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文勤
播 ?種
芒種的腳步像一個匆匆的過客踏上滇西的田野,左手還握著麥香,右手卻激蕩著父親播種的思想,當(dāng)清晨的鳥鳴喚醒村莊的酣夢,父親趕著耕牛將太陽馱上了山崗。
播種的土地在瀾滄江大峽谷向陽的山崗,在這荒涼的山坡上,祖先用開挖出的石頭就地壘成石埂,開掘出石縫草皮中的泥土和風(fēng)化的紅碎石造為土壤,一層一層開墾上去筑成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從山腳到山巔,數(shù)百級梯田依山形地勢盤繞,彎彎曲曲,層層疊疊,直伸云天。那是天空用五彩線織出的一方流光溢彩的毯,那是大地用五線譜寫出的一首激越飛揚(yáng)的曲。
播種的土地已經(jīng)深翻過一次,所有的雜草和麥茬被母親撿拾到土地的中央,被烈火焚燒得灰飛煙滅。積了一冬的農(nóng)家肥,此刻,正安詳?shù)靥稍谄秸耐恋厣希忈屩扒f稼一枝花,全靠肥當(dāng)家”的哲理。
耕牛在父親的吆喝聲中站在地頭的起跑線上,蠕動的嘴唇反芻著躬耕歲月的艱難。擦得锃亮的牛彎弓架上牛背,閃亮的鏵犁,在牛尾巴的下面深入大地的脈絡(luò),描繪“東風(fēng)染盡三千頃,折鷺飛來無處?!钡脑娗楹彤嬕?。
我就跟在父親的身后,背一個背籮,抓一把金黃的玉米,沿著散發(fā)著泥土芳香的犁溝,按照一尺遠(yuǎn)的株距,將一?;蛘邇闪7N子點播成全家人的希望。這是個周而復(fù)始而又必須步調(diào)一致的動作,腳快手慢點播出的是草盛苗稀的無奈,腳慢手快點播出的是鋪張浪費的罪孽。父親說,播種的態(tài)度,關(guān)系著收獲季節(jié)里的收成,否則,在別人收獲的日子,你就會歉收。
滇西的陽光很熱烈,父親背脊上的汗?jié)n,在發(fā)白的上衣上速寫成一幅山水畫,在季節(jié)的背影中深深嵌入我的記憶,成為我日后走出農(nóng)門的考場作文中最順暢的揮筆。
母親是持家的好手,也是能侍候土地的高手。土塊一寸寸搗碎,雜草一棵棵除去,撿出石塊瓦礫,覆蓋裸露的種子,保證每顆種子都能水泵一樣深入土地的心肺,汲取泥土的精髓。母親說,鄉(xiāng)村的根是土地,世世代代的鄉(xiāng)民,奔走在大地上,耕作在土地上,快樂痛苦都在土地上,只有侍候好泥土,它才會像一塊肉餅,讓你的生活有滋有味。
兒時,我常討厭剛剛翻過的泥土,那股夾雜著蟋蟀、蚯蚓的腥味,常讓我頭暈?zāi)垦?,那夾雜著花草和樹葉腐爛時發(fā)出的漚氣,常讓我寢食難寐。于是,我常在播種的時候走神,我關(guān)注著俯沖的喜鵲是否逮捕了忘情跳躍的蟋蟀,我斜瞄著藏在核桃樹上的松鼠是否偷吃泥土沒有蓋實的種子,以至于直到如今,我依然點播不出詩行一樣的種子,也收獲不了成熟的莊稼。
如雨的汗珠、發(fā)燒的臉龐是我對生命最原始的體驗,酸疼的脊背、干裂的嘴唇是我對播種最深切的感受。我如鉛的步履,永遠(yuǎn)跟不上老牛蹣跚的腳步,父親就佇立地頭,手握鏵犁,頭戴草帽,腳趾陷在深深的泥土里,嘴里唱起了穿云裂霧的調(diào)子。
那時候,我對這只有老牛才會聽懂的調(diào)子并不了解,只覺得有些神秘,令我的心在不知不覺中隨他翩翩起舞,隨他歡快或悲傷。長大后我發(fā)現(xiàn),父親唱的這些調(diào)子不再只是優(yōu)美動聽的旋律,他充滿了感情,是生活的寫照,是父親對待生活的心聲,是他對未來的憧憬,是夢的期望。正是父親對生活充滿了樂觀的態(tài)度,于是他就有了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信心和勇氣,在喜悅的時候,他歡娛歌唱,帶去誠摯的向往。在失落的時候,他放棄的是無奈,任它哭泣、飄蕩,帶去心靈的憂傷,在灰色的迷途中找尋點點的希望。我知道,這是父親在給生命配樂,那是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躬耕一生都不改對土地眷戀的宣泄。
玉米是不會嫌棄滇西土地的貧瘠的,就像狗不嫌家窮那樣,它一直在貧苦歲月里支撐著滇西人的生命,它粉身碎骨,磨成淀粉,烙成面餅,熬成稀糝,伴著野菜,抵達(dá)我們干癟的饑腸。對我的童年而言,幸福就是一包芳香的煮玉米棒,或者是一塊酥脆噴香的玉米餅。灌足了陽光的玉米粒在我們纖瘦的體內(nèi)溫柔地蕩漾,覆蓋我們清苦而歡快的少年時光。
我感激玉米,我崇敬玉米,它沒有虛榮、貪婪,只有堅強(qiáng)、挺拔、向上,它用一種特殊的言語,蕩滌著滇西人的心靈,它一生蘊(yùn)藏的奉獻(xiàn)精神,不正是滇西人性格的寫照嗎!
