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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清晨

2019-08-13 03:45宋尾
文學教育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小鐘芭蕾面館

宋尾

小區(qū)大門右拐是條餐飲街,端頭處那家面館,面朝新建不久的公交站,門臉上連個招牌都沒有,但人人都管它叫作“芭蕾面”。面館很小,進深不到三米,門口墩著灶、鍋,沿壁是打調(diào)和的各種作料碗,案板上,打好料的面碗碼得一層又一層。食客來了,一般就在壩子上候著。門口木桌也只得兩三張,打擠時,矮凳當桌,凳子不夠,就端了面蹲著吃,沿著街邊一溜兒,像是害了傳染似的。店內(nèi)空間有限,家什冗雜,人在里面轉(zhuǎn)不動,所以生意再好也只請了一個幫工丘二,因為臉腰皆圓,人人喚作胖嫂。老板姓施,約莫四十五六歲,娃娃臉,身形瘦削,一頭稀疏的自然卷,使得他比實際年齡要“嫩”一些。可是,老板娘比他更嫩——不是說女人扮嫩,而是確確實實,她比丈夫要年輕個十多歲,所以她總是最清閑的那個。街坊們叫她小鐘。老施有兩個娃兒,大女兒已經(jīng)讀中學了;那個小的崽才是小鐘親生的,還不滿七歲。

我是這兒的老顧客。

起初,這一帶只有我們這一棟樓,更早前此地是果園和荒地。據(jù)說八十年前一位當?shù)丶澥繌娜毡玖魧W歸國,在此開荒養(yǎng)殖,所營之利均皆資助抗戰(zhàn)。那時真有這樣無私的人,而且還不少。這段歷史現(xiàn)在被濃縮成了一道路牌,茫然望著十字街口:金果園路。總之,我住進小區(qū)不久,這家面館就開張了?,F(xiàn)在,這一片成了一個龐大的工地,周邊全是在建的樓盤,公路上豎著一根根水泥墩,那是未來的輕軌線。這條還看不見的軌道帶動了整個區(qū)域。似乎前不久人們還在哀嘆這里的僻靜,一夜之間,就盛放了——土壤的價值,或他們說的“活力”被徹底刨出來了。所有你能想象到的繁華和嘈雜這里都有。七年過去,這條街上的餐館換了一撥又一撥,死的死,撤的撤,也有長久不衰的,比如這間甚至懶得掛上店招的小面館。

老實說,這個面館的興旺,多少要感謝這個口口相傳的“店名”。

“芭蕾面”?乍一聽,有點怪迷怪眼的,還有點高深莫測。搞不懂嘛,啥意思呢?再說又是食客們的創(chuàng)作,多少更有些親近。至于是哪位街坊的杰作,已不可考??傊巳硕歼@么稱呼,名聲在外了?,F(xiàn)在不光是街坊來,旁邊的航空職業(yè)學院的學生們也來湊熱鬧,還有人大老遠驅(qū)車來吃,到了飯點,寶馬奔馳在街邊停一溜。

其實,這個名字不難解釋,一般的小面館主辣,老施下料偏重花椒?!澳阆胂肼?,一口下去,整個口腔都麻跳了,像不像跳舞?但是,老施的麻不是亂整,不是一嘴的麻,而是麻得有節(jié)奏,有層次,所以說它是‘芭蕾面了?!敝辽傥衣牭降恼f法就是這樣,也很合理。當然,這種事一旦說清楚,反而無趣了。

就我的觀察,應(yīng)該還要加上一樣:干凈。這間店雖然簡陋,但干凈,碗和桌子也是。甚至老板和他的年輕妻子也干凈多了,老施看起來不像是從貴州的某處山村出來的,他多少有點潔癖之類的強迫癥。

雖然我是面館的常客,但跟老施談不上什么交情??傮w上我是一個比較冷淡的人,來了就吃,抹嘴就走,沒什么多余的話。畢竟是老顧客,臉還是熟——那種由時間緩慢沉淀的互信,還是存在的。再說,老施又在小區(qū)置業(yè)了,也算鄰里。總之就是正常而又有距離地熟悉起來了。

那是一年前,老施辦完手續(xù)那天在小區(qū)遇見我了,遠遠給我打了個躬:

“以后多關(guān)照啊,咱們也是鄰居了?!?/p>

“恭喜恭喜,”我問,“二手房?”

