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月眉庵

2019-08-18 15:25陳再見
大理文化 2019年7期
關鍵詞:母親

陳再見,男,1982年生于廣東陸豐;已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鐘山》《中國作家》《青年文學》《長城》《江南》《山花》等刊發(fā)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六歌》,小說集《喜歡抹臉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等;榮獲《小說選刊》2015年度新人獎、廣東省短篇小說獎等。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深圳。

何家正每周都會開車去一趟月眉庵,有時帶上托人從香港買的虎標油、行軍散和胃藥,有時則帶點咸蠔、紫菜和香芋腐竹,前者帶給母親,后者帶給庵堂的其他齋姑。母親在月眉庵堂吃齋六年了。何家正記得很清楚,父親去世后,母親不愿意在村里生活,老覺得村子一樹一石都有父親的影子。實在受不了了,阿正。母親說。何家正明白母親的意思,她忌諱的還不僅僅是父親的影子,村子里有更讓她傷心欲絕的記憶。母親不說破,何家正也絕口不提。何家正說,那你隨我到縣城里住吧,能騰出一個房間。那時何家正還沒結婚,租住在城東馬街尾五十平方不到的兩居室里。母親搖搖頭,說,我哪也呆不下,你要是真關心我就幫我找個庵寺吧,我要吃齋念佛去了。

月眉庵不大,城東再往東,也就二十里路,十里省道十里山路。算上何家正的母親,庵里經(jīng)常能見的有五個齋姑,時頭過節(jié)人要多些,附近的村民會去添油還福。何家正一般不會選擇人多的時候去,那時母親要忙著接待來客,根本沒時間理兒子。母親在庵里也算是老齋姑了,儼然一副主人的模樣,忙里忙外,整個人的氣色看起來比以前好很多。珍姑是庵堂的住持,珍姑笑著跟何家正說,胖了,至少胖了有十斤。何家正也覺得母親胖了,跟在村里時可以說判若兩人。這么看來,何家正當時的阻擾多少有些自私,如果他繼續(xù)堅持,說不定母親也會依了他,搬到出租屋和他一家擠著住,要是那樣,保不準,情況會很糟糕。何家正是村里唯一讀過大書的人,雖然只是搭了尾班車的師范生,身份的優(yōu)越感還是讓他對面子極其看重,至少在他看來,父親過世后就讓母親去庵堂生活,是十分丟面子的事。村里也確實有過閑言閑語,何家正就算常年不回去,多少也有耳聞。他最后還是退了一步,跟母親商量說,可以答應幫母親找個庵寺,但必須聽他的,得在縣城附近,離縣城太遠他可不放心。這個條件當然可以接受,母親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不過,何家正第一天帶母親去月眉庵時,母親還是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在她看來,月眉庵也太小了點,至少和她想象的情景不一樣。何家正不知道母親把庵寺生活想象成什么樣,大概也就像他當年剛考上師范,整個暑假都沉浸在對未來校園的幻想中吧。人同此心。何家正算理解了母親的失落,他當年第一腳邁進師范校園,看見滿校園的敗落氣象,也曾大失所望。不過現(xiàn)實可容不得母親任性,她還是聽話地住了下來,這中間有過一次口角,起因是母親把一壇咸菜給毀了,珍姑多說了幾句,母親賭氣跑了,沒告訴兒子,也沒回湖村。何家正找瘋了,差點要到庵里把珍姑揍一頓。兩天后,母親自己回到了月眉庵,背上還背著一個大筐腌制咸菜用的大菜,把珍姑愧疚得大哭一場。自那起,珍姑像照顧自家妹子一樣照顧著何家正的母親,何家正也視珍姑為親人,有時需要了解一些母親的動態(tài),何家正干脆就從珍姑那里打聽了。

珍姑做得一手好齋食,尤其是她親手炸的紫菜片,油剛好,火候也剛好,炸多幾秒就糊了,炸少幾秒還生韌。母親夸珍姑總能在那剛好的一兩秒間,將紫菜從菜籽油里撈起來,油水隨著紫菜到了甌里還吱吱響,也許秘訣就在于其他人都少算了上甌后油還會繼續(xù)炸的時間。何家正每次去月眉庵,沒什么急事都會留下來和齋姑們吃個午飯,說是午飯,其實也簡單得很,一鍋飯,一甌炸紫菜片,另加一盆葉子菜,有時是拌了米線的菠菜,有時是雜菜煲,邊上還擺著一小碟醬油,當然還有何家正帶去的小罐咸蠔。說起來也怪,咸蠔在齋堂里竟然也算是素菜,何家正沒想明白,但也不敢多問,怕犯了齋姑們的戒,或者有當面拆穿的貿然。一餐下來,何家正吃得難免有些尷尬,有他在,齋姑們吃得也不自在,但何家正把它當作是和母親吃飯的唯一機會,也許到死,母親也不愿意隨兒子回家里吃餐葷菜了。何家正會刻意控制食欲,飯只吃一小碗,菜基本不動,不過炸紫菜沾醬油下飯的美妙味道,卻讓他念念不忘。他甚至還向妻子夸了月眉庵的伙食,意思是母親吃的可不比外面差,有些美味還真不是“凡人”能吃到的。妻子有點不以為然,如法炮制過一兩次,均沒有珍姑做的好吃。何家正想,一樣的紫菜一樣的菜籽油一樣的醬油,做出來的炸紫菜片卻截然不同,看來就是手藝問題了。他沒敢作聲,只是吃得默然,兩次過后,妻子就不再弄了。妻子也是心細如毫之人,何家正的一舉一動,都躲不過她的眼睛。

慢慢的,月眉庵之行成了何家正日常生活之外的特殊體驗,心里有一種秘而不宣的期待。當然,看望母親是堂而皇之的理由,更為深層的是,他似乎把月眉庵當作一種生活的切換模式。月眉庵在縣郊村邊,開車最遲也不過半個鐘頭,卻比縣城安靜許多,就連她們吃餐飯,都要比常人安靜,不見交談,放個碗筷也要小心翼翼,生怕制造出一點不必要的聲響,擾了神明。除了母親,何家正不知道其他四位齋姑的來歷,包括珍姑,有一次從母親口中得知,珍姑似乎也有兒子,不過很少來看她;其他三位稍微年輕一些,其中一位講客家話,西南人,另外都來自邊鄰村莊。母親能成為珍姑比較親近的人,估計也是占了年齡的優(yōu)勢。何家正才不管這些,他對她們保持禮貌、尊敬,為的也是母親能在這里過得順遂、開心。

何家正總是第一個吃飽飯,他緩慢著起身,想去外面抽根煙。母親問,飽啦?他說飽了,你們慢吃。何家正走出庵門,回頭看她們五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圍在一張陳舊的桌子上吃飯,這景象突然讓他心情復雜,卻也不知道怎么來表達。庵堂門口是一片茂盛的菜地,齋姑們自己開墾的荒地,有半畝的樣子。何家正抽完煙,想幫忙做點什么。起初還得征求珍姑的意思,菜澆水了嗎?珍姑說還沒呢。他說那我去澆水吧。后來珍姑也不客氣了,看他吃飽了,就說,何先生,沒什么事你幫忙澆下菜。母親也附和著說,是啊,來了就要干點活,知道你整天坐辦公室,把腰都坐壞了吧。于是,給菜園子澆水成了何家正每次必須完成的任務。當然他是樂意的,菜園子也不大,他挑著老式渲桶下到邊上的池子里,來回七八趟,基本就能把菜澆透了。何家正恨不得多干點什么,確實如母親所言,在教育局那間散發(fā)著霉味的辦公室里,不但把腰坐壞了,頸椎也坐壞了。

何家正澆好菜園,母親才端著碗筷在井邊洗,這時候母子倆能說幾句私下話。母親問,家里沒什么事吧?家里能有什么事?何家正知道母親關心的是阿迎。她的記憶似乎起始于阿迎被何家正帶走的那一年,往后是父親的過世,直到搬進月眉庵——母親自愿生活在這一段記憶里,屏蔽過去,也不關心庵堂之外又發(fā)生了什么。母親不提,何家正也不會說,甚至他結婚生子、工作變動,在母親那里都是印象模糊的,母親似乎也從沒正經(jīng)過問。

何家正看著母親身穿一身灰色僧衣蹲在井邊洗碗,水很容易濺上她的衣服下擺,這讓她很慎重,一邊洗碗一邊還得護著僧衣不讓污水濺了,在她看來保持這一身衣物的干爽就是對神明最大的敬意,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

“沒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焙渭艺詈笳f。

“下次記得把阿迎帶來啊?!蹦赣H也就隨口一說。幾乎每次何家正離開,母親都會這么囑咐。然而,何家正心里很清楚,他怎么可能輕易帶阿迎來呢。

“好好,不過他升高三了,學業(yè)比我的工作還繁重,不一定比我有時間哦?!焙渭艺D身離開,拿出鑰匙按響了榕樹下的車子。

倒也不是何家正故意不帶阿迎來見奶奶。阿迎上高三后,學習起來真是拼了命,連上個廁所喝口水都做好安排,規(guī)劃好了時間。何家正也是讀過書的人,他知道阿迎之所以這樣,心里肯定是較著一口勁。這孩子話又不多,難免讓人覺得深沉,何家正有時看了都犯怵,妻子在背后也沒一句好話。當然,這些說起來都是借口,實際上何家正是怕把阿迎帶去月眉庵,那樣就等于把一個活生生的何家廉帶到了母親面前。阿迎越長越像他的父親何家廉,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人兒,連沉默起來那雙下垂的法令紋都如出一轍。何家正也不明白阿迎怎么小小年紀也長了何家廉那樣的法令紋,不過仔細回想,打何家正記事起,似乎哥哥嘴邊兩條威嚴的法令紋就存在了。他從小畏懼哥哥,具體也是畏懼他沉默時兩條下垂的似乎意味著某種后果的法令紋。

二十年前,何家正的哥哥何家廉的意外去世,對他們一家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他們都說何家廉長得像某位港星,一個人長一個樣,不像爹也不像娘。何家正那時已經(jīng)發(fā)育完畢,看個子也只能到哥哥的肩膀上,完全不像是親兄弟。何家廉像是別人家寄養(yǎng)過來的孩子。父親矮小得像是侏儒,說話都不利索,經(jīng)常在村里鬧笑話,自然也被人瞧不上。如果何家廉不是撿來的,美好的基因看樣子只能來自母親,然而母親除了身高還可以,也沒什么好東西可以遺傳到兒子身上。何家廉的本事,盡撿好的,不到二十歲就長出了一米八五的個兒;何家正卻像個撿破爛的,把父親矮小的身板給繼承了。每次母親從鎮(zhèn)上買回來兩條褲子,兄弟倆一人一條,哥哥穿上去還顯短,弟弟卻要裁掉一大截。何家正的自卑大概也是從身高開始的。何家廉去西藏參軍那兩年,在何家正想來,卻是他過得最為自在的兩年。那時他還在讀初中,每禮拜回村里一次,感覺家里就他一個男孩子,母親買褲子也只買一條。