栽 ?秧
栽秧的節(jié)令姍姍而來,白花花的陽光,將滇西的田塊炙烤成無數(shù)烏龜?shù)募贡?,憂心忡忡的父親,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古銅色的臉上寫滿對一場雨水的期待。等待的過程是煎熬的,一顆心懸在空中,七上八下,不得安寧。在滇西,這種煎熬人的等待并不是每年都會有結(jié)果,有時地里的玉米都長得老高,留著移栽的秧苗也等得發(fā)黃,可還是沒能等到一場像樣的雨水。遇到那樣的年月,滇西人只好把等待栽秧的田塊改種玉米,雖是廣種薄收,但總比沒有收成好。有時在等待中節(jié)令已跑出好遠(yuǎn),再怎么薄收也只能是一種奢望,唯有那任性的野草,在等待雨水的田塊里瘋長。
然而,不論等待的過程是如何漫長,父親卻始終充滿希望,他常說,沒有對雨水的憧憬,哪里還有對未來的渴盼,不要抱怨等待,無限的機(jī)遇和無盡的可能,往往就出現(xiàn)在最后的一刻。
父親的話是有道理的,上午還有大把大把的陽光,下午就風(fēng)起云涌,沙飛葉旋。蓄滿力量的云朵,霎時間將陽光吞噬,隆隆的雷聲,糾集著雨水向滇西的田塊靠近。電閃雷鳴,風(fēng)暴雨狂。雨水,這個天空中自由的精靈,在滇西人期待的目光中悄然抵達(dá)。滇西的風(fēng)很多情,合著樹葉的節(jié)拍彈起了迎賓曲,清脆的蛙鳴,響亮宣告著雨水的到來。風(fēng)助雨勢,雨借風(fēng)威,天地間似乎是用了最短的時間靜默了下來,只能聽到雨點砸在地上的啪嗒、啪嗒的聲響。雨水狂暴地沖擊著地面,又很快匯集著,交合著,成為一股股的水流,恣肆流淌,沖刷著萬物,洗滌著塵埃,激蕩著滇西人饑渴的心靈。
這一陣勢,讓全村人喜出望外,大家都往自家的田塊趕,扛犁的、扛耙的,鋤頭聲,鐮刀聲,暴雨聲和著牛的哞哞叫喚聲讓整個田壩沸騰成一鍋粥,先到田塊里的就乒乒乓乓地敲打起田里稍大點兒的土塊,在雨中用最少的雨水把田整理出來。當(dāng)然也有的田塊上空任憑天空炸響,就是沒有雨滴往下掉,大家只能直勾勾地望著頭頂黑得像鍋底,聽著炸響的雷聲,瞅著拉裂天空的閃電,把滇西人的心勾得直癢癢。半天過去了,只有草草的幾滴雨點兒敷衍滇西人后,又變得晴空萬里。
我們?nèi)胰硕寂纤蛞?,戴上斗笠,跟在父親的身后齊刷刷上陣,我站在田埂上提著馬燈照明,姐姐在溝邊照看溝渠,以防漏水或是半道被截,父親揚(yáng)起牛鞭,啪地一響落在牛背上,打得拉犁拖耙的大牯牛奮蹄前奔,翻滾的泥浪,讓進(jìn)來的水與土塊快速融合,姐夫忙著糊田埂,使進(jìn)來的水能乖乖地躺在自己家的田塊里,別讓它們從田埂的裂縫里偷跑到別人家的田里去。
平整田塊是栽秧前的關(guān)鍵活,因為,秧池地里很不平整,有凸有凹,放滿水了,田中間還有不少的小泥丘,父親要趕著水牛拖著木耙在水田里來回地刮著,一者可以碾碎泥塊,二者可以把地面刮平。我常常和父親搶坐在木耙上,享受著被水牛拖著的悠閑,有時候,牛尾巴難免不停地甩動,甩得我們父子滿身都是泥水,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我干脆拽著牛尾巴,和父親一起唱著牛歌,直到秧田被整得水平如鏡。那種情節(jié),依然是我今天發(fā)表詩歌的秘密。
清晨,層層疊疊的梯田開始在晨曦中若隱若現(xiàn),波光粼粼,宛若一幅淡淡的水墨畫,朝陽給層層梯田漸漸染上金黃,金燦燦,亮閃閃,如詩如畫,如夢如幻,讓人目不暇接。極目遠(yuǎn)眺,云霧、陽光、彩霞,五彩斑斕。層層梯田與云海、森林、村莊組成一幅奇妙的版畫,宛如仙境。
此時,滇西人卻來不及欣賞這夢幻的美景,他們要乘著田里有水,要把秧栽進(jìn)水田,栽下滇西人一季的希望。