“是的是的,三室。沒法子啊,我家兩個娃兒嘛。19棟——就是坡上那棟。”

“那是洋房啊。找中介看的?買成多少嘛?”

“就是樓層低一點,哪里算得上什么洋房啊?!崩鲜┱f,“我買得便宜,只花了八十五萬——一個顧客,資金出了點故障,急著要錢,現(xiàn)款?!?/p>

“那還是劃得著嘛?!蔽倚睦镏鴮嵳饎恿艘幌?,看來開個小面館也是挺能掙錢啊。

“哎,什么劃得著喲!都是拿了性命換一盤油鹽豌豆?!彼絿仯ǚ路鹗前@)說。

“可以了可以了,你看看我,還得還二十年,”我說,“沒辦法,都是拿別人的骨頭熬自己的湯。”

那是我們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說上幾句話,不是作為顧客與店家,而是以鄰居的身份。之后,再到店里,多了一層親近的寒暄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比如,有天我正吭哧吭哧吃著面,老施突然過來說:“你天天都這個時候來吃,你到底是吃的早飯,還是午飯?”

“應(yīng)該是二合一吧?!蔽艺f。

“哦!”他想了想,又說,“你天天睡到這個點起來?”

我說是。然后試著解釋,我習慣晚上工作,所以早上總是起不來。

“你也太幸福了,”他喪著臉,“我天天忙到半夜,天不亮又要起來——夢都來不及做一個?!?/p>

“我還羨慕你呢,”我說,“我睡不著啊?!?/p>

“還有人睡不著?”他很懷疑地瞪著我。

“這是病,得這病的人還不少。”

“天吶!”他換了一副悲傷的表情。

看得出來,老施對我的失眠癥很感興趣。我下回再去,他忙里偷閑都要問上一句:“好點沒?”

我只有搖頭,“方子也用了好幾副,沒用。”

他也跟著搖頭,很惋惜的樣子。

隔了幾天,老施又提到這事,“哎,你不說我還真不曉得,睡不著的人還真是多呢!有個經(jīng)常來的女娃,也是長期失眠,她說練太極效果不錯。”他從兜里摸出一張紙條,“你練不練嘛,我把師傅的號碼給你?!?/p>

我接了,道謝。但拐彎后就扔到垃圾桶了。我倒是想練,可我起得來嗎?

再就是前不久了——準確地說,是上個月中旬。我像往常一樣,拐出小區(qū)來吃面,老施一屁股坐我邊上,似乎是憋了好久的了:“你到底做什么工作嘛,天天熬更守夜?!?/p>

“相當于民工吧。”我告訴他,起初我在早報做記者,天天晚上加班寫稿子,磨蹭也要磨蹭到凌晨,不到截稿前不寫,寫完后,整個人就興奮了,那么興奮的人怎么可能睡覺?后來轉(zhuǎn)崗做編輯,每晚能在凌晨前下班就算是燒高香了。半夜回家,從冰箱里拿出鹵菜,蹺著腳板,看電視,喝啤酒,一直到眼皮撐不住了才滾到床上。醒來基本上就是十點半到十一點之間。

“唷,你這民工可高級了?!崩鲜╅L吁了一口氣,如同破了樁懸案一樣。

他垂著手走了幾步,回頭又說,“有個事,不曉得算不算新聞?”

老施說的是,旁邊菜市場有一對夫妻,四十多歲,菜販子,但是拉丁舞跳得可不錯了,前幾天剛得過一個什么“舞動山城”的成年組亞軍。

菜販,中年大嬸,拉丁舞亞軍——就憑這幾個反差巨大的關(guān)鍵詞,我馬上意識到,這個事完全可以做成頭版了。

“沒問題呀,”我對老施說,“那就請你聯(lián)系一下,定個時間,我約攝影記者一起。”

“好呀?!彼f,“那我給他們說一聲。你看明天行不?”