兩年后,何家廉從部隊退役回村,渾身散發(fā)著誘人的男性荷爾蒙,兄弟倆又拉開了一大段距離。何家正刻意不回家,那段時間連周末他都躲在學校宿舍里,身上憋著一股勁,拼了命想考上市里的師范學校。他知道要“戰(zhàn)勝”哥哥,唯有讀書這么一條路子了。本來說是何家廉退役后能安排到鎮(zhèn)上的派出所上班,不知什么原因沒去成。何家正也沒怎么關心,大概也是家里沒權沒勢,名額早被擠掉了。何家廉似乎也沒把事情放心上,依然對生活充滿希望,整天樂呵呵的,對母親說,他在部隊考了駕照,想買輛中巴,在省道上拉客,往上是扇背鎮(zhèn)往下是東海城,不怕拉不到人賺不到錢。沒多久,何家廉就把中巴車開回家了,何家正才知道哥哥確實有能耐,能開車在村里已經(jīng)算是不多見的本事,他還能弄回一輛中巴車,村里人第一次見那么一輛大機械被開進巷口來。中巴車雖是舊的,好幾處都脫了漆長了銹,據(jù)說是何家廉從一位戰(zhàn)友那要來的,戰(zhàn)友都仗義,不要一分錢。哥哥依然笑呵呵,他笑起來確實好看,至少那兩道威嚴的法令紋不那么明顯了。哥哥把中巴車停在巷口池塘邊,一個人拎著個水桶上上下下兀自洗車。他赤裸著上身,就像中巴車也赤裸著身子,中巴車被洗刷干凈,每一塊銹跡都被砂紙磨去,再噴上油漆,看起來就像是新的了。全村的閑人幾乎都在圍觀,哥哥渾身的肌肉布滿汗珠,他用一塊干布把全車抹拭干凈,上了駕駛座,啟動,搖下車窗,沖著圍觀的群眾喊:“以后要上扇背下東海,記得找我,價格合理,童叟無欺?!眹^的人都笑了。圍觀人中就有黃細菊,一年后,她成了何家正的大嫂。

何家廉確實把中巴車生意做起來了,一天往返兩趟,早上去扇背鎮(zhèn),拉了客一路奔縣城,沿途上客,幾乎每個村口都能拉上人。那年月摩托車還沒在湖村一帶真正普及起來,村里人出行還得依賴小客車,有時路口一站,半小時也等不到一輛中巴車。何家廉的中巴車開得正是時候,很快就賺到了錢,忙不過來。何家廉一邊開車還得一邊收錢,這時候,他才想起有個弟弟叫何家正,他跟父母說,要不讓家正回來幫忙吧,讀書能有什么前途?何家廉在家人面前展示了內心宏圖,比如兩年后老屋可以翻新,還加蓋一層,到時底層給哥哥,二層給弟弟;還有,弟弟一邊幫忙一邊還能學開車,時機一到,再搞一輛中巴車,兄弟倆一人開一輛,賺錢就翻倍了。父親和母親聽著一臉笑容,特意讓何家正回家商量。何家正半天沒說一句話,何家廉急得都快動手打人了,何家正真怕哥哥會打人,他故意退到門邊,做好隨時跑路的準備。何家正最后說了句挺慫的話——“我暈車?!?/p>

黃細菊便成了何家廉的幫手,一個開車,一個招客收錢。黃細菊喜歡何家廉,何家廉要雇人的消息一放出,她就跑上門來了。黃細菊那時才十八歲,長得壯實,看起來不像十八歲,不過蠻好看。何家廉看中的倒是黃細菊的機靈。半年后,黃細菊就懷上了,懷的正是阿迎。何家正記得哥哥沒辦任何婚禮,再說黃細菊還沒到法定年齡,民政局那里反正也領不到證,便想著過幾年,等小孩要上戶口才把證領了,村里有些老夫老妻到死了也沒領證,不也一樣是夫妻嘛。大概也是太忙了,少開一天車就少賺不少錢,何家廉連個喜酒都沒請人喝,只是給黃細菊家包了一萬塊錢的聘禮,幾乎把黃家嚇一跳,村里還沒有哪家的女孩出嫁能收到那么多的錢,便什么都依了何家廉。那天,黃細菊羊水都破了,還站在中巴車門口吆喝收客,腰間系著個黑色的布袋,布袋里塞滿了零錢。黃細菊朝車頭喊,家廉,看樣子要生了。何家廉連人帶車趕到婦幼門診,一車去東海城的乘客都被拉到了醫(yī)院,何家廉把車門一關,抱著黃細菊奔醫(yī)院,留下一車人罵罵咧咧。

阿迎出生后,還沒滿月,何家廉就出事了。

阿迎對父親的唯一印象只來自何家廉僅存的那張身著軍裝的標準相。孩子對父親何家廉本來沒什么印記,犯不著忌諱什么。不過這么些年來,由于害怕母親觸物傷情,何家正把家里所有關于何家廉的物件都丟棄一空,中巴車被何家廉的戰(zhàn)友要回去了,大廳墻上那張根據(jù)軍裝照畫的遺照也被何家正撤了下來,后來不知藏哪去了,再也找不著了。唯一能留下來的那張底照,還是何家正從舊課本里翻出來的。何家正倒是忘了什么時候還藏著哥哥的一張軍裝照,由于沒過膠,照片已經(jīng)氤化,何家廉頭上戴著的軍帽糊成了一朵不規(guī)則的云朵,看起來整個人像是飄在了半空中。哥哥一輩子大概也只拍過那張照片,很少見長得那么俊朗的人竟然也不喜歡拍照,于是入伍時那次拍照在他看來肯定是極其嚴肅的事情,他端著個身板,頭昂著,像是故意和某個人挑釁般地對視。那時候自然不能笑,臉部的堅硬讓他看起來有種陌生的距離感,那兩條讓何家正記憶猶新的法令紋卻像是刻在照片上的劃痕。何家正試圖用手去磨拭,也許那是年月留下來的折痕,不過總是徒勞,兩條法令紋實實在在生在哥哥的臉上,打年輕時起就有,一直到去世。有段時間,何家正刻意把何家廉的照片鑲掛在客廳里,讓阿迎每天都面對,面對那個他并不認識的父親??墒?,阿迎對此并不在乎,在他看來,掛在墻上的,不過是收養(yǎng)他的叔叔的哥哥而已,與他似乎一點關系也沒有。這讓何家正很挫敗,何家正可不愿意墻上掛著的男人僅僅是他的哥哥,更重要的是,他還是某個人的父親。這么說來,何家廉唯一留下的遺物大概就只有阿迎了。這點毋庸置疑,和何家廉一樣,二十歲的阿迎也已經(jīng)長出了一米八五的身高。

何家廉去世后,有好幾年時間,母親瘋了。那是何家正最不愿意看到的結局,整個家庭像是一艘臺風中的漁舟,瀕臨沉毀。何家正才意識到,家中有個何家廉和沒個何家廉還真不一樣,不一樣不僅來自內部,也來自外人對他們家的態(tài)度——但愿那只是他年少時的敏感??傊愿绺绾渭伊馔馍硗鲋?,村里人看何家正一家就不再像之前那么客氣了,雖然之前也沒人捧著他們家,但有何家廉在那擺著,保不準會干出什么事來,或者日后成為什么樣的人物,人們有些話有些事也就留了幾分情面。似乎他們的情面都只能留給何家廉,至于何家正,不過是書呆子一個,沒什么出息的——具體到房頭內的叔伯,有時也會因一分半畝地和父親怒目相向,逼迫辱罵。何家正都看在眼里。何家正覺得,這湖村怕是呆不下去了。

十年前回縣城是何家正迫不得已的選擇,也幸好有個縣城,讓他有了落腳之處。何家正當然知道東海城的存在,哥哥在世時,就把它視作成功人士的棲身之所,只是在何家正走南闖北的那些年里,小小的縣城根本不在他視線之內。師范畢業(yè)后,何家正被分配回家鄉(xiāng)一個海邊小鎮(zhèn)當小學老師,除了回去報到,他再也沒去過那個現(xiàn)在想起來都感覺遙遠的破落校園。那年月,家鄉(xiāng)的教育界默許停薪留職,他下了血本,往校長家里提了兩條軟裝中華,讓校長無論如何幫個忙。事實上,何家正后來知道,根本談不上幫忙,順水人情,當時整個學校的老師幾乎都是外請的代課老師。也就是說,但凡是個有頭腦的正式老師,都不愿意老老實實呆在小鎮(zhèn)里虛度一生。

何家正出走后,便很少回過家鄉(xiāng),清明節(jié)沒回,春節(jié)也沒回。那些年,他幾乎去遍了半個中國,從事過好幾種行業(yè),還去過俄羅斯,也算是湖村走得最遠的人了。如果何家廉在世,大概也會對弟弟刮目相看吧。正當何家正沉浸在對家鄉(xiāng)疏離的快感里時,父親得了一場惡疾,一時半會還死不了。何家正權衡半天,這才把目光盯在了東海城。讓他難以意料的是,就當年那么一個折中之計,何家正會在縣城一呆就是十年。也就回到了縣城,何家正才想起曾經(jīng)還是一名老師,托人一打聽,幸好,職位還在。小城里一時也尋不到事做,到處是慵懶的氣氛,小公務員除了在酒桌上吹牛,就是在麻將桌上輸錢,老師嘛,聽說白天上課,晚上還得到街上蹬三輪車。何家正那些年存了點錢,雖說父親的病花去了一大半,不過醫(yī)院盡早下了死亡結論,也沒必要在那具末期的身體上再花冤枉錢。母親說,你走吧,我留下給你爸送終。何家正聽著,想發(fā)一通脾氣。最終也沒能發(fā)出來,他把縣城里租好的大房子退掉,換成二居室,并把還在讀小學的阿迎接到身邊。這個小男孩屁顛屁顛的樣子,倒把何家正當成了出走多年終于回家的父親了,何家正看著滿眼是辛酸。