栽秧是件苦差事,它一頭牽著農(nóng)民對豐收的期望,一頭掛著農(nóng)民對插秧手的崇敬。拔好的秧苗早早挑到了田頭,栽秧開始前,將拔好的成捆秧苗天女散花一樣直接拋到田里,溶好的稻田,就像一張大白紙鋪展在人們面前,怎么寫,怎么畫,任由著你,能否寫得好畫得美,全看你的本事。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辈即蜕形┟钗┬さ貙懗隽嗽匝淼那樾?,且一語雙關(guān)點出了栽秧的玄機(jī)。
母親常說,米飯好吃秧難栽。滇西的田地就像樹葉,幾乎找不到相同的兩坵??釤岬年柟庀?,栽秧的人們個個低著頭顱,弓著腰肢,一聲不語,只管退步前進(jìn),右手三個指頭像小雞啄米似的,左點一下,右點一下,一眨眼工夫,就把手里的秧苗整整齊齊地栽在仿佛熬過頭的寡水稀粥的田塊上面,就像在方格紙上寫了一首首絕句,耐看,耐讀。它是滇西人寫給大地母親的信,他們心中的千言萬語,全憑這一點、一橫、一豎、一彎、一鉤、一撇、一捺的動作訴說,全憑這一字一格的汗水,工工整整地書寫。
母親是栽秧能手,她一輩子從村里栽到村外,從鄉(xiāng)里栽到鄉(xiāng)外,不知栽過多少田,贏過多少稱贊。她栽秧快如穿梭,栽過的秧田,就像紡布能手紡出來的花格布一樣,找不到一條斷過的線頭。栽好的秧苗,在微風(fēng)中扭著腰肢,一排排,一行行,整整齊齊,在滇西的田塊間盡情地鋪展開來,向遠(yuǎn)處蕩漾、延伸,直到目力不及的遠(yuǎn)方。
我早已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心,赤腳下到田里,一陣清涼從腳下直沖全身,滑潤柔軟的泥土在腳丫間鉆來鉆去,那種感覺特別舒服適意,那種微妙細(xì)切的體驗,就像是啜飲了一大杯沁涼的冰水,下田之前的所有慵困懶散,都被清刷和過濾,全身上下頓時像換了一副身架,變了一個自己?;浀哪嗤聊前闳釢?,清涼的水汽那般沁心,高翔的鳥兒那般優(yōu)雅……想著、看著,不禁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忘情地瞭望著蒼茫的天空、遼闊的大地……這一切都靜靜的,構(gòu)成了一幅美麗的田園風(fēng)光,令人玩味,惹人動情,讓人浮想著生命的繁華與承續(xù),我在欣賞著別處風(fēng)景,我亦成了別人的風(fēng)景……目測間距,左手分秧,右手插禾,可秧苗一到自己手里就不聽使喚,想拿起四五棵,扯下的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而且還牽牽連連,慢慢騰騰,左兩棵,右兩棵,兩腳之間又一棵,撲通撲通的水花四濺,胸口的衣衫開滿了“泥花”,抬頭一看,秧苗東倒西歪,而且不成行列,還有少量的秧苗,懶洋洋地已經(jīng)漂浮出了水面。
母親說,栽秧關(guān)鍵在于雙手緊密配合,左手拿,右手插。拿秧的左手拇、食、中指須敏捷地把指中的秧苗分開吐出,遞給右手;右手也是三指合作,接過秧苗,找準(zhǔn)秧位,裹住秧莖、秧根,向田里輕巧一點,迅速抽出手指,秧根即被插入田中。這邊栽,那邊分;這邊遞,那邊接,講究一個運用自如,心到手到。我想,這種功夫,非一朝一夕可以練就,練就了這手絕活,飯香的滋味,就會離我們很近。
收 ?麥
風(fēng)吹著口哨走進(jìn)滇西的四月,金黃的麥子爬滿瀾滄江兩岸的山坡,麥子是瀾滄江大峽谷最樸素的一種植物,樸素得隨處可見。它個頭不高,生長周期短暫,只從冬生長到夏,但是滇西人卻很喜歡它,把它當(dāng)作子女一樣來飼養(yǎng)。