我說行。

“對了,我聽一個醫(yī)生說,失眠這種病其實不難治?!?/p>

“哦?”

“他告訴我,如果你早上起床困難,晚上盡量不要工作,就是不要費腦子。或者出去夜跑,跑一個半小時,回家燙個腳,保管得行!再睡不著,你要啥子我都賠你?!?/p>

第二天上午我到面館略早,但還是快到十點了。

這時,早餐已是收工階段了,老施正將一碗剩湯倒入街邊的泔水桶,看見我伸出兩根指頭。他點點頭,進店里對撈面的胖嫂說,“二兩,加豌雜!”又說,“多放青葉子,少海椒?!?/p>

我將一張塑料椅拉到桌子旁,眼前的公交站——有點像是被游客踐踏后又迅速撤離的海灘,一次性紙杯、餐巾紙、煙蒂、痰跡都遺留在那里,但是使用它們的人被公交車不知送去了哪里。遠處是薄薄的但不均勻的白霧。重慶的初冬就是這樣,明明是上午,可看起來就像是一日行將結(jié)束之時。如果說這時與黃昏有什么區(qū)別的話,恐怕就是走過的人——他們臉上相對要干凈一些。

“還是起不來?”老施將我面前的幾個剩碗抄走,順手將桌上皺巴巴的紙巾抹到地上。

我搖搖頭,“沒用?!?/p>

“鬼話喲,這都不行?”老施叉著腰問道,“你昨晚跑了嗎?”

“跑了,”我揮著手機說,“兩萬步,從小區(qū)后門一直跑到寶圣湖,沿著湖繞了一整圈,又走回來的?!?/p>

沒騙他,我真跑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當然是跑一跑走一走)。結(jié)果證明,失眠似乎跟疲怠感并無直接關(guān)系,至少,這一次的效果并不明顯。事實上我什么法子都試過了。沒用,統(tǒng)統(tǒng)沒用。當然,老施說的也許在點上,“一晚上的跑步只是淺表性疲勞,真正的疲勞都是一點點累積起來的,那時候,你不想睡都不行,你現(xiàn)在的精神系統(tǒng)太飽和了。”老施的分析是有說服力的,因為我還沒見過幾個像老施那樣渴望睡眠的人。真的,他的眼皮總是撐不完整。

“惱火,”老施提著抹布,呆呆地站立一旁,但又不是在問我,“這是咋回事?”

“搞不懂?!?/p>

“確實,我也不懂了。”老施看著店堂內(nèi),胖嫂在往面碗里淋臊子了,“我給你把面端過來?!?/p>

我從竹筒里取出一雙筷子,攪拌了一會兒。

老施把另外幾張桌子抹干凈,在水龍頭下沖了下手,走過來坐在我對面說,“看來只有一個辦法?!?/p>

“什么辦法?”

“你應(yīng)該來和我換換,保管,只要兩天,兩天就治好你的病?!?/p>

我將目光投向老施身后的面館,“這個我信”。

老施呵呵兒笑,“是吧?”

“是,那樣我就變成你了,站著都能睡著?!?/p>

“還真是,有一回我打作料,還真差點就睡著了。睜開眼,碗里干干凈凈——媽喲,作料都打到腳背上了。”說完,老施兀自笑起來,仿佛這是一件頂頂好笑的事。

我被海椒嗆了一下,起身去打豆?jié){。

老施從兜里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然后放在耳朵邊。

我回到桌邊,胖嫂突然走過來——用一種扭捏的語調(diào)——“老板,我出去一趟。”

老施盯著無人應(yīng)答的手機,頭也沒抬,“你要去哪?”

“我老家的侄女過來了,”胖嫂瞥了下自己的老板,“剛剛她說已經(jīng)出了火車站,從龍頭寺坐公交車過來,我要去接下她——她認不得路?!?/p>

“多大的娃兒了,還不能自己坐個車???”他嘟噥著,又開始埋怨媳婦,“這個小鐘也是,跑哪去了。電話也不曉得接!”

