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鳳
我獨自站在曠野里,就那么筆直地站著,慢慢感覺到,我不再是我自己了。腳踏大地,仰望流云,我在天地間無限延伸著,此刻的我演化成一個漢字的筆畫“橫”,我和我身外的世界組成了漢字“三”。我很孤單也很渺小,但是此刻,我這一“橫”與天和地的筆畫共同存在,“三才者天地人,”古訓里早有教導,天為一,地為二,我為三。此刻的我代表著偉大的人類,此刻的我頓悟:“三”就是我和我身外的世界。
我筆直地站著,似乎又向縱深里無限延長,延長到頭頂?shù)搅怂{天,腳扎根進土層里面,“我”延長成一根“豎”,雖然孱弱但頂天立地。接著,我平伸雙臂,對這美好的世界形成一個擁抱的姿態(tài),這多么像一個“王”字啊。我是“王”,我自身構(gòu)成一橫一豎,橫平豎直的我融入天地之間,融入這個宏大的世界。天地人就是宇宙,原來“王”就是張開雙臂擁抱生活的姿態(tài)。
漢字簡化自有它的玄機和妙處,比如最簡單的漢字“一”“二”“三”就有深刻內(nèi)涵。漢字像一棵大樹,從一粒種子慢慢長起來,由根到干,由干到枝,從骨感的硬木到彈性的樹皮再到婆娑的無數(shù)葉子,從外在的形態(tài)到內(nèi)在的氣脈、營養(yǎng)、氣魄,漢字的成長根系龐雜,外形井然。漢字的那一粒種子或許就是“一”。從無到有是“一”,從少到多就是“二”,集聚成眾是“三”,它們那么直觀地長著。世間事原本就是這么簡單,不管是直觀的物質(zhì)世界還是深處的精神蘊含,大道至簡,大象無形,都須干脆利落。古體的“壹”“貮”“叁”書寫繁雜,就像古人的峨冠博帶,雖然飄逸有蘊含,也有結(jié)構(gòu)的美和層次感,但是因其繁復、冗雜幾乎被人們忽略和遺忘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常用。不光是因為現(xiàn)代生活的快節(jié)奏讓人趨向簡單,這三個字簡化之后的內(nèi)涵也是讓人喜歡的原因,所以舊的“壹貮叁”幾乎只占據(jù)了人民幣的笑臉,使人們不至于忘記。
“一”是萬物之宗。世間原本是空洞的、虛無的,地球最早沒有生命,之所以有了今天的萬物蔥蘢,是從最初的一個萌芽開始,從一個靜態(tài)的分子叛離了傳統(tǒng)的沉默,努力轉(zhuǎn)化成一個極微小的生命體開始。道家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地混沌,從無到有,一切的改變都是從“一”而來,“一”就是那個開天辟地者,有了“一”,空茫的大地才有了具體的內(nèi)容、生命的跡象,即便再微小也是一個凸現(xiàn)的生命?!耙弧笔敲妊浚岸笔浅砷L?!耙弧笔且粋€起點,沿著起點飛奔,是一種年輕狀態(tài),一馬當先,一意孤行,一條道走到黑,是頭撞南墻也不回的執(zhí)著;“一”是一桿長槍,雖則勇猛,但是不懂迂回之術(shù)容易折損?!耙弧彪m然因代表生命的始萌而偉大,但只是一個起步,只有到達“二”,有了量的累積,才是發(fā)展,生機才有了更多希望?!耙弧笔屈c,“二”構(gòu)成了線,因為有“二”,萬事有了權(quán)衡、有了選擇,物競天擇之下,就有了優(yōu)化和進化。恒定不變、堅貞不二之心固然可貴,可是有選擇可挑選的生活更值得期待?!岸钡漠a(chǎn)生有了天地之分,有了陰陽和諧,有了彼與此的空間和智慧,有了強弱的對比,忠誠與奸詐的對比,堅定與游移的判定?!耙弧笔且桓矘藯U,一切都可以參照它行走,而“二”是一條軟尺子,橫豎一丈量,尺寸就有了對比,以此之心渡彼之岸,面對影子也可以面對靈魂,這世界不再單純?nèi)缫???墒恰岸币彩仟q豫的、徘徊的,甚至摻雜著酸澀和痛苦,這山望著那山高,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走得再遠不敢說到了天邊,飛得再高頭頂上依然有翅膀穿過白云。二心不定的二,三心二意的二,在“忠臣不侍二主”“忠奴不生二心”間尷尬的“二”也一臉茫然。世間事總是這樣,“一”說“一”的理,“二”說“二”的理,“理”的正反兩面都跪滿了信徒。
在漢語語境中,“三”是個無與倫比的字?!叭敝钍菑摹耙弧弊邅淼??!耙弧笔瞧鹪?,但是單薄,一個“一”放眼世界,它為自己的卓爾不群走出生命禁區(qū)而興奮,也為孤舟無朋面對無限蒼茫而失落。一個人再成功沒有觀眾也是孤獨的,一只鳥飛再高也希望落下來找個影子。在孤獨中尋找的“一”,終于與另一個“一”相遇了,它們牽手成“二”。從“一”到“二”只是單項發(fā)展,量的積累,而從“三”開始,就有了規(guī)律,就有了倍增,有了空間,有了量變到質(zhì)變的飛躍。
“一”與“二”原本都是單純的、飄忽的,似混沌初開之境的物種,四目相對、執(zhí)手行走,當走到“三”面前,世界就轟然洞開,原來以為這世間只有彼此,想不到還有這么精彩的多元。“三”構(gòu)成了立體,就有了宏大的世界?!叭币矘?gòu)成最牢固的支撐,三足之鼎,是人類向天祭祀的神器,是與天地萬物溝通的渠道。三人成眾,三水成淼,三火成焱,三人行必有我?guī)煟级笮?,世間極致的事物,選擇用三來表達。事不過三,過三就逾越了底線和雷池。
“三”就是世界的萬物。佛家講三界,科學說三維,科幻說三體。我國遠古時候的造字與《易經(jīng)》在源頭上應該是同源的。中國眾經(jīng)之首《易經(jīng)》堪稱世界文化絕學,單以畫卦就看透了宇宙萬象之間的轉(zhuǎn)化。簡化的漢字“三”似乎就是一幅卦圖,它與《易經(jīng)》畫卦的符號非常像,最上面的“一”代表天,最下面的“一”代表大地,中間的代表人,所以,漢字的“三”就是天地人的概括和濃縮,是宇宙萬物的羽片。所謂天象與預兆,無非就是看準天地人三者之間的存在關(guān)系和轉(zhuǎn)化要素。