何家正那時每個禮拜乘中巴車回村里一次,也奇怪,這個地方竟然還沒通公交,省道上跑的還是當年何家廉開的那種黃褐色的破中巴。何家正每回被晃得頭暈,心想得盡早買輛車,又想,萬一父親死得早,買車也等于白買,他沒想過要在縣城久留。工作的事卻很快有了眉目,說起來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縣城某小學有個空缺,正好能把何家正像榫子一樣塞進去。替何家正辦事的領導叼著煙說,阿正啊你還真走了狗屎運,現(xiàn)在的老師只有往鄉(xiāng)鎮(zhèn)調的還沒有能從鄉(xiāng)鎮(zhèn)往縣城里調的呢。何家正嘴里一句一個感謝,心里卻一點都不屑,似乎小縣城也成了多大的城市一樣,說不定哪一天,他突然就辭職不干了,到時領導還不得大吃一驚。然而,父親的病一拖就是四年,何家正也算是歪打正著,工作一帆風順,竟然從小教員干到了副校長,教育局還有意借調他去幫忙,在旁人眼里,前途可謂一片光明。不過父親病重那四年,可苦了母親,幾乎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父親送走。那幾年,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蠻好,沒有舊病復發(fā),至少不會哭哭啼啼坐在村口,等著何家廉把小中巴車開進村里來。

父親的死對于母親和何家正來說都算是種解脫,至少何家正是這么認為的。他竟然感覺不到一點悲傷,只想著盡早處理好父親的后事,帶母親離開,從此除了清明回來給父親和哥哥上墳掃墓,其他時間也就和這個村莊一點關系也沒有了。對未來生活的設想,竟讓何家正感到莫名的興奮,興許是父親的病拖得太久,否則這興奮會來得更強烈——何家正隱隱有種愧疚感。如母親所遺憾的,父親到死也沒能看到何家正成家,甚至都沒領過一個女孩子回去給父母過目。何家正并不著急,他覺得父親的臨終遺愿也有某種表演的成分。在縣城教書四年下來,何家正也不是沒遇到過心儀的女孩,只是他心里隱約有種排斥,甚至當有人誤以為他結過婚阿迎就是他的兒子時,何家正也不急于出來為自己辯護,仿佛阿迎就真的是他的兒子,他真的就結過婚一樣。事實上,在何家正心里,是有陰影的,阿迎的母親,也就是何家廉的遺孀,黃細菊,在某種名義上甚至都已經(jīng)與何家正夫妻一場了,至少有過那么短暫的一段時間,村里人都覺得何家正會頂替哥哥何家廉成為黃細菊的丈夫。多么荒唐的舉動??!事后何家正總是會驚出一身冷汗,如果當年稍一妥協(xié),大概事情也就真如人們所樂意看到的荒誕之戲,何家正會被抬上舞臺中央,出演大丑角。

在父親的葬禮上,何家正再次見到了大嫂黃細菊,她身穿麻衣,懷里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時不時當眾撩起衣裳給孩子喂奶。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何家正差點沒認出來,他以為是某位堂親不知何時娶過來的嫂子,事實上他怎么也想不到改嫁后的黃細菊會回來參加前家公的葬禮,禮節(jié)上還不常見。不過何家正很快就明白,黃細菊來參加葬禮不假,更多則是要看看她的兒子阿迎。阿迎卻對黃細菊表現(xiàn)得很陌生,這讓她很失望,不過也沒必要太在乎了,她估計又生了不少孩子,懷里的嬰兒不知道是第幾個了。何家正沒有繼續(xù)打聽黃細菊的消息,有些記憶對他而言簡直是一場噩夢。離開家鄉(xiāng)前,他只是聽說,黃細菊在娘家的安排下,改嫁到了鄰村,對方也是喪偶,誰也不便宜誰,只是黃細菊小小年紀,丟下阿迎,去當了人家的后媽,心里肯定不好受。葬禮上,何家正沒有過去喊一聲大嫂,他知道黃細菊也不好意思過來跟小叔子說什么話,兩人目光雖偶有對視,卻快速地移開了,像是從來就不認識。

有些秘密,何家正大概只能一輩子都藏在心里,比如他喜歡黃細菊,或者說,曾經(jīng)喜歡過黃細菊。這件事,何家正偶有想起,都羞辱難當,可在當年,卻是他所有美好和痛苦的源頭。作為同齡人,何家正和黃細菊有過一段交集,他們是小學同學,黃細菊當班長,何家正當副班長。每天放學,所有同學都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何家正和黃細菊在整理同學們的作業(yè)本,兩人都一樣較勁,非要把那些褶皺的作業(yè)本抻得平整如一塊磚頭,才敢往老師的辦公室里送。何家正對黃細菊的喜歡,大概也源于兩人在此事上的一致,為了讓黃細菊繼續(xù)當班長,何家正甚至故意在期末考試時做錯一兩道題,那樣一來,他的成績就一直保持在比黃細菊少幾分的水平上,從來沒出乎何家正的意料。然而幾年小學讀下來,他們之間除了班務上的話題,從沒說過一句題外話。何家正也不急,他覺得還有大把時光,他們會一起讀中學、讀大學,他一閉上眼睛,腦海里所能浮現(xiàn)的便是他們長大后牽著手走在大學校園里的情景。他的想象如此美好,以至于在現(xiàn)實的轉折面前,讓他倍感失落。湖村小學不是完小,也就是說,到了五年級,他們得騎單車去數(shù)里之外的管區(qū)學校上學,這看似不大的困難,在黃細菊一家看來卻成了中斷學業(yè)的理由。何家正讀五年級時,黃細菊卻輟學了。從此,何家正每次遇見黃細菊,不是見她綰著褲腳走在長滿雜草的田埂上,就是斜著身子把弟妹抱于腰間站在榕樹下看婦人剝花生殼。后來干脆有兩年時間,何家正沒能在村里見到黃細菊,她大概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樣,外出做工,去了城里某戶有錢人家當保姆,或者在工廠做流水線,誰知道呢?何家正不知道。他隱約覺得沒希望了,黃細菊會過早發(fā)育,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然后在城市認識另外的男孩子,他們會談戀愛,過早的懷孕,和村里的女孩子一樣早早就嫁人,甚至都等不及何家正中學畢業(yè)。何家正的痛苦來得如此隱秘,是他少年時期無人知曉的暗疾。

何家正做夢也想不到,黃細菊最后遇到的男人,會是他的哥哥何家廉。何家廉和黃細菊幾乎在同一時間回到了湖村,如果他們后來不是走在了一起,何家正不會把這些細節(jié)記得那么清楚。那年冬天,哥哥回來了,黃細菊也回來了,這個村莊除了把年輕人送出去外,也會把他們帶回來。和何家廉一樣,黃細菊出去兩年,感覺也變了一個人,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內向的每天都認認真真幫同學們撫平作業(yè)本的小女孩了,她長大了,大得讓何家正感覺自卑,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這倒還不至于讓何家正絕望,有一天,當黃細菊找上門,何家正還以為她找他來了,緊張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墒牵辉俸畹狞S細菊連給何家正最后緩沖的機會都沒有,見到何家正在門樓看書,劈頭就問:“喂,你哥哥呢?”

何家正都快哭了。

何家正不可能和哥哥爭黃細菊,他甚至意識到,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心里所想。何家正故意裝作冷漠,對黃細菊正眼不看,仿佛他們本來就不熟,四年同學的情誼似乎也在瞬間消失成了塵土,不見了蹤影。

黃細菊和何家廉好上以后,似乎也沒真正把何家正當叔子,還和以前一起收作業(yè)本時直喚其名;面對這么一位同齡大嫂,何家正卻不得不屈于何家廉的威嚴,尊稱為大嫂。不過,他能不喊就不喊,為了避免見面時尷尬,他有時好幾個禮拜都不回家。他恨不得時間能手動撥快,好讓他盡早考上師范,卷鋪蓋走人。

何家廉出意外那天,是個周末。何家正在宿舍學習,出來吃午飯時,聽見邊上兩位吃粿條的男人在聊發(fā)生在老車站的事故:一輛拉客的中巴翻了,司機的頭被壓在了下面,車被人抬起時,發(fā)現(xiàn)司機的頭都扁了。他們說得起勁,何家正聽著直反胃,他壓根沒往哥哥何家廉身上想。吃了飯往回走,路上的他才突然停住腳步,拼命往路口跑。路口左拐三里路,就是扇背鎮(zhèn)的老車站,正對著光明大街。何家正趕到時,車子和人都不見了,只在柏油地面上找到一灘暗色的血跡,像是一灘機油。待何家正回到家時,何家廉已經(jīng)被一張白布蓋了起來,放在大廳的中央,白布是新的,一塵不染,唯有頭部那里,被血染成了深紅色。

黃細菊還在坐月子,她哭暈過去幾次,每次醒來都伸手要將身邊的嬰兒掐死。大家都以為黃細菊的腦子出了問題,趕緊把孩子從她身邊抱開。還沒出月的阿迎大概是被嚇著了,大哭了兩天兩夜,無一滴奶水進肚,大家都以為情況會更糟糕,大的剛去,小的也會跟著沒了的。所幸,阿迎還是活了下來。

事實上,何家廉的死,在黃細菊看來,則完全歸罪于阿迎的出生。如果不是阿迎,何家廉也犯不著既當司機又當乘務,至少事發(fā)當天,黃細菊會勸阻何家廉為了搶客去超一輛大巴車,一個急轉彎,中巴車側翻在大巴車跟前,何家廉伸出去吆喝的頭還來不及收回,就被卡在了車窗上,壓向柏油路面。據(jù)說柏油路都被何家廉的頭顱壓出了個凹窩。何家廉死后,如果外面還有人閑話閑語說黃細菊是克夫的命,黃細菊卻已經(jīng)公然把阿迎當作是弒父的孽種了。黃細菊抱著阿迎去南塘找瞎子先生算八字,瞎子也迎合黃細菊的意思,說阿迎八字帶煞,往后沒好日子過,最好送人收養(yǎng)。因為這事,黃細菊和何家正家里人僵了不少日子。何家正一家怎么可能把何家廉唯一的血脈拱手送人,就算真是個煞星,反正人也死了,煞星也要留下。何家人大概覺得黃細菊已經(jīng)瘋了,她倒成了比較棘手的問題。留著黃細菊守寡是不可能的事,親家那邊也不會同意,當年黃細菊二十歲還沒到,換作別的姑娘,還沒開始談朋友呢。黃細菊卻鐵了心要守寡,絕不改嫁,這讓兩家人一時都沒了辦法,只當是她年少不懂事,待一段時間冷靜下來,就好商量了。