“放心,不得耽擱事——我只去一個半小時,十一點四十前就回來了?!迸稚┮贿呎f,眼睛卻盯著我,好像我能做主一樣。

老施也瞥了瞥我,想了想,揮揮手,算是給胖嫂放行了。

“好吧。”

胖嫂拎著包匆匆走了,老施突然說道:

“我想了想,要想早起,光是那些手段,都沒用的?!?/p>

“哦?”

“我覺得吧,最重要的還是——你要有一個起早床的理由,一個絕對的理由。比如我,我必須要比大多數(shù)人起得早,是因為我干這樣的營生。我要是起不來,我這店就別想干了,一家老小,也別想活了。”老施頓了頓,“你缺了這個東西?!?/p>

這話叫我愣了一下,他又接著說道,“對了,昨天說的那個事——我已經(jīng)約好了。下午三點,航空職業(yè)學院對門,商業(yè)街底樓有個王小王舞蹈工作室,那是他們練舞的地方,你直接去,很好找?;蛘吣闾崆暗轿疫@里,我?guī)闳??!?/p>

“行嘞,”我把筷子擱在碗口,拿桌上的餐巾紙抹了抹嘴巴,起身說,“那就這樣?!?/p>

他說“好”,又說,“哎呀,我干脆把門拉下來,瞇一會兒?!?/p>

我跳上公交,去交氣費——家里不出熱水,我還以為熱水器壞掉了,后來擰打火灶才曉得停氣了。晃晃悠悠到了燃氣公司營業(yè)廳,繳費后,又去了一旁的永輝超市,逛了半小時,買了一袋子水果。在站臺等了十幾分鐘,一直等不到公交車。突然也不想坐車了,反正步行回家也就三四站路,就當運動。“你必須增加增加活動量,不能一天蹲在電腦前了?!贬t(yī)生這么說,老施也這么說,“你就跑,跑到精疲力盡,跑到卵子打抖,我看你還睡不著?”

吭哧吭哧走了二十幾分鐘,果然渾身發(fā)熱。

路過一條巷子時,我突然看到小鐘——老施的媳婦兒,佝著背,裹緊風衣,從一家商務(wù)酒店鉆出來,朝我這邊瞥了一眼后,往另一側(cè)疾步離開。我愣了一下,以為看錯了。可是,沒錯啊,就是小鐘,雖然戴著墨鏡,但墨鏡也擋不住一張臉啊。

我下意識地看看手機,中午一點一刻。這時候她在酒店干嗎?我點了支煙,就要往前走,又看到一個熟面孔——也從那間酒店出來。他是誰呢?快到小區(qū)時我才想起來,這個年輕人也是面館的??停切$姷鸟{校同學。

這無意間的一瞥,讓我有些心神不寧。午覺也沒睡好,磨蹭到下午兩點四十五,我背著小包,出門去了。

攝影記者小谷來電話說,他已經(jīng)到了。于是我直接去了學院門口,跟他碰頭,一塊兒去了練舞房。那對夫妻已經(jīng)到了,早就換上了舞蹈服。但沒見到老施,我就請他們先“表演”——主要是為方便小谷,他趕時間,舉著相機一陣狂拍——一招一式,挺得勁的。小谷拍完片子,撒腿去趕下一個稿子。我留下來,跟夫妻倆聊了一會兒。男的比較靦腆,女的很健談。但要談出什么深度是不可能的。不過,夠了,也算有料,挺有趣的。

完事之后我回報社寫稿,寫得還算比較順利,圖片也不錯。放在頭版。簽樣后,我打車回來路過公交站,看見面館關(guān)著。

第二天下午,我從鄰居那里聽到了這個消息:老施死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陷入一種不知來由的痛苦之中。