面對漢字“三”就好像面對著大千世界。代表“天地人”的這三筆“橫”,看似相近,實則不同,在正規(guī)的書寫中,要從天寫起,人對天地都須敬仰,對天是仰拜,對地是叩首。地是實實在在的腳下之物,歲產(chǎn)無數(shù),可耕可種可采可改可收,是實的、近的。而“天”看得見、摸不著,變化奇幻。朝虹晚霞,晨霜暮露,雷電風雨皆從天上來,天是虛的、遠的,越是遠的虛的人就越是以為神,所以對天的尊崇遠大于地,所以以天為首,書寫漢字起筆先寫天,即規(guī)定所有字的筆畫都以此為規(guī)矩,按從上到下的順序書寫。雖然人無限尊崇天,但對大地也絲毫不敢忽略和怠慢,畢竟大地是生養(yǎng)之本,人之衣食飽暖都是從大地上拿取。“三”的三條“橫”筆畫中,以最下面代表“地”的一筆最長,天空的那一筆次之?!叭钡闹虚g一筆最短,因為它代表人,代表與人一起依賴天地存在的精靈。于是,尊天敬地各有側(cè)重,唯獨人的那一筆最短,因為人是該懂得謙卑和敬畏的,知道自己依賴天地庇護和養(yǎng)育,所以把代表人類的那一筆寫得短。這樣,天穹遮蓋,地母托載,人居于內(nèi),仿佛有長長的屋檐遮蔽,既體現(xiàn)了對天地的尊崇敬仰,也會因此享用天地對人的庇護,更增加了人類的安全感。
以此來看,“三”字就是天地人,就是宇宙,是個無限大的空間,中國文化中將天地人的吉祥總結(jié)成“天時地利人和”?,F(xiàn)代人喜歡做一個手勢,伸出一只手,食指微曲,指尖與拇指指尖相觸構(gòu)成一個圓圈,其余三個手指直伸出去,這個造型突出的是這三個手指。有人說這是英文“OK”的代表,做出這個手勢就是萬事大吉。而我看,這完全是演示的一個“三”,是說天地人俱好,或者說天時地利人和兼具,如此,的確是萬事大吉了。
“三”的世界是一個沒有階級沒有貴賤的大同世界,人類在天地間其樂融融,耕織度日,相親相愛,和諧共存。但是,當物質(zhì)出現(xiàn)多余,人類出現(xiàn)私心的時候,智慧也開始分化,智者統(tǒng)領(lǐng),愚者跪拜,“王”出現(xiàn)了。
在人類的思想意識領(lǐng)域,“王”大于一切,作為漢字的“王”是一個絕對震撼、絕對霸氣的字。人世間的王者是指那種絕對權(quán)力的掌握者,肉身和靈魂的統(tǒng)治者,是至尊?!巴酢边@個字同樣如此。它的構(gòu)字非常簡單,簡約通透,它由一個“三”和一道縱深的“豎”構(gòu)成。既然“三”是世界萬物的概括,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總和,那么“王”就是這三者的通靈者,是一個集大成者?!巴酢痹谔斓厝巳咧g,以一條不偏不倚、堂堂正正的豎條貫穿于其中,通達于天地人三者?!巴酢毙劬嵊谌碎g,根植大地,地氣足;通曉天道,有天眼。這樣的人就是“王”。在民間意義上,“王”是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真正的“王”是正氣磅礴的,是天地精華和機緣巧合所成,“王”并不多見,千萬人之中難得出一二。
由“三”字衍生出的“王”字是最牛的字了,用一豎貫通宇宙,一個把天地人三界都看透,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掌控之中的人,世界都能玩轉(zhuǎn)的人,豈不是王者嗎?這個“王”似乎超越了世間對皇帝的圈定,而是一個洞悉天道與人道的超人,天文地理醫(yī)藥百草鳥語獸跡占卜測卦他都懂,這種“王”的光環(huán)似乎是神了。傳說中的三皇五帝應該都是王者?;实垡彩恰巴酢?,但是頭上的皇冠太大了,“王”頭頂著那么多金銀珠寶,能不累嗎?那被責任或者貪心的寶石綴滿的皇冠把他的天空壓低了,自稱天子也沒用,他在一頂榮譽的帽子之下矮下去,做不到那么通達和靈透。在世間,往往有一些真正灑脫的人,不要那頂沉重的帽子,不要那些塵世的負累,他們可以為黎民著想,為蒼生祈福,而不被權(quán)力的枷鎖加身,他們是無冕之“王”,可以在蕓蕓眾生里自如地行走,瀟灑地飛翔。
有冕之“王”走進城池,走進宮苑,走進那個富麗堂皇的牢籠,做起了“主”,他成了“皇”。變成“皇”的“王”頂著的是蒼生冷暖、黎民苦樂,但是這頂帽子太華貴,他的私心使他不是將責任傳給可以擔當重任的人,而是自己的皇子皇孫,那些將“白”的皇冠戴在頭上的繼承者,有的勇于擔當,無愧于托付,一輩子殫精竭慮為民生造福,一輩子就“清清白白”。而那只貪圖享樂,浮華奢靡,不顧及蒼生冷暖德不配位的“皇”,甚至殘害百姓的暴戾之“皇”,自有民間的“王”者憤而拔刀,率眾起義,推翻那腐糜的舊朝廷。于是,死到臨頭的暴戾之“皇”才明白,自己根本不配做“皇”,頭上頂?shù)摹鞍住?,真真是一場空而已?/p>
無冕之“王”混跡于民間,與草根百姓打交道,與鄉(xiāng)野間的五谷草木長相廝守,如果不作為,時間長了就會銳氣磨盡,才華消弭,就像一把迎風斷草的寶劍,經(jīng)年埋沒于砂礫中,連一次砍斫的機會都沒有,直至腐爛成泥,一輩子不曾出鞘,世間也就從來沒有過它的身影,江湖也根本尋不到它的傳奇。那些埋沒于鄉(xiāng)野的“王”,看透萬物規(guī)律,世間百態(tài)的“王”,有的鑿碑于山,在史冊中留下了洋洋灑灑的箴言;有的布道于野,在凡夫俗子的靈魂中播下善良和信念;有的卻在塵埃中拔不出腳來,慢慢的,頭頂也長出草,成了名副其實的“草根”。被歲月折彎了腰,被日子煎熬得頭上長草的他這時候就不再是“王”了,就變成了“羊”,頭上長草,腳下扎根的“王”沒有了尖牙利齒,志氣變成綿軟的服從,而且眼光逐漸塵封于眼下局促的領(lǐng)域,再也沒有了海闊天空。蛻變成“羊”的昔日之“王”很容易深層墮落,沽酒買醉,憤世嫉俗,麻木、牢騷、頹廢,對一切不再敏感,曾經(jīng)的敏銳洞察悄然關(guān)上了門。當徹底喪失了雄心和抱負的無冕之“王”,“心”被打入牢底,那就是“恙”,一個病態(tài)的存在,離“王”的境界和格局早已經(jīng)相去甚遠。那曾經(jīng)是個多么聰慧的人啊,怎么墮落成一個市井酒徒。他爛醉街邊的時候還聽到過人們的嘆息。他一輩子都不明白,不是懷才不遇,而是,自己沒有及時拔除心靈上的雜草。
