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智勤
在我還分不清什么是麥子、什么是韭菜的時候,會像小尾巴一樣隨著哥哥們到鄉(xiāng)下的外婆家。
外婆的家最早時住在鄧家壩,是老家盱眙西南面的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村莊,當?shù)厝朔Q為“鄧壩”,四個舅舅同住在一個莊子上。那時的村莊是不通公交的,下車后還要步行約十幾里路才能到。盡管交通不便,每年我們兄妹都盼著能去一趟,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去外婆家過暑假是最高的獎賞。
為了抄些近路,要過一個叫做“滾澗”的地方,澗中一個個石頭砘子被湍急的河水沖擊,激起高高的白色的浪花,好似要將人卷入水中,很嚇人。奮力跨過這些大石頭砘子是去外婆家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必修功課,每過一趟都是膽量的挑戰(zhàn)、成長的歷練。
兒時的我很瘦,胳膊如麻稈般粗細,疼惜我的外婆小心翼翼地幫我洗澡,生怕因為用勁大了搓斷了我的胳膊。為了能讓我長胖點,外婆想方設(shè)法為我弄些吃的,她用菜園里鮮嫩的青菜熬菜粥,將沉底的稍厚一點的米粥留下給我,而外婆、舅舅和舅媽他們只喝上面一層更稀的能照得見人影的粥。一把炒黃豆,一個烤玉米頭,幾個烤山芋,一碗水煮豌豆,屋前園后還有一些瓜果李棗。印象最深刻的當數(shù)外婆做的玉米鍋巴——干烘,想來都要流口水,黃澄澄的面子上撒了嚴嚴的一層白芝麻,香脆可口,回味無窮。
大約兩三天過后,外婆家所有的好吃的能吃的都吃遍了,再沒有什么可換的了,于是抬腳就到二舅家。雖說外婆她是大舅舅、二舅舅的繼母,可與兩個舅舅、舅媽相處和睦融洽。二舅媽極和善,也最麻利,她家的鍋臺上很干凈、整潔,沒有絲毫的油膩,飯前爐堂中的火光將她笑瞇瞇的臉照得紅通通的。她會用野菜馬齒莧作餡包餅,雖說餅中缺油少鹽,但炕出來后噴香噴香的,再配上點菜瓜湯,味道好極了,也成了我心中的絕配。聽媽媽說,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媽媽想回到農(nóng)村種田,城里的父親不同意,媽媽總是餓哭了回娘家,外婆及舅舅們用自己從口中省下來的玉米、山芋、胡蘿卜接濟城里的家人,幫助我們?nèi)叶蛇^了最難關(guān)。幾十年過去了,這些簡單的五谷雜糧,依然是我心中最好的美食,蘊藏著人間至美的味道。
白天,清澈見底的河水中,哥哥與表兄弟們捉魚摸蝦,如泥鰍般在河溝里上下翻轉(zhuǎn)。樹蔭下,我與舅媽表姐妹們圍坐一起剝玉米,大人越是不讓剝就越是要逞能,一會兒稚嫩的手上便躥起了水泡。驕陽似火時在青紗帳中穿梭,臉被太陽曬得如同燒熟的紅龍蝦,必定要悄悄地掰下一根玉米棒子躲在樹蔭下啃著,既解饞又解渴。徜徉在田間的歡快,很快會忘記手上的水泡和褲子上掛著的蒼耳刺得渾身癢癢的難受。忘情的玩耍中田野間小道上突然竄出一條小花蛇,嚇得我和妹妹魂飛魄散,落荒而逃,而此刻,淘氣的三表哥卻伸腿跘了妹妹一跤,害得她摔掉了門牙,大哭一陣后,成了她終身的遺憾。
幾個哥哥讓外婆很是操心,毒辣辣的日頭下勞累的莊家人大多在午休,勤快的外婆卻仍不知疲倦地在田里勞作。因為擔心無人看管的哥哥們下河玩水,老是讓小舅舅東家找到西家,莊頭找到莊尾,溝里找到澗里。
夜晚,躺上曬場的竹笆床上,看著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微風吹來陣陣麥草香,聽大人們講新奇的、鬼怪的故事,外婆輕搖著芭蕉扇驅(qū)趕著蚊蟲。直到夜深露重,怕被打濕了,才朦朧地回到屋內(nèi)。每當暴風雨來臨前,矮小的草房內(nèi)很悶熱,蚊帳也厚實,密不透風,偶爾飛進來一兩個蚊子,在耳邊哼哼嚶嚶煩人地唱著,累極了的我們依然酣然入睡。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假期結(jié)束我的三哥在幾個舅舅家東躲西藏,哭喊著賴在鄉(xiāng)下,只有外婆答應很快進城住一段,才將我的三哥哄回城里。忙慣了鄉(xiāng)下活計的外婆在我家中也是閑不住的,幫著媽媽做飯洗衣,還將媽媽做衣服剩下的碎布鋪平整后,用面糊一層層地糊起來,曬干后剪出鞋樣,再千針萬線縫出鞋子和鞋墊。她衲的鞋墊,十分結(jié)實、舒服、吸汗,我們兄妹全都是穿著她做的鞋子長大成人的。每每放學回家,我總是大聲地喊“外婆,外婆,我回來了”,外婆抬起老花鏡,笑吟吟答著“哎——”回想那響脆聲音,潤了我的心,也濕了我的眼。
外婆年輕時長得好看,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高挑的個子,她也長壽,活了95歲。桑田巨變,許多年前,外婆家因為興修水利被淹到了龍王山水庫的中心,如今那里早已是白茫茫一片滄海。兒時在那兒度過的那些歡樂時光也似一條不息的河在我的生命中流淌。
(作者系民進淮安市委會副主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