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自然”是老子之“道”的屬性,這是一種后起的說法,其依據(jù)很大程度上來自河上公注本的“道性自然”?!独献印凡谎浴靶浴保暗佬宰匀弧钡靡猿闪⒂幸粋€歷史演變的過程,至少需要三個前提:第一,“自然”是萬物之性;第二,“天”或“天道”是自然的;第三,萬物從“道”那里分有了德性。老子自然思想重點在于強調(diào)“自然”是“無為”的結(jié)果,但并未論及究竟什么是“自然”,“自然”為何是必然的,以及如何落實“自然”。后世道家尤其是黃老道家進一步把“自然”理解為萬物之性,這樣“自然”的落實就等同于因循萬物之性。正因為萬物之性是天然的,那么“自然”也就是必然的。后世道家又將這種必然性賦予“天”或“天道”,從而證成“天”或“天道”的運動方式是“自然”的。這樣,“自然”就由一個本來表達萬物狀態(tài)的詞,一步步上升為獨立的概念,用于表達包括天地在內(nèi)的一切事物的根本性質(zhì),最后上升為與“道”并駕齊驅(qū)的哲學范疇,“道性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
關(guān)鍵詞老子自然道天道性
〔中圖分類號〕B223.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9)08-0009-12
道家“自然”思想極為重要,所以研究者甚多,成果也非常多。但目前“自然”思想研究中仍然存在許多問題,有不少似是而非的觀念。例如把《老子》的“自然”置于和“道”同樣的形而上的平臺,認為“道”是“自然”的主體,“道”的屬性就是“自然”,這實際上是比較晚起的說法。關(guān)于這個問題,池田知久、葉樹勛等學者都做過比較詳細的梳理。①在這里,筆者所關(guān)心的是,“自然”為什么會成為道之屬性,為什么“自然”能夠上升到和“道”同樣的形而上的位置?筆者認為,“道性自然”得以成立,需要具備這樣幾個前提:第一,萬物之性是“自然”的,高明的統(tǒng)治者一定要遵循、尊重萬物或百姓“自然”之性,這就解決了“自然”為何是必然的問題;第二,天是“自然”的或者天道是“自然”的,因為天或者天道往往是“道”的象征,這樣就有助于提升“自然”的地位,促使“自然”成為和“道”一樣的形而上的、本體意義上的存在;第三,萬物從“道”那里分有德性。如果萬物的德性來自于“道”,那么反過來,“道”也就共享了作為“物”之屬性的“自然”,就合乎情理了。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黃老道家思想史”(16ZDA106)。并受到2019年中國人民大學“中央高校建設(shè)世界一流大學(學科)和特色發(fā)展引導資金”的支持。
①?[日]池田知久:《道家思想的新研究——以〈莊子〉為中心》,王啟發(fā)、曹峰譯,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十二章《圣人的“無為”和萬物的“自然”》;[日]池田知久:《論老莊的“自然”——兼論中國哲學“自然”思想的發(fā)生與展開》,《湖南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葉樹勛:《老子“自然”觀念的三個問題》,《人文雜志》2018年第5期;葉樹勛:《道家“自然”觀念的演變——從老子的“非他然”到王充的“無意志”》,《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
一、《老子》“自然”意蘊的再確認
在對《老子》本文對《老子》的引用以王弼本為底本,行文中如使用簡帛本和其他傳世本,將隨文說明。文本所見“自然”的理解上,很多學者都會不假思索地用“自然無為”概括老子思想?;蛘哒J為“自然”在《老子》那里天生就是一個形而上的概念,用以表示“道”的性質(zhì)以及“道”的作用方式,因而“自然”是一個與“道”平行的最高概念。其實這都是把后世關(guān)于“自然”的理解加到了《老子》身上。
《老子》第六十四章云:“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边@說的是圣人的“欲不欲”“學不學”導致了萬物的“自然”,這里的“欲不欲”“學不學”就是“無為”的另一種表達,此文最后《老子》用“不敢為”再次對“無為”的重要性作了強化。因此“無為”是前提,“自然”是結(jié)果。第五十一章云:“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边@說的是萬物之所以會尊道貴德,是因為“道”與“德”對萬物“莫之命”,從而使萬物能夠“常自然”。這里的“莫之命”也是“無為”的另一種表達。《老子》第三十二章“民莫之令而自均”、《莊子·繕性》“莫之為而常自然”完全是同樣的表達方式。第十七章云:“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闭f的是高明的統(tǒng)治者悠然自得,很少發(fā)出政令,結(jié)果百姓在“功成事遂”后,還說這是他們自己做到的。這和第十七章上文對理想統(tǒng)治者的形容——“太上,下知有之”完全可以對應(yīng)起來,即最好的統(tǒng)治者對百姓的干涉和影響幾乎為零。這里的“悠兮其貴言”依然是“無為”的表達方式,“百姓皆謂我自然”是結(jié)果。了解了第十七章“悠兮其貴言”和“百姓皆謂我自然”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第二十三章的“希言,自然”就容易明白了,這也是一種前后因果關(guān)系。即統(tǒng)治者少發(fā)政令,就會導致百姓的“自然”。這里雖然省略了“希言”和“自然”的主語,但通過下文“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可以得知,即便天地都無法讓暴風驟雨維持太久,更別說人了,想通過猛烈的治理方式來統(tǒng)治百姓,這是不可能的。因此這還是“無為”到“自然”的思路。
通過分析以上四處“自然”,可以發(fā)現(xiàn)其邏輯結(jié)構(gòu)是非常清晰的,即都表現(xiàn)為因為前者(如“圣人”“道”“德”等)的“無為”,導致了后者(如“萬物”“百姓”)的“自然”。“無為”是前提,是原因,“自然”是結(jié)果。這種思想結(jié)構(gòu)在《老子》中比比皆是,例如: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第三十二章)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挥造o,天下將自定。(第三十七章)
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保ǖ谖迨哒拢?/p>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yīng),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第七十三章)
