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山火火

因為家貧，楊和親眼看著從小把自己帶大的奶奶因為患癌被活活疼死。這個痛，讓楊和一念成魔——

親人離世之殤，倔強女孩渴望出人頭地

楊和，1995年出生于江西省的一個農(nóng)村家庭。爸媽都是小學文憑，常年在外打工。她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三人從小是由奶奶照顧長大的。

楊和也曾經(jīng)恨過爸媽，恨他們沒能力還要生三個孩子，并將楊和他們?nèi)珌G給喪偶的奶奶一人撫養(yǎng)，寄來的撫養(yǎng)費也少得可憐。楊和還恨他們把自己和哥哥弟弟區(qū)別對待。小學時，全家只有楊和一個人留在鄉(xiāng)下陪老人，哥哥弟弟卻可以跟著爸媽去城里的游樂園玩。所以，楊和在心底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改變自己被忽視的命運。

2012年的冬天，一手將楊和養(yǎng)大、一直參加楊和所有的家長會和畢業(yè)典禮的奶奶去世了——宮頸癌，活活疼死的。奶奶的死，刺激了楊和，她告訴自己，要以光鮮的方式離開這里：考上一個好大學，離開這個陷在泥潭中的家！

整個高三，楊和早起晚睡，用題海戰(zhàn)術(shù)麻痹自己。2013年，18歲的楊和參加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高考。成績下來后，楊和的分數(shù)只過了二本線。她在家長群里（從高中起，楊和就是自己的“家長”了），看到一個家長說：“女孩子，上個過得去的大學就行了！如果是男孩，想復讀個幾年也沒關(guān)系，只要他有勁去讀?！?/p>

楊和悲哀又憤怒：憑什么？但是大多數(shù)人都贊同那個家長的觀點。在羞憤中，楊和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瞞著家人復讀！楊和選擇去南昌市的一所普高復讀。

楊和聯(lián)系了南昌市的一所學校。那所學校規(guī)定，過了一本線的學生去復讀，免收所有費用，且每月發(fā)250元的生活費。低于一本線的分數(shù)，就得正常收費。確定可以去上之后，楊和把學籍卡、團員證、檔案袋、高考成績單都從原來的學校取出來，自己買了張車票去了南昌的復讀學校。

楊和家是建檔的貧困家庭，高中時，楊和每年有1500元貧困助學金，讓楊和不至于捉襟見肘。可是，高復不屬于高中教育，不能享受高中貧困助學金。楊和在南昌待了三天，其中兩天在那所學校體驗了全日制教學，除去一晚睡在學校宿舍，其余晚上楊和就睡在廉價的青年旅社。

第四天，楊和回到家中。她先在網(wǎng)上找了一所遠在云南的二本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照片，彩色打印出來后，用膠帶細細撕掉名字部分，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楊和站得遠遠地給通知書拍了張照，楊和的手機像素不高，看不清作假的痕跡。

楊和用彩信把照片發(fā)給了遠在廣東和浙江的爸媽，并附上一條信息：“爸爸、媽媽，我被云南的這所大學錄取了，暑假提前有社會實踐，我要坐火車過去，云南太遠了，來回不方便，我今年過年再回來?！?/p>

爸媽深信不疑，小學文憑的他們對大學的具體流程基本沒有概念，楊和說什么他們都相信了。而且，他們本來就對楊和不甚上心，家里還有兩個讓他們煩的。

當時，大楊和四歲的哥哥剛從技校畢業(yè)，找不著工作，夠爸媽頭痛。弟弟初升高，嚷嚷著讓爸媽給他買手機，不買就不好好學習。相比之下，楊和最“省心”了。楊和把短信也發(fā)給了哥哥和弟弟，因為等楊和走之后，親戚的過問就由蒙在鼓中的他倆回答了。

沒過多久，爸媽就往楊和銀行卡里打了一筆學費。楊和告訴他們，大學會有助學貸款，他們只需要給一小筆錢就可以了。錢，楊和不能多要，良心不安。

拿著爸媽的錢，楊和又把高中三年習慣性省吃儉用下來的錢全部取出來，包括微薄的壓歲錢。之后，楊和忐忑地再次前往南昌。只是這次，楊和不是為了找復讀學校，而是為了打份暑假工。

楊和太缺錢了！沒有錢，什么都做不了！

楊和外貌清秀，又有高中文憑，還能保證全日工作，很快就在一個酒店當了服務員，工資雖然不高，但是包食宿。這家酒店體制正規(guī)，每月還有全勤獎。楊和精力充沛有干勁，經(jīng)常值早晚班，從早上六點鐘忙到晚上十一點。

一念成魔：在復讀高中假裝讀“985”