“王”字的霸氣在于,它不做偏旁,誰用“王”做了偏旁誰就死掉了。即便是極少數(shù)作為“王”的字樣出現(xiàn)的偏旁,也被叫作“玉字旁”,是的,那么多看似“王”組成的字,很少被應用,絕大多數(shù)被打入冷宮,它們駕馭不了王的霸氣,成了一顆顆廢子。“玌玏玎玐玙玒玓玗玘珁玣玡玪玸琺玵珃珒珚珡珨玼琖琟琙”,這些由不同筆畫構(gòu)成的字,如一些奇怪的象形文字,在現(xiàn)實生活中已經(jīng)被無限邊緣化,退出了熱火朝天的生活。那極少的由“王字旁”組成的存活下來的字,各有奇妙的身世。一個非??蓯鄣淖质恰巴妗薄!巴妗痹诼糜尉包c導游那里得到最好的詮釋:“玩”是由“王”和“元”組成,那就是說,從游玩的源頭上講,只有兩類人配“玩”,一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王者”,二是有錢人(元代表有錢)。只有這兩類人才會將“玩”發(fā)揮到極致,吃、住、行、游、娛、購,哪一樣都精彩無限,不必在乎金錢。這雖然是導游充滿銅臭氣的誘導消費之洗腦臺詞,但是由此引申的“玩”的意義也算得體。即便是如此得體的一個字,“王字旁”也稱作“玉”,而且“玩”的本意是“以手弄玉”。誰敢把“王”做偏旁啊,那豈不是逆反,若非天才圣主,誰壓得住“王”字的霸氣?
“王”有兩類,即冠冕之王和無冕之王。一個人,具備了王道,還不能成為君主。王得腰配寶劍或者玉璽,進入城池才能成國,有國之王才是君主,君臨天下才更顯“王”氣?!巴酢彪m無限霸氣,但也并非無敵,還真有比“王”還霸道的字,是“主”,一點在上,就像一道符,降住了“王”。世間是一個巨大的循環(huán),無論是尋常間的因果,還是漢字的江湖,總是一物降一物,不管多么牛氣的字,多么霸道的字,多么毒、多么狠的字,每一個字都有自己的符和鑰匙,“王”也是這樣,它被一個“點”降服了?!爸鳌北取巴酢倍嗔艘豁斆弊?,那或許是皇冠,或許是比皇冠還要精致的法寶?!巴酢笔悄骋粋€領(lǐng)域的通靈者,但未必是全人類的通靈著,而“主”多了這重要的一點,他就擁有一個萬能緊箍咒,能給任何人戴上并控制他們。所以“王”再大也大不過“主”,世界上沒有絕對無敵的物種,總是互相克制,漢字也是如此,“主”是王的“克星”,那一個“點”就是降服它的法寶。
“主”的霸道在于它不滿足的貪心,當它手中“天地人”什么都有了,它也不滿足,非要在“天”那一橫之上做下標記:“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是絕對的權(quán)力掌控者,君主,霸主,盟主,地主,主人,主事。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主”就是在他所處的圈子里的絕對統(tǒng)帥。有那么多塞外、邊地流浪的部族要“入主中原”,有那么多野心家想“反客為主”。工廠主,奴隸主,救世主,謝主隆恩,萬能的主啊請保佑!“主”太高大了?!巴酢鄙厦娴哪且粋€“點”或許并非來自外界,而是“王”自己內(nèi)心生出的無限膨脹的野心,他以一枚玉璽,一頂“天子”的虛幻光環(huán)君臨天下,凌駕萬物。當年的武則天,統(tǒng)治了人類還不滿足,竟然命令百花于隆冬開放。此或為戲說,但是貪欲可見一斑?!爸鳌笔强裢龣?quán)力的無限擴張,那些想“反客為主”的是狼子野心,那些想“入主”他邦的是獸行、是侵略?!爸鳌睋碛薪饺f里和美人無數(shù),“主”身邊有前呼后擁的隨從和侍衛(wèi),有賢臣幫襯也有小人作祟。
在巍峨建筑、人際關(guān)系、復雜利益重重圍繞的宮殿里,“主”有時候就迷惑了,就失了自己的心,盲了自己的眼,聾了自己的耳,它迷失于謊言和真相之間無法分辨,這時候,他“六神無主”,沒有了“主意”,沒有了“主心骨”,他成了一個廢的君王,昏庸的“主”,它在別人的謀劃里按照陰謀的步驟行走,是一個傀儡君主。如果“主”身邊的單人旁“亻”是賢臣良將,那就構(gòu)成漢字“住”,賢人忠言相諫,令其息兵罷戰(zhàn),勒住擴疆拓土的戰(zhàn)馬,令其守住奢華腐糜的心,守住大興土木勞師動眾的奢欲,“且住,且住??!”賢臣們吶喊。這樣的君主還有救,畢竟還有人喚醒這個夢中人,讓他守住心性,做一個有節(jié)制的君主。當那些身邊的人以小人奸臣居多的時候,奸臣當?shù)赖娜兆泳褪菄鵁o寧日、民不聊生。人多就是雙人旁“彳”,“主”被雙人旁從旁教唆、慫恿,就容易稀里糊涂地“往”。那“往”來自眾說紛紜,聒噪一片,這時候的“主”常常在眾多的聲音里迷茫了,“六神無主”了,這個聲音說要“住”,那個聲音說要“往”,他這才真正明白,“住”與“往”雖然看起來非常像,只是多了一些人,多了些出主意的嘴巴,結(jié)果卻是去往相反的方向。是“住”,停下手中的皮鞭和馬蹄,選擇靜下來過安寧的生活?還是“往”,義無反顧地去搏擊,去征戰(zhàn),去掠奪,不管迎來的是巨大的成功還是水深火熱、民不聊生、尸橫遍野的災難?