可以說,這些文句中的“無名”“樸”“莫之令”“不欲以靜”“好靜”“無事”“無欲”“不爭”“不言”“不召”都是“無為”的具體化(事實上,其中也直接使用了“無為”),而“自賓”“自均”“自化”“自定”“自正”“自富”“自樸”“自來”都是“自然”的具體化。貢華南指出,《老子》中“自”的用法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屬于不合道者,如自生、自見、自是、自伐、自矜、自大、自貴等;另一類屬于合道者,如自化、自正、自富、自樸、自賓、自均、自知、自勝、自愛等?!辈⑻岢?,只有“既‘出于自又‘合于道者才稱得上‘自然”。貢華南:《〈老子〉中“自然”諸義及其在魏晉玄學之分殊》,《學術(shù)月刊》2012年第8期。在筆者看來,貢華南所列出的這些帶有負面意義的“自”字詞,確實是老子所否定的與虛靜無為相反的種種行徑,因此,可以說與道不合。另一類帶有肯定意味的“自”字詞,“自知、自勝、自愛”作為一種修身的工夫論,其最終目的也確是為了與道相合。但余下的“自化、自正、自富、自樸、自賓、自均”均不能簡單地稱為“合于道”者,如前面所論證的那樣,這些都是結(jié)果,都以“無為”作為前提。如果我們把“無為”視作“道”作用的方式,那么我們只能說這幾個“自”字詞是“道”之作用的結(jié)果,也是“自然”的體現(xiàn)。
總之,老子的“自然”關(guān)注點在于是否存在來自外界干涉自己的他力。這一點,葉樹勛論證甚詳。參見葉樹勛:《早期道家“自然”觀念的兩種形態(tài)》,《哲學研究》2017年第8期。筆者以為,作為一種政治思想,這表示“圣人”一方的“無為”,即政治上的無意識、無目的、不干預、不強制,作為結(jié)果必然導致包括人在內(nèi)的“萬物”的“自然”,即不感到拘束、壓迫,而能充分實現(xiàn)自我。這種“自然”的場景往往限于政治哲學,以《老子》為代表,因此可以稱為《老子》類型自然觀。參見曹峰:《無為與自然:老子的政治哲學》,張志偉等主編:《政治哲學史》第1卷《中國政治哲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文子·自然〉研究——兼論對“道法自然”的理解》,《現(xiàn)代哲學》2018年第5期。這種自然思想后來還引發(fā)了道家思想史上突出“自生”的思想線索。參見曹峰:《“自生”觀念的發(fā)生與演變:以〈恒先〉為契機》,《中國哲學史》2016年第2期。
基于這樣一種對于老子整體文意的明確認識,筆者認為,學界爭議極大的《老子》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道法自然”的含義,當理解為“道”以實現(xiàn)萬物的“自然”為法則。已有不少學者對此做出詳細論證。如王中江指出,“道法自然”意味著宇宙論層面強調(diào)“道”順任萬物“自然”,政治領(lǐng)域則強調(diào)圣人應(yīng)按照“道”的方式,順任民眾“自然”。王中江:《道與事物的自然:老子“道法自然”實義考論》,《哲學研究》2010年第8期。因為,《老子》中的“自然”還不是和“道”同等地位的、甚至高于“道”的概念。因此,說“道法自然”體現(xiàn)了“道”的自發(fā)性,是《老子》思想中的最高價值和理想狀態(tài),如劉笑敢:《老子哲學的思想體系:一種模擬性重構(gòu)》,《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在筆者看來是難以成立的。
《老子》雖然把實現(xiàn)萬物的“自然”作為最高的政治理想,但顯然把重點放在了實現(xiàn)“自然”的前提——“無為”上,《老子》中論述“無為”的內(nèi)容要遠遠多于論述“自然”,例如“玄德”就是“無為”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參見曹峰:《〈老子〉的幸福觀與“玄德”思想之間的關(guān)系》,《中原文化研究》2014年第4期。要到《老子》之后,“自然”才漸漸上升為重要的哲學概念,東漢以后,“自然”在道家著作中的比重甚至超過了“無為”,參見楊杰:《“道恒無為”抑或“道法自然”——論道家主旨的典范轉(zhuǎn)變》,《“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華北電力大學,2018年,第310~318頁。并發(fā)生了從“無為-自然”向“自然-無為”的翻轉(zhuǎn),這個現(xiàn)象早已得到學者們的注意,并作過細致討論。參見[日]池田知久:《論老莊的“自然”——兼論中國哲學“自然”思想的發(fā)生與展開》,《湖南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葉樹勛:《道家“自然”觀念的演變——從老子的“非他然”到王充的“無意志”》,《南開學報》2017年第3期。就是說,在《老子》這里,“自然”究竟指的是什么,“自然”為何是萬物之必然,究竟該如何落實“自然”,并沒有得到明確的描述。似乎只要有了“無為”,“自然”就是不言而喻的事。然而萬物“化而欲作”之后的現(xiàn)象,并非都是自然的,老子卻只用了一句“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第三十七章)一筆帶過,即回到“無名之樸”的“道”本身,這還是“無為”的思路。這對于希望依據(jù)道家思想提供養(yǎng)生之道、治國之理的后世道家而言,顯然就不能滿足了。
如上所述,“自然”并非天生就是道家最高的哲學概念,至少在《老子》這里,“自然”還只是一個用來表達萬物理想狀態(tài)的模糊的、籠統(tǒng)的詞匯,而且它不獨立存在,只是作為“無為”的結(jié)果出現(xiàn)。《老子》之后,“自然”有非常復雜的演變歷程,從“無為-自然”到“自然-無為”就是見證這一歷程的重要思想現(xiàn)象。但這樣一個《老子》中并非最高的觀念,后來一步步升上去的內(nèi)在機理何在、思想邏輯何在?本來用于表達萬物之性的“自然”為何能夠成為“道性”?“道”“性”“自然”三者之間又是什么關(guān)系?只有這些問題得到清晰的說明,那么歷史演變的合理性才能真正得到落實。
二、從順應(yīng)萬物的“自然”到順應(yīng)萬物的“自然”之性
《老子》之后,依然有大量道家文獻或具道家傾向的文獻繼承《老子》類型自然觀,將這種思想應(yīng)用于政治場合,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的不強制、不干涉甚至放任,是實現(xiàn)百姓自然,從而天下大治的重要前提,不過這種強調(diào),往往借助理想君主尤其上古君主表達出來,例如《莊子·應(yīng)帝王》“無名人”對“天根”的教誨:“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薄袄像酢睂Α瓣栕印钡慕陶d:“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莊子·天地》云:“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边@里的論說方式和《老子》第五十七章如出一轍,所以完全可以改為“無欲而天下自足,無為而萬物自化,淵靜而百姓自定?!睗h初蓋公傳授給曹參的黃老治國之道“治國貴清靜而民自定”,也是這一思想的延伸。后來郭象在注《應(yīng)帝王》時進一步發(fā)揮成為“無為”和“自得”“自任”的關(guān)系?!疤煜氯魺o明王,則莫能自得。令之自得,實明王之功也。然功在無為,而還任天下。天下皆得自任,故似非明王之功。”《莊子·繕性》云:“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jié),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本褪钦f,這樣的“自然”往往存在于想象之中,很難落到實處。