我指的是老施的死。他的死似乎跟我存在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我是這樣覺得的。

首先,我是他死之前見到的最后一個人。

其次,那天我們約定的見面時間,是他死去之后——可笑吧?我們約在三點前碰頭,可他在中午一點至一點半左右已經(jīng)死亡。

然后,重要的是,我不幸獲悉了他妻子的隱秘,一種見不得人也無法托出的秘密。

將以上幾種信息集合在一起,你難免不會感到心煩意亂。就好像他的死是我造成的一樣,至少,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些關(guān)聯(lián)吧?那天,要是我看見小鐘的同時給他打一個電話,會怎么樣?又或者,如果胖嫂請假時我沒在場,他會給胖嫂允假嗎?胖嫂要是不離開,他不至于睡死。真的,老施是“睡”死過去的。

胖嫂賭咒發(fā)誓說中午十二點前回到面館,可是并沒有做到——換句話說,老施的死是一個詭異的巧合組成的悲劇,不管是理應(yīng)在中午前來換班的小鐘,還是該在十一點四十到崗的胖嫂,都沒有準點回來。對,應(yīng)該指出的是,胖嫂說謊了,她說去接侄女,其實完全沒有這回事。她是去了石橋鋪電腦城。事情大概是這樣的,前一天,她撿了個蘋果手機(很可能是顧客掉在面館的),她曉得這是個好手機,偷偷藏起來沒聲張,可是電話打不開,要密碼。她想到有個侄兒在石橋鋪賣手機,就過去請他幫忙開鎖??墒撬植环判?,怕被掉包,于是兢兢業(yè)業(yè)守在旁邊。解個密碼那么麻煩,她完全沒想到。等到回來時她奇怪地發(fā)現(xiàn),面館沒開,卷閘門關(guān)了半截。她抽起門,看見老施靠在椅子上,頭仰著,一動不動。

“媽喲,”胖嫂這么對街坊說,“我以為他睡死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動都不動。我推了一把,他就滑到地上去了。我才曉得,糟了!”

等到救護車過來,老施早已不出氣了。胖嫂說也沒聽得太清楚,“說腦梗還是心梗,反正,就是睡著睡著,睡過去了?!?/p>

當鄰居們繪聲繪色地復述時,我有一種被電抽打的感受。

老施一直渴望睡覺,他欠瞌睡,現(xiàn)在,老天把睡眠一口氣全部償還給他,但他也不可能再醒過來了。一個人在睡夢中死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一座橋,你過去,就過去了。很輕松,很坦然。沒有波折,也沒有什么恐懼可言。但這種死法,老實說,讓人恐懼。我不知道那一剎那,老施是否求救了。沒人提到這事。

于我而言,除了那種說不清的沮喪,還有一個后遺癥:我害怕在小區(qū)見到小鐘——那位年輕的遺孀。說不清這是為什么,又是什么感覺,我沒法準確地描述。好在,我也沒遇到過。聽說小鐘把老施的遺體帶回了貴州老家。我第一次知道,老施是水族,他們的喪葬儀式過程繁冗。

但是我夢見過她。

在那間商務(wù)賓館,四樓的某一間房里,窗簾合得嚴嚴實實的,浴室的抽風機喧響著,燈開著,光灑在玄關(guān)走廊上。整個房間里只有那里是亮的。手機在枕頭旁震動起來,她費力地將手臂從他的胸膛下抽了出來,想要看看是誰打來的。事實上當她勾著手臂去摸手機時已經(jīng)想到,肯定是丈夫。她剛抓起手機,就被他搶走,扔在床的另一頭。此后,她的電話又響過一次,可是她沒去管。她的叫聲比鈴聲更持久……

然后我醒了,全身是汗。我很少記得住自己做過的夢,但這個夢如此真實,就像我躲在房間里目睹了一切。我睡不著了,坐在霧靄四伏的陽臺上,試圖想起與老施交往的點點滴滴,但沒有,關(guān)于他,我擁有的記憶少得可憐,零碎,而且含混。

