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鋒
內(nèi)容提要人工智能翻譯與人工智能文學的共同基礎是自然語言理解,人工智能的語言可以分為三層,最高一層為人工智能生成藝術(shù)性語言。人工智能翻譯在文學文本翻譯上表現(xiàn)不佳,因為,從本雅明的翻譯思想來說,翻譯本質(zhì)上是一種語言和文化上的互補,是為了回到“純語言”狀態(tài);其次,翻譯對譯者的文化積淀和傳遞情感及理解隱喻的能力都有要求,人工智能目前在使用情感計算方式和隱喻表達方面存在不足??傮w來說,人工智能翻譯有助于世界文學的傳播,可以改變以英語和歐洲文化為中心的現(xiàn)狀,也可能會導致世界文學的技術(shù)中心主義傾向。海德格爾和阿多諾等人對技術(shù)和文化工業(yè)的批判提醒我們,破除技術(shù)中心主義,需要通過文學家、哲學家和技術(shù)專家的共同努力來實現(xiàn)。
關鍵詞人工智能翻譯純語言世界文學技術(shù)阿多諾
〔中圖分類號〕I106;TP1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9)08-0030-08
“世界文學”([德]Weltliteratur)是一個復雜且不斷流變的概念。①早在啟蒙運動時期的德國,以赫爾德和歌德為代表的思想家,就提出了文學、民族與世界的關系。歌德將“世界”視作一個連續(xù)的整體,從形態(tài)學角度出發(fā),提出了“世界文學”概念,并認為“現(xiàn)在是世界文學的時代,一切都應該以世界文學的產(chǎn)生為目標”。②但是,正如米勒(J.?H.?Miller)莫瑞蒂(F.?Moretti)、張隆溪、方維規(guī)、陳躍紅等學者指出的,早期的“世界文學”概念仍然包含有以“歐洲”“西方”為中心的思想。③另外,這種“世界文學”還必須是經(jīng)典的文學、“世界級的”文學。馬克思則認為經(jīng)濟與物質(zhì)的發(fā)展和交換,是精神和文化的傳播的基礎,他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說到的:“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閉關自守和自給自足狀態(tài)已經(jīng)消逝,現(xiàn)在代之而起的已經(jīng)是各個民族各方面互相往來和各方面互相依賴了。物質(zhì)的生產(chǎn)如此,精神的生產(chǎn)也是如此。各個民族的精神活動的成果已經(jīng)成為共同享受的東西。民族的片面性和狹隘性已日益不可能存在,于是由許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個世界的文學?!雹苓@實際上擴大了歌德以來的世界文學概念。詹明信(F.Jameson)結(jié)合了馬克思主義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思想,解析了“第三世界文學”的民族寓言性質(zhì),認為對第三世界文學的關注是隨著世界碎片化和西方對自身關照的擴展而來的,非歐洲的文學走進了西方學者的研究視野。F.?Jameson,?“Third-World?Literature?in?the?Era?of?Multinational?Capitalism,”?Social?Text,?no.15,?1986,pp.65~88.
隨著網(wǎng)絡通信技術(shù)的發(fā)展,全球化時代的文學界也興起了對“世界文學”倡導和批評的熱潮。眾多國內(nèi)外學者討論過“世界文學”概念,如丹穆若什(D.Damrosch)從傳播和翻譯的角度來談世界文學,認為只有走出自身文化局限進入到其他文化體系中的作品,才能被稱作世界文學。③D.Damrosch,?What?Is?World?Literature,?Princeton?University?Press,?2003,p.288.因此,翻譯成了世界文學的本質(zhì)要素,“世界文學是在翻譯中獲益的寫作?!雹勖桌照J為“新的電信技術(shù)”將對人類合作實踐以及世界文學產(chǎn)生重大影響,翻譯問題是全球比較文學中的核心問題。J.?Miller,“‘World?Literature?in?the?Age?of?Telecommunication,”?World?Literature?Today,?vol.74,?no.3,?2000,?pp.559~561.
人工智能技術(shù)的出現(xiàn),對于世界文學會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人工智能文學的出現(xiàn),打破了文學必須是人所創(chuàng)造的這一公設,人工智能體也可以是文學的主體。而世界文學的基礎在于翻譯,人工智能翻譯技術(shù)發(fā)展到了什么程度?在文學翻譯上表現(xiàn)如何?從翻譯的本質(zhì)上來看,人工智能是否能夠替代人類翻譯者?人工智能翻譯技術(shù)的出現(xiàn),是會打破世界文學的歐洲中心主義,還是會出現(xiàn)新的技術(shù)中心主義?在技術(shù)高速發(fā)展的今天,我們?nèi)绾翁幚砑夹g(shù)與藝術(shù)、哲學的關系?