當后世道家開始將“自然”落實為現(xiàn)實的、具體的治身或者治國方式時,我們發(fā)現(xiàn),道家開始出現(xiàn)了一個比較明顯的變化,那就是把萬物(或人)的“自然”具體化為“性”“理”“情”“欲”了,因為“性”“理”“情”“欲”帶有本然、固然、不得不然之勢,因此“自然”就成為因循的對象。在治身場合,人必須尊重、因循自身天生、本初的性,不然就會妄為、虛偽、做作、事與愿違。這也正是葉樹勛所說的“強調(diào)沒有操控自己的意志”,“無意識、不造作”的“自然”,和“關(guān)注外界,強調(diào)沒有干涉自己的他力”的“自然”形成對照。葉樹勛:《早期道家“自然”觀念的兩種形態(tài)》,《哲學研究》2017年第8期。關(guān)于因循萬物之性與黃老學的關(guān)系,蒙文通有非常詳盡的分析,參見蒙文通:《略論黃老學》,《先秦諸子與理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92~200頁。在治國場合,雖然依然堅持的是君民之間先“無為”后“自然”的理路,但如果說《老子》那里“自然”是不受約束、不受壓抑后獲得的自我解放、自我成就,那么后世道家尤其黃老道家則把“自然”理解為事物內(nèi)在的本性、內(nèi)在的理據(jù),先“無為”后“自然”的理路具體化為道(圣人)因循萬物(百姓)的“自然”之性。就是說,在《老子》那里不夠清晰的人類和萬物為什么要“自然”的問題,現(xiàn)在開始清晰了。王中江指出這種“自然”觀的演變,可以從兩個方面展開,“其中一種是‘物德論和‘本性論的說明,認為萬物和人類都有其內(nèi)在的‘德性‘本性,這是它們的驅(qū)動力;二是‘人情論的說明,認為人類之所以要‘自然,這由它先天的‘趨利避害‘好生惡死的性情驅(qū)動。”王中江:《中國“自然”概念的源流和特性考論》,《學術(shù)月刊》2018年第9期。
這里,我著重依據(jù)具有黃老道家傾向的文獻,來說明對于“自然”的認識、改造是如何完成的。首先從本性的角度來看,所謂“生之謂性”是古已有之的傳統(tǒng),《荀子·正名》云:“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yīng),不事而自然謂之性?!碑斎弧盾髯印ふ凡荒軞w為道家,但把“自然”理解為“生之所以然”“不事而自然”,與黃老道家可以說完全一致,《荀子·正名》的這段論述可以說是荀子和黃老道家之間的共識。黃老道家認為高明的統(tǒng)治者只有找出這種性、利用這種性,才能獲得輕松而高效的治理成果。例如《莊子·天地》云:“大圣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就是說,“大圣”治理百姓時,采用的是類似通過本性驅(qū)動促使其自發(fā)活動的方式,在“民不知其所由然”中實現(xiàn)“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的政治目的。而儒家所提倡的“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民孰敢不輯”正好與之相反,是一種外在的強迫。
戰(zhàn)國中期以后直至西漢初期,因循、利用事物的“自然”之性以實現(xiàn)簡易而高效的政治治理,是黃老道家不遺余力加以渲染的一個主題,這方面的論述極為多見。例如《呂氏春秋·執(zhí)一》中田駢在向齊王陳述治國之術(shù)時,有“因性任物”之說。《韓非子·大體》說:“古之全大體者……不逆天理,不傷情性……守成理,因自然……古之牧天下者,不使匠石極巧以敗太山之體,不使賁、育盡威以傷萬民之性。”與這段話大致相同的內(nèi)容也見于《慎子·大體》,慎到一般被認為是具有法家傾向的黃老道家。韓非子這段話顯然來自《慎子·大體》,連標題也一樣。韓非子的思想很大程度上受到黃老道家影響,例如白奚認為“韓非關(guān)于‘因的思想全襲自黃老……他不僅講‘因天道、‘因事理、‘因人情,而且還講‘因法數(shù),提出‘因道全法的命題?!倍耙颉钡乃枷胝恰白匀弧彼枷氲闹匾w現(xiàn)(參見白奚:《稷下學研究》,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04頁)。甚至可以說,黃老道家構(gòu)成韓非子的思想基礎(chǔ),這方面可以參見王威威:《韓非思想研究:以黃老為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俄n非子·安危》說:“故安國之法,若饑而食,寒而衣,不令而自然也?!薄敖袷谷巳ヰ嚭m賁、育不能行;廢自然,雖順道而不立?!边@是從反面說“不逆天理,不傷情性”、不“傷萬民之性”才是“牧天下”之道。如果無視由饑寒所體現(xiàn)的“自然”,即便“順道”也沒用?!段淖印ぷ匀弧穭t是從正面來講:“故圣人之牧民也,使各便其性,安其居,處其宜,為其所能,周其所適,施其所宜,如此即萬物一齊,無由相過?!薄段淖印ぷ匀弧返膬?nèi)容不見于竹簡本《文子》,但這并不等同于《自然》篇就是后世偽作。這段話也見于《淮南子·齊俗》。筆者認為,即便認可《文子·自然》有抄自《淮南子》的內(nèi)容,只要確認《淮南子》的思想來自先秦,那么,《自然》篇的這些內(nèi)容實際上也利用了先秦的資源。更何況《自然》篇思想緊湊、層次清晰、論說有力,絕非后人胡亂雜湊,可以將其視為戰(zhàn)國秦漢之際黃老道家“自然”思想集大成之作。在《文子》與《淮南子》內(nèi)容相近的場合,本文優(yōu)先引用《文子》。以下這段話,可以說是戰(zhàn)國秦漢之際黃老道家將“自然”與“人性”關(guān)系表達得最為充分的例證。
老子曰:以道治天下,非易人性也,因其所有而條暢之,故因即大,作即小。古之瀆水者,因水之流也,生稼者,因地之宜也,征伐者,因民之欲也,能因則無敵于天下矣。物必有自然而后人事有治也,故先王之制法,因民之性而為之節(jié)文,無其性,不可使順教;有其性,無其資,不可使遵道。人之性有仁義之資,其非圣人為之法度,不可使向方,因其所惡以禁奸,故刑罰不用,威行如神,因其性即天下聽從,怫其性即法度張而不用。
上面這段話以老子獨白的形式講出,當然不必相信這是真的老子之言,而可以看作是后世道家對于老子思想的繼承和改造。竹簡本《文子》都是平王和文子之間的對話,平王問,文子答,而今本改成了文子和老子之間的對話,文子問,老子答,或者老子獨白。作者利用古之圣人作為例證講述治理天下的道理:一方面,古之圣人不違水性、不逆土性,因而能夠躲避災(zāi)害、獲得豐收;另一方面,古之圣人不易人性,因民之欲,因而可以“無敵于天下”,可以使“天下聽從”?!拔锉赜凶匀欢笕耸掠兄巍敝傅氖潜仨毨梦锏摹白匀恢浴辈拍堋叭耸掠兄巍?。例如《淮南子·泰族》從因順萬物之“勢”、萬物之“性”的角度,對“夫物有以自然而后人事有治”做了進一步的解釋,那就是“故良匠不能斵金,巧冶不能鑠木,金之勢不可斵,而木之性不可鑠也。埏埴而為器,窬木而為舟,鑠鐵而為刃,鑄金而為鐘,因其可也。駕馬服牛,令雞司夜,令狗守門,因其然也?!毕胍耙缘乐翁煜隆?,需要兩個條件:第一是存在可以因循的“性”,不然無從下手、無的放矢;第二是在因循人性基礎(chǔ)之上再“為之節(jié)文”“為之法度”的圣人,這樣就能實現(xiàn)使百姓“順教”“遵道”“向方”的政治目的。因此,這種“自然”顯然不同于《老子》無為前提下對于百姓的順其自然,而是已經(jīng)暗含了統(tǒng)治者明確的政治目的,只不過采用了順應(yīng)自然之性的方式使物盡其用、人盡其才。讓“自然”服務(wù)于明確的政治目的,正是黃老道家發(fā)展《老子》“自然”思想的重要特征。
人的自然之“性”有時也用“情”“欲”來表達,例如《管子》用“欲”來強調(diào)“趨利避害”“好生惡死”的人性,如“欲生而惡死”(《管子·形勢解》)、“欲利而惡害”(《管子·形勢解》《管子·版法解》)。而到了后世嚴遵這里,“情”“性”往往都代表平和寧靜的人之本性,如“情無所樂,性無所喜”(《老子指歸·知不知篇》)、“去其道則性情不則”(《老子指歸·江海篇》)、“情達虛無,性通無有”(《老子指歸·天下謂我篇》)。對于《老子指歸》的引用,筆者以王德有譯注的《老子指歸譯注》(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為底本,以下不再一一出注。在黃老道家那里,這些詞往往同另一個詞——“自為”關(guān)聯(lián)起來。黃老道家認為只要充分利用人處處為自己打算的“自為”心理,讓臣民主動地為君主的政治目的服務(wù),形成百姓自愿遵守、自動服從的局面,就能大大降低統(tǒng)治成本,實現(xiàn)最大政治效應(yīng)?!渡髯印ひ蜓分杏蟹浅5湫偷恼撌觯?/p>