暑假的兩個月過去，楊和攢下了學費和生活費。爸媽偶爾會打電話來問問楊和的暑假社會實踐情況，楊和就請店里的廚師或者別的服務員拍張自己的照片發(fā)給他們，說這就是暑假實踐，自己學到了很多，請他們不要擔心。

部門經(jīng)理劉姨對楊和挺好，可能因為楊和與她的女兒同齡，而且干活十分積極吧。她聽說楊和是勤工儉學、攢錢讀書時，就同意了楊和開學后的晚上過來做臨時工。臨時工本來是不允許的。

開學后，時間陡然變得緊張起來。楊和和別的高復生住在學校的一間八人寢室，她們安心讀書，楊和卻要每天上白夜班。周一到周五晚自習是九點半結(jié)束，她們回寢室洗漱時，楊和要趕往酒店洗掉最后一批盤子，掐著十點十分的關(guān)門時間回寢室。

楊和周末幾乎沒有時間自習，下午和晚上都在一個培訓機構(gòu)做小孩子晚托班的老師，只需要監(jiān)督他們不亂跑，教他們怎么寫字以及簡單的計算就行了。為了騰出時間，楊和早上五點五十起床，六點鐘就到教室自習。晚上從十點半學到十二點。

2014年，楊和參加了人生中第二次高考，比二本線高40分，離一本線差5分。楊和呆呆地看著分數(shù)，反省了三天三夜。不夠，這不夠！它配不上我的付出！最后，楊和懷著一腔孤勇，駕輕就熟地繼續(xù)辦理高復手續(xù)，并對家人宣稱，大二了，會更加忙，過年就不回去了。爸媽雖有點不滿，但也沒多說什么。不回去，楊和就能逃避一切關(guān)于大學生活的盤問。

2015年1月30日晚上十點半，楊和剛悶下一口濃咖啡，打算繼續(xù)戰(zhàn)斗一道解析幾何題。

突然，楊和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和和，我和你弟弟來看看你學校吧，你弟弟也高二了，該讓他看看大學什么樣子了！你朋友圈里發(fā)的圖他很羨慕呢！”

楊和手一抖，滾燙的咖啡倒在試卷和褲子上，七個室友都詫異地看向楊和，楊和傻傻地握著手機，半晌才說：“好……好的。”

楊和滿腦子都回蕩著三個字：完蛋了！一旦被發(fā)現(xiàn)，她一定會被爸媽打死！

自微信推出朋友圈以來，楊和一家也都慢慢用了起來。楊和有一個高中同學，考取的就是楊和謊報給爸媽的那所云南的大學，她經(jīng)常在朋友圈里發(fā)圖片，楊和就盜用她的圖甚至配文發(fā)朋友圈，設置只有爸爸媽媽、哥哥弟弟可見。

從開學典禮、軍訓到食堂美食、考前熬夜背書，楊和一樣都沒落下，仿佛她真的是個大學生。

第二天中午，楊和在微信里聯(lián)系上被她盜圖的女同學張月月?！霸略拢镁貌灰??？梢詭臀乙粋€忙嗎？我弟弟想考你的那所大學，過幾天麻煩你帶我在學校里轉(zhuǎn)一圈，之后我就帶我弟弟來啦。”

張月月當即就答應了楊和。2015年2月底，楊和向?qū)W校請了假，拿出省吃儉用的錢，咬牙買了一張機票去了云南。張月月帶楊和溜達了一遍校園后，問起楊和的大學情況，楊和笑著說在南方的一個不起眼的二流大學念歷史學。

3月初，月月出去社會實踐，楊和裝模作樣帶著媽媽和弟弟在大學里轉(zhuǎn)了一圈，還借了月月的校園卡請他們在食堂用餐。弟弟一臉羨慕：“姐，大學真好，不過你們專業(yè)的學習任務好像也不少?。　?/p>

楊和沒敢打開背在身上的書包，里面裝的可全是高三教輔，楊和淡淡地說：“大學也沒你想象的輕松?！迸R走前，媽媽還塞給楊和兩百塊錢，說是讓楊和在大學吃好一點。楊和看看媽媽洗得脫線的毛衣袖子，又把錢塞了回去：“媽，助學金管夠，你別給了?！?/p>

這一次意外的云南之行所花去的費用，導致楊和啃了一個月的廉價面包。2015年夏天，楊和參加了第三次高考，這次離一本線只差1分。不行，我要上一本！楊和一咬牙，繼續(xù)復讀。第三次復讀背后的驚惶和壓力，楊和要一口一口，獨自吞完。

6次復讀后，絕望女孩親情回歸

而自2015年9月到2016年4月，楊和一直胃口不好、腹痛、飽脹，并且體重迅速減輕。楊和一開始還慶幸自己可以省下飯錢，一直到4月底，她看見鏡子里形銷骨立搖搖欲墜的自己，才慌了神，去醫(yī)院檢查，慢性胃炎。