其實,真正的“主”是卸掉了身邊所有人的嘴巴,秉持著自己的原則和主見。一個極度有主見、不被美言和讒言左右的君主才是真正的圣主明君?!白 本褪怯幸粋€人在耳邊提醒你、約束你;“往”是多個人在耳邊慫恿你、教唆你,其實,提醒的人未必不想要你有作為,而是把謹慎小心作為常態(tài)來提醒;慫恿的人也未必就是對你的前途有足夠的信心,只不過他們沉悶無趣的人生需要看見一些浪花而已。
當一個荒唐的念頭在人們腦海出現(xiàn),即將形成荒唐事的時候,就會有一個聲音同時在潛意識中提醒,轉(zhuǎn)化在京劇的臺詞里就是一句詫異的念白:“啊呀且住!”于是,一意孤行變成三思而定,豬油蒙心的人變成了會思考的豬,于是劇情逆轉(zhuǎn),峰回路轉(zhuǎn)也許就是柳暗花明了。
作為高高在上的“主”比“王”更難做,他主宰一切,卻也危機四伏,一個優(yōu)秀的“主”一定要根除身邊的蟲,不除蟲則自身為“蛀”。也一定要篩選身邊的人,紛紜的眾口不緘默,則主無心。若“主”的耳邊不是賢臣而是小人,那些蟲豸一般的小人就會不斷慫恿著“主”前往別處做這做那,即便是“主”主見堅定,保持著秩序不變,它們也不甘心,進而興風作浪,在“主”耳邊嘁嘁喳喳,在人群中鬼鬼祟祟,不對外興兵就對內(nèi)結(jié)黨,它們成了“蛀蟲”,蛀蝕的是“主”的大好江山,是百姓的和平安寧,是世界原本完好的秩序,這是世間的災難,那些蛀孔蝕洞,那些對生靈和心靈的創(chuàng)傷,需要多少歲月的彌合才能夠恢復啊。
高大神圣的“主”頭上一樣有“緊箍咒”,這是誰也逃脫不掉的宿命或者規(guī)律。降服它的是“豐”,“豐”在“王”的骨架上豐盈豐富,以足夠的能量成長起來。一個“盛世之王”,國泰民安,風調(diào)雨順,就更深地超越了原來的境界,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王”,“王”把自己給忘了,給淡化了。一個沒有了規(guī)矩的社會,首先將會是一個沒有人違反規(guī)則的和平盛世,一個淡化了“王治”,沒有了刑罰的社會約等于憧憬中的大同世界。在這樣的時候,“王”反手降住且吞沒了“主”的野心和霸道,長成了“豐”。這有些武俠世界的傳奇色彩,“王”被“主”打敗,經(jīng)過深山修煉,技藝大進,轉(zhuǎn)身回來又收服了“主”。其實,變來變?nèi)ィ@三個字都是一個字、一個人——“王”。這是“王者”個人成長的三個階段。當他是“王”的時候,他博學多識,本性純良,通達萬物,心懷慈悲。但是久了,被周圍的掌聲和稱贊迷醉,被眾多煽動煽起了野心和狂妄之心,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專注于名利和權(quán)力,雄霸著自己的世界,不聽勸諫、一意孤行?!巴酢鳖^頂?shù)哪且粋€“點”是心魔,當在靈魂深處獨處時,是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會遇到的來自自身的劫難。在“王”和“主”的境界間糾結(jié)和徘徊的人,究竟有多久才能讓心靠岸?最終,他打敗了那個偏執(zhí)狂妄的一面,徹底告別了“主”的狂妄無知,回到“王”的本位,接著又超越了自己,成長為“豐”。
簡化字“豐”比“主”開闊,但是豐沒有野心,是慈悲而公正的,經(jīng)過了一場巨大的人生跌宕,“豐”此時一切都看得風輕云淡?!柏S”用一筆順暢的“豎”貫穿了宇宙,最重要的是它把根深扎進土地。這個字中的“豎”比“頂天立地”要開闊得多,它不頂天,它穿越了天,就像宇宙飛船鉆進太空里去了,就像探訪的宇航員,到月亮上去了?!柏S”也不是立地,它深入到地層深處去了,采油、采礦,采集大地深處的秘密;管道、地鐵、海底隧道,一系列現(xiàn)代化的名詞漸漸實現(xiàn)了“豐”的預言。豐已經(jīng)足夠多、足夠好了,世間還有比豐更好的境地嗎?豐滿,豐盈,豐潤,豐收,豐功偉績,五谷豐登,豐衣足食,人壽年豐,這些都太美好,有了“豐”,這世間就一切太平了?!柏S”的結(jié)構(gòu)不偏不倚,均衡地切分了宇宙萬物,如一架大天平,它平衡著一切,也約束著一切,它字形如四通八達的渠和路,灌溉著,通達著。
豐在世間可以一駐千年,但它的行走并不是順風順水,自然的霜寒雨雪,俗世的流言飛矢,都會來損折它,它也常常有抵擋不住幾欲崩潰的時候,每當面臨絕境,它就在大地上扎根更深,一條根又一條根,這些人們視線之外的纜繩,牢固地將美好的“豐”繼續(xù)呈現(xiàn)。人們在享受著“豐”的甘美醴酪時,并不知道為了這一切,有人付出了什么,人們看見了樹高千尺,卻不知道,地深處有它比龐大的樹冠更深更龐大的根系。誰只看見秋天的累累碩果,而沒有看見春耕夏種,漫長的侍弄的過程,誰就是一葉障目。