天道,因則大,化則細。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人莫不自為也,化而使之為我,則莫可得而用矣。是故先王見不受祿者不臣,祿不厚者不與入難,人不得其所以自為也,則上不取用焉。故用人之自為,不用人之為我,則莫不可得而用矣。此之謂因?!渡髯印返奈谋颈容^復雜,筆者引用的是文獻學界最新的成果,參見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中華書局,2013年。
我們可以看出,這段話一開始“天道,因則大,化則細”的部分,和《文子·自然》非常相似,可見“化”當為“作”的錯字。《文子·自然》的主要思想就是因循人性物性,而《慎子》此篇稱為《因循》,可見兩者屬于同一類思想?!秴问洗呵铩酚小顿F因》篇,認為禹、舜、湯、武能夠成功在于“因水之力”“因人之心”“因其械”,雖未出現(xiàn)“自然”,但完全可以歸于黃老道家的自然思想。《因循》把“因人之情”具體化為“用人之自為”,通過前后文可知,這個“自為”正是人為自身利益考量的意思。王中江指出:“黃老學還用一個更加一般化的詞匯——‘自為來概括人的自然性情?!詾榫褪恰疄榧骸ⅰ疄樽约?,它相對于‘為人。”“統(tǒng)治者用人的訣竅是讓被用的人都能夠滿足他們的‘自為要求,豈只如此,整個社會秩序也要從滿足人的‘自為中建立起來。黃老學中的人,是‘自為的人;黃老學中的社會是以利益為中心的社會?!蓖踔薪骸逗啿拿髋c古代思想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41、443頁。這方面的論述,還可以參照白奚:《稷下學研究》(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九章第二節(jié)之“(三)順應(yīng)人的自然本性”。
可見,“自然”思想到了戰(zhàn)國中晚期的黃老道家那里,當聚焦于社會管理的語境時,被具體化為人趨利避害的本性,從而可以為統(tǒng)治者充分利用。在《韓非子》那里,更進一步將其具體化為萬物之勢、萬物之理,如《韓非子·喻老》在解釋《老子》“恃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時說:“夫物有常容,因乘以導之?!怀颂斓刂Y而載一人之身,不隨道理之數(shù)而學一人之智,此皆一葉之行也。……以一人力,則后稷不足;隨自然,則臧獲有余?!?《韓非子·難勢》云:“自然之勢也,非人之所得設(shè)也。”《韓非子·大體》云:“守成理,因自然?!睆亩纬牲S老道家基礎(chǔ)之上的法家理論,學界對此已經(jīng)有很多研究,限于篇幅,這里不再作詳細交代。例如可以參考王威威:《韓非思想研究:以黃老為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之第五章《因與無為》第一節(jié)“因事之理”。
總之,《老子》之后的“自然”思想,經(jīng)過后世道家尤其黃老道家的發(fā)展和改造,已經(jīng)明確變成一種萬物(包括人在內(nèi))的天然、本然、必然,變成一種不可遏制的內(nèi)在驅(qū)動,變成一種必須加以因循的不得不然?!白匀弧睘楹文軌?qū)崿F(xiàn)自我,就是因為本性作為內(nèi)在能量在驅(qū)動。這樣的“自然”并沒有倫理意義上的善惡之分,也不是魏晉以后道家作為最高理想來追求和實現(xiàn)的完美境界,境界形態(tài)的“自然”,可以參見王中江《中國“自然”概念的源流和特性考論》(《學術(shù)月刊》2018年第9期)之第七部分《規(guī)范、準則和境界——“自然”即“因任”、“自如”和“忘我”》。后世往往拿境界形態(tài)的“自然”去套《老子》,作為對老子思想的轉(zhuǎn)化可以理解,但說《老子》原本如此,則不確切。僅僅是物之性、物之理,人之性、人之情而已。如果不能因順這一“自然”,那么無論是萬物的利用,還是社會的管理,都會遇到困難?!段淖印は碌隆氛f:“循自然之道,緣不得已?!保ā痘茨献印け窘?jīng)》作“隨自然之性而緣不得已之化”)《文子·上禮》說“循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把“循性而行”當作“道”的作用方式?!段淖印ど先省氛f:“修道而行德,因天地之性,萬物自正而天下贍,仁義因附?!薄靶薜蓝械隆钡木唧w表現(xiàn)就是“因天地之性”而使得“萬物自正”。這里的“天地之性”和“萬物自正”都是一種普遍意義的“自然”,只不過一個作為本性的“自然”,需要加以因循,另一個是萬物不受他力壓迫之后所獲得的“自然”。王弼在注《老子》第二十九章時說:“萬物以自然為性,故可因而不可為也,可通而不可執(zhí)也。”在注《老子》第十二章時說:“夫耳目口心,皆順其性也,不以順性命,反以傷自然,故曰聾、盲、爽、狂也?!边@些解釋都可以從上述的思想中找到理據(jù)。王弼把“道法自然”解釋為:“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這個“性”當然是“自然之性”,但顯然不是“道”的“自然之性”,而是萬物的“自然之性”,這一點既可以從其下文“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導出,即“道”沒有特定的效法對象,“道”以萬物的特性作為效法對象,詳細論證參見曹峰:《〈文子·自然〉研究——兼論對“道法自然”的理解》,《現(xiàn)代哲學》2018年第5期。也完全可以從上述大量的引文和論證中導出,即“方”和“圓”代表的是萬物的特性。
三、從“天”的“自然”到“道”的“自然”
上一節(jié)討論了道家關(guān)于萬物之性“自然”的種種論述,同樣是萬物的自然,從《老子》“輔萬物之自然”到后世道家因循萬物之“自然”,顯然是一大變化?!拜o”并沒有確定要輔什么,而因循則非常清晰,因循的是萬物之性、萬物之理,這樣圣人把握萬物就有了明確的對象。然而,只有萬物之性是“自然”的嗎?未必,道家認為“自然”也是“天”“天地”“天道”的特征。我們認為這也是萬物“自然”思想的一種延伸和擴展,這種延伸和擴展有助于抬升“自然”的地位。
老子的“自然”強調(diào)造成“自然”的原因源于他者,那就是掌握“道”的圣人的“無為”。如上一節(jié)所述,《莊子》中也有這種老子類型的“自然”,但《莊子》中,還有一種“自然”,未必是外在他者之“無為”導致的結(jié)果,而是自身“無為”導致的結(jié)果。換言之,“自然”本來就是萬物內(nèi)在的本性,當包括人在內(nèi)的萬物不有意壓制本性、扭曲本性時,作為本性的“自然”才可達成。例如《德充符》說:“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這里所因的“自然”就是人的本性。《田子方》中老聃在回答孔子時說:“夫水之于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闭f的是只有“無為”即不借助外在人力,才能把本性中“自然”的一面激發(fā)出來。《田子方》一開始提到的“東郭順子”也是類似老聃的人物,田子方稱贊他“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边@是用“真”“天虛”來形容“東郭順子”的品貌?!稘O父》說:“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于俗,故不足?!边@里明確指出“真”是“自然不可易”的,后世將“真”與“自然”相關(guān)聯(lián)者更多,如嚴遵《老子指歸·言甚易知篇》云:“故言言之言者,自然之具也;為為之為者,喪真之數(shù)也”。值得重視的是,《漁父》認為“真”這種自然之性是“受于天”的,這樣“自然”也就和“天”關(guān)聯(lián)起來了。“天”字、“真”字在《莊子》中使用極多,且與“性”關(guān)系密切,學者多有論述,例如可參陳鼓應(yīng):《莊子論人性中的真與美》,《莊子人性論》,中華書局,2017年。
