,這是怎樣的“情景”!浸潤其中,天人合一又超然物外,高潔“境界”自然生成。聯(lián)系東坡居士與友人夜游承天寺的“情結(jié)”,真有異曲同工之妙:“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p>
張岱,字石公,號陶庵,明末清初文學家。著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夜航船》等膾炙人口的小品文集。早年享盡風流富貴,晚年“國破家亡,無所歸止”。張岱自述:“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币蚨?,陶庵瑰麗的夢囈實乃舊時明月凄麗的返照。乘舟夜行焦山,只有“鬼才”才能道出如是感受:“山無人雜,靜若太古?;厥坠现?,煙火城中,真如隔世?!北迫瞬艢庵?,絲絲清冷之氣逸于字里行間。
詩詞講究煉字,張岱的小品文,處處有活潑語,簡練如水洗而靈動如銀鱗閃躍。你看他坐在“浴鳧堂”中,一推窗,竟讓書卷也漂染上枝頭濕漉漉欲滴之色彩:“余讀書其中,撲面臨頭,受用一綠,幽窗開卷,字俱碧鮮。”何謂“擋不住的感覺”?“撲面臨頭”是也!聯(lián)想王荊公煉字佳話“春風又綠江南岸”,石公此處著一“碧鮮”用詞,可謂活色生香!
賞心悅目,妙手偶得,最是《湖心亭看雪》一文。不過一二百字,冰清玉潔,字字憐愛煞人。雪景之勾勒,量詞之活用,罕出其右。雪后全景:“霧淞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焙贤队疤貙懀骸昂嫌白?,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贝蟮乐梁啠酌鑲魃瘢旱淌恰耙缓邸?,亭是“一點”,舟是“一芥”;置身其間,主體“舟中人”也就成了點綴大自然的細粒“兩三?!?。如此手筆,寫意兼印象派手法,畫龍點睛。
“人”是一切景觀的靈魂,出色的小品中少不了“個性”人物飄逸。在此,你不得不佩服蘇軾《夜游承天寺》結(jié)尾的高超,大事渲染之后,拋一懸念給讀者——“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接著徐徐道出此中真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滨囗?,一語點醒夢中人!唐代大詩人劉禹錫《陋室銘》一文中所言“斯是陋室,唯吾德馨”,點明的也是這個理。
回來再看張岱如何去湖心亭看雪。天地一統(tǒng),萬籟俱寂。在這“更定”后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的背景中,按理,只有如作者這般的“癡人”才會“在場”。但不可求偏可遇,同氣相求,同聲相應(yīng),不可思議旋即變成喜出望外:“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驚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弊⒁饽欠磫枴把傻酶小保尞惻c驚喜,孤高與知遇,“從對面寫來”,顯得唐突而特別有意思。歸船,想不到“舟子”也幽上一默:“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鄙平馊艘猓畈豢裳?!
“小品”之名始于晉,最初稱謂翻譯的佛經(jīng),“詳者為大品,略者為小品”。后世推而廣之,把書札、筆記、詩話一類信手拈來率性而為的“簡書”均看作“小品”,至明清時期大為興盛。文體特點為“深入淺出、夾敘夾議地講一些道理,或簡明生動地敘述一件事情”。
張岱是個奇人,也好刻畫奇人。三言兩語,就使人物“立”于紙面。如,寫說書的柳敬亭:“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說書?!睂懷輵虻呐畠?yōu):“朱楚生,女戲耳……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楚生多坐馳,一往深情,搖飏無主?!痹u論作畫的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描摹其鑒賞名畫時的神態(tài):“眼光透入重紙,據(jù)梧精思,面無人色。”
才思不落窠臼,張岱好作奇語。其《自為墓志銘》中一口氣用十來個“好”字自嘲,又極言自己一事無成(“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jié)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nóng)學圃俱不成”),情形與口吻恰如《紅樓夢》中的“混世魔王”賈寶玉。為人處世,狂放不羈,云:“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币曃镒魑模瑒e出心裁,如《西湖七月半》,起句便是一記棒喝:“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p>
冷眼看世界,張岱也極善捕捉世人奇語,諧趣直逼《世說新語》。如《砎園》:“大父在日,園極華縟。有二老盤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萊閬苑了也!一老咈之曰:‘個邊那有這樣!”(個邊,那里)如《魯藩煙火》:“昔者有一蘇州人,自夸其州中燈事之盛,曰:‘蘇州此時有煙火,亦無處放,放亦不得上。眾曰:‘何也?曰:‘此時天上被起火擠住,無空隙處耳!人笑其誕。于魯府觀之,殆不誣也。”如《張東谷好酒》:“山人張東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一日起謂家君曰:‘爾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二語頗韻,有晉人風味?!比纭杜硖戾a串戲》:“桓子野見山水佳處,輒呼‘奈何!奈何!”
至情無語。無論慨嘆還是贊嘆,唯一聲“奈何”作結(jié)。奈何“夢憶”,奈何陶庵的世界!——月色高冷,文字高潔。山中高士,小品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