2016年的第四次高考，楊和竟然昏倒在英語考場上，被緊急送往醫(yī)院。楊和被查出患了急性腸炎，醫(yī)生診斷是吃了生冷食物以及暴飲暴食導致的。這一切楊和都不敢告訴家人。楊和只告訴他們，快大學畢業(yè)了，參加學校安排的實習，這一年也很難回家。之后，楊和擦干了滿臉的眼淚，開始了第四次高復。

2017年，劉姨升遷了，調(diào)往總部。沒了她的照拂，楊和的臨時工身份被取消了。不久，有家長舉報楊和所在的那個培訓機構(gòu)亂標價格，侵犯消費者利益，導致機構(gòu)關(guān)門。楊和連遭失業(yè)，再扣掉腸炎看病花的錢，卡里只剩兩百八十塊錢，交不起學費。

當時和楊和一起復讀的室友，都已經(jīng)去讀大學了，她們聽說楊和的情況，紛紛給楊和介紹兼職家教。同時，她們還集資幫楊和再讀一年。在姐妹們的集資和家教收入的支持下，楊和再次交出了學費。

這是楊和復讀的第四年，高考的每一道題型，楊和幾乎爛熟于心，它的演變脈絡，楊和甚至比老師還清楚。這一年，楊和的家教收入比較高，時間也變得充裕了一些。楊和拼命刷卷子、做題。

這一次高考，楊和第一次上了一本線，剛好超出一分！眾所周知，這個分數(shù)仍然高不成低不就，只能去末流一本。

但是，這幾年來的進步大大鼓舞了楊和，楊和一咬牙，再次高復，欺瞞的手段和之前一樣。這一次，楊和超出一本線51分，可以報211的較差專業(yè)！但面對成績，楊和再一次猶豫了：復讀五年來的如履薄冰，五年來的臥薪嘗膽……可不可以做得更好？再讀一年會不會考上985？

楊和再次復讀。由于楊和的“傳奇經(jīng)歷”，楊和在當?shù)氐募医探缫呀?jīng)小有名氣，加上老師們的宣傳，楊和的家教費用水漲船高。上一本線復讀的學生免收學費，還加送每月250元生活費，這是楊和在經(jīng)濟上最充裕的一年。爸媽曾說，想來楊和工作的單位看看。楊和則搪塞：“剛換了公司，現(xiàn)在是試用期，不要來，免得到時沒留下來?！边^年時，楊和仍然會給他們各包兩百元紅包，給弟弟包一百元，表示楊和已經(jīng)是有工作的成年人，只是收入不高。哪怕楊和回不了家，也會微信上發(fā)過去。朋友圈，楊和也是按照朝九晚五的生活軌跡進行更新。他們居然一點也沒有懷疑。

2019年，第七次高考。這一年，楊和24歲了。楊和的高中同學、高中的復讀同學都大學畢業(yè)了……楊和還在高考。這一年，楊和超出一本線32分，仍然只能去普通一本。查出成績的那一晚，六年來，楊和第一次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慌籠罩。楊和哭著填報了志愿，是南方一所普通一本的人文學院歷史系。

如今，楊和24歲，讀大一?；煸谝蝗菏司艢q的青春少男少女間，楊和是多么蒼老。在寢室里，楊和也很難和她們正常交流。楊和決定走出這壓得自己喘不過氣的謊言，彷徨許久，楊和終于鼓起勇氣給媽媽打去電話。

讓楊和沒想到的是，聽完楊和的哭訴，媽媽在電話那頭也哭了，她告訴楊和，其實從她一次次要來看楊和，而楊和總是推諉，她就感覺到了楊和的難處，只是她以為楊和工作不如意，過得不好，卻沒想到楊和是一個人承受這么大的壓力。

最后，媽媽不但沒有怪楊和，還一個勁地跟楊和道歉，說是他們做得不對，沒有照顧好楊和，也沒能及時理解楊和。楊和熱淚盈眶。這份久違的母愛，讓楊和內(nèi)心的防線決堤。楊和跟媽媽哭訴，她不知道未來如何，即使畢業(yè)出來也28歲了，誰會要大齡不是985或者211又沒有經(jīng)驗的女生？

媽媽安慰楊和說：“傻孩子，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你雖然浪費了很多時間，但人生的彎路，未嘗不能看到更多的風景啊。”

楊和從未想過，文化水平不高的媽媽，會對人生有如此深刻的感悟，讓她醍醐灌頂。那之后，楊和和媽媽的交流多了起來，性格也變得越來越開朗、樂觀。每次遇到困難時，楊和都會鼓勵自己：“做好自己！”

編輯/宋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