毋庸置疑,此處“自然”可以理解為原本的未經(jīng)人為加工的真實的狀態(tài),從這個意義上講,這里的“自然”和上一節(jié)所論述的萬物之性一樣,是必然、本然、固然的代名詞。不同在于,如“人之性”“水之性”“牛之性”所示,萬物之性是個性、是特性,而非普遍之性。但如上述的“真”所示,道家也發(fā)展出了一種普遍意義上、本源意義上的“自然”,為萬物所共同擁有。道家之所以發(fā)展出這樣的“自然”,當然有其深刻的用意。如王中江指出的那樣:“在《莊子》中,‘天作為‘自然而然是最好的,更進一步說是因為‘天是‘本真,是最高的‘真實,用它的詞匯說即‘真(還有代表了‘實的‘情)。”“在《莊子》看來,‘禮樂是違背‘天的人為性之物,而且太人為,以至于形式化、虛偽化。只有用跟這種人為性不同的非人為的‘天,才能克服儒家的‘禮樂之‘偽?!雹芡踔薪骸对缙诘兰业摹暗滦哉摗焙汀叭饲檎摗薄罚督洗髮W學報》2012年第4期。因此,正是為了要反襯、批判“人為”的有限、虛偽,作為必然、本然、真實、無妄最典型的代表,“自然”作為“天”的特征才得到了強化。后世道家在注釋《莊子》時,進一步明確地把“自然”和“天性”對應(yīng)起來,如郭象在注《大宗師》時說:“獨能游外以冥內(nèi),任萬物之自然,使天性各足,而帝王道成?!背尚⒃谑琛哆_生》時說:“因于天性,順其自然”。
王中江還指出,《莊子》在把“‘天、‘天地看成是自然世界中兩個最大的有形之物的同時,更主要地是把它們看成是沒有任何‘有為性的‘自然而然的存在及活動的典型?!雹茉诠P者看來,很多具有道家思想傾向的文獻都是如此,其典型的表述就是給“自然”賦予了“道”“理”“數(shù)”的意涵,這樣“自然”就成了規(guī)律、秩序的象征,成為不得不遵守的法則。例如,《莊子·天運》說:“夫至樂者,先應(yīng)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yīng)之以自然,然后調(diào)理四時,太和萬物?!憋@然這里“人事”和“五德”相應(yīng),“天理”和“自然”相應(yīng),對此四種要素都要加以順應(yīng),但顯然“天理”和“自然”更為重要,因為后文“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jīng)。一清一濁,陰陽調(diào)和,流光其聲”正是天地間和諧秩序的表現(xiàn)。此外,《韓非子·功名》云:
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時,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勢位。非天時雖十堯不能冬生一穗,逆人心雖賁、育不能盡人力。故得天時則不務(wù)而自生,得人心則不趣而自勸,因技能則不急而自疾,得勢位則不進而名成。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毋窮之令,故曰明主。
這里的“自然之道”指代的是“天時”“人心”“技能”“勢位”,“人心”“技能”“勢位”指的是“明君”所要因循的“人”的“自然”,“天時”就是“天”的“自然”。在《韓非子》那里,萬物之“理”基本上可以理解為得之于“道”的萬物個別的、特有的“性”,但如《功名》所示,“理”也可以指向更為普遍的、抽象的法則,因為這里的“天時”正指的是春夏秋冬四時之理。韓非子好用“理”來理解“天時”,如《喻老》論述“隨道理之數(shù)”時舉例說:“故冬耕之稼,后稷不能羨也;豐年大禾,臧獲不能惡也?!睂Υ送跬姆治龇浅C鞔_:“就是說,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之‘理任何人都不能加以改變。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既是‘天時也是‘理,‘天時包含于‘理的概念之中,是‘天之理,也是‘天之‘自然。”王威威:《“理”“勢”“人情”與“自然”——韓非子的“自然”觀念考察》,《晉陽學刊》2019年第2期。這種規(guī)律意義上的“自然”,后世用得很多,如《太平經(jīng)》則強調(diào)陰陽關(guān)系是一種“天自然之法”,“陰之與陽,乃更相反,陽興則陰衰,陰興則陽衰,……此天自然之法也。”見王明編:《太平經(jīng)合?!?,中華書局,1960年,第588~589頁。
《韓非子·難勢》說:“勢必于自然,則無為言于勢矣”,如王威威所言:“‘自然之勢指非人為的、人力所不能改變的事物本來的發(fā)展趨向。既然‘自然之勢不可控制,不能改變,那么關(guān)于‘自然之勢就沒有什么可以談?wù)摰牧??!蓖跬骸丁袄怼薄皠荨薄叭饲椤迸c“自然”——韓非子的“自然”觀念考察》,《晉陽學刊》2019年第2期。這里雖然沒有將“自然之勢”和“天”“天地”聯(lián)系起來,但所強調(diào)的正是類似“天地之道”的整體意義上的、普遍意義上的必然趨向,是一種和“人為”形成對照的抽象的“自然”。
后世道家文獻把“自然”與“天地”關(guān)聯(lián)起來論述的現(xiàn)象就更多了,例如《淮南子·原道》說:“夫萍樹根于水,木樹根于土;鳥排虛而飛,獸蹠實而走;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兩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員者常轉(zhuǎn),窾者主浮,自然之勢也?!边@里“天地之性”和“自然之勢”完全同義。《文子·符言》說:“天地無與也,故無奪也,無德也,故無怨也。善怒者必多怨,善與者必善奪,唯隨天地之自然而能勝理?!贝硕斡忠姟痘茨献印ぴ徰浴放c《韓詩外傳·卷一》。文字有所不同。這是說人因為有一己之私的“喜怒”“予奪”,所以必然恣意妄為、自遺其咎。只有如“天地之自然”那樣公平公正,才有可能任理而行?!段淖印さ涝吩疲骸叭我蝗酥碾y以至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畝之宅,循道理之數(shù),因天地自然,即六合不足均也。”《淮南子·主術(shù)》云:“是故圣人舉事也,豈能拂道理之數(shù),詭自然之性,以曲為直,以屈為伸哉?未嘗不因其資而用之也?!币仓v到“道理之數(shù)”和“自然”的關(guān)系,通過《文子·道原》可知,這個“道理之數(shù)”就是“天地自然”。這和前引《韓非子·功名》有異曲同工之處,即統(tǒng)治者不可能憑個人的智慧與才能治理天下,只有因循體現(xiàn)為“道理之數(shù)”的“天地自然”才能真正把握天下。嚴遵在注釋《柔弱于水篇》時說:“道德所包,天地所載,陰陽所化,日月所照,物類并興,紛繆雜亂,盛衰存亡,與時變化,積堅者敗,體柔者勝,萬物之理,自然之稱也?!边@就把“萬物之理”“自然之稱”不僅同天地、陰陽、日月相關(guān)聯(lián),還直接上溯至“道德”了。