扎了多條根的“豐”成了“韋”,是變身的無毛之皮,比原先的皮革更有耐力。它與“刃”并肩而站,站成“韌”,可以低頭但不繳械,可以跪拜但是靈魂高揚,不是那不折的堅硬,卻有倒伏千年心不死的韌性。那韌性是一刀刀從骨髓里刮出來的,那滴著血的刀刃,絕不僅僅是它迎戰(zhàn)風雪的武器。首先是它磨礪自己的武器,這道坎過不去,它就成就不了堅韌的秉性,當它磨礪到足夠和刀刃并肩而坐談笑風生、面對刃口而無傷痕時,它就成了“圣”的大境界。破繭者成蝶,不破繭也可以飛翔,那超越了世俗的眼界和想象。所謂的天下無敵,不一定是天下沒有人可以打敗你,而是你已經(jīng)不把天下任何人當作自己的敵人,“不與天下為敵”這樣的境界,“韌”可以擔當。
當“豐”順利地走到極致,就會出現(xiàn)新的約束和渴念。比“豐”大的是“契”,此時的“豐”自身已經(jīng)不帶吳鉤,不再防御什么,與“刀”對坐也不再有血跡,不知道是大道將一口鋒利的“刀”說服得啞口無言,無刃而立,還是它自己的功力已經(jīng)達到懷抱鋼刀而不見血。當生靈可以與屠刀結(jié)伴同行,天地豁然就不再是原來的樣子,無怨無尤、無仇無敵的和諧打破了世間的標尺。但是“豐”有自己的信念,它在無限大的榮譽和擔當里,終于適時將自己退隱成一葉江湖的小舟,飄搖著展望世間的宏大。當“豐”將自己一再地降低,將自己的世界讓出了絕大多數(shù)空間,與一把刀并肩行走,被“大”的高大祭壇高高地托起,就是“契”?!捌酢笔巧袷サ?,是神的見證,是人間的一種靈魂信約。天大地大不如“契”大,天和地都是有契約的,四時有信,土地有約,“契”是恒定的,不可背離的,“契”的存在恒常且不論表里,明里的契約好遵守,恪守靈魂深處的契約和信條則需要靈魂的交戰(zhàn)。
契原本是普遍的規(guī)則,人人的骨骼氣韻,但是人有時候墮落得不如禽畜,踐踏著自然界的契約,真正遵循著簽約的人漸漸少了,這些鳳毛麟角的契約踐行者就被俗世稱為“君子”。契即使自然界的規(guī)則,更是他們對自身的約束。敬畏生“契”。
“契”需要它以“豐”為起因,由一種美好的因由做火種,有“刀”從旁挾制,違約就如面對刀鋒?!捌酢背蓜t為“大”,被高高擎著,若神明供奉。契是人們精神上的追求。
豐的甲骨文字很繁復,就像它所表達的意義一樣豐滿?!柏S”是一個象形字,上面是一個大大的器皿,盛滿了一垛垛高聳的糧囤;下面是“豆”,那種古代盛物的器皿。簡化過的豐更豐了,比之器皿之上的祭祀或者禮拜,更具有通達于天地間的開闊和宏大。有時候,越想高高擎在那里就越是被束縛住了,不如簡化的“豐”,不要豪宅,不要捧舉,就那么簡簡單單地行走在天地間,越無求越富有,越單薄越高大。
“豐”是由“王”字長起來的,它制約了“王”的陰影“主”,張揚了“王”的個性。常以為,作為“王”就已經(jīng)到達極致了,但是“王”也收不住自己的腳步,世間那么多誘惑和牽絆,也有那么多未知的領(lǐng)域等待探求,誰能止住自己的心念和步伐呢?“王”也渴望多變的身份,想以不同的面孔在世間游蕩?!巴酢睉驯镁褪邱厚坏亩穑巴酢毖鋵殑褪乔嗌赖膫b,“王”有了些化不開說不透的心事就走到了“玉”。在中國文化里,“玉”是頗受珍愛的意象,是一種象征。古人有佩玉的習俗,“玉”與“君子”的高潔比肩,有一玉件,名字就叫“君子常佩”,聽起來就翩然俊美。
“玉”是漢字里優(yōu)雅高潔的字,它簡約、修美,由“王”加一點發(fā)展而來,是戴“花”的“王”?!巴酢弊盅g墜上了玉佩、香囊或者寶劍,就迥然不同了,只是一個點的區(qū)別,一物件的點綴,使“玉”的氣度和神韻立即超凡脫俗。還有什么比擁有了江山又擁有了美好情懷更完美的境界呢?“玉”的境界遠勝于“王”。
“玉”字身上的那個“點”,在“王”字那三橫的最下端一角佇立,這是“玉”的自身定位,在蒼茫人世間,它知道自己如何自處。它不羨神仙,不慕流云,它遠離了天的高闊;它也不在人間過多逗留,市井喧鬧而它孑然孤影,它隱于世,自甘埋沒在蕓蕓眾生之下;“玉”的那一個點緊貼著大地,它愿意在土中、在石中存身?,F(xiàn)實中的“玉”其實就是石頭,但它的構(gòu)字與石無關(guān),這不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而是玉蘊于石而高于石。一件出身泥土之中的物件,可以先天就有超凡脫俗的貴族氣質(zhì),而并非兩腿泥,這是“玉”的氣質(zhì)與格調(diào)。