一、人工智能翻譯與人工智能文學
交流是世界文學的基礎,正如歌德所指出的,正是由于交流變得越來越便利,所以世界文學的出現(xiàn)是必然的。W.?Goethe,?“On?World?Literature,”?in?J.Gearey,?eds.,??Essay?on?Art?and?Literature,??trans.?by?Ellen?von?Nardroff?and?Ernest?von?Nardroff,?Princeto?University?Press,?1986,?p.227.交流有賴于翻譯,“可能是因為人類就是翻譯機器,還是講故事或者隱喻的機器,我們縱觀歷史發(fā)現(xiàn)自己,通過尋求新的、更好的方法去描述和解釋個體間的相互聯(lián)系和文化間的相互聯(lián)系?!雹遃.Henitiuk,“The?Single,?Shared?Text??Translation?and?World?Literature,”World?Literature?Today,vol.86,no.1,2012,p.32、31.文學要想進行世界范圍的傳播,就必須借助于翻譯,“文本只有通過對與文化方面有深刻聯(lián)系的中介的闡釋行為才成功地被世界化了”,⑦翻譯就是一種闡釋行為。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翻譯轉(zhuǎn)向”,丹穆若什、米勒等人都指出了翻譯對文學的世界性傳播的作用,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極大地提升了翻譯技術(shù)的便捷化、自動化和準確性。因此,要探討人工智能與世界文學的關系,首先就要看看人工智能翻譯與文學的關系。
筆者認為,人工智能翻譯與人工智能文學有緊密的聯(lián)系,首先兩者的基礎都是自然語言處理技術(shù)(NLP),都要先解決人工智能如何處理人與機器的溝通問題。其次,人工智能翻譯中所要克服的最難的地方——如何翻譯文學性語言,與人工智能文學如何生成文學性語言是一樣的,因此,如果能夠在這方面做好,就能實現(xiàn)人工智能翻譯和人工智能文學了。最后,人工智能翻譯和人工智能文學,都是機器“智能”的體現(xiàn),其中包含了想象、隱喻、比較等人類智能的重要部分。翻譯和文學,追根溯源,是不同個體間、不同文化間的交流。人工智能技術(shù)的出現(xiàn),一方面對人類的交流起到了加強、促進作用,另一方面又帶來了新的問題,比如人與機器的交流。
(1)人工智能翻譯與人工智能文學的基礎——自然語言處理
圖靈(A.Turing)在其文章“計算機器和智能”中提出了“機器是否能思考”的問題,他認為可以通過一種“模仿測驗”,讓機器模擬人類說話,如果機器騙過了人類測試者,那么機器就實現(xiàn)了智能。A.Turing,?“Computing?Machinery?and?Intelligence,”?Mind,?vol.59,?no.236,?1950,pp.433~460.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語言在人工智能中處于非常重要的地位。
筆者認為,人工智能語言大致可以分為三層,第一層是基本的編碼語言和程序語言,這一層是機器運行的基本程序和指令,可以對應于人類的生物編碼等。人工智能神經(jīng)網(wǎng)絡技術(shù)就是用0、1二元編碼來模擬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兩種基本閾值。[美]麥卡洛克、[美]皮茨:《神經(jīng)活動內(nèi)在概念的邏輯演算》,[英]博登編著:《人工智能哲學》,劉西瑞、王漢琦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第31~55頁。
第二層是人工智能生成的自然語言。自然語言也就是人所用的日常語言,而計算機中的自然語言則是人機交互的基礎,因此也被認為是實現(xiàn)人工智能的基礎。王小捷:《自然語言理解是實現(xiàn)人工智能的關鍵》,《人民郵電》2015年11月26日,第007版。也就是說,這一層語言,是訓練人工智能開口說人話。計算機專家馬拉里斯(B.Manaris)將自然語言處理定義為“研究在人與人交際中以及在人與計算機交際中的語言問題的一門學科。自然語言處理要研制表示語言能力(linguistic?competence)和語言應用(linguistic?performance)的模型,建立計算框架來實現(xiàn)這樣的語言模型,提出相應的方法來不斷地完善這樣的語言模型,根據(jù)這樣的語言模型設計各種實用系統(tǒng),并探討這些實用系統(tǒng)的評測技術(shù)?!盵美]D.Jurafsky、[美]J.Martin:《自然語言處理綜論》,?馮志偉、孫樂譯,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05年,第7頁。從定義中我們可以看到,自然語言處理包括人與人的交往和人與計算機的交往兩部分。程序員與計算機的語言交流可以通過程序語言、邏輯符號等人工語言來實現(xiàn),但是普通用戶與計算機的交流,則需要自然語言。也就是說需要讓機器理解人類所說的,這樣就必須對人類語言進行解析和構(gòu)造,建立語言模型。自然語言理解也是人工智能翻譯的基礎,只有機器能夠正確地對人類語言進行分析、計算、搜索和匹配,才能進行翻譯。
