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芳
語序是漢語的重要表達手段;語序不同,表達內(nèi)容也就不同。著名語言學家王力教授說,在詩詞中“語序的變換,有時也不能單純理解為適應(yīng)聲律的要求,它還有積極的意義,那就是為了增加詩味,使句子成為詩的語言”。(《詩詞格律》)杜甫《秋興》(其八)有“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句,這兩句詩初看有些莫名其妙。按照正常語序,應(yīng)當是“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語義平淡無奇,不是“詩家語”,雖然也是合律的。詩圣杜甫變換語序,并非出于格律之需要,而是為了突出香稻與碧梧,照應(yīng)題目,是他“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沉雄為貴”(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的探索。是他“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體”(《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的又一成功范例。詩人變換語序,除了為了合律外,更主要的是為了增加詩味,增強修辭效果。
毛澤東的詩詞中就有不少有意顛倒語序的詩句。像“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七律·吊羅榮桓同志》)該句的正常語序應(yīng)為“今君……”。把“今君”改為“君今”,并非聲律要求的緣故,而是為了加強語勢,突出哀悼對象。狀語與主語互換位置,既充分表達了對戰(zhàn)友的深切悼念之情,又洋溢著滿腔的敬重之意。這樣由“君”而“國”,把痛失棟梁之才的悲痛異常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當然毛詩中絕大部分變換語序的句子,是既注意協(xié)調(diào)音韻,又兼顧表情達意的。像“六億神州盡舜堯”(《送瘟神》),按常規(guī)語序應(yīng)是“神州六億盡堯舜”,依平仄規(guī)則和押韻的緣故而改為現(xiàn)在的句式。而在這其中更多地則是主要從追求詩美、增強詩味的維度來綜合考慮的。
如《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下闋第一句“一唱雄雞天下白”是化用唐李賀《致酒行》中的“雄雞一聲天下白”。按照詞譜,這一句的平仄要求為“||---||”,詩人改了一字,并調(diào)換語序,改為“一唱雄雞天下白”,不僅適應(yīng)了聲律要求,而且成為化舊句表新意的佳句。李賀的這一奇句,形象而含蓄地表現(xiàn)了詩人對前途充滿信心,對未來充滿希望。這句詩鮮明生動、音情激越,不可謂不雄奇、不高亢,但畢竟還是打上了這位天才詩人在個人名利方面兜圈子的烙印。而經(jīng)毛澤東的巧妙點化,上承“長夜難明”,下續(xù)“萬方樂奏”,“雄雞”的“一唱”變成了革命勝利的凱歌的象征。這樣就使得這一名句變得音義更美,意境高遠?!俺弊直揪捅取奥暋表懥粒娙擞职阉{(diào)到詩句的最前面,這樣不僅聲調(diào)宏朗,而且還起到了強調(diào)作用。
又如《浪淘沙·北戴河》最后兩句:“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依詞譜,這兩句的平仄為“|==||,|--”,所以毛澤東把曹操“遺篇”《短歌行》里的詩句“秋風蕭瑟”調(diào)換了一下詞序,這樣的詞序安排,除了適應(yīng)詞律外,也是為了突出“蕭瑟”,說明秋風古今一也。倘若直接說“秋風蕭瑟”,語言雖明白曉暢,卻顯得平淡乏味。詩人即景緬懷“魏武”,自然帶動讀者去聯(lián)想、去想象,讓讀者視通萬里,思接千載,自覺進行古今對比,這樣就使得結(jié)句“換了人間!”水到渠成。詩人變換詞序,有意偏離常規(guī),目的就是尋常詞語陌生化,做到有意味的表達,以便使得文本更具詩味。
再如《清平樂·六盤山》下闋開篇有“紅旗漫卷西風”句。對照詞譜,平仄應(yīng)為“--||--”。這一詩句完全符合格律,但它不是常規(guī)表達法。王力先生說,“如果按照散文的語法來要求,那就是不懂得詩詞的藝術(shù)了”(《詩詞格律》)。按常規(guī)語序,這句詩應(yīng)是“西風漫卷紅旗”,而詩人特意主賓倒置,變?yōu)椤凹t旗漫卷西風”。如此安排,除了為了押韻(“風”是韻腳)外,更重要的理由就是為了突出、強調(diào)“紅旗”意象。這句詩最初發(fā)表時是“旄頭漫卷西風”,正式定稿時改為“紅旗”。用“旄頭”(古代的旗幟)這么一個失去生命力的文言詞匯來指稱紅軍戰(zhàn)旗,并不得體。改用“紅旗”,色彩鮮亮,形象鮮明,倒很適合。再加上詩人用的是“非常”句式,這樣就使“紅旗”意象顯得更為鮮明突出。詩人新奇地將物象的被動者化為主動者,“反客為主”顯奇趣。自由舒卷的紅旗在藍天白云、峻巖高峰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象征著革命、預示著勝利的紅旗為這幅明麗、優(yōu)美的圖畫增添了色澤與亮度?!凹t旗”句是“景語”,也是“情語”:它是詩人逸興遄飛、斗志昂揚的物化,融注著毛澤東率領(lǐng)中央紅軍“過了岷山,豁然開朗”,革命形勢“柳暗花明”的欣喜之情,瀟灑自信、成竹在胸的雍容風度也盡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