玉之石是大地隱身的骨骼,那骨骼不是粗大壯碩的手骨腳骨,不是類同多列的根根肋骨,它或許是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額骨,或許是只跪天地與父母的膝骨?!坝瘛笔怯徐`魂的石頭,是氣韻靈動得可以抵達人心靈的石頭,它錚錚有聲又靈動多情,在山體里沉睡了上億年,等一聲轟響,山崩地裂,玉璞脫胎而出。一塊玉來到世間的時候是遮著厚面紗的,它不愿被一些無緣的人打擾,它如閨閣千金,面目不輕易示人;又如孤傲隱士,披蓑戴笠不接凡人語。孤獨的“王”,有了萬千情懷的?“王”,就是一塊孤高的玉,它高唱著“力拔山兮氣蓋世”,因為崇尚光明磊落的對決,帶著“玉精神”的“王者”最后走向了玉碎的結(jié)局,留給烏江一段嗚咽的歌,留給世人一段千年嗟嘆。那擁有著情懷的“王”,走向“玉”的“王”,或許連江山都撇得開。注定留不住江山寶座嗎?難道王者就不能有一顆婉約的心嗎?走到囚徒身份的“王”,吟詠著“小樓昨夜又東風”,走向一座小王朝的日暮;在梨園迷戀歌舞的“王”,在動地鼙鼓的紛亂馬蹄里倉皇出逃,梨花紛紛落了,王位交與他人,他從此只一心做“玉”。玉是高潔的也是危險的,玉因脫離俗世而高雅,玉也易在俗世的流矢中夭折。所以,那些懷揣寶玉的石塊,寧肯在河谷里繼續(xù)沉睡,也不愿被一雙俗氣的手剖開。如果那個懂它的人一直不出現(xiàn),它愿意一輩子埋葬自己腹內(nèi)的才華和光芒,和一些堅硬的石塊一起建屋、壘墻,在壁壘里孤獨終老。這些“玉”秉持著無冕之王的孤傲和氣節(jié),它在落落風塵里看著那些招搖的“玉”,那些在世間以“玉”的身份和光影出現(xiàn)、身份朦朧的無節(jié)之玉,淡然一笑?!凹僮髡鏁r真亦假”,那些把“玉”的標簽貼在頭頂,唯恐世人不知的玉,愚弄了塵世的眼睛。而那些在城墻下沉默千年懷中含玉的石頭,一直在冷眼看著世間的浮華和喧鬧,也許一直在等待一個知音,那個人不來,它寧愿永遠沉默。
也許,一塊從你眼前走過的石頭,它那懷中的美玉價值連城;也許,一塊從你眼前走過的玉石,這一睹之緣,一回眸之分,都是多年祈求修煉而來?!坝瘛敝灰飞戆亚閼褋G掉,就能瞬間回到“王”的至尊和霸氣,“玉”只要把它的情懷轉(zhuǎn)化為獨裁和欲望,成為“主”即可揮鞭踏土,南北征戰(zhàn)??墒怯裰粸橛瘢竦那閼鸭幢闶鞘篱g無一人懂,它懂自己:這一世,要什么。
漢字是有性別的,“玉”是一個文采斐然、孤高凌云的女子,她的才華足以駕馭俗世的舟楫,但是她志不在此,她一退再退,退到高閣之上俯瞰塵世的熙攘而不介入,退到深山之內(nèi),化成一株蘭在煙嵐霧靄中悄然開放。她也可以與那雄性的“王”舉案齊眉,但常常是知音難求,“玉”者,是非“王”者收服不了的仙,而“王”卻常常愛著人間煙火里的脂粉無數(shù),辜負了“玉”的鐘情與期許。“玉”于是轉(zhuǎn)身遁入空門,持一把“拂塵”將前塵盡掃干凈,將一顆芳心許給了蓮花寶座上的暗香。
當初,玉為了那顆懂它的靈魂,賞它的眼睛,從保護它的盔甲里決絕走出,清純出浴,面對浮躁或血腥的塵世。玉就是一方菩薩,化身成美好,來拯救這個嘈雜的塵埃之世。
玉既具有“王”的胸懷和霸氣,也有巨大的自身氣場。千年沉睡一朝醒來的玉是冷的,需要溫情驅(qū)散它在深山里飽受的霜寒,用溫柔去喚醒它的愛心,用高雅去為它開光。你須在它心里播下靈氣、陽氣、正氣、溫情暖意之氣,就像調(diào)教一個資質(zhì)極好的孩子積極向上,充滿陽光,照耀大眾;就像梳理一季莊稼,水肥充足,期待豐收。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如是,你的玉,帶著你的氣場和你人格的芬芳,與你形影相隨,與你相得益彰。付出才有回報,你播種春風,自然收獲醴酪,這就是“人養(yǎng)玉三年,玉養(yǎng)人一生”。玉其實就是一個人的品格。
黃金有價玉無價,玉無法用金錢衡量,擁金者富,持玉者貴?!案弧迸c“貴”二字雖然常常牽手而行,境界卻是云泥之別,一個是土豪,一個是圣賢。金子天下人都識,玉卻只有懂的人識。玉之無價,其價取決于你的愛。在不懂玉的眼睛里,它是無用的石頭,不能砌屋壘墻,不能捶洗衣物。玉的存在,不媚世俗,只為那顆懂它愛它珍惜它的心而懸掛一輪明月。玉為千金之體,不可輕慢,只可相敬如賓。玉碎,是一種孤高,是一種決絕,保持節(jié)操,不惜生命的代價。玉也有瑕疵,就像那不完美的世間,不完美的人生。上等的玉,抱緊它的瑕,用內(nèi)力修煉它、改變它,將瑕疵煉成金丹,煉成生命的彩虹,成就一抹罕見又難得的翠。誰能蚌病成珠,將傷疤變成崖頂彩云,將破損繡出花朵?擁翠的玉如是。