而第三層,就是人工智能文學的基礎——文學性語言了。人工智能文學指的是人工智能語言技術(shù)發(fā)展到一定的程度,人工智能可以模仿人自動地生成文學作品。文學語言屬于高級的人類語言,它源自于人類的自然語言,但是又有其文學性和獨特性。文學語言和普通的指示性語言有著明顯的區(qū)別,指示性語言主要是作為信息的表達,而文學語言吸引我們的則是?“文本語言的美、形式和主題”。D.Damrosch,?What?Is?World?Literature,?Princeton?University?Press,?2003,p.288.文學語言中往往包含著大量的隱喻、諷刺、雙關、歧義、寓言等修辭手法,這些修辭手法既體現(xiàn)了人類想象力,又蘊含著各種不同文化的積淀。李英軍:《機器翻譯與翻譯技術(shù)研究的現(xiàn)狀與展望——伯納德·馬克·沙特爾沃思訪談錄》,《中國科技翻譯》2014年第1期。因此,機器對文學性語言的模擬非常困難,這也導致了人工智能在翻譯文學作品方面表現(xiàn)不佳。任何人造的模型,都很難完全模擬人類的語言活動。
但是,反過來說,正是因為人工智能對文學性語言難以模擬,才說明了這類語言能夠體現(xiàn)語言的本質(zhì),人工智能只有攻克了這個難題,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智能。再加上實際交流的迫切需要,人工智能翻譯一直是專家們努力的方向。
(2)人工智能翻譯介紹
早在20世紀80年代,翻譯家王佐良就提出了“人工智能是否會代替翻譯才干?機器人是否會接管嚴復、林紓、魯迅、郭沫若等翻譯家的工作?”王佐良:《翻譯中的文化比較》,《中國翻譯》1984年第1期。的問題,那么,人工智能翻譯是否真的能實現(xiàn)文學翻譯、替代翻譯家的工作呢?下面,我們就來看看人工智能翻譯的功能和缺陷。
人工智能翻譯屬于機器翻譯,是在人工智能技術(shù)比較發(fā)達的情況下,與一般的計算機翻譯和軟件翻譯脫離開來,能在一定程度上進行自動翻譯。我們首先來看看機器翻譯。“機器翻譯是把文本從一種自然語言(源語言)自動翻譯成另一種語言(目標語言)?!盵美]S.Russell、[美]P.Norvig:《人工智能:一種現(xiàn)代的方法》,殷建平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55頁。早在啟蒙時代之前,笛卡爾和萊布尼茲就試圖用統(tǒng)一的數(shù)字代碼來編寫詞典。萊布尼茲甚至設想,創(chuàng)造一種用符號構(gòu)成的人工語言(artificial?language),17世紀中葉,一些人開始了“普遍語言”的運動。威爾金斯(J.Wilikins)在“關于真實符號和哲學語言的論文”中提出了“中介語”(interlingua)的想法,試圖將世界上的所有概念和實體加以分類和編碼,并進行排列和描述,根據(jù)其特點和性質(zhì),給予記號和名稱。馮志偉:《機器翻譯研究》,中國翻譯出版社,2004年,第12頁。到20世紀初,首次出現(xiàn)“機器翻譯”的說法,隨著計算機的誕生和發(fā)展,機器翻譯技術(shù)也在不斷地發(fā)展,1949年,韋弗(W.Weaver)提到機器翻譯問題,他認為,翻譯類似于解讀密碼,并且,源語言和目標語言之間可以有一種“通用語言”或“中間語言”,這種想法影響了早期的機器翻譯研究者。T.Poibeau,Machine?Translation,MIT?Press,2017,pp.52~59.這一時期的機器翻譯可以認為是基于規(guī)則的機器翻譯,研究者都試圖以一種理性主義方法,尋找不同的人類語言之間的轉(zhuǎn)換規(guī)律。這種方法的好處在于能夠掌握語言的比較通用的規(guī)律,但是卻面臨著自動化程度不足、應用范圍狹窄的問題。到了20世紀90年代,經(jīng)驗主義流派逐漸發(fā)展起來,主張以數(shù)據(jù)為中心,通過數(shù)學模型來描述語言,以統(tǒng)計為基礎,這種方法大大提高了翻譯的準確度和效率,但是仍然難以捕獲全局關系。而2014年以來,隨著神經(jīng)網(wǎng)絡技術(shù)在翻譯中的廣泛應用,機器翻譯也進入了人工智能翻譯階段——基于編碼器-解碼器框架的神經(jīng)機器翻譯。這種翻譯需要大量的語料數(shù)據(jù),但是機器可以直接從這些語料中自己尋找規(guī)律。另外,通過基于長短時記憶的遞歸神經(jīng)網(wǎng)絡,還能夠有效捕獲長距離依賴,顯著地提升譯文的流利度和可讀性。Google?Translate等商業(yè)翻譯系統(tǒng)就是以此為核心技術(shù)的。劉洋:《神經(jīng)機器翻譯前沿進展》,《計算機研究與發(fā)展》2017年第6期。
不過,人工智能翻譯雖然取得了較大的突破,在信息型文本如報告、論文方面,已經(jīng)能夠做到忠實原文、簡潔明了;但對于表情型文本,由于其包含有大量的詩句和諺語,人工智能翻譯需要通過在語料庫中檢索最相似的語言進行匹配,因此對于一些語料庫中未涉及到的語言,翻譯效果就會很差;人工智能翻譯表現(xiàn)最差的還是操作型文本,如廣告詞等,這類文本的翻譯需要追求譯文的創(chuàng)新性和獨特性,而人工智能翻譯基于統(tǒng)計和大數(shù)據(jù)的方式,很難達到這類文本的翻譯標準。孫瑾:《基于文本類型理論的機器翻譯研究》,《中國科技翻譯》2016年第3期。實際上無論是表情型文本還是操作型文本,都屬于文學類語言,目前人工智能翻譯,在這些方面的表現(xiàn)都不理想。
