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靜農(nóng)(1902-1990),安徽霍丘人,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書法家。早年系“未名社”成員,先后執(zhí)教于輔仁、齊魯、山東、廈門等大學及四川江津女子師范學院,后為臺灣大學教授。其書法涉獵金文、刻石、碑版和各家墨跡,篆、隸、草、行、楷。亦擅篆刻、繪畫。有《臺靜農(nóng)書藝集》及小說、散文等書出版。
近年來常有年輕人來問我怎樣學寫字,或怎樣能將字寫好。我總答道:我雖喜愛此道,卻不是此道內(nèi)行。這往往使對方失望,或不滿意以為我故示玄虛。殊不知我說的是真話。我喜歡兩周大篆、秦之小篆,但我碰都不敢碰,因我不通六書,不能一面檢字書一面臨摹。研究魏晉人書法,自然以閣帖為經(jīng)典,然從輾轉翻刻本中摸索前人筆意,我又不勝其煩。初唐四家樹立了千余年來楷書軌范,我對之無興趣,未曾用過功夫。我若以我寫《石門頌》與倪鴻寶要青年人也如此,這豈不是誤人?再說我之耽悅此道,是中年以后的事,中年以前雖未玩弄毫墨,在所知所見的方面自不同于青年人。黃山谷詩云:“俗書喜作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鄙人凡骨凡夫,不敢妄求金丹,也就貿(mào)然走上自家喜悅的道路,這于青年人是不足為訓的。
三年前被邀舉行一次字展,友人就要為我印一專集。雖然覺得能印出也好,卻想寫幾幅自以為還可的給人家看看,拖延至今,竟寫不出較為滿意的。適有港友贈以丈二宣紙,如此巨幅,從未寫過,實怯于下筆。轉思此紙既歸我有,與其久藏污損,不如豁出去罷。于是奮筆濡墨,居然揮灑自如,所幸爾時門鈴未響,電話無聲,不然,那就泄氣了。這幅字帶給我的喜悅,不是字的本身,而是年過八十,腕力還能用,陸放翁云:“老子尚堪絕大漠,”不妨以之解嘲。
專集既已編成,例應有一序言,可是自家動筆,說好說壞,都不得體。若如懷素和尚,述自挾藝“西游上國,謁見當代名公”,凡所贈詩文皆一一舉出,大肆炫耀,后來冬心先生好像也有類似的自敘。此種體制在有真本領而兀傲玩世者為之,人或賞其恢詭,但決不能作為范本。我的自序還是自白式的好,簡單明了,雖無才華,而老實可佳,茲附錄在本文之末。
序文中引了顏之推的《家訓·雜藝篇》的話,他是身歷南北朝至隋統(tǒng)一才死的,一千幾百年前的人了。他的先世從梁武帝朝起工書法的就有數(shù)人,直到他的裔孫顏真卿,以書法影響至今。
可是之推個人卻主張“真草書跡微須留意”,“不必過精”,以免“常為人役使,更覺為累,韋仲將遺戒,深有宜也?!表f中將是韋誕,他的“遺戒”是怎樣的?據(jù)晉人衛(wèi)恒《四體書勢》云:“(魏)明帝立凌霄觀,誤先釘榜,乃籠盛誕,轆轤長絙引上,使就題之。去地二十五丈,誕其危懼,乃戒子孫,絕此楷法,著之家令?!边@故事又見《世說·巧藝》,不過《巧藝》云韋誕寫了以后“頭鬢皓然”,未免夸張。
顏之推的《雜藝篇》另記了一事。王褒地胄清華,才學優(yōu)敏,后雖入關,亦被禮遇。猶以書工崎嶇碑喝之間,辛苦筆硯之役,嘗悔恨曰:使吾不知書,可不至今日邪?
王褒與庚信同是梁亡之后,流落北朝的文士,顏之推與之時代接近?!皶ぁ币辉~,大概是當時通稱,甚合“為人役使”的身分。
韋王兩公還是一時名士,則一般的“書工”被役使的情形,必有甚于此者。所不可解的,千數(shù)百年前如此,千數(shù)百年后的今時還是如此,這給我的感受非常之深,本想打算退休后,玩玩書藝,既以自娛,且以娛人,偶有潤筆,也免卻老年窘迫向朋友告貸。沒想到我的如意算盤并不如意,別人對我看法,以為退休了,沒有活做了,盡可擺出寫字攤子,以藝會友,非關交易,該多高雅。這么一來,老牛破車不勝其辛苦了。近年使我煩膩的是為人題書簽,昔人著作請其知交或同道者為之題署,字之好壞不重要,重要的在著者與題者的關系,聲氣相投,原是可愛的風尚。我遇到這樣情形,往往欣然下筆,寫來不覺流露出彼此的交情。
相反的,供人家封面裝飾,至甚廣告作用,則我所感到的比放進籠子里掛在空中還要難過。有時我想,寧愿寫一幅字送給對方,他只有放在家中,不像一本書出入市場或示眾于書販攤上。學生對我說:“老師的字常在書攤上露面”,天真的分享了我的一分榮譽感。而我的朋友卻說:“土地公似的,有求必應?!甭犃宋业膶W生與朋友的話,只有報之以苦笑?!蹲髠鳌烦晒曛杏幸痪湓挕叭松鷮嶋y”,陶淵明臨命之前的自祭文竟拿來當自己的話,陶公猶且如此,何況若區(qū)區(qū)者。話又說回來了,既“為人役使”,也得有免于服役的時候。以退休之身又服役了十余年,能說不該“告老”嗎?準此,從今一九八五年始,一概謝絕這一差使,套一句老話:“知我罪我”,只有聽之而已。
(摘自《中國書法》198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