“王”是敞開的胸襟,它心懷天下,通達八方;“玉”與王不同,它保守、挑剔,鎖著自己的欲望,終生都在尋找知己,不稱意的寧愿孤獨一生也絕不妥協(xié),一旦傾心便將自己低到塵埃?!坝瘛弊峙苑路鹨恢ФU杖,它扶持著誰,誰就絕塵清逸,誰就孑然獨立于紅塵俗物之上。“玉”字入戶則成“寶”,入城則成“國”;玉在草尖,就是閃閃爍爍的晶“瑩”露珠;玉與“你”攜手,就是君王的玉“璽”,具有了一言九鼎的威嚴。玉如瑞草,生在何處都會使那里具有別樣的光輝?!爸槌翜Y而川媚,玉韞石而山輝”,玉是慈母般的扶持,女媧的圖騰是玉的印章;玉是君子的象征,君子長佩,玉在身而節(jié)不虧。與玉相惜,生命純凈,靈魂高潔,這是人把玉賦予了精神的內(nèi)涵,愛玉如愛自己的品格。真正的君子何須佩玉,他自身就是一塊美玉,他瑩潤、高潔,抱瑕成翠,韻照四座。真正的君子之玉,又是善隱的人,他帶有天生的石殼,有眼光的人,一眼就看出了美玉的內(nèi)質(zhì),而俗世的眼睛,看見的永遠是石頭。君子如玉,玉如禪。
“王”太過剛性了,它在高堂之上的威儀和疆場上的豪情萬丈,需要一個補齊陰柔的機緣,誰都不是天生的無情丈夫,面對世間的萬千姿態(tài),它時常把自己的內(nèi)心喚醒,飄漾于俗人看不見的云端做自己旖旎的情態(tài),它成了蘭?!疤m”同樣是女性化的一個漢字,它與“玉”兩個字皆是從“三”字上長起來,它們形同姐妹但是格相近、志不同,一個清高脫塵,志在云端,一個隱逸沉默,沉淀流光。古代的清雅之士,常以蘭草美玉自喻,也養(yǎng)蘭佩玉明志?!疤m”的標準性筆畫“羊角點”是標志了這個字的靈魂,在云天之上,但是志在云天的它,卻又能隱于市井不動聲色。
蘭并不華美,它簡約素淡,好比荊釵素服的布衣女人。蘭在造字之初就不是人間俗物。“三”字是囊括了天地人的蒼茫大宇宙,在最上面的天空之筆加兩點才是“蘭”,它拋下了世間的江山無限,拋下了金玉滿堂,它是瓊瑤之色,鸞鳳之香,彩云之體。蘭的瘦身簡化比它的繁體字“蘭”俊俏挺拔,身輕如燕,想飛就飛。那“蘭”繁復豐茂,被繁文縟節(jié)阻隔在廳堂之中束手無策,人間煙火原本最迷人也最難割舍,它高舉著草木的旗幟,那心意中的兩個點卻安放不了太高,夢想被層層阻隔。而簡化后的“蘭”孤絕清瘦,與相對應的“蘭草”最為和諧,簡約的蘭花,不以葉茂花繁見長,其香也清幽,在眾多的花卉中,它不顯山露水,它卓爾不群,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個圖騰式標志?!疤m”的家族中有一位草藥叫作佩蘭,花并不美艷,香也不濃郁,但是在藥典中獨占一席。這個名字每次吟詠都會齒頰生香,一味草,一株蘭,恰如從中國文化里翩翩走來的青衫佳公子,絲絳的檐頭綴著一支蘭花。“幽蘭在深谷,不以無人而不芳?!边@是清高隱士的座右銘,其實,很多“蘭”樣的人是隱在市井的,她外貌平凡,隱居在民間,永遠不會用美色去吸引人的眼球,更不會炫耀自己的才華,你不走近她,很難感知她的芬芳,她內(nèi)在的美。蘭的香清而遠,蘭樣的女人是質(zhì)樸的布衣素面,能隱藏自己芳華的高貴。多少次擦肩而過你都只是錯過,只有你耐心地安靜下來,與一個眉宇間智慧閃爍,襟袍仙風道骨的女人對坐交心時,她涓涓的香才會遮蓋你世俗的品位。
蘭是簡單的,簡單到不食人間煙火,一抔沙礫,少許水分,不需任何養(yǎng)料,只要根的自由呼吸,它就會綻放青春的容顏。蘭樣的女人沒有奢望,一角平凡的屋檐,一個普通的小家,她會滿足地駐守,幸福地裝點,溫柔地呵護。一抹玫瑰紅的夕陽,一簾鵝黃色的窗紗,一場冬日的小雪,愛人揣回的一個烤地瓜,兒子摸了摸她有些皺紋的眼角,她都會幸福地釋放生命中所有的光華。
蘭靈魂高貴但不清高于世,它樸素,在云端的心,在大地上的腳,從不分離。它在紛紜眾生中如常地行走,懷著一顆芳心在自己的情致里搖曳,蘭樣的女人活在世俗和云端的兩個世界中,兩個世界都無限精彩。它讀書吟詩插花品茶,一點薄的光陰被一雙素手繡上明艷的花朵;她也急匆匆趕鐘點、擠公交、排隊繳費、刷卡上班,柴米油鹽,煙熏火燎,在凡俗的生活里叮叮當當自得其樂。只是俗世的煙火永遠熏染不到一顆在云端的芳心。
蘭草為國畫之寶,畫諺:一生蘭,半生竹。越簡單越難描摹,畫蘭難在畫韻,韻不成就畫成了草,蘭本就是草的樣貌,就像那些蘭樣的人,本就是凡塵中的俗人,所不俗的是那股精神和氣韻。
蘭從草中來,草是雜亂無序的,爭著肥水恣意生長,而蘭則不貪求,長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就夠了,那些多余的在它眼里就只是多余的。
“蘭”是與“羊”最接近的字,一旦“蘭”丟了自己的孤高,丟了自己的夢想和情致,把世俗的東西攬在了懷里,那就不再是云朵上的“蘭”了,而是一只貪吃草的“羊”,天地人間的它都要,這跟一個市井莽漢何異?