滇西的紅土貧瘠,生長不出甜菜棉花,卻可以把小麥的根系,飼養(yǎng)成如鞭的麥穗。滇西的風(fēng)很專利,不適合城市里的盆景生長,卻可以把東一坡,西一坡的小麥,吹綠成滇西人的希望。每年深秋,滇西人就把麥種撒播在瀾滄江兩岸的山坡,我常??匆姡赣H揮汗成雨,常年耕耘在那陽光都難以立足的山坡,看麥苗呼啦啦地站立起來,最早迎候春天的檢閱,那精神抖擻的小麥,每一塊,每一片,都張揚(yáng)著自由的意志,綻放著生命的活力。寒風(fēng)刮不倒它,霜凍凍不死它,冰雪摧毀不了它。因為麥子堅信,挺過冬天,就是春天。“今冬雪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雪下得越猛烈,麥子就長得越好,麥子是把嚴(yán)冬酷寒當(dāng)作自身的磨礪,把風(fēng)欺雪壓當(dāng)作自己最好的營養(yǎng)。麥子更懂得,把滇西人滲入地層的汗珠和射穿影子的陽光,當(dāng)作拔節(jié),揚(yáng)花,抽穗,灌漿,成熟的動力,一路風(fēng)雪,一路歡歌,走到了這滿山坡的金黃。這黃從田間蔓延到山腳,又從山腳蔓延到天空;這黃染透了山,染透了水,染透了整個天空,黃綠相間,黃黛相襯,直把這片天地畫成了一幅幅靈動的圖畫。
此時的瀾滄江大峽谷是最動人的,江風(fēng)撲面,麥浪滾滾,曾經(jīng)披綠著翠的大峽谷,而今已是遍地金黃,麥穗低垂,麥香在江風(fēng)的裹挾下散發(fā)著淡淡的芬芳,散入農(nóng)家,飄進(jìn)農(nóng)院,溢滿滇西的鄉(xiāng)村。站在山腳,整個麥田如流動的錦緞,層層疊疊,向天際翻卷而去,艷陽的照耀下,流光溢彩,靈異飛動,沁人心脾。父親與麥子最親,他常躬下身子,雙手捧起麥子沉重的頭顱,兩眼中射出慈愛喜悅的光芒。有時,父親就坐在地頭,點起一根煙,默默地吸起來,青煙裊裊上升,又一縷一縷地飄散。這是父親以他特有的方式,和麥子對話,與麥粒交談,父親關(guān)于人生的許多重要的話語,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傳達(dá)給我。此刻,麥子在父親的話語中站立著,我知道,麥子的頭顱里面,充滿了金燦燦的麥粒,充滿了金燦燦的良知和感恩的思想。
我生活的城市,只生長鋼筋水泥澆筑的天空,只生長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噪雜的車鳴,沒有小麥的金黃,沒有小麥的芳香。小麥只是副食,貧血的身軀飼養(yǎng)不了腦滿腸肥的城市,滇西大峽谷,麥子主要用來做面條,逢年過節(jié),走親戚,拜朋友,面條是必備的禮物。兩把面條,一斤酒,一斤糖果,相約成俗,風(fēng)行了幾十年。平時來了客人,能有一碗面條招待,就很有面子,能吃上饅頭、包子,那是件奢侈的事。
曾有人把小麥撒播進(jìn)城市的花壇,小麥常常水土不服,病怏怏地夭折在成長的節(jié)點上。其實,有許多人像花壇里的小麥一樣,為了在這大都市里有一席之地,擁有高樓大廈里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無所顧慮地出入于品牌名店,挑自己所愛,買自己所買,整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更希望,有朝一日,開著小車急馳于都市的寬廣大道,不因為每天生活而工作,不用每天為生計而奔波,于是都帶著夢想來到這個繁華的都市,拼命的奮斗,把一個小城市改變成了一個大都市……其實,在這個大都市里,我們就像上千萬只螞蟻在爭搶一粒米飯,你得使盡吃奶的力氣,爬到最前頭,要不你就有可能被踩死,壓死,甚至被餓死……于是,我常常想起被麥子包圍的村莊,兒時,我常在麥地間行走,從一片麥子走向另一片麥子,走著走著,就走進(jìn)了麥子的深處,忽然發(fā)現(xiàn)我居然被麥子包圍了。前看不到頭,后望不到邊,像陷入了一片無邊的海洋中,回蕩在耳邊的只有風(fēng)的呼嘯,麥浪的喧響,它們起伏著,翻滾著,一片片洶涌而來,又一片片奔騰而去。那時我想,做麥地的守望者,也同樣是件幸福的事。