下面我們就來舉例分析一下文學性語句翻譯的問題所在:
Then?were?not?summers?distillation?left
A?liquid?prisoner?pent?in?walls?of?glass,
Beautys?effect?with?beauty?were?bereft,
Nor?it?nor?no?remembrance?what?it?was.(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5首部分)
機譯:
然后不是夏天的蒸餾了
一個液體囚犯被壓在玻璃墻上,
美麗對美的影響是失去的,
它也不是紀念它是什么。(Google?Translate翻譯)
人譯:
那時候如果夏天尚未經(jīng)提煉,
讓它凝成香露鎖在玻璃瓶里,
美和美的流澤將一起被截斷,
美,和美的記憶都無人再提起。(梁宗岱譯)
筆者嘗試了Google?翻譯和百度翻譯等網(wǎng)絡翻譯工具,發(fā)現(xiàn)在這一詩句中,出現(xiàn)的問題都相似:①語法錯誤。由于詩歌斷行的特殊性,造成了機器無法正確地處理語句,從而影響對語法的判斷。而在漢語里,由于詞匯之間沒有空格,漢語分詞和斷行的難度更大。②比喻翻譯生硬。“A?liquid?prisoner”確實是“一個液體囚犯”之意,這在英語中,是一種極高妙的比喻,但是轉(zhuǎn)譯成漢語,由于文化視域的不同,讓人會覺得極其生硬、莫名其妙,所以不如意譯。③寓意喪失。后兩句本來是詩歌中的點睛之筆,但是機器翻譯由于未能總體領會句子含義,所以翻譯得不知所云,失去了寓意。
筆者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在詩歌等文學翻譯中,比比皆是,除了韻律等形式性因素之外,更重要的在于其文化基礎和生長傾向難以翻譯。文學語言是人類文化的結(jié)晶,具有豐富的文化共同性,而且文學語言具有極強的生長性,它一直在不斷地突破生長,艾略特曾經(jīng)說過,在英語詩歌中,有一種類似于多源頭的系統(tǒng)的混合。艾略特認為這是因為語言可以“生長”,像種族、家庭、人的生長一樣。T.S.?Eliot,?“The?Music?of?Poetry,”?On?Poetry?and?Poets,?Faber?and?Faber?Ltd,?1957,p.29.
那么,人工智能是否就無法觸及翻譯文學呢?下面我們就從翻譯的本質(zhì)、翻譯語言中的情感和隱喻方面,來探究一下人工智能翻譯文學的可能性。
二、人工智能與翻譯文學
(1)翻譯的本質(zhì)——人工智能翻譯的邊界
在討論人工智能的文學翻譯是否可能之前,我們先要看看翻譯是否可能。本雅明在《翻譯者的任務》一文中說到,翻譯是否可能應該辯證地來看:如果翻譯的目的是追求與原作的相似性,那么,任何翻譯都是不可能的。因為作品是有生命力的,隨著時間的改變,作品的意義、價值等都會經(jīng)歷改變,如果翻譯只是為了固守原來的文本,那只能是僵死的、無意義的。②④陳永國、馬海良編:《本雅明文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282、288、288頁。而且,在原初的純語言的對照下,任何語言都是部分的,而且是相對的,所以,這些語言之間具有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但是,正因為這種矛盾性,使得不同語言之間具有互補性,翻譯就是要將這些個別的語言互補彌合起來,進入到更本真更純樸的本真語言之中,“從語言流動中重新獲得圓滿的純語言,則是翻譯的巨大和惟一的功能?!雹谀敲?,本雅明的純語言到底指的是什么語言?翻譯又是如何能回到這種純語言的呢?
這就需要追溯到本雅明的廣義語言理論。本雅明語言思想有著深厚的宗教基礎,他認為,語言分為上帝語言、人類語言和物語言。上帝語言是完整的、純粹的、有創(chuàng)造性的,而人類語言沒有那么純粹,但是卻負擔起了命名和傳達的作用,物語言是靜默無聲的,需要人類的翻譯,而人類的語言,也是對上帝語言的翻譯。W.Benjamin,?Walter?Benjamin?Kairos:?Schriften?zur?Philosophie,?Suhrkamp?Verlag,?2007,?pp.10~11.人是唯一的言說者,也是唯一的翻譯者。人的語言最初是統(tǒng)一的,但是自從人類有了善惡意識之后,語言便墮落了,語言從表達思想變成交流的工具,命名成了只能外在傳達的詞語,最終上帝建起了巴別塔,人類的語言分裂了。因此,人類翻譯的任務就是重新回到純語言之中,重新由分裂而統(tǒng)一,這就需要“借助外語發(fā)展和深化自己的語言”。④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則將本雅明的宗教基礎更換為社會發(fā)展的驅(qū)動,由于社會分工,人類的語言發(fā)生了分裂,表達與交流分離,詞與物分離,符號與圖像分離。而要想回到語言的統(tǒng)一狀態(tài),阿多諾認為,我們應該從藝術(shù)語言中尋回摹仿與表達要素。T.Adorno?and?M.Horkheimer,?Gesammelte?Schriften,?Band?3,?Dialektik?der?Aufklrung,?Suhrkamp?Verlag,?2003,p.34.