何家正不知道是誰想出的主意,總之它悄悄得到了兩家人的默許,唯有何家正還蒙在鼓里。母親讓何家正請假回家,說是有急事參詳。何家正放棄一午的學習時間回家,半天才等到母親一句話,母親說:“阿正啊,要不你就把黃細菊娶了吧,咱們辦一場大禮,正式把她娶過來……”母親還沒把話說完,就兀自哭了,她大概也覺得這事委屈了何家正。何家正才知道,上天在跟他開一個多么大的玩笑。他沒說話,只是覺得惡心,一個人趴在天井口吐了半天,差點沒把苦膽汁吐出來。

多少年過去了,何家正還記得那天嘔吐過后殘留在喉頭齒間的滋味。那是一種奇怪的味道,夾雜著胃部深處腐爛的血腥,類似哥哥被砸了稀爛的頭部,隔著暗紅的白布似乎還能朝他繃著個臉,垂下兩條榕樹根須一樣的法令紋,容不得他作任何反抗性質的拒絕。似乎何家廉還看穿了弟弟的心思,知道這個可憐的弟弟其實暗戀大嫂很多年,只是苦于刻骨的羞恥感,只好把秘密埋進土里如肉體般敗腐,卻依然散發(fā)著罪惡的氣息。而這個哥哥,橫插一杠子的何家廉不是已經(jīng)死了么,多么好的時機,看似體貼人心,把何家正心愛的姑娘讓了出來,順水推舟,沒有比這更好的安排和結局了。不是嗎?何家正的心中每一道閃過的亮光,都仿佛是哥哥從黑暗中投過來的陰鷙的目光,在他胃里攪起了風浪。何家正再次嘔吐不止。

何家正甚至不愿意多看黃細菊一眼,他知道她躲在房間里等著小叔子的答復。她肯定先一步應承了家人的安排。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期待著被拒絕,還是期待著被接納?何家正沒辦法獲知,他只知道如果不能抑制自身的惡心,看似順遂的安排就都指向丑陋,無論他們是一廂情愿,還是被逼無奈。何家正跑出家門,他奔跑在人跡稀寥的村道上,他恨哥哥何家廉,到死還沒能放過弟弟,又分明感覺臉上都是淚,他比任何時候都希望哥哥不要發(fā)生意外,好好地活著,好好地和黃細菊過一輩子,那么他何家正也就能做一輩子心安理得的叔叔——可笑的是,他們最終連叔嫂都做不了。

何家正的反應無疑讓家人都死了那條心。自此,母親再也沒提起,加上她精神上的疾病逐年明顯,事情像是從來就沒發(fā)生過,而殘留在何家正記憶里的影像也只不過是若有若無的夢境。他多希望那就是夢境。何家正從此卻落下病根,過后他每當飲酒,無論多少,總會嘔吐,雖然吐過之后,依然精神清爽,還能再喝半斤,嘔吐時從胃部一擁而上的腐敗滋味卻讓他汗毛倒豎。

于是,仿佛生活中有了提示,提示又直指痛處,何家正懷疑當年何家的糗事已然是村人皆知的所謂“秘密”,盡管母親后來一直閉口不語,誰又能保證風聲其實早就尋了個縫隙傳出去了呢,甚至他還懷疑其實已經(jīng)世人皆知,沒有誰能藏住任何羞恥的秘密,就像他也藏不住對黃細菊的非分之想。以至于后來,何家正遇見他現(xiàn)在的妻子,當妻子有意無意問起他是否曾經(jīng)有個哥哥時,他似乎也看到了妻子眼神里的曖昧與詭異,導致他答非所問,直接回答說,我大嫂很快就改嫁了。他強調“很快”二字,以此來表達自己對那個黃姓女子的鄙視,順帶也懷疑了所謂堅貞不渝的愛情,人活著的時候什么好話都能說,人死了,好話就都成了可怖的冥紙,燒成灰,化成煙了。妻子當然不會聰明到能解讀出何家正話語的潛意識,她只是對他的反應覺得詫異,不過這種詫異也是暫時的,就像她當初能容忍何家正收養(yǎng)阿迎,后來卻多次在言語中表達過不滿,至少證明當初還是出于對何家正的愛。

何家正回到縣城后才開始有做回正常男人的想法,年紀大了是一方面,關鍵是他發(fā)現(xiàn)一個城市如果足夠小,其風氣其實和村莊差不多,幾乎每個人都會像家人那樣關心他的婚姻,母親在父親死后倒開始不聞不問了,似乎也死了心。何家正卻不在乎,倒不是他缺乏愛人的能力,關鍵是他缺少被人愛的機會。于是,一旦有個女孩愿意愛他,他便毫不猶豫地接受了,盡管這個女孩大字不識幾個,和何家正認識時,她只是縣城香錠廠一個每天騎著電瓶車上下班的女工。有一天她代替父母來參加弟弟的家長會,何家正看她像只怕人的灰色鳥躲在角落里,就過去問她,你是家長?她頭都不敢抬,說,我是張曉其的姐姐張曉雙。何家正也是后來才知道,他們姐弟倆的父母在一年之間死于不同的癌癥,就靠著張曉雙打工供著弟弟上學。以后每次家長會,何家正就多看了張曉雙一眼。那時何家正在紅衛(wèi)小學帶升中班,隔三差五的家長會和家訪不但家長煩,老師也煩,有了張曉雙后,何家正就不煩了。為了跟張曉雙聯(lián)系,他傾注了不少精力在張曉其身上,完了還鼓起勇氣跟張曉雙匯報張曉其的學習情況。半年接觸下來,何家正發(fā)現(xiàn)張曉雙對弟弟的成績實際上并不關心,之所以表現(xiàn)出關心的樣子,大概也是看穿何家正的“伎倆”。何家正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對待愛情還是和少年時一樣,遲遲疑疑,一直不敢跟張曉雙表白。這倒好,何家正和張曉雙的事情還沒頭目,張曉其倒以一個好成績考上了龍山中學。最后一層紙還是張曉其幫老師捅破的,張曉其跟姐姐說,何老師喜歡你,你再這樣下去,我讀了中學,何老師就沒有借口跟你聯(lián)系了。張曉雙一個打工女孩,心事本來就粗糙,被弟弟這么一說,整個人和一團剛出鍋的發(fā)粿一樣綿軟。

何家正和張曉雙結婚時,比何家廉和黃細菊還要低調。沒人知道他們結婚,何家正的母親也不知道,人們還以為何家正早就結婚了,妻子只是出了趟遠門,突然回來了。這不,何家正還養(yǎng)著兩個學生,看起來是個經(jīng)營很久的大家庭了。阿迎和張曉其是同學,兩人剛好同歲。何家正和張曉雙結婚后,張曉其也搬到了姐夫家。何家正剛買的二手房并不大,除去主人房,只能騰出一個房間。阿迎和張曉其共用一個房間,上下鋪。這樣奇異的家庭搭配,何家正早就心存擔憂,不過也沒辦法,他既要保證自己足夠寬容,還希望張曉雙也同樣足夠寬容。剛開始,夫妻倆倒是都能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何家正對張曉其好,張曉雙就回應似地對阿迎好,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交換。何家正始料未及的是,問題最后竟然出在阿迎和張曉其身上,兩個男孩之間的矛盾并沒有通過一次口舌發(fā)泄,原來已經(jīng)各自在心里較勁多年,都可以上溯到在班級里為一個名次的競爭。高中后,阿迎先提出要出去住校,理由當然是學業(yè)繁重,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學校和家的往返路程上。何家正還沒答應,張曉雙在一邊倒先說話了,她說這樣挺好,遲早也是要住校的。阿迎沉默著回頭收拾要帶走的衣物。何家正看著他弓腰拾掇的背影,竟越看越像哥哥何家廉。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覺得何家廉回來了。這讓何家正驚出一身雞皮疙瘩。他知道以阿迎的性格,遲早有一天要離開,只是回想當年,他回家把阿迎從母親身邊帶到縣城時,阿迎拉著他的衣角小步跟隨的樣子,卻還如在眼前。人終是會長大的!何家正沒敢讓母親知道,他擔心母親誤以為他沒有好好待哥哥的孩子,這樣的罪孽在母親那里肯定不被饒恕。

張曉雙連續(xù)為何家正生了兩個女兒。

在生孩子這件事情上,張曉雙表現(xiàn)出了窮苦人家的倔強。何家正已經(jīng)是教育局一名小科員。以前何家正當老師,他可以與世無爭,到了教育局,就算再低調,還是有不少眼睛盯著他看。別的沒什么問題,何家正唯一能被抓住的把柄,大概也就是一堆不太清楚“來源”的孩子。何家正遲遲不敢為兩個女兒上戶口,小城的公職人員似乎也都留了這一手,有的還把女兒寄在親戚名下。何家正找不到可以親近的親戚,而戶口終歸是要上的,他暫時還不知道到時該如何處理。也就是說,從名義上,何家正還沒有孩子,事實上卻一家大小好幾口了。這事要是有人往人事部一捅,計生辦查下來,何家正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事實上,單位已經(jīng)接到過匿名舉報信了,只是領導幫忙壓著。領導也納悶,找何家正談過話,吩咐何家正還是謹慎點,讀書人,沒必要重男輕女。何家正都啞口無言了。這些他都不敢跟張曉雙說,張曉雙頭腦單純,理解不了這世上太多復雜的東西。

張曉雙堅持要為何家正再生一個男孩。這事誰也別想攔住她。張曉雙不知道從哪打聽到的消息,說是懷孕七周就可以抽血去香港驗出男女,B超的話得要三個月以上,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何家正說,我們家不是已經(jīng)有兩個男孩了嗎?張曉雙繃著個臉,不高興,說阿迎是你哥的,曉其又不姓何,再怎么說,我得給你何家正留個后吧。何家正不知道張曉雙還分得這么清楚,不過聽著還挺感動。張曉雙簡直像是個從三從四德的古代穿越過來的女人,她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在床頭跟何家正商量這事,說得何家正都煩了,干脆答應了她,只是說別著急,慢慢來。張曉雙高興壞了,第二天就開始給何家正制定菜譜,以后每天就得按照她的菜譜進食。據(jù)說,她是特意跟一位婦產科的醫(yī)生請教的。何家正不知道那些日子里,張曉雙都跟一些什么人交往,在干些什么?總之,一切都跟要生一個兒子有關。張曉雙甚至不讓何家正去月眉庵,當然,去也可以,只是不要在那里吃齋飯,庵堂里的食物,剛好都不符合菜譜里的要求,豆腐干炸紫菜什么的,吃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何家正還是堅持每周去趟月眉庵,中午也在庵里進食,只是他騙張曉雙說沒吃飯,回來時再吃一餐。何家正喜歡月眉庵的炸紫菜片,勝過任何魚肉,他也把月眉庵當成了世外桃源,是遠離人事煩擾、清心靜穆的地方,每次他關掉手機,和齋姑們一起吃飯、聊天,完了再干點活,出身臭汗,小城里染下的一身濁氣似乎也被清洗一空了。何家正甚至覺得,母親之所以能在月眉庵呆下來,五六年了,再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也跟庵堂的清靜和珍姑一手好齋菜有關吧。何家正當年反對母親去月眉庵,怕被人說不孝順,如今看來,母親也幸好去了月眉庵,幸好還有月眉庵收留她。反倒是何家正,他想到這輩子都要在小城里終老一生,就感覺特別喪氣。