幾天后,我接到電話,是那對跳拉丁舞的夫婦打來的,之前他們邀請了一次,說請我吃飯表示感謝。那篇報道反響不錯,據(jù)我所知,之后電視臺也跟進了。這次我似乎不好再拒絕了。再這樣的話有點拒人千里的意思。實際上應(yīng)該道謝的人是我,這一行干久了你就知道,不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什么、提供了什么,都是平臺的作用。離開平臺你跟他們沒什么區(qū)別,都是陰影的一部分。

他們選了一家刀叉牛肉館,自己帶了一瓶長城干紅,夫婦二人輪流舉杯,我喝了不少。

“那天采訪很匆忙,也沒見到你們的舞蹈老師,”我說,“你們表現(xiàn)還是挺專業(yè)的?!?/p>

女人說,“您不知道???”

我搖頭。

“老施呀,”她說,“是他教的我們。”

“老施?跳拉丁舞?”

“不,他的職業(yè)是跳芭蕾。準確地說,跳反串的芭蕾舞演員?!笨吹轿也簧趵斫猓忉尩?,“其實就是,扮演女方角色的芭蕾舞演員?!?/p>

我突然明白了,“芭蕾面館”這個名字,其實是知情的街坊們對老施那個隱形身份的一種揶揄,并非是“重麻”什么的。同時,我也大概得知了這樣一份履歷:

老施出生于貴州山村,八歲跟著老漢去城里走親戚,第一次看到電視,又恰好看到電視上表演芭蕾舞劇——頓時把他驚倒了。原話是這么說的——“像是晴空霹靂,憑空給我心上開了一道口子”。十四歲時,他因為外形和身體條件還算不錯,被招進了成都軍區(qū)文工團當了文藝兵。那陣女兵不多,有一次恰逢演出,人手不夠,領(lǐng)導看他面目清秀,長得多像個女娃兒,就臨時拉他湊個數(shù),反串了一次,居然沒人發(fā)覺。后來領(lǐng)導就同意讓他學習芭蕾,并隨團出去表演。十幾年后,因為母親垂危,加之處的對象——那邊的家長也再三催促,他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到貴州。

“從來沒聽老施說呀,”我說,“奇怪了?!?/p>

“有什么奇怪,”一直沉默的丈夫突然說,“我之所以跳拉丁舞,也是因為老婆,最開始她是跟別人跳,總有人嚼舌頭,說這說那。那么我想問,男人跳芭蕾,而且還是化妝成女人,這種事你覺得一般人能接受多少?”

確實,我承認。

“老施活得太累了!”女人突然說,“大家都鼓勵他去《中國夢想秀》試試,每次他都說,還不到時候?!?/p>

“為什么呢?”我問。

“他能走嗎?走得開嗎?一方面,小鐘根本不同意;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沒有安全感?!?/p>

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老施在縣民政局干了幾年,不安分了,覺得那不是自己想要的,出來創(chuàng)業(yè),開了城里最早的服裝專賣店,順風順水,因為做得紅火,很多人,尤其是工商稅務(wù)的公職朋友,紛紛押寶在他身上,希望他做大做強。于是他在廣州考察后,又投資一百多萬興辦了城里最早的粵派美食商城,可惜,這次他的觀念過于超前,當?shù)氐南M觀遠達不到這個層次。他做砸了。墻倒眾人推,欠下一屁股爛賬,打開門就是追債討債的人。那是2001年。他那個山村出來的妻子哪里見過這種場面,身體原本就虛,這下完全崩潰了,精神恍惚,一病不起,沒幾天就走了,留下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娃兒。

至于小鐘,是老施剛開面館那陣招的服務(wù)員。原本,老鐘是沒有再婚的念頭的,一方面,逝去妻子給他的那種陰影仍在;另一方面,女兒也大了,何況小鐘還比他小那么多。

“比他小,應(yīng)該也不算什么壞事吧?”我插嘴說。

“你不知道——”這位女士刻意壓低了語氣,“小鐘那時,肚子都已經(jīng)顯懷了。”

“什么意思?”