蘭的韻在于它不要太多,它也不應該有太多,清廉、清瘦、清簡甚至清寒,這才是蘭。
從“王”脫胎而來的“蘭”,骨子里還是有“王”的氣魄,它不低眉不俯身,一葉孤挺,即便是弧度也有自己的節(jié)奏,“一筆長,二筆短,三筆破鳳眼”,三筆蘭花就有了神韻。
蘭也如“王”如“玉”,不輕易與誰一起構(gòu)成字,強用“蘭”構(gòu)成的字都不美好。欄,“柵欄”也,一段木頭扯著它做幌子,張開雙臂要阻擋什么,但面目輕薄,不堪一擊;“攔”一雙手舉起它,把它當圣旨,把那個“阻擋”的粗俗行為變成動態(tài),哪里有君子之風?世間事,哪一件是攔得住的?即便是人上了天、登了月,風依舊吹,花依舊開落,時光依舊淙淙;至于到了“爛”,就是“蘭”遇火,那火急火燎的追逐之心反而欲速不達,這豈不是玉石俱焚的節(jié)奏嗎?還好,“蘭”也屈就了一下,它認定了“山”,蘭入深山,從此絕塵而去,成就了“燦爛”。只有與含“山”字的“燦”并肩行走,“蘭”才不選擇自戕。
功成名就的“王”常常就思謀他途,喜歡披蓑戴笠微服于民間甚至長久地隱退。“王”的退隱不僅是蛻變成“玉”,轉(zhuǎn)身成“蘭”,它還隱藏著自己的鋒芒,收斂了自己的才華,隱居在一些合體的字里面?!疤铩敝须[藏著兩個“王”或者是四個“王”,橫看豎看,不管從哪個方位看,它都是藏著“王”的威嚴和庇護之責,“王”用自己的變體警語世人:民以食為天,食以田為母。家財萬貫不如家有薄田,萬貫家財在最骨感的現(xiàn)實面前是無力的,災荒來,金銀珠寶不能充饑,困境面前,萬貫錢換不來救命的一口糧,這曾經(jīng)是人間不止一次上演過的悲劇,悲劇的核旨在警醒世人:而最可靠的是田地,是田地上捧出的糧食。
誰擁有了田地誰就無憂,誰擁有了疆土誰就是“王”。“疆”中隱含著兩個“田”,兩個“田”的內(nèi)外是分拆開的“三”,此“三”被“田土”連起,是隱形的“王”。所以“王者”就是“疆”的長工,一輩子就是守疆和拓疆的使命。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江山無限須疆域穩(wěn)固。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史上,農(nóng)耕時代漫長,人類是匍匐在“田地”上的螞蟻,誰家有田地誰就是“富”,“富”與“?!边@兩個字是人們追逐了數(shù)千年的人生境界,都是以“田”做根基。
“王”有極強的隱身術(shù),有些變體字很難查尋它的蹤跡,比如“神”字中那個“申”,既像是“王”的隱身,又像是“豐”的變體,其實它的部首是“田”,“申”的釋義,既有“束身”,又有“舒展”,一身兼具了向內(nèi)的自我約束和向外的無限延展,無怪它組成了“神”?!吧瘛弊謴摹笆尽睆摹吧辍薄!笆尽睘閱⑹局腔壑?。古代的巫師們認為圖騰是最智慧與萬能的存在,人們膜拜之,可以從圖騰先祖那里得到啟示;而“申”是天空中閃電形,古人以為閃電變化莫測,威力無窮,故稱之為“神”。如果將“申”理解成閃電,那就是足可以威懾大地生靈的、具有敬畏和懲戒雙重意義的閃電,因為那一豎閃電,劈透了天地人三界。但是“申”過于自律和苛責,它竟然自帶枷鎖,它有無限美好的“豐”,但它約束了自己的野心和欲念,用兩筆“豎”封出了疆界,守住了自我。節(jié)制,不要太多,多則有損,這是“申”的哲學。由“申”組成的“神”字暗含了世間的辯證法:向內(nèi)的約束和向外的擴張共存,即便是“神”也不是神通無邊,萬事萬物都是有涯與無涯的統(tǒng)一體,都有制約的力量存在。自帶枷鎖的“申”是最自律的自我約束者。世間能做到向外有無限延展力,向內(nèi)又極度清醒和自我約束的,應該稱得上“神”了。
“王”隱身在“甲”中,披堅執(zhí)銳、身先士卒保家衛(wèi)國;“王”隱身在“雷電”中,在人類的舉頭三尺之上洞悉世間萬千情態(tài),震懾著邊緣的黑暗和骯臟,維護世界的秩序和規(guī)則;“王”也隱身在“累”中,田畝有歲產(chǎn),終須費筋骨,一分耕耘一分甜,天道自古酬勤而不會眷顧投機取巧的人,與田地打交道必須舍得汗水和智慧;“王”還隱身在“重”中,你甚至看不清,一個“重”里有幾個“王”,真是山重重,水重重,渺渺茫茫千萬重,人生就是這樣百轉(zhuǎn)千回,你走來走去,踏遍青山,尋遍人海,最終要找什么呢?那些“王”隱身組合的字似乎無處不在地注視著你凡俗的日子。你跋涉著,過一條條河,涉千萬灘,見一“汪汪”的水而心生感嘆;你這山“望”著那山高,在追逐著一個又一個人生的目標;你追求的、渴慕的紅紅火火的“旺”日子在哪里呢?人生一程程走到最后,竟然好些個心機都是“枉然”。行到水盡處,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兩手空空地,張開雙臂去擁抱,仍然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王”,又只有兩手空空去擁抱你身邊的世界,你才忽然找回自己,找回身體里潛藏著的那個“王”。
責任編輯 子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