年底時候,庵里有些熱鬧,年初求了福的人家年末得過來還福,給庵堂捐獻點油米,再求支簽,讓珍姑幫忙看看,預卜新年運氣。何家正不知道珍姑從哪學來的本事,那似乎就是她成為月眉庵住持的資格,她熟知很多歷史人物故事,借古喻今,教誨世人。何家正也知道那多是糊弄人的把戲,他讀過書,受過馬克思唯物主義教育,自然不會輕易信這些勸世文似的教導,不過每次見珍姑戴著老花鏡念念有詞,如有神助,他心里的瀆神之念也不敢亂起,適當時候還得把自己偽裝成虔誠的有神論者。母親提前幫何家正和阿迎求好了簽,簽文寫在一張粉色的利市紙上,折成貼身符的形狀,偷偷塞在何家正的手里。母親說,等人少了,你再問問珍姑。母親不識字,她不知道他們求的是什么簽,卻總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如泄了天機。何家正嘴里應著,事實上也沒怎么當回事,他只是奇怪,母親為什么不幫張曉雙也求一簽,敢情她又把何家正已經(jīng)結婚生子的事情給忘了。何家正覺得也沒什么,母親能正常生活,腦子不再犯毛病就已經(jīng)萬幸了。這也是何家正一直不敢?guī)О⒂瓉硪娔棠痰脑?。在他看來,阿迎的出現(xiàn)可能會讓母親的情況變得糟糕。

何家正求的是五十一簽“趙匡胤圍困江東”;阿迎求的是五十五簽“蘇東坡游河”。

看簽文,大致還符合他們叔侄倆的性情和處境。何家正趁著還有時間,他想幫張曉雙也求一簽。倒也不是心血來潮,妻子跟他講過,你不是老去月眉庵嗎?幫我求支簽吧,看明年能否生個男孩。何家正知道,婦人得懷上了才能求簽問男女,俗稱六甲。如今張曉雙還沒懷孕,這不是欺神嘛,再說,這事要是真靈驗,她也犯不著整天忙著去婦科診所打聽寄血到香港驗DNA的事。權當是自欺欺人吧,何家正到供臺上取了一張簽紙,寫上妻子的名字,想了想,后面又加上“六甲”二字。大殿里跪滿了求簽的人,簽筒搖動和圣杯摔在紅磚上的聲響此起彼伏,氛圍肅穆而莊正。何家正躲在一個角落里,竟像是在做著一件見不得人的事。

四十二簽,何家正按號取簽文,打開一看——孟姜女哭倒長城。

何家正嚇一跳,明擺著,這是下下之卦。千年前一個哀怨女子對世間的控訴,似乎也在張曉雙身上找到了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就像她經(jīng)常咬牙切齒放出的狠話:同樣是女人,我就不信我生不出男孩。何家正聽著就比孟姜女還要悲壯幾分。他想幫張曉雙再求一簽,要不只能讓它作廢,可不能在這時候回去潑她冷水。想想還是算了。何家正把三條簽文攥在手里,到菜園子里轉了一圈,抽了根煙,庵堂收養(yǎng)的那條瘸腿的黃毛狗還跟著他晃。何家正回到庵內時,珍姑已經(jīng)把大部分人都打發(fā)走了,只剩下一個中年婦女在求兒子的功名,下學期就要高考了,希望能考個好大學。珍姑見何家正過來,立馬笑著說,你看何先生就是老師,他更清楚怎么考上好學校。婦人回頭看何家正,笑著給何家正讓座。

回來的路上,何家正只記得珍姑一句話,她說:“共用天各人命。”這是句俗話,何家正從小聽人說過無數(shù)次,他一直沒什么感覺,簡單一句鄉(xiāng)下俗語,能道出什么天大的道理?何家正從小就排斥這種俗話俚語,它們散發(fā)著鄉(xiāng)土的腐臭味兒。然而這會,聽珍姑以家常的方式說起,似乎又賦予它重新煥發(fā)光彩的機會,幾個字間突然有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車子拐出山路,在省道柏油路慢慢上坡,小城的建筑像是海市蜃樓浮在坡頂之上。這些年,何家正無數(shù)次往返于此,眼前的長坡,早已不是一個坡那么簡單,他隱約覺得這是兩個世界的分界點,一個往上,一個朝下。此刻,他很快就能到達坡頂,回到了縣城熱鬧的大街里。小城人口的密集程度讓他總有一種遠在他鄉(xiāng)的錯覺,馬街、人民路、東海大道、金碣路……太多的人疲命奔走,看似很近,誰都有可能跟誰挨在一起;卻也很遠,誰都不想和誰挨在一起。

何家正沒有馬上回家,他把車拐進馬街,去了龍山中學。他想看看阿迎,寒假后,何家正就沒見過他,眼看就要過年了。平常阿迎每隔一兩周都會來家里坐會,吃個飯,喝杯茶,看會電視,雖然除了學習上的事也找不到更多的話題,不過何家正知道,即使是出于一種禮貌,阿迎也應該堅持,更別說他的學費、生活費還是叔叔在供著。何家正只是希望,阿迎是個懂事的孩子。

何家正并沒有在龍山中學見到阿迎,微信不回,打電話,手機也關了。

聯(lián)想到剛求的簽文,何家正有些不好的預感,阿迎又是那種做出什么事來能出人意料的孩子,當初他提出住校,在何家正看來就顯得突兀而沒有商量的余地。

宿舍的門是鎖著的,再熟悉不過了,臟兮兮的門板和生銹的鎖頭。何家正的大半個青年時期也多是在學校宿舍里度過,明知道門里不會有人,他還是敲了敲。敲門聲在走廊里回響,空蕩蕩的。何家正轉身,身體倚在護欄上,看校園依山勢而下的階梯,往右是馬街,往左是烈士陵園巍峨的大門。此時的校園人跡罕見,除了教師宿舍樓里還能望見煙火的聲息,學生宿舍看起來像是個被遺棄的場所。沒有學生還愿意在空無一人的宿舍里住著,何況龍山中學的學生宿舍位于山腰,這里曾是老校區(qū),新校區(qū)建成后,老校區(qū)就成了學生獨立出來的生活區(qū),平時嘈雜無序,與眼下的落寞相比,讓置身其中的何家正有種恐慌感。想當年,為了躲避哥嫂一家,何家正也曾在假期留宿學校,只是那時他沒感覺到恐慌,倒是有一種脫離人世的安全感。何家正仿佛能在轉身之間,看見當年自己的身影,趴在書桌上做題,躺在床上看書,托著洗衣盆站在走廊里晾曬衣物,或者趴在欄桿上,抽根煙,即便是高聲大喊,也沒人會聽見,出來阻止他的魯莽行為。

何家正沒敢再繼續(xù)往下想,他無法揣摩阿迎心里想的是否也一樣。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阿迎比當年的何家正要顯得成熟,至少更為堅決。這是何家正自愧不如的,但是這種自愧不如又帶著猶豫,因為阿迎的堅決讓他感覺凌厲,甚至悲寒。阿迎不想見叔叔嬸子,何家正可以理解,但他對奶奶也很漠視,甚至有一次,黃細菊來縣城,尋到何家正的單位,要見兒子一面,阿迎也拒而不見。兩年前的事了,黃細菊能尋到何家正的辦公室,他頗感意外。多年的機關生活早就讓他在接人待物時波瀾不驚,盡管來的人是黃細菊。她看起來自然更老了,如是在大街上匆匆遇見,何家正大概不會認出她來。不過,當她怯生生地站在辦公室門口時,何家正腦海里浮現(xiàn)卻還是多年前她年輕時的容貌,那么清晰,纖毫畢現(xiàn)。何家正仍以大嫂相稱,還親自開車把她送到龍山中學。何家正剛在校門口抽根煙,黃細菊就出來了,她尷尬地笑著,說小叔你忙去吧我等會坐車回去。何家正要送黃細菊到車站,黃細菊堅持說走過去就行了她還有事。何家正見她快速向馬街尾走去,融進人群里,但她抬手擦淚的手勢,還是被何家正看見了。

在阿迎的記憶里,肯定不會有父母的印象,他們一前一后離開得太早了。阿迎是奶奶帶大的,奶奶那些年精神不好,病情一發(fā)作,就變了個人,瘋癲的狀態(tài)估計讓阿迎都感覺害怕。何家正回去把阿迎帶到縣城時,阿迎誤把叔叔當父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剛開始那幾年,阿迎確實和何家正親,至少在阿迎心里,何家正是他剩下的唯一親人了。事情的轉折大概在張曉雙姐弟倆出現(xiàn)之后,也就是說,在阿迎看來,他的世界完全被侵占了。張曉其拎著包袱侵占了他的房間,張曉雙則侵占了他唯一的親人。何家正當然能理解阿迎,類似的情緒,何家正年少時同樣經(jīng)歷過。只是,何家正像個經(jīng)過蛻變的人不能原諒當初的自己一樣,自然也不會任由阿迎重蹈覆轍。這是種復雜的情緒,何家正又覺得事情還小,小得沒必要認真對待。

何家正經(jīng)過多方打聽,還是沒有阿迎任何消息。

何家正沒敢跟家人講,只是找張曉其打聽過。張曉其上了高中就和阿迎不在一個班,兩人關系早就破裂,幾乎沒來往。但是,張曉其吞吞吐吐,倒是說了另外一件事,算是跟何家正告了阿迎的密。張曉其本來不好意思說,這孩子也老實,不是那種背后喜歡說人壞話的人,尤其是當著何家正的面說阿迎。何家正讓他說,張曉其意識到姐夫真急了,才說的,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有一次午休,他見到阿迎和一個女同學在龍山桃李園的榕樹下接吻。張曉其沒敢仔細看,不過敢斷定那就是阿迎?!八蟾耪诤驼l談戀愛吧。”張曉其搓著手。何家正“哦”了一聲。這當然不算什么壞消息,甚至還談得上是好消息,雖然早戀可能會影響到下學期高考,但至少可以說明,阿迎的突然失聯(lián),可能跟他開始戀愛有關。沒什么大不了的,孩子都長大了,正像時下年輕人所流行的,大考之前找個地方,出去放松放松,緩解下學習壓力而已。何家正太過于緊張了。同時,何家正暗想,這小子怎么和何家廉一樣,長著一張冷冰冰的臉,卻總是能討女孩子歡喜。