既然“天”和“自然”都蘊含著非人為、無意識、無目的的意思,那么在后世道家那里,“無為”與“自然”的合流也就順理成章了,茲舉一例。如嚴遵對《勇敢篇》的解釋云:“天地之道,生殺之理,無去無就,無奪無與,無為為之,自然而已?!边@里“無為”和“自然”的意義已經(jīng)完全趨同?!独献印纺抢锉緛硎智逦膹摹盁o為”到“自然”,就變成了“自然無為”,“無為”和“自然”的次序可以顛倒,意思可以互換。這種思維延伸到王充這里,“天道自然”的說法便應(yīng)運而生,如《論衡·譴告》云:“夫天道,自然也,無為。如譴告人,是有為,非自然也?!薄墩摵狻げ敷摺吩疲骸吧苿t逢吉,惡則遇兇,天道自然,非為人也?!薄墩摵狻ず疁亍芬舱f:“夫天道自然,自然無為?!薄墩摵狻ぷ匀弧吩疲骸疤靹硬挥陨?,而物自生,此則自然也;施氣不欲為物,而物自為,此則無為也。謂天自然無為者何?氣也。”郭象在注《莊子·天道》時說:“各當其能,則天理自然,非有為也。”雖然用的是“天理自然”,但和“天道自然”如出一轍。這樣一來,在《莊子》《文子》《淮南子》中本來極為普遍的、用來表達“天”“天地”作用方式的“無為”,也就可以換言之為“自然”了。
此類思維再進一步,“道”之“自然”也就應(yīng)運而生,如張湛在注《列子·仲尼》時引夏侯玄的話曰:“天地以自然運,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边@樣一來,“自然”明確成為“道”的運行方式。如《太平經(jīng)》云:“自然之法,乃與道連,守之則吉,失之有患。”王明編:《太平經(jīng)合?!?,中華書局,1960年,第472頁?!独献酉霠栕ⅰ吩疲骸白匀徽?,與道同號異體,令更相法,皆共法道也。天地廣大,常法道以生;況人可不敬道乎?”饒宗頤:《老子想爾注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3頁。于是,如《老子想爾注》所言,“自然”完全可以“與道同號異體”了。
總之,“天”“天地”“天道”的“自然”先后伸展出兩層含義:第一,自然是事物天賦的本然狀態(tài)和內(nèi)在理路;第二,自然是事物發(fā)展合乎規(guī)律的、不以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運行方式。第一層含義我們在前面討論“自然”是萬物之“性”時也涉及了。但不同之處在于,作為萬物之“性”的“自然”,雖然也具有必然性,但那只是個別、特殊事物的“自然”,是被順應(yīng)的對象。而“天”“天地”“天道”的“自然”則具備了普遍的意義、抽象的意義,上升為一種公共的價值和行動的法則。其實,一些道家文獻所見“物自然”“萬物自然”中的“自然”也具有這樣的普遍意義和抽象意義,但本節(jié)突出強調(diào)的是“天”“天地”“天道”與“自然”的關(guān)系,故不再詳述?!白匀弧辈辉賰H僅是因循的對象,更成為行動的方式,這就必然會帶出第二層含義,并向“道”的高度靠攏。
四、從“道”到“性”與從“性”到“道”
要想說明“道性自然”的形成過程和內(nèi)在邏輯,僅僅論證“自然”是萬物之性、論證“自然”是天地之道,從而證成“自然”具有內(nèi)在性、必然性,證成“自然”具有普遍性、抽象性,證成“自然”具有公共價值和法則意義,從理論上看還不夠完善,最后還需要論證萬物之性(包括萬物之理)是如何和“道”建立起密切關(guān)系的。我們認為,這種關(guān)系可以從兩個方面加以認識。首先,萬物之性(包括萬物之理)是從“道”那里獲得或者分有的。其次,借助“性”這個入口或者中介,萬物可以返歸于“道”。
第一個方面,以往學者已經(jīng)論之甚詳,已成為一種共識,所以我們這里只要做出必要的描述即可。萬物之性(包括萬物之理)來自于“道”,這一點在《老子》并沒有明確的表述。但到了《莊子》和《韓非子》那里就有了比較充分的認識和闡述。例如在《莊子·天地》有這樣一段話: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這段話描述了“道”之象征的“泰初”如何一步步分化,經(jīng)由“德”“命”“形”,而最終生成作為“儀則”之“性”的過程。顯然這個“性”指的是此物區(qū)別于他物的規(guī)定性。嚴遵在解釋《道生篇》時,也有類似的表達方式?!昂沃^性、命、情、意、志、欲?所稟于道,而成形體,萬方殊類,人物男女,圣智勇怯,小大修短,仁廉貪酷,強弱輕重,聲色狀貌,精粗高下,謂之性?!?從生成的過程來看,這個規(guī)定性的獲得要經(jīng)過“德”“命”“形”(理)三個階段。葉樹勛認為這里的“德”“性”之關(guān)系,可以借用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潛在”(potentiality)與“現(xiàn)實”(actuality)的理論來理解。參見葉樹勛:《道家“物德論”在〈莊子〉中的展開》,《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3期。我們發(fā)現(xiàn),如果不強調(diào)“性”得以生成的具體次序,而是直接強調(diào)“性”來自于“道”,那么,在《莊子》那里,這個“性”常常是用“德”來表示,或者“德性”連用的。例如《駢拇》篇有“且夫待鉤繩規(guī)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薄斑氯裕允彰暋?。《文子·上禮》也有:“世俗之學,擢德攓性”,“擢德,自見也;攓性,絕生也”的說法。這里的“德”正指的是“性”?!肚f子》中一些沒有出現(xiàn)“性”的篇章中,“德”的意義實際上就是“性”。詳參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53頁?!肚f子》中關(guān)于“德”“道”關(guān)系的描述極為豐富,早已有學者指出,在很多場合兩者關(guān)系可以用“分”與“總”來加以概括,如馮友蘭指出:“天地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即名曰道;各物個體所以生之原理,即名曰德。”馮友蘭:《中國哲學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72頁。張岱年指出:“德是一物所得于道者。德是分,道是全。一物所得于道以成其體者為德。”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24頁?!暗隆迸c“道”的這種關(guān)系,也可以用來總結(jié)“性”與“道”的關(guān)系,即“性”雖然具體落實在“物”的身上,但因為直接來自于“道”,所以和“道”有著天然的關(guān)系。到了嚴遵這里,“性”與“道”就直接關(guān)聯(lián)了,如嚴遵在解釋《上德不德篇》時說:“上德之君,性受道之纖妙,命得一之精微,性命同于自然,情意體于神明,動作倫于太和,取舍合乎天心?!碌轮?,性受道之正氣,命得一之下中,性命比于自然,情意幾于神明,動作近于太和,取舍體于至德?!?在解釋《道生一篇》時說:“萬物所由,性命所以,無有所名者謂之道?!痹诮忉尅睹硎胗H篇》時說:“我性之所稟而為我者,道德也?!?/p>
前引《莊子·天地》已經(jīng)涉及“道”“理”“性”的關(guān)系,“理”是物之“形”得以成立的前提,從《莊子·天地》來看,“理”可以說是“性”的必要條件或者另一種表述。出于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的特定的政治立場,韓非子對“道”做出偏社會性、功用性的解釋,因此對于萬物之性更多強調(diào)其作為“理”的規(guī)律義,所以,《韓非子》的“自然”很大程度上和可以因循、可以利用的物理事理聯(lián)系起來,如王中江指出的那樣:“‘自然用作‘道‘理和‘數(shù),用作指稱不同事物的內(nèi)在根據(jù)、秩序、法則,它同作為萬物‘本性的‘自然就有了交叉性?!蓖踔薪骸吨袊白匀弧备拍畹脑戳骱吞匦钥颊摗罚秾W術(shù)月刊》2018年第9期。如王威威指出的那樣:“韓非子思想中的‘自然實際是以‘道為依據(jù)的萬物之‘理?!雹弁跬骸丁袄怼薄皠荨薄叭饲椤迸c“自然”——韓非子的“自然”觀念考察》,《晉陽學刊》2019年第2期。