由此,我們看到,在本雅明、阿多諾那里,人類的語言都曾經(jīng)發(fā)生過分裂,最終成了交流的工具,而要想改變這一狀況,就需要通過翻譯,將分裂的語言統(tǒng)一起來,所以,翻譯是統(tǒng)一語言、尋回真理的有效方法?;诖四康?,翻譯也就不再是以“信”(忠實)為標準,毋寧說是一種“合”——通過翻譯,尋找不同語言的內(nèi)在關系,然后在更高的層次上統(tǒng)一起來。
這種翻譯的本質(zhì),可以視作人工智能翻譯與人類翻譯的分野,也就是說,人工智能或許只能做到“信”的標準,而做不到“達”“雅”,更遑論“合”——去深入語言的本質(zhì)、實現(xiàn)語言的融合。目前來看,無論是基于規(guī)則、基于統(tǒng)計還是基于實例的人工智能,都是以人類已有的翻譯語言為基礎的,因此,也很難超出人類翻譯。按照本雅明的語言思想來推論,人工智能語言也只是工具性的語言,它缺乏本真性和歷史性。人工智能第一層語言——程序語言,是人工設計的語言;第二層,自然語言理解,是對人類自然語言的模擬,只能近似,而永遠不可能是真的自然語言;而第三層次的語言——人工智能模仿的人類文學性語言,也是處于一種模仿之中。因此,人工智能的語言和翻譯,都是對人類語言的模仿。正如人工智能專家所說:“我們的語言模型最好也只能是對自然語言的近似”。[美]S.Russell、[美]P.Norvig:《人工智能:一種現(xiàn)代的方法》,殷建平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15頁。所以,我們無需擔心,人工智能翻譯會取代人類翻譯,它只會簡化人類一些翻譯過程,提高翻譯的準確度,而不可能真正地像人類翻譯那樣,實現(xiàn)語言的互補和統(tǒng)一。
雖然如此,人工智能翻譯與人類翻譯之間也能形成“合”力。人工智能翻譯有其長處,例如在某些詞語和句子上,準確度可能更高。而基于大數(shù)據(jù)的人工智能翻譯,可以集已有的人類翻譯之所長,給翻譯者提供參考。因此,機器與人可以實現(xiàn)“人機”翻譯:目前的人機合作翻譯是“譯后編輯”翻譯,也就是利用人工智能翻譯的高效和人類編輯的精確,來共同完成翻譯。以后的人機翻譯,可以實現(xiàn)實時的人與機器的雙向反饋,人工智能也在不斷地反饋中及時提升翻譯質(zhì)量,達到接近于人的靈活翻譯。
(2)隱喻與情感:人工智能翻譯的難題
雖然按照翻譯理論,從本質(zhì)上,人工智能無法像人類那樣去翻譯,但是,筆者認為,人工智能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突破性進展,或許對人工智能翻譯有很大的促進作用。
目前來看,人工智能翻譯在隱喻等修辭手法上處理得不盡如人意,“目前機器翻譯和翻譯技術(shù)無法有效處理隱喻詞匯的翻譯,對隱喻涵義的精確推測程度非常低?!崩钣④姡骸稒C器翻譯與翻譯技術(shù)研究的現(xiàn)狀與展望——伯納德·馬克·沙特爾沃思訪談錄》,《中國科技翻譯》2014年第1期。人工智能寫作和翻譯,都需要解決隱喻問題,實際上,通過深度學習技術(shù),人工智能可以模仿隱喻等修辭手法,如微軟小冰寫的詩句:“河水上滑過一對對盾牌和長矛/她不再相信這是人們的天堂/眼看著太陽落了下去/這時候不必再有愛的詩句/全世界就在那里/早已拉下了離別的帷幕”,其中有多重修辭手法,“離別的帷幕”就屬于隱喻。小冰智能體通過學習519位現(xiàn)代詩人的作品,可以自動生成大量的現(xiàn)代詩,在對詩句的模仿中,也可以模仿出隱喻來。筆者在其他文章中曾提到,人工智能文學中對隱喻的模仿和學習,可以提升智能體的類比-聯(lián)想思維能力。計算機專家巴登(J.Barnden)也認為“隱喻對于AI的應用型定位方面非常重要……AI能在作為整體的認知(包括隱喻在內(nèi))的研究方面做出重要的貢獻?!盝.?A.?Barnden,?“Metaphor?and?Artificial?Intelligence:?Why?They?Matter?to?Each?Other,”?in?R.W.Gibbs,?eds.,?The?Cambridge?Handbook?of?Metaphor?and?Thought,?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08,?pp.311~338.人工智能翻譯如果能在人工智能文學已有的隱喻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地將隱喻從單一語言擴充到翻譯的源語言和目標語言,則有可能實現(xiàn)對隱喻的翻譯。
人工智能翻譯的另一個難點就是對句子的情感的翻譯,如前述的程序?qū)ι勘葋喸姼璧姆g,完全就是冷冰冰毫無情感傾向的直譯,絲毫不能體味作者對韶光易逝、美貌虛幻的感嘆。而文學是情感的藝術(shù),沒有情感的文學翻譯,還能叫文學嗎?目前看來,情感無法從無生命的機器中產(chǎn)生,然而這是否意味著人工智能就無法生成有情感的語句呢?微軟小冰開發(fā)者已經(jīng)“采用基于情感計算框架的創(chuàng)造模型”微軟亞洲研究院:《微軟小冰:人工智能創(chuàng)造三原則》,http://www.msra.cn/zh-cn/news/features/xiaoice-20170519,2017年5月19日。來生成有情感傾向的詩句了?!扒楦杏嬎恪保╝ffective?computing)是目前解決人工智能識別人類情感的一種通用方法,它利用計算機強大的計算和搜索功能,將人類以及人類作品的情感表征與情感傾向聯(lián)系起來,如將表情、心跳、皮膚溫度,以及藝術(shù)作品中的筆觸、色彩、構(gòu)圖等形式與情感做關聯(lián),就可以模仿出有感情的形式了。R.?Picard,?“Affective?Computing,”?M.I.T?Media?Laboratory?Perceptual?Computing?Section?Technical?Report,?no.321,?http://www.media.mit.edu/~picard/,pp.12~13.既然人工智能文學可以通過情感計算,建立起情感與語句的對應關系,那么人工智能的文學翻譯,理論上也可以實現(xiàn)情感語句的翻譯了。