阿迎沒敢跟何家正要錢,大概花的還是女孩子的錢。何家正偷偷往阿迎的卡里匯了一千塊。這事自然不能讓張曉雙知道,雖然知道了頂多也是嘮叨幾句,不至于會怎么樣,何家正還是不愿意敞開來做,從小謹小慎微的性情,終究還是改不了。

何家正知道張曉雙近期操心的是如何懷孕的事,具體是懷上一個男孩子。她一心撲在了那個事情上面,還真沒心思管其他的,只是跟何家正說,家里得準備一筆錢,她打聽好了,抽血去香港驗,費用至少要小一萬,親自去會便宜一些,但那樣太麻煩了,省不了幾個錢,還是委托中介去辦吧,咱們把錢先準備好。何家正假裝認真聽著,他還以為妻子只是說著玩,慢慢拖段時間,事情就會過去,或者遇到什么困難,這個懵懂的女孩就會知難而退,到時也不用何家正費口舌去勸了。沒想到,張曉雙還是來真的,而且要準備這么多錢,十有八九也是輕信了別人的話,讓人給糊弄了。何家正不好說什么,如果能花錢給張曉雙買個心安,他也不是花不起這個錢。有件事情倒是讓張曉雙很緊張,已經(jīng)兩個月沒避孕了,月經(jīng)卻準時而至。這不像她的身體,懷兩個女兒時,幾乎都是意外,甚至何家正覺得,只要往張曉雙身上一粘,她都可能懷上。張曉雙聽從婦產醫(yī)生的建議,又是量體溫算排卵期,又是體位,又是吃藥,內服外用,能用的辦法恨不得全用上了。每次何家正氣喘吁吁從張曉雙的身體上翻下來,張曉雙還翹著雙腿,抬得老高,壓著聲音說,這次要是懷上了肯定是個男孩。何家正附和著,是啊,這次如果不是還真說不過去。

何家正的挫敗感比什么時候都濃烈。這不是他想要生活,他覺得整個人都被周圍的人綁架了,還綁得他心服口服,說不出一個“不”字。也許他就不應該回到縣城,對當年遺落在這里的小飯碗心懷不舍,如果他更堅決一些,干脆辭職,也就不會給自己留下這么一條后路。他越來越討厭這座小城市,四處彌漫著腐爛的氣息,看不見未來,就像一張覆蓋在尸體上面的白布,讓人無法進一步去探究,也經(jīng)不起進一步探究。或者,他就不應該遇上張曉雙這樣的女子,也不是不愛她,只是覺得不配。他總是想抽離這一切,無法死心踏地配合家人共同完成一件事情。他還不應該生孩子,不應該把阿迎留在身邊……這些年做的事情似乎都違背了初心,沒有一件讓他覺得踏實,也沒有一個決定給過他好果子。

過了年,張曉雙終于懷上了。

張曉雙高興得像個孩子,抱著何家正哭了。何家正說,別高興早了。張曉雙捶了何家正一拳頭,烏鴉嘴,這次肯定錯不了,完全按林醫(yī)生的辦法弄的。何家正說,好吧但愿。張曉雙給所謂的林醫(yī)生打電話,約好什么時候去B超、抽血。醫(yī)生說要七周,七七四十九天,也就是說還有小半個月的時間。張曉雙卻一副等不及的樣子了,她問何家正錢準備得怎么樣,到時她自己帶錢去抽血就可以,都不用何家正陪同,何家正在家里等好消息就行了。何家正第一次覺得張曉雙還有這么果敢的時候,以前去水務局交個水費她都害羞??磥?,這事倒讓一個怯生生的女孩變得凌厲了。

要說何家正無所謂,也是騙人,無論結果如何,對他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像是賭博的人等著賭盤的開啟,何家正和張曉雙幾乎每天都生活在焦慮中,他們仔細揣摩孕期反應,努力想找出一點跟之前兩胎不一樣的地方。確實也不一樣,張曉雙說,以前聞到油煙就想嘔吐,現(xiàn)在好像不會了,不過整個人怕冷,尤其是晚上,蓋了棉被也瑟瑟發(fā)抖。何家正也不知道張曉雙說的是真是假,大概是心理作用,他幾乎干不了其他事,下了班就留在家里陪張曉雙。有兩個禮拜沒去月眉庵了,心想反正也沒什么事,等結果確定下來,說不定還能給母親帶個好消息。這么一想,何家正還有些小興奮,對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還有點小在乎。

可是,還沒等到那一天,珍姑就打電話來了。珍姑說,母親年后的精神狀態(tài)好像不太好,夜里老是念叨一個叫阿英的人。何家正說,是阿迎吧?珍姑說,不知道是阿英還是阿迎,反正老念叨,前幾天胃病也犯了,大清早嘔酸水……何家正跟張曉雙說了母親的情況,張曉雙這會倒通情達意,責怪何家正怎么不帶阿迎去看看奶奶,還催何家正趕緊帶阿迎去月眉庵,家里的事反正也不用他操心。年前,阿迎倒是回來了,他給何家正發(fā)了一條微信,說錢收到了。春節(jié)期間,阿迎也是在何家正家里過的,何家正沒敢問他失蹤去了哪,阿迎也沒說一句多余的話,春節(jié)一過,就又回了學校。何家正想過找機會和阿迎好好談一次,談什么呢?唯一能談的似乎也只有何家廉了。

其實何家正一直無法原諒自己在阿迎面前回避何家廉,無從說起是一方面,不想說起也是何家正內心的執(zhí)念。眼看阿迎越來越偏離一個正常孩子的路線,何家正難免心存自責,他曾設想,如果何家廉在天有靈,他大概也不會原諒弟弟對侄子的放任。這些假設讓何家正膽戰(zhàn)心驚,僅僅是作為親人,何家正也有義務幫阿迎在心里樹立起父親的形象。何家廉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呢?或者說,何家正應該把何家廉哪一面的形象灌輸給侄子。這種略帶無恥的猶豫讓何家正覺得虛偽,他嘗試過為哥哥立碑,無非也是何家廉如何強壯地支撐起一家的重擔,作為弟弟,他生活在哥哥的庇護之下,讀師范三年用的錢也是何家廉留下來的,他就應該以滿懷敬佩之情仰視哥哥微微高昂的臉。那張臉緊繃嚴肅,棱角分明,容不得任何質疑和嘲弄之情。這是何家正心目中何家廉應該有的形象嗎?顯然無法說服何家正相信自己編造出來的錯覺。但是,他又能說什么呢?說哥哥的蠻橫,不通人情,說哥哥橫刀奪愛,說哥哥根本就沒有把弟弟的存在放在眼里過,說哥哥本來就不是一個好哥哥,他又怎么可能會是一個好父親呢?至于后者,當然也無法驗證了。

奶奶想見你。何家正剛把微信語音發(fā)出去,就覺得措辭不妥,似乎他正要帶阿迎去見母親最后一面。不過也沒有撤回的必要,何家正還無法預料母親見到阿迎的反應,如若情況和預想中的那么糟糕,這應該也是最后一次見面了。這么說來,何家正還是有自私的一面,他覺得何家廉的形象應該徹底從母親的記憶里剔除,否則那具躺在大廳中央蓋著白布的尸體會重新坐起來,代替何家正作為兒子的權威地位。阿迎并沒有馬上回復信息。周末,他可能在教室里自習,也可能和女朋友上街閑逛,誰知道呢?何家正驅車出門,在學校后門的烈士陵園靠邊停車,如若接上阿迎,他們便可以沿著338省道一路向東去月眉庵。何家正又給阿迎發(fā)了一條微信:我在陵園門口。沒一會,阿迎就出現(xiàn)在陵園上面高高的臺階上了,他一路小跑,正往何家正的車子走來。何家正側身看著阿迎逐漸高大的身影,仿佛看見的是何家廉在向他走來。說實話,何家正已經(jīng)想不太清楚何家廉的面部紋路了,但他魁梧的身材和走起路來由于胳膊過于壯實而刻意向兩邊弓著的形態(tài),卻怎么也不可能在腦海里抹去。

阿迎開門上車,悶不吭聲。何家正說,坐前面吧。阿迎愣了一下,還是聽話地下車,再坐進副駕駛座。依然悶不啃聲,低著頭,玩手機,也不知道在玩什么。何家正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說。他把車開得很慢,打算在路上跟阿迎聊聊??梢詮母呖记腥朐掝},何家正作為老教師,這正是他的專長。何家正卻不想浪費時間,到月眉庵也就半個小時的車程。

“叔,能讓我開車嗎?”阿迎突然抬頭看何家正。

何家正完全被這句無來由的請求懵住了。阿迎并沒有駕駛證,可能都沒碰過車。

“你會開嗎?”何家正故作微笑。

“我想我會開?!?/p>

“你學過?”

“沒有。我就是感覺我會開?!?/p>

“別開玩笑,感覺會開和會開是兩回事?!?/p>

“可我相信我的感覺?!?/p>

何家正側頭看了阿迎一眼,眼前這個滿臉自負的臉蛋讓他打心里反感,不過也正如他所擔憂的那樣,如果何家正敢停下車來讓阿迎試試,他說不定還真的就能蹦蹦蹦地開起來。這正是何家正羞愧的地方,當年他眼看何家廉像個超人那樣把一輛中巴車開起來,性情懦弱的他看著都感覺心驚膽戰(zhàn)。有一次何家正被哥哥強行拉上車,他緊張得渾身發(fā)抖,沒過一會,就嘔吐得一塌糊涂。何家廉罵了一句沒用,從此也就打消了讓何家正回來幫忙的念頭。讀師范那幾年,何家正每每想起自己對汽車的恐懼都自卑難堪,甚至遠遠聞到汽油味,胃里就開始不舒服。他自己跟自己較的勁,報考了駕校,差不多花了兩年時間,才艱辛地把駕照拿到手。如果不是何家廉那一句“沒用”在激勵著他,他估計早就在學車途中敗下陣來了。

“你還真像你爸?!焙渭艺恼Z氣帶有嫉妒的嘲諷,不過他相信阿迎沒能聽出來。

“何家廉是吧,聽說他是我們村第一個會開車的人,不過很不幸,他最后還是死于車禍?!卑⒂袷窃谡f一個跟自己無關的人。

何家正對阿迎的態(tài)度不意外,何家廉在阿迎那里確實是個陌生人。好長一段時間,何家正還挺竊喜,阿迎的態(tài)度正好符合何家正內心隱秘的設想。只是此刻,何家正發(fā)現(xiàn)阿迎有故意調侃的意思,他似乎想表現(xiàn)給何家正看,好博得他的好感。這種微妙的討喜心理讓何家正覺得詭異。

“其實,你爸爸……”

阿迎突然打斷了何家正,“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他是個有能耐的人,如果他不死,我們這一家大概會是另外一番模樣,至少,我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吧?”