這里,我們要強調(diào)的是《韓非子》所見“道”和“理”的關(guān)系,在《解老》中韓非子對于“理”來自于“道”有著非常明晰的解釋:
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蔽镉欣聿豢梢韵啾?。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為物之制。萬物各異理,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
如王威威所言,“韓非子認為‘道是萬物形成現(xiàn)有形態(tài)、樣貌的原因、依據(jù)?!硎菢?gòu)成萬物的形式,‘道是萬物之所以生成的原因。就是說,‘道是萬物生成及萬物各自擁有其存在形態(tài)的原因。”③不像《莊子·天地》生成論式的表達方式,《解老》采用的是本體論式的表達方式,在指出萬物之理構(gòu)成事物特有的規(guī)定性的同時,又指出這種規(guī)定性歸根結(jié)底來自于“道”??傊?,不管是本體論的方式,還是生成論的方式,萬物之性、萬物之理來自于“道”這一點是一樣的,這就使得“道”與“性”(包括“理”)之間建立起通貫的、必然的聯(lián)系,為后來“道性”概念的成立,打下了思想的基礎(chǔ)。
如果我們再回顧《莊子·天地》那段話,就會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由兩個過程構(gòu)成的。上面只分析了第一個過程,那就是通過“性”之生成過程的描述,可以得知“性”直接來源于“道”;而“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之后這段話是第二個過程,或者說逆向的過程。即通過“性”這個入口,可以返歸于“道”。因此這是一種工夫論,即修道者通過“性”的修養(yǎng),經(jīng)由“德”再復歸于“泰初”。
基于這樣一種通過返歸本性以接近“道”的理論,道家創(chuàng)造出了一批名詞,如“反性”“復性”“養(yǎng)性”以及相關(guān)的“反己”“反本”等,構(gòu)建出了一些精致的理論,來描述由“性”至“道”的可能性與必要性。例如《莊子·繕性》說“唐虞始為天下”之后,“去性而從于心……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薄豆茏印?nèi)業(yè)》云“內(nèi)靜外敬,能反其性,性將大定。”《文子·符言》有“治身養(yǎng)性”之說?!段淖印ど隙Y》云:“至人之學也,欲以反性于無,游心于虛。”《淮南子·俶真》有類似的話,還追加一句:“達人之學也,欲以通性于遼廓,而覺于寂漠也?!薄段淖印さ涝吩疲骸肮收嫒擞眯?,復性依神,相扶而得始終?!薄安宦劦勒?,無以反其性。”“不能反己,而天理滅矣?!薄拔ㄊト四苓z物反己”;《文子·自然》云:“立天下之道,執(zhí)一以為保,反本無為,虛靜無有……是謂大道之經(jīng)。”《文子·道原》指出:“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薄靶浴笔恰暗馈迸c“物”之間的橋梁,“動”與“靜”之間的節(jié)點?!靶浴彪m然是走向“欲”、走向“動”的最后一站,但歸根結(jié)底,“性”還是“道”的落實和體現(xiàn),因此“道”之失,也就是“性”之失,所以,“失性”一詞在道家文獻中頻頻出現(xiàn),如《文子·道原》云:“夫人從(縱)欲失性,動未嘗正也,以治國則亂,以治身則穢。”《文子·上禮》云:“循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性失然后貴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憋@然,這種可以“反”可以“失”的“性”,和本文第二節(jié)所討論的可以用來“因”的物之“性”不同,主要是作為“道”的體現(xiàn)甚至是“道”的代表出現(xiàn)的??梢哉f,這也為后來“道性”概念的成立,打下了思想的基礎(chǔ)。在此意義上去解釋“道性自然”,意味著“道”不違逆自己的本性。
既然“物”之“性”是“道”的分有,既然“物”之“性”在某些場合還可以成為“道”的象征或者體現(xiàn),那么,本來屬于萬物之“性”的“自然”最終演變成“道性自然”,也就具備了內(nèi)在的可能性。但是,需要強調(diào)的是,在河上公注本提出“道性自然”之前,其他文獻幾乎看不到“道性”這個概念,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嚴遵在注《得一篇》時提到“性命自然”,這是比較接近“道性自然”的說法,然而這里的“性命”顯然是五種得自于“一”者所具有的“性命”?!胺泊宋逭?,得一行之,興而不廢,成而不缺,流而不絕,光而不滅。夫何故哉?性命自然,動而由一也?!眹雷裨谧ⅰ镀浒惨壮制窌r也提到“性命自然”,“教以無教,導以無名,知以無知,狀以無形;治不得起,亂不得生,天下無為,性命自然?!边@個“性命”也指向的是萬物。嚴遵在注《道生篇》時說:“道高德大,深不可言,物不能富,爵不能尊,無為為物,無以物為。非有所迫,而性常自然?!边@個“性”似乎是“道”之“性”,但《老子指歸》中的“性”幾乎都指向萬物,而且從前文“凡此六者,皆原道德,千變?nèi)f化,無有窮極,唯聞道德者,能順其則。性精命高,可變可易;性麤命下,可損可益”來看,這個“性”就是“聞道德者”之性,因此還是萬物之性。楊杰認為:“在嚴遵處,‘自然是方法,‘無為是目的,以天地萬物的‘性命自然實現(xiàn)‘天下無為,是其政治哲學的根本旨歸?!眳⒁姉罱埽骸丁暗篮銦o為”抑或“道法自然”——論道家主旨的典范轉(zhuǎn)變》,《“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華北電力大學,2018年,第310~318頁。如果說“道性”指向“道”之“性”,那有不可思議之處,“性”指的是萬物特有的規(guī)定性,“道”不同于萬物,“道”恰恰是超越規(guī)定性的。例如《莊子·則陽》說:“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币虼耍暗馈焙汀靶浴敝g存在著張力,“道”不應(yīng)該有“性”這樣的存在。那么如何解釋河上公注本提出的“道性自然”呢?我們認為“道性”的主語很有可能就是萬物,即萬物從“道”那里分有的“性”是“自然”的。羅安憲認為:“道-德-性,在道家是一以貫之的?!傻蓝露?,就是由一般而具體。性不是別的,正是道在具體物上之現(xiàn)實顯現(xiàn),由此,性亦可謂之曰道性。”羅安憲:《虛靜與逍遙——道家心性論研究》,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1~92頁。此外,南朝梁宋文明指出:“道性以清虛自然為體。一切含識,各有其分。先稟妙一,以成其神。次受天命,以生其身。身性等差,分各有限。……今論道性則但就本識清虛以為言。若談物性則兼取受命形質(zhì)以為語也?!币姟兜澜虄x(假)》,收錄于《敦煌道藏》第5冊,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9年,第2647~2648頁。唐孟安排所集《道教義樞·道性義》指出:“一切含識,乃至畜生果木石者皆有道性也。究竟諸法正性,不有不無,不因不果,不色不心,無得無失。能了此性,即成正道。自然真空,即是道性?!边@也指明所謂“道性”特指萬物從“道”那里所秉受的成分。見張繼禹主編:《中華道藏》第5冊,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573頁。在如何修道上,道教認為,“道性”的內(nèi)在特性就是清靜自然,因此,“返性歸命”是“道性”對稟道眾生的內(nèi)在要求。他雖然沒有明確指出“道性”的主語就是“物”,但從上述這段話中也可以合理導出。明白了“道性”的主語就是“物”,就比較容易解答“道性自然”的下一句為何是“無所法也”了,因為道包萬物,并順應(yīng)作為萬物之性的“自然”,而沒有任何偏私,所以沒有特定的效法對象。王弼注的“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也”也是同樣的意思,這一點,筆者在《〈文子·自然〉研究——兼論對“道法自然”的理解》?一文中已經(jīng)有詳細論證,可以參考。曹峰:《〈文子·自然〉研究——兼論對“道法自然”的理解》,《現(xiàn)代哲學》2018年第5期。