不過,人工智能雖然可以通過計算模擬隱喻和情感,但是語言中的文化積淀,卻是很難計算出來的,正如丹穆若什(D.Damrosch)所說,文化特殊性造成了意義的多樣性,使得文學語言很難翻譯。D.Damrosch,?What?Is?World?Literature,?Princeton?University?Press,?2003,?p.292.除了意義的多樣性,翻譯詞語還需要能夠融于整個文本以及文化之中,如前面所說的“A?liquid?prisoner”(一個液體囚犯),在中國語境中就會覺得很突兀。翻譯家王佐良也認為,人工智能翻譯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使機器人充滿文化意識。因為翻譯者必須是一個真正意義的文化人?!蓖踝袅迹骸斗g中的文化比較》,《中國翻譯》1984年第1期。人工智能翻譯或許只能止步于此,下面的就應該交給人類了。
三、人工智能對世界文學的影響
(1)人工智能技術(shù)對世界文學的影響
雖然人工智能翻譯恐怕很難達到人類的水準,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人工智能技術(shù)對文學的全球化傳播可以帶來巨大的影響。
首先,人工智能翻譯可能抹平傳統(tǒng)文學中的精英與大眾的區(qū)別,讓“世界文學”變成“世界的文學”,甚至是“世界的文本”。實際上,早在人工智能技術(shù)出來之前,阿多諾所說的精英藝術(shù)與文化工業(yè)商品的界限就在逐漸消失,“肯定地說,在文化領域中后現(xiàn)代性的典型特征就是伴隨形象生產(chǎn),吸收所有高雅或低俗的藝術(shù)形式,拋棄一切外在于商業(yè)文化的東西?!盵美]杰姆遜:《文化轉(zhuǎn)向》,胡亞敏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130~131頁。人工智能技術(shù)可以加速這種文化的商業(yè)化。這是因為人工智能通過學習大量的人類文本來生成或翻譯文學作品,因此,它的作品容易走向一種統(tǒng)計上的平均主義,導致藝術(shù)上的平庸。
在世界文學視閾中,也有經(jīng)典與非經(jīng)典的區(qū)別。“世界文學”并非指的是世界上所有文學之和,而是那些經(jīng)典的、值得傳播的作品,世界文學首先得是“世界級的”文學。而“世界的文學”有更廣泛的含義,“‘世界的文學則更多地指向世界上那些不怎么有名、卻能展示新方向的文學”。方維規(guī):《何謂世界文學》,《文藝研究》2017年第1期。人工智能翻譯技術(shù)的發(fā)展,使得任何人借助簡單的翻譯工具都可以實現(xiàn)快速便捷的翻譯,因此,有更多的非經(jīng)典作品、甚至粗劣的作品也得以翻譯,作品翻譯從專家選擇變成了讀者選擇或者產(chǎn)業(yè)驅(qū)動。一方面,這可以使得世界文學的范圍擴大,人們對世界文學的批判標準會發(fā)生改變;另一方面,這也可能導致文學的藝術(shù)性和審美價值降低,世界的文學淡化成了“世界的文本”。
其次,人工智能翻譯也可以打破世界文學中的歐洲中心主義。當前,世界文學仍然是以英美文學、歐洲文學為主導,除了“世界文學”這一概念具有歐洲學術(shù)思想背景之外,主要是因為英語在世界范圍的廣泛傳播。J.?Miller,?“‘World?Literature?in?the?Age?of?Telecommunication,”?World?Literature?Today,?vol.74,?no.3,?2000,?pp.559~561.如果說印刷術(shù)和機械復制技術(shù),為文學的傳播奠定了媒介基礎,網(wǎng)絡和通信技術(shù)極大地提升了傳播的速度,那么,人工智能技術(shù)則有可能打破語言交流的障礙,使其他小語種的作品有機會得到更廣泛的傳播。