何家正竟無言對應,他感覺阿迎在咄咄逼人。

“可是他死了,他死得也太早了,我都不知道他長什么樣,我不知道我像不像他,最好是不像,我當然也不像她,你知道我指的是誰。我希望我將來的孩子最好也不要像我,這無所謂,反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生個小孩遺留在這個世界上,那樣子太殘酷了,比殺了他還要殘酷。最好是殺了他,讓他還在肚子里的時候就殺了他。這時候殺他是無罪的,等把他生下來又撒手不管,就有罪了。你說是不是這樣子,叔叔?”

何家正繼續(xù)開車,拐進月眉庵路口,汽車還需要在這條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再走十多分鐘。

何家正突然意識到阿迎話里有話,似乎不僅僅是針對他父親。

“阿迎,沒有人對你撒手不管,你爸爸那是意外,你媽媽……不管怎么說,你還有奶奶,還有我,沒有人對你撒手不管?!?/p>

何家正情緒也有些激動。

“我不是這個意思,叔叔,真的,我對所有人都沒有任何怨言,誰叫我是這樣子的呢。生物老師說了,一個細胞,分成兩個細胞,一直到無數(shù)個細胞,可也沒有兩個細胞是一模一樣的,即便是相同的東西,存在的方式也會不同,細胞分裂太多了也會出現(xiàn)變異,出現(xiàn)了癌細胞那樣可怕的東西,我想這也是上帝為了抑制世間萬物無限擴大的虛榮心吧。我不就是一個癌細胞嘛,在我們這個家里。真的,我無從說起,說到奶奶,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當然,那時我還小,不懂事,每次她發(fā)病,我都以為她會舉刀殺了我。夜里,她趴在我耳邊喊何家廉,我嚇得尿褲子。何家廉何家廉何家廉,我一想起這個名字就想尿尿,你知道嗎叔?可你們都跟我說,何家廉是我父親。呵呵,我多想這是一場惡作劇?!?/p>

何家正難以置信阿迎能把話說到這份上,這么些年,他第一次聽阿迎這么推心置腹。何家正也許應該在路上把車停下來,再好好聊聊,可他又發(fā)現(xiàn)談話氣氛完全偏離了他之前的預想,他處于談話雙方被動而劣勢的地位,再談下去,何家正似乎只能作為一家的罪惡代表接受阿迎的審判,最后還不得不站在阿迎這一邊,承演家人的反叛角色。何家正的自尊讓他覺得不應該屈服于一個少年的話語氛圍里,一切可能還是刻意營造出來的假象,人的語言本身就具有某種曲解和篡改的特異功能。

月眉庵到了。何家正舒了口氣。

母親正蹲在井邊洗菜,僧衣的長擺浸染在一灣水漬里,狀態(tài)有些異常。珍姑看起來倒比年前瘦了一些,她正在把露天香爐里的香枝拔出來,放進焚燒紙錠的土爐里。燃燒干凈的香枝密密麻麻插了一爐子,拔起來可要費不少勁,珍姑不得不踮起腳尖。

庵堂冷清得像是被世界拋棄,瘸腿的黃狗從菜園子里躥了出來,膽怯地朝何家正和阿迎吠叫,具體是朝阿迎吠叫,有何家正陪同,黃狗只是象征性地叫幾聲,就又咻咻地轉回菜園子了。菜園里除了幾棵已經(jīng)長廢了的格蘭菜,剩下的都是光禿禿的菜頭。過了個年,滿園子的菜都被求簽的人吃光了,好像求簽是次要,主要是對珍姑的手藝念念不忘。此時,庵里除了母親和珍姑守著,其他齋姑還沒有返回。珍姑守著月眉庵幾十多年了,她幾乎沒離開過一天,據(jù)說以前收養(yǎng)過一個孤兒,是個女孩,養(yǎng)到十八歲時,實在受不了庵里的寂寞,跟人跑了。母親到月眉庵后,每年都會陪著珍姑在庵里過年,不愿意隨何家正上縣城,兩人看起來倒更像是相依為命的姐妹。

“阿正來啦?!闭涔脧澫律硖嵝?,母親這才轉過臉來,她看見何家正和阿迎就站在身后。老實說,她嚇一跳,那分明是何家廉和何家正兄弟倆又站在了一起啊。

母親領著他們進屋,她不知道該干什么,雙手摸摸索索,最后在窗邊站著,背著光看他們。光剛好從窗口照進來,何家正看不清母親的臉,自然不知道她是在看他,還是在看阿迎。阿迎這會倒沉默得一句話也不講,也沒叫聲奶奶,他找了張矮凳坐在角落里,時不時看手機,回著誰的信息。何家正問母親,藥吃了嗎?母親看了一眼擺在窗沿上的幾個藥罐子,都是何家正每次給她帶來的胃藥,老毛病了,幾年前何家正帶母親去人民醫(yī)院檢查過,沒什么大病,至少不是胃癌,像慢性胃炎,醫(yī)生也沒說清楚。

“沒事了?!蹦赣H似乎笑了一下,“我還以為你把你哥領回來了。阿迎越來越像你哥,你看出來了嗎?”

“阿迎,奶奶說你呢。”何家正沒正面接話,轉身去叫阿迎。阿迎這才把手機收了起來。

“我知道他叫阿迎。他是我?guī)Т蟮?,我能不知道嗎?”母親從柜子里找出幾個柑橘,她似乎知道該干什么了,“你們吃橘子嗎?這是來求簽的人送的,吃了阿公會保平安。”

看來母親沒有何家正想象的脆弱,他早就應該帶阿迎來看她。何家正不知道母親帶大阿迎的那些年他們都經(jīng)歷了什么,說起來是何家正拋棄了他們,盡管他把所能賺到的錢都分一半寄回家。母親那時隔三岔五的發(fā)病不但讓阿迎感到害怕,父親也為難。那個沒用的男人甚至聽從村里人的意見,打算把母親偷偷淹死在池塘里。幸好他沒那么干,否則在他病倒的四年里,誰來幫他擦屎擦尿?他們家的故事簡直可以拍一部連續(xù)劇。何家正經(jīng)常這么想,而且這部劇還沒有完結的意思。何家正一想起往后的生活,胸口就像堵著一塊石頭。

母親把一顆稍大的柑橘遞給阿迎,她說她從沒吃過這么甜的柑橘,是一位潮州人送給庵堂的。阿迎伸手接了柑橘,卻沒有剝開吃的意思,一直拿在手里,一言不發(fā),最后把柑橘放在被多年水洗得凹下去的紅磚地上,像逗著一只小動物一樣撥來撥去。母親顯然已經(jīng)難以面對眼前這個長大了的孩子,他不再聽話,也不再害怕。多年前,母親沒發(fā)病時,也會把藏在柜子的水果和糖拿出來給阿迎吃。她那時的神情大概和現(xiàn)在差不多,一旦發(fā)病,失去理智的母親會沖阿迎大吼大叫,甚至會打他,舉著菜刀聲稱要殺了他,正如黃細菊一開始就堅信的那樣,母親也在潛意識里覺得,正是阿迎的到來,才害死了她的大兒子何家廉。母親并不自知,至少她在給孫子遞上水果的時候,她一點都不覺得這是她曾經(jīng)想過要殺掉的孩子,就像她給孫子取名“阿迎”一樣,多么美好的寓意。

何家正看起來像個局外者,他一會看側著身子繼續(xù)摸索的母親,一會看埋頭玩弄一顆潮州柑橘的阿迎。他幾乎沒辦法緩解這祖孫間的尷尬,腦海里也找不出值得在此時一說的話語,他是引導他們回憶往昔,還是祖孫三代坐下來談談阿迎的高考,或者說說張曉雙肚子里懷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顯然都不合適。何家正還是后悔把阿迎帶過來了。

“你爸在的時候,最喜歡吃柑橘了。”母親又從柜子里找出兩顆,上面還留有插過香的痕跡,像是柑橘滲出了血。

何家正不知道母親這話是對他講,還是對阿迎講。

他說:“不在的人就不要老提起了。”

“不在了嗎?哦,是不在了?!蹦赣H把手里兩顆柑橘都剝好了。她把柑橘皮曬在窗臺上,剝好的兩顆柑橘也擺了上去,并排著,像是兩兄弟,沐在陽光里,插香殘留下的染紅更為明顯,像是傷口?!斑@兩顆就給他們吃。”

“媽!”何家正站了起來。他突然躥上去,把窗臺上兩顆剝好的柑橘扔了出去。

阿迎幾乎同時也閃到了門邊處。

這時珍姑笑著進屋,她顯然忙完了一些活,正準備去廚房做飯。她看著門邊的阿迎說:“你就是阿迎吧,你奶奶天天念叨你,你也不來看看她?!?/p>

阿迎沒說話,他顯然有點緊張,這種緊張又被包裹在無所謂的外表里,整個人看起來讓人覺出隔膜。

何家正說:“他讀高三了,學習比較忙?!?/p>

珍姑說:“現(xiàn)在讀書人比什么人都累?!?/p>

何家正說:“我們當年讀書也沒這么累過。”

母親突然插話:“阿正,你考上大學了嗎?”

何家正說:“我那不叫大學,我讀的是師范,你忘啦?”

母親說:“我沒忘,我忘不了。我知道,讀完書,你就跑了,都不要我們了。那時阿迎還小,你哥哥出車禍死了。你哥哥比你好多了,他去西藏都知道要回來?!?/p>

何家正心里一涼,他感覺母親確實有些異樣,又開始糊涂了,可也正是糊涂,以前的事,反倒更清楚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母親,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說太多家里的陳年往事。原來到頭來,無論何家正怎么做,在母親的心里,她還是覺得他是個逃兵。何家正反而羨慕起何家廉,他一走了之,給家里留下多么糟糕的爛攤子。母親念叨的還是何家廉,還是何家廉的兒子阿迎,她就從來沒問過何家正到底結婚沒有?妻子是誰?有孩子了嗎?幾個孩子?男孩還是女孩?