然而,后世道家尤其道教經(jīng)典確實是把“自然”理解成為“道”的屬性,例如,楊維中認為,在早期道教經(jīng)典中,“道性”往往與“道體”可以替換使用,指的是道之體性。楊維中:《心性本體與道性道體:中國佛教心性論對道教心性論的影響》,《世界宗教研究》2003年第2期。因此,“道性自然”就可以轉(zhuǎn)變成“道體自然”。本來難以成立的“道性”一詞,后來竟成為表達道體之性的概念,這個巨大轉(zhuǎn)折是如何完成的?這里面需要解決的問題很多,限于篇幅,留待今后深入考察。
因此,萬物之“性”來自于“道”,以及由“性”可以返歸“道”這些在《老子》那里還比較模糊的意識,在《莊子》之后才開始清晰起來。“道性”的說法,一定是“性”的思想(包括與“性”相關(guān)的“理”“勢”等)大興之后,才有可能出現(xiàn)的產(chǎn)物。而“道性自然”則是將“道”“性”“自然”三種范疇糅合在一起的產(chǎn)物。因此,用“道性自然”去解釋《老子》的“道法自然”只能理解為后人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而非《老子》的本義。
余言
如前面所分析的那樣,《老子》文本中的“自然”只是“無為”作用于萬物的結(jié)果,并無特定的內(nèi)涵,也無神圣的地位。然而,在《莊子》之后的道家那里,情況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當“自然”被理解為萬物之性時,就成為得道者(在政治場合,往往指代高明的統(tǒng)治者)在修身和治國時必須因循的對象,這樣“自然”就被賦予了不得不然的必然性;當“自然”理解為“天”“天地”“天道”之性時,就成為得道者所要效法的規(guī)律與法則,這樣“自然”就被賦予了普遍的意義和公共的價值;當明確了“性”來自“道”并通過“性”可以返歸“道”時,由“性”所代表的“自然”也就天然地和“道”建立起緊密的關(guān)系。具備了上述幾個條件,“道性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
與上述“自然”思想轉(zhuǎn)變相伴生的是這樣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其一,是從《老子》的先“無為”后“自然”翻轉(zhuǎn)成為王充以后的“自然無為”,即“自然”等同于“無為”,這一點在上文中已有論及;其二,通過對“自然”思想轉(zhuǎn)變過程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即“自然”一詞的使用,早期更多是××之“自然”(如“萬物之自然”),而到了后期,則“自然”之××(如“自然之勢”“自然之理”“自然之道”“自然之物”“自然之驗”“自然之性”)大量出現(xiàn),這說明“自然”地位日益提升,不再依附于某個主體,只是某個主體狀態(tài)的形容,而成為一個獨立的概念,具備了抽象的意義和神圣的地位,并最終上升到與道并列的地步,成為形而上的范疇。
總之,“道”的“自然”或者“道性自然”是相當后起的觀念,不少學者在此問題上存在模糊的認識,以為在《老子》那里,“道”的本性是“自然”的,萬物的“自然”是“道”賦予的,如羅祥相提出:“正因為有了‘道的‘自己而然的本性和‘莫之命而常自然的玄德,萬物才得以具有‘自然的可能性,若沒有道之‘自然對萬物進行‘自然能力的賦予和權(quán)利的讓予,萬物不可能有‘自在的自然。”“‘自然是老子通貫‘道、‘德、萬物、圣人、百姓所有之活動和行為的最高原理和實踐原則。正是在此一意義上,‘自然成為集中體現(xiàn)老子哲學價值追求和哲學精神的范疇。”羅祥相:《“自然”的讓予和讓予的“自然”》,《“和合與人類命運共同體”論文集》,中國人民大學孔子研究院,2018年,第213頁。通過本文的大量舉證和細致分析,可以說我們完全看不出,“自然”在《老子》那里已經(jīng)是體現(xiàn)為老子哲學價值追求和哲學精神的范疇,也看不出道之“自然”如何對萬物進行了“自然”能力的賦予和權(quán)利的讓予,如果說這是東漢以后甚至魏晉以后的人,假借《老子》注釋和道家闡釋做出的新發(fā)明,那姑且成立,但如果說《老子》文本中早就存在這些東西,那就是本末倒置,難以認同。
另外,如前文所述,《文子·上禮》有“循性而行謂之道”,《淮南子·齊俗》作“率性而行謂之道”。我們注意到這句話非常接近《中庸》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薄痘茨献印ぴ馈酚校骸笆枪视碇疀Q瀆也,因水以為師;神農(nóng)之播谷也,因苗以為教?!笨梢?,《中庸》這三句非常有名的話,很有可能受到道家自然思想的影響。這是把“循性而行”當作“道”的作用方式,這種作用方式體現(xiàn)出“道”對萬物之性的尊重與順應(yīng),在《莊子》《韓非子》《文子》《淮南子》中有集中體現(xiàn),“循性而行謂之道”這個命題顯然比“道性自然”之命題要早,鄭熊認為:“漢代《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明確提出了‘道性自然觀點,認為自然是道的自然,道化生萬物和治身治國都要遵循道的特點——自然。魏晉時期的王弼、郭象則認為,自然是萬物的自然,萬物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都是遵循萬物之性的結(jié)果;同樣,治身治國也要以人之自然本性為準則。漢晉道家思想從道性自然到道率萬物之性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出道法自然理念在漢晉時期的發(fā)展,也是漢晉時期社會變化的縮影?!编嵭埽骸稄摹暗佬宰匀弧钡健暗缆嗜f物之性”——漢晉道家對道與自然關(guān)系界定的變化》,《哲學研究》2016年第6期。這是說“遵循萬物之性”是王弼、郭象的觀點,因此提出有一個從“道性自然”到“道率萬物之性”的演變過程,這完全是本末倒置了。其實“遵循萬物之性”正是王弼、郭象對先秦思想的忠實繼承,而不是他們的發(fā)明。李延倉也認為,從自然思想在后世的演變來看,郭象更多地強調(diào)萬物自然,這是對兩漢突出“天道自然”的一種反動。唐代成玄英則既強調(diào)道體自然,又突出萬物自然,是對兩者的兼容并蓄。參見李延倉:《從〈莊子〉、郭〈注〉、成〈疏〉看莊學“自然”義的歧異指向》,《文史哲》2007年第4期。如依據(jù)本文的考察,可知萬物自然的思想、“道率萬物之性”的思想早在先秦就已開始流行,“天道自然”“道性自然”才是后起的。因此李延倉的這個觀點也屬于本末倒置,難以認同。
本文在寫作之際,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博士生羅啟權(quán)為我查對了所有引文,并提出寶貴意見,特此感謝。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