雖然,人工智能技術(shù)有助于改變文學的以某種“語系”為中心的現(xiàn)狀,但是我們也必須警惕,在世界文學中,另一種中心主義——技術(shù)中心主義——正在傳播開來。首先,目前的人工智能翻譯需要大量的雙語文本和翻譯資料做支持,顯然,英語翻譯文獻與其他的小語種資料完全不是一個數(shù)量級的。在小語種人工智能翻譯艱難前行的途中,英語等文化強勢語言的翻譯發(fā)展會更加迅猛。其次,從經(jīng)濟、技術(shù)發(fā)展來說,英美等發(fā)達國家對人工智能翻譯技術(shù)的投入遠比一個非洲小國要大,因此,翻譯技術(shù)的核心仍然掌握在這些文化和技術(shù)強國手中。另外,看似人工智能翻譯能夠促進多元文化的發(fā)展,但是實際上,其他弱勢文化仍然會被信息海洋所吞沒。看似越來越多的語言能夠被翻譯,然而卻是干癟的、冰冷的、以傳遞信息為目的的語言取代了生動的、文化的、民族的表達。因此,人工智能技術(shù)更有可能的是用技術(shù)中心主義協(xié)助或者取代以某個語系為文化中心的現(xiàn)象,去中心化并未能實現(xiàn),反而加強了中心化現(xiàn)象。賽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一書中指出的,西方帝國通過文化(文學是最重要的形式之一)來進行殖民,“帝國沒有結(jié)束,也沒有突然成為過去”,E.?Said,?Culture?and?Imperialism,?Vintage,?1994,?p.362.而掌握了這些技術(shù)的帝國,當然不會放棄這種文化殖民的好機會。
(2)打破技術(shù)中心主義
本雅明在《機械可復制時代的藝術(shù)品》一文中說到,機械復制技術(shù)的出現(xiàn),消解了(視覺)藝術(shù)品的靈暈和時空性,原作和模本之間的差異被取消了,⑤W.?Benjamin,?“Das?Kunstwerk?im?Zeitalter?Seiner?Technischen?Reproduzierbarkeit,”?Hg.Rolf?Tiedemann?und?Hermann?Schweppenhuser,?eds.,?Gesammelte?Schriften,?Band?7,?Frankfurt?am?Main:?Suhrkamp,?1991,?pp.473~508、493.在文學方面則表現(xiàn)為作者與公眾之間的界限漸漸消失。⑤而實際上,復制技術(shù)雖然改變了文本傳播的形式,但是并沒有改變翻譯文學的本質(zhì)形態(tài),對于文學翻譯而言,原作和模本(譯本)的差異還在,原作和譯本的時空性表現(xiàn)為文化的歷史性和社會性。而只有在網(wǎng)絡和人工智能翻譯技術(shù)成熟時,原作和模本之間的本質(zhì)差異才會縮減甚至抹平,文化的歷史-社會維度才有可能被侵蝕,世界變平了。這種文學上的變化,需要引起我們的重視。一方面,我們急需翻譯技術(shù)來傳播更多的作品、特別是處于文化弱勢國家的作品。另一方面,技術(shù)帶來的同一化可能也會吞噬民族和國家文化的特性,人工智能翻譯傳遞信息的同時,可能會漏掉最重要的文化的歷史-社會維度。
海德格爾早就批判了技術(shù)樂觀主義態(tài)度,他說到:“當人們將世界作為對象來技術(shù)性地建設時,他也就故意地、完全地阻礙了通向敞開者的道路——而這條路本來是封閉的?!雹進.Heidegger,?“Wozu?Dichter(1946),”?in?Friedrich-Wilhelm?von?Herrmann,?eds.,?Gesamtausgabe,?Band?5,?Holzwge,?Frankfurt?am?Main?:Vittorio?Klostermann,?1977,p.294、295.技術(shù)徹底地封閉了人們通向真理的道路。在海德格爾那里,現(xiàn)代技術(shù)使世界變得井然有序,但是這種秩序也消除了等級和層次。⑦技術(shù)通過制造和市場將一切變成了產(chǎn)品,“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在自己實施的制造范圍內(nèi)被消解成了市場中的可計算的市場價值”。M.Heidegger,?“Wozu?Dichter(1946),”?in?Friedrich-Wilhelm?von?Herrmann,?eds.,?Gesamtausgabe,?Band?5,?Holzwge,?Frankfurt?am?Main?:Vittorio?Klostermann,?1977,p.292.最終,海德格爾只能從藝術(shù)和語言中尋找歸宿,藝術(shù)將真理自行置入其中,詩歌語言才是真理的語言。顯然,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歌語言是無法通過機器來翻譯的,因為他非常強調(diào)翻譯要直接面對語言本身,強調(diào)對流行觀念和前見的破除,而現(xiàn)有的翻譯恰恰是人工智能翻譯的資料和基礎。M.Heidegger,“Der?Spruch?des?Anaximander?und?seine?bersetzungen:Nietzsche?und?Diels,”in?Ingeborg?Schüβler,eds.,Gesamtausgabe,?Band?78,?Der?Spruch?des?Anaximander,F(xiàn)rankfurt?am?Main:Vittorio?Klostermann,?2010,pp.1~32.同時,他也反對語言翻譯機器的發(fā)明,認為這會從“機器的能量和功能中已經(jīng)規(guī)整并限定了我們語言的可能使用方式?!焙5赂駹柧妫Z言機器“控制了人類的本質(zhì)”,人類與語言的關系發(fā)生了變化,人們無法估量這種變化的后果。M.Heidegger,?“Hebel?der?Hausfreund(1957),”?in?H.Heidegger,?eds.,?Gesamtausgabe,?Band?13?,?Aus?der?Erfahrung?des?Denkens(1910-1976),?Frankfurt?am?Main?:Vittorio?Klostermann,1983,p.149.