金黃的麥子爬滿山坡,父親天天守在地頭,有時一站就是半天,看著碩大的麥穗迎風(fēng)擺舞,父親的笑容映紅了朝陽。父親揪下一個麥穗,放到鼻子前聞一聞,放在手中搓一搓,看籽粒是否圓滿結(jié)實,計算著收割的吉日。
收麥的日子,在詩人眼里,滿地里都是黃燦燦的句子。而在我的記憶中,收麥?zhǔn)羌量嗟氖?。開鐮的日子,太陽把天空燃燒成火盆,割麥人站在一壟麥地里,左手?jǐn)堺湣⒂沂謸]鐮,鐮起收麥,轉(zhuǎn)身放置在一起,堆成垛以便捆綁。收麥的動作簡單,重要的是操作的嫻熟程度。我看見父親貓著腰,左手一攬滿懷的麥子,右手揮鐮快如閃電,動作流暢如天上行云,操作熟練手到擒來。鐮刀在麥子里舞動,如游龍在水中暢游,移動的腳步,那般輕盈靈活。整整一個深秋,滇西人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用鐮刀的寒光追逐著麥香,盡管干燥的麥葉和尖利的麥芒把他們的胳膊割裂成縱橫交錯的裂縫,盡管濁流一樣的汗水從他們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里奔涌而出,如燒得滾燙的泥巴,把他們糊住,但滇西人依然揮鐮如風(fēng),就像我敲擊鍵盤的姿勢,輕松自如。父親的腰彎成了弓,身子沉得像一座山,但他依然把割好的麥子整齊而柔順地放在身后,直到無邊無際地鋪滿了峽谷的秋天。我也手執(zhí)鐮刀走進(jìn)麥場,從滿地的金黃中,偷窺豐收的喜悅,種子與汗水的分量,讓我掂量出了日子的沉淀,卻無法品出一個麥穗,貯藏了母親多少的光輝,一粒麥香,聚集了父親一生多少陽光。
在瀾滄江峽谷,大型聯(lián)合收割機(jī)望而卻步,負(fù)重的汽車寸步難行,唯有溫順如狗的毛驢,才是滇西人最好的幫手。在滇西大山里,岀門就登山爬坡,彎彎曲曲的山路左右迂回。毛驢是滇西人忠實的朋友,就像滇西人一樣干起活來不知疲倦,任勞任怨。父親常將麥子捆成捆,讓驢馱回家。驢背上的麥梱很沉重,壓得那毛驢不時放岀一串響屁,或翹起尾巴拉些星散旳糞蛋,兩個鼻洞呼哧呼哧地噴岀一股氣浪,沖得路邊上的花兒草兒搖搖晃晃,而那毛驢的步子卻依然瀟灑矯健。有時遇到陡坡,毛驢站在原地打轉(zhuǎn),四腳直打哆嗦,父親就拉著轡頭,匍匐成另一頭毛驢的姿勢,牽著毛驢行走,那種姿勢,至今依然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
而今,我早已離開金黃的麥地,看不見小麥的金黃,卻在鍵盤上敲擊著小麥發(fā)泡的數(shù)字,聞不到麥香卻盡情享受著麥子的饋贈。我曾接父親來城里小住,父親對饅頭格外的親切,父親說,城里饅頭光滑漂亮,卻沒有鄉(xiāng)村饅頭的芳香。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心里似乎有一絲不安,說自己老了,再沒有力氣勞動了。是的,父親的力氣已經(jīng)耗盡,他勞動了整整70多年頭發(fā)已花白,弓著瘦弱的身子,目光暗淡,無聲無息。可他仍急著回去,說是滇西的農(nóng)村人都涌進(jìn)了城市,滿地的麥子需要照看,不然會有成群的鳥雀飛來啄食。父親種了那么多的麥子,可他從來都不知道他們都飄流到了何處,他只是用一生的執(zhí)著,站成守望麥地的稻草人,用挺拔的身軀,呵護(hù)著滇西人用汗水耕耘下的麥地,收割屬于自己人生田地中的一坡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