“是何家廉跑了,他才是忘恩負義的家伙?!焙渭艺睦锇迪?,可他沒敢說出口。何家正撇下母親,兀自走出房間。

阿迎跟了出來,珍姑在屋里跟母親說了幾句什么。出來時,珍姑說:“人老了,就讓她多說兩句?!?/p>

何家正點點頭,他覺得真是麻煩珍姑了。如果母親繼續(xù)這樣下去,沒見好轉,估計也不大可能在月眉庵呆下去了。何家正得想辦法把母親接回家,或者找個養(yǎng)老院。

珍姑似乎明白了何家正的意思,她接著說:“沒事的,以前也有過,慢慢就好了,放心,就讓她留在我身邊。她到哪也沒有我這里舒服?!?/p>

何家正握了握珍姑的手。

珍姑說:“中午一起在這里吃吧,我去做飯?!?/p>

阿迎搶先說:“不用了,我學校還有事,要回去?!?/p>

何家正說:“好吧,今天就不吃了,我們先回去,有什么事你再通知我。”

珍姑說:“放心,你挺孝順的,別人都能看到,你媽那是糊涂了,亂說話?!?/p>

何家正說:“那就麻煩珍姑了?!?/p>

張曉雙還真獨自去診所做了B超、抽了血。何家正下班回家,張曉雙跟他說,血寄去香港了,抽了滿滿兩袋子,沒想到需要那么多血,要兩天后才有結果,診所的人會打電話過來的。何家正明顯能感覺到張曉雙的聲音在顫抖。事實上,在接下來的兩天里,張曉雙可以說坐立不安了,什么事都干不了,手機一有什么動靜整個人就像公仔一樣彈起來。

何家正看著都不忍心,求子之心倒是其次,反而是想讓張曉雙開心起來,成了他最大的心愿。何家正卻似乎又早有預感,他的心情沮喪到極點。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下了班也遲遲不回家。從辦公室的窗口向外望,剛好能望見穿城而過的螺河。立春已過,螺河水漲,幾乎淹沒了對岸南堤鋪設下來的石階,河面上漂浮著翠綠的水浮蓮,正被裹挾著往下游滑去。何家正每天與螺河對視,這條河流早在置縣之前肯定已經(jīng)存在,那時要更大一些吧,現(xiàn)在看起來倒像是一條稍寬的露天下水道。只是每天總有不少老人聚集在河邊,下棋、打牌、閑聊,或圍著幾個枯樹頭討價還價。何家正不知道這些老人是怎么在縣城熬過一生的,估計在不遠的將來,他也會如同他們,把螺河當過唯一消遣的場所。這是年少時的何家正萬萬沒想到的結局。正如母親所言,在他“出逃”的那些年里,他最遠去過滿洲里。那是一個中、蒙、俄三國交界的城市,非常漂亮,尤其是晚上,他一到那兒幾乎舍不得離開。那時他在一家旅行社打工,沒人愿意去北方帶團,他自告奮勇,去了,還自學了半年俄語。雖說當?shù)氖菍в?,干的也多是坑蒙拐騙的事,他每天負責把游客領到俄羅斯,聲稱是“過境一日游”,實際上也就上俄羅斯邊境的小縣城逛一圈。何家正還記得那城市叫紅城,還沒有他現(xiàn)在生活的縣城大,光禿禿的,幾十米都不見人影??扇司褪琴v啊,看別人的東西總是新鮮,看看道街,看看商場,再啃塊面包喝碗紅湯,和幾個俄羅斯小姑娘合影,一張收費十塊錢。何家正還能賺點兌換盧布的差額,游客們還喜歡買巧克力和俄羅斯套娃。何家正在滿洲里呆了不到一年,最后實在挨不了那兒的冬天,辭職不干了。

如今何家正想起這些,都仿佛隔了半個世紀那么長遠。

何家正越來越害怕想起往事,那些事無論大小,即便是人盡皆知的錯誤,是不孝之舉,也無不可以作為一個反證,證明他現(xiàn)在的不堪與無力。同樣是在期待一個結果,年少時的期待像潘多拉的盒子美好而刺激,而如今他的期待,庸常而世俗,無論結果如何,對他而言都談不上有多大的意義。事實上,連這么一丁點意義,上天也沒有慷慨給予。張曉雙的電話一來,還沒說任何話,就那短暫的沉默中,何家正就聽出了哽咽和喪氣。他便知道,一切并未如張曉雙所愿。

張曉雙說:“你回來吧,帶我去醫(yī)院。”

何家正說:“你先別激動,沒什么大不了的,明天去也行?!?/p>

張曉雙說:“不要,我現(xiàn)在就要去醫(yī)院,我一刻也不想把她留在身體里,馬上,立刻……”

張曉雙哭了。何家正能理解她的崩潰,他閉上雙眼,深深呼了口氣。

回到家,何家正看到了診所醫(yī)生發(fā)來的報告單,單上都是英文,只在后面有一行繁體中文:測驗結果顯示在本樣本中未能驗出Y染色體DNA物質。張曉雙說,血液里沒有Y染色體就說明是個女孩。何家正還真不懂,張曉雙倒成了半個生育專家。

哭過之后,張曉雙稍稍冷靜了下來。她說早知道這樣,就不用花冤枉錢了。

何家正想起在月眉庵求的簽,還真靈驗。

他們約好第二天去醫(yī)院,怕遇到熟人,他們去得很早。醫(yī)生看過B超單之后,勸他們留下來生,胎兒都快成型了。醫(yī)生是個中年婦女,她做出一副心酸的神態(tài)。何家正討厭醫(yī)院的氛圍,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也讓他難受。他突然想起阿迎在車上說的那番話,心里有些發(fā)涼,像是被一塊冰塊長久地捂著。張曉雙態(tài)度堅決,聲稱是意外懷孕,他們不想再要孩子了,生活壓力太大,養(yǎng)一個孩子的成本高得離譜。他們當然不敢說已經(jīng)去香港檢測過DNA的事。醫(yī)生換了一副冷峻的神情,說如果確定不要,就盡早做了,剛剛有個女孩子,我猜她還是個學生,都懷孕三個月了才知道,沒辦法人流了,只能引產。張曉雙說三個月都能知道是男是女了吧。醫(yī)生搖搖頭說,是男是女倒無所謂,現(xiàn)在的小年輕人都太大意了,什么都不懂。醫(yī)生開好單讓何家正去繳費,回頭對張曉雙低聲說:“還是個男孩呢,你說多可惜啊。”

何家正繳完費回來,張曉雙已經(jīng)躺上擔架車,正要被推進手術室。何家正發(fā)現(xiàn)張曉雙的臉色不怎么好,她肯定是緊張了,生孩子都沒這么緊張過。何家正過去握住她的手,她問何家正,剛才醫(yī)生的話你聽見了嗎?何家正點點頭,突然說:“共用天各人命?!彼趺凑f出這樣的話,這完全不像他能說出口的話。

何家正在手術室門外候著。醫(yī)生說:“沒事的,幾分鐘就好?!?/p>

何家正想坐會,卻發(fā)現(xiàn)墻邊的排骨椅上丟滿了垃圾,甚至走廊地上還有煙頭。他也想抽根煙,不過還是忍住了。大概十分鐘后,何家正聽到手術室里響起開水龍頭洗手的聲音,嘩啦啦的水聲,讓他突然很難受,預示著張曉雙身上的骨肉已經(jīng)被打掉了。他滿眼是淚,轉身去看窗外。時間不早了,醫(yī)院大院里來來回回的都是人,此刻何家正心里荒蕪得一塌糊涂。

醫(yī)生用紙巾擦干洗過的手,仿佛剛剛只是剝了一顆柑橘。醫(yī)生說:“手術順利。讓她在里面休息一會吧?!?/p>

何家正繼續(xù)看窗外,也就在余光一閃的瞬間,他似乎看到了阿迎的身影。

何家正快步返回醫(yī)生診室,醫(yī)生以為發(fā)生了什么意外,問他怎么啦。何家正說,沒事,我只是想問下,你剛才說有個女孩來墮胎,陪著來的人是不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醫(yī)生遲疑著說,是一個挺高的小伙子。

何家正跑出醫(yī)院大院,里外找了一圈,都沒找到阿迎。他給阿迎打電話,通了,不過沒接。返回手術室時,張曉雙已經(jīng)醒過來了,她臉色鐵青,幾乎變了個人,虛得像個紙殼,正斜著倚在長凳子上等何家正。張曉雙說,你跑哪去了?何家正說沒事,去了趟廁所,來,我們回去吧。

張曉雙剛起身,卻又坐了下去,她說,我走不了了,腿軟。

何家正說,那不急著回去,再坐一會。

張曉雙說,好,再坐一會。

編輯手記:

作家陳再見的中篇小說《月眉庵》,把關注點放在何家正一家遭受家庭變故之后的悲歡,在那些悲涼憂傷的現(xiàn)實中,現(xiàn)實對于靈魂的撕裂,人在現(xiàn)實中的命運掙扎、情感糾結以及個體的抗爭。小說中的許多人,處于一種慌亂的狀態(tài)。何家正的母親由于忍受不了喪子喪夫的家庭變故,來到了月眉庵,一切有所好轉,何家正經(jīng)常來找母親,名義上是陪母親,實則內心的慌亂也異常需要那個安靜的環(huán)境。一切的往事,一切的記憶浮現(xiàn)出來,關于那些曾經(jīng)美好的情愫,關于自己生活在哥哥的陰影中,關于母親;一切的現(xiàn)實涌來,關于哥哥離世帶來的影響,關于阿迎,關于現(xiàn)實中的種種?,F(xiàn)實中,三代人在努力走出記憶與陰影,但似乎又顯得有些無力,阿迎性格的怪異,何家正和妻子對于男孩近乎偏執(zhí)病態(tài)的渴望,還有母親讓人堪憂的狀況,一切變得更加讓人喘不過氣。該如何從生活的暗色調中走出來,是這個小說要思考的,似乎安靜的月眉庵無法解決這些心結,最終解開心結還得是自己。

猜你喜歡
母親
母親的債
睡踏實
給母親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歲月
悲慘世界
大地.母親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母親的養(yǎng)生諺
淮南市| 乌苏市| 大宁县| 汾西县| 吴堡县| 吴江市| 曲周县| 措勤县| 苏尼特左旗| 浦城县| 开阳县| 新平| 平潭县| 临沧市| 新疆| 彭山县| 故城县| 泰州市| 双辽市| 武清区| 吴旗县| 新源县| 外汇| 宁陕县| 子洲县| 武陟县| 平山县| 沾益县| 瓦房店市| 莫力| 河源市| 亳州市| 宁南县| 宣化县| 福鼎市| 永福县| 南汇区| 安远县| 陆丰市| 彭泽县| 临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