阿多諾則從文化工業(yè)的角度來批判技術(shù)對于藝術(shù)和人類思想的控制。他認為,文化工業(yè)將藝術(shù)變成了商品,將人類的審美和認知同一化了,⑤T.?Adorno?and?M.?Horkheimer,?Gesammelte?Schriften,?Band?3,?Dialektik?der?Aufklrung,?Suhrkamp?Verlag,?2003,?p.145、53.最終,“精神事實上變成了控制和自我控制的機構(gòu)”。⑤那有沒有辦法從這種同一性控制中解放出來呢?阿多諾認為契機在于從藝術(shù)語言中獲得模仿-表達維度,只有人類重新將語言的表達和交流、詞與物、藝術(shù)與技術(shù)重新統(tǒng)一起來,才有可能打破語言的物化,回到思想的同一化,尋求人與自然的重新和解。但是藝術(shù)語言具有謎語性,因此需要哲學來對之進行翻譯和闡釋,對于阿多諾而言,只有通過藝術(shù)家、哲學家和觀眾的共同作用,藝術(shù)的真理內(nèi)涵才能得以顯現(xiàn)。
技術(shù)中心主義將人從目的變成手段,而打破這種技術(shù)中心主義,需要通過藝術(shù)、技術(shù)、和哲學的結(jié)合。首先,藝術(shù)本身具有和諧、平等的因素,無論是海德格爾,還是阿多諾、本雅明,他們都主張用藝術(shù)來抵抗物化,來拯救人類。筆者認為,人工智能本身就可能成為和解力量。因為人工智能是對人類的模仿,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的機器,而試圖將技術(shù)和藝術(shù)融為一體,特別是人工智能文學和藝術(shù),更能體現(xiàn)這種融合。其次,反對技術(shù)中心主義并不意味著我們要拋棄技術(shù),相反,正是技術(shù),才有可能真正地實現(xiàn)破除中心主義。之所以我們還處于技術(shù)中心主義的樊籠中,正是因為我們的技術(shù)還沒有普及推廣開來,沒有簡化到人人都能操作的地步,如果世界的每個角落都能夠普及人工智能和網(wǎng)絡技術(shù)(當然人們有選擇是否使用它們的權(quán)利),任何一門語言都能很容易地被翻譯成其他語言,甚至人們的思想能夠無礙地交流,那么本雅明所謂的統(tǒng)一的“純語言”也就可能實現(xiàn)了。最后,人們需要對自己的行為時刻警醒,而哲學就是對現(xiàn)象的反思,是通向真理和本質(zhì)的方法。哲學對藝術(shù)的闡釋有助于人們理解藝術(shù),對技術(shù)的批判有助于人們謹慎地使用技術(shù)。因此,落實到世界文學之中,那就是我們既要提升人工智能翻譯和文學技術(shù),使得世界文學能夠更加便捷地交流;又要不斷地反思和批判技術(shù),糾正技術(shù)的發(fā)展方向。
人工智能無法深入到翻譯和文學的本質(zhì)中,它只能提供材料和現(xiàn)象,因此,世界文學離不開人類的探索和反思。世界文學不僅具有世界性,還需要保有差異性,之所以沒有“世界技術(shù)”之稱,是因為技術(shù)只有普遍性、缺乏差異性。因此,世界文學需要人工智能技術(shù),而人工智能技術(shù)反過來也需要世界文學。文學中的隱喻和想象,能夠提升人工智能在此方面的表現(xiàn),有望實現(xiàn)真正的智能。而世界文學和翻譯文學,可以為人工智能翻譯技術(shù)、人工智能語音處理、機器的群集智能(Swarm?Intelligence)、人工生命技術(shù)提供龐大的、有生機的文學和語言資料庫,藝術(shù)和技術(shù)可以實現(xiàn)良好的互動和結(jié)合。因此,筆者認為,我們應該重視人工智能與世界文學的關系,因為人工智能技術(shù)與世界文學都有著相同的目的,就是打破地域與文化的界限,讓各民族的精神和文化互相交流,使全人類的生活、讓世界變得更美好。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哲學院、北京大學世界文學所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