“你應(yīng)該曉得啥子意思!”她說,“反正不是老施的。”

總之,老施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跟小鐘扯證,就等于是把自己給“投”進去了。當初,老施跟小鐘同居在一起就不是為了什么感情,而是困于現(xiàn)實的一種“共存”。他既要拉扯面館,又要拉扯女兒,早就力不從心。沒個幫手,圈子是扯不圓的。但為此,他又不得不承受另一種現(xiàn)實,不扯證的話,那個無辜的嬰兒就成了黑娃。為此,他只能無視外界的議論,同時承接的還有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責任。當然這也意味著,他重歸芭蕾的愿望,必須擱淺于現(xiàn)實生活之后了。

要不是這對夫婦透露,我根本不知道,老施不久前還在北部新區(qū)供了一套房,小戶,但是學區(qū)房,是給第二個娃兒預備的——這也是他為脫離這段婚姻付出的最后一種努力。我無法猜測老施到底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像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老施跳反串芭蕾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中年面館老板,套著緊身長襪化裝成喜兒的模樣,腦袋上扎著蝴蝶結(jié),踮著腳尖,高舉著蘭花指,在舞臺上旋轉(zhuǎn)。我想象不出來我未曾親歷的事物。

此后,面館一直關(guān)閉著,不知何時門上貼了轉(zhuǎn)讓的啟事,但無人問津。畢竟是死過人的,鬧得沸沸揚揚,對吧?很難有人接手,畢竟不那么吉利是吧?小區(qū)里傳聞也多,總體來說就是兩件事:第一,是說老板娘早就在外面有人了;第二,說老板娘不光是轉(zhuǎn)讓門店,還在出售小區(qū)的房子,“盡快收割老施的遺產(chǎn)”。關(guān)于第一件事,老實說,我聽到時有點心虛,那些閑言碎語就像是我泄露的一樣,實際上,我從未跟人提到過。我一直在想,那天中午,小鐘很可能看到我了——雖然僅僅是一瞥。我拿不準,她會以為是我散播的嗎?當然,這不重要了。老施去世后,我就沒見過她,她似乎是消失了。

但是我意識到一件事,我不能再這樣荒蕪下去了。不是工作叫我喪失了熱情,而是我喪失了自己。

我買了一個鬧鐘,定時在凌晨六點。

難以置信的是,這次,我被鬧鐘吵醒了,就像真的有根弦把我撥醒——很順利,一點兒抗拒都沒有,相反,還有些小小的興奮。那是我這十年來第一次晨跑。

走出房間,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世上最先醒來的是聲音:開門的聲音、放水的聲音、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孩子的唧噥、老人的咳嗽……然后是發(fā)動機的聲音、小販叫賣的聲音、行人的腳步聲……這些聲音由少而多,由此及彼,越來越稠密和寬闊,像河流四處漫延的渾水,很快鋪滿了整個城市。

我繞出小區(qū),沿著馬路跑出十公里,然后由湖邊往回跑?;氐焦徽緯r,我驀然發(fā)現(xiàn)——老施的店門洞開著,胖嫂蹲在門口擇菜,挑面師傅手持著長長的筷子站在灶臺后面。這一幕有點魔幻,就像這家店一直開著,從未有過片刻停頓。只有一點變化,一個微小的變化,門楣上多了一個嶄新的店招——芭蕾面。它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好奇地朝面館走去,盡管灶臺后的人戴著厚厚的口罩,但不難辨認,這是小鐘,那個從沒上過灶的遺孀——壓根不是鄰居們預測的那樣,她回來了。

不知道這幾個月她經(jīng)歷了什么,又克服了什么?我想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這樣的時刻——那種內(nèi)心猶如石沉大海的時刻。但我知道她站在那里前一定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就如老施當時那樣。

記得有一次,我問老施,清晨到底是什么樣的。

“早晨每天都是新的。”

他還說過,“你缺一個絕對理由?!?/p>

此刻,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從困境里走出來其實并不太難,只需要起個早床。就像小鐘現(xiàn)在這樣,或者說,就像此刻的我。清晨是什么?也許,就是一種每天都在丟失但每天都在撿回的感覺。這種感覺真的復雜極了。

(選自《廣州文藝》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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