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任
當前.中國的“寫字小技”假“書法藝術(shù)”之名在瘋狂滋生漫延。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書法培訓(xùn)班,可悲的是,一些人把書法當魔術(shù)、當雜耍:倒著寫,合眼寫,打滾寫,用幾十斤重的刷子寫……這些行為已經(jīng)是借“書法”之名在“騙錢‘‘欺世”了。尤其那些胡涂亂抹,自稱創(chuàng)新,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玷污與侵害,也是對振興民族文化理念的歪曲,是對青少年的誤導(dǎo)!許多青少年和一些群眾把學(xué)書法當成有文化的表現(xiàn),有些作家也“棄文從字”,不寫文章而練所謂“書法”了。這不但是文化泡沫,更是把活生生的生命當泡沫,毫無意義地消耗在墨水與毛筆中。
發(fā)明字是干什么用的呢?無論哪個國家的文字,都是傳達思想感情和傳播知識的工具。在這里,思想、感情、知識是實體,而工具是手段。而那些神化寫字(詭稱書法)的所謂“書法家”,他們收徒授課除了反復(fù)講古人書法史外.只能大講什么筆墨的神奇,什么骨法用筆,什么腕肘功力,什么紙上芭蕾,甚至什么神韻天機,他們把寫字講得非常神秘,這種對于筆墨字跡的崇拜實質(zhì)是一種文化的浮躁化、淺薄化的表現(xiàn)。
中國古人是非常聰明的.漢朝人即知“文章乃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古今聰明人尊敬的是文人與名人,文人與名人之字才因文與名而受人愛戴尊敬。脫離文章的字即是筆劃的組合而已,許多清醒人不承認書法是什么藝術(shù)。寫過《落花生》的作家許地山說:“我不承認寫字有真正的藝術(shù)價值,若說有的話,記賬、掘土、種菜等事工,也可以算作藝術(shù)看了。為什么哪?文字底根本作用是表達意思,形相上的布置不過是書寫材料為紙、帛、刀筆、墨汁等等關(guān)系,只要技術(shù)純熟,寫出來,教人認得它是什么,它的目的就是達到了。凡是藝術(shù),必至有創(chuàng)造性,文字自古有定型,原不能說是創(chuàng)作。所變底是一代所用的材料規(guī)定了一代的字體.漆筆時代,絕不能寫出隸草真書,只能寫篆文,毫筆時代也不能寫出現(xiàn)代的‘美術(shù)字?!保ㄒ岳畎健吨袊囆g(shù)新研》)字寫得很好的沈從文先生也說:“社會上許多人都喜歡附庸風雅,從事藝術(shù)。唯其傾心藝術(shù),影響所及,恰好做成藝術(shù)進步的障礙,這個人若在社會上有地位、有勢力,且會招致藝術(shù)的墮落。最顯著的一例就是寫字。……寫字的藝術(shù)價值動搖浮泛而無固定性,令人懷疑寫字是否是藝術(shù)。一部分人把它和圖畫、音樂、雕刻比較,便見得一切藝術(shù)都有所謂創(chuàng)造性,唯獨寫字拘束性大,無創(chuàng)造性可言,并且單獨無道德或情感教化啟示力量,故輕視它。”(引白《沈從文散文》)大畫家徐悲鴻先生說:“書法乃簡單事,愚人制成復(fù)雜,越遠越失去越遠者,中國書法即其一端也!”許多外國藝術(shù)評論家認為中國書法頂多算工藝品.因為它與我國的陶瓷、鐘鼎、盤壺都是有實際用處的工具,不同于純?yōu)橛^賞用的繪畫。而我們某些中國的書法理論家則認為書法比文章、繪畫高妙許多,說得玄虛莫測。但藝術(shù)是有自己的標準的,徒然搬弄寫字的筆劃是缺少創(chuàng)造性與探索性的。
于是我就為中國字而悲傷了:美麗多情而有圖畫意趣的中國字傳述了中國古代文化.使古代的文化流傳下來成就中國、影響世界,而那些文章好、道德高、功績大的名人字跡流傳也產(chǎn)生了中國書法,這誠然是中國的驕傲,但現(xiàn)在的淺薄在于無力做事立功,無能為文成章,于是故意夸大寫字的功能。這就使多少入伏首書案專門研習(xí)筆情墨趣而耽誤生命時光,他們有的傾力探尋簡單的筆劃成為了“抄書匠”.豈不是可悲了?這些在抄書上努力的人還時時出新,因為他們知道寫字上再怎么折騰也難以超過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quán)、趙子昂,于是自稱什么突出個性,越來越把字寫得不像字,不好看,不成行,像星星雨.像苔蘚痕,像最拙劣的兒童體,無行無距?,F(xiàn)在假如顏真卿在世,恐怕縣書協(xié)也人不了!那些人,沒有多少知識,不會做文章,就會“抄書”。可笑而可悲的是,會寫兩筆字了,就穿件無領(lǐng)中式衫,留個長須光頭,端個小沙壺,像個前朝隱士,在當今社會擺出復(fù)古的風度。我觀察到許多這樣的偽大師。
我們面對前人書法作品可以認真思索一下,被書法界捧為“祖師爺”的王羲之,被捧為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到底是在為展覽流傳他的字體、在寫書法,還是在嚴肅認真地寫文章?從現(xiàn)在的原件看,那是一篇名符其實的文章草稿,王羲之先生是為蘭亭的這次人文盛會而寫的一篇序言,他是在用他幾十年常用的字體在寫文章,而不是為流傳后世在創(chuàng)作什么書法作品。他刪除寫錯的地方,添加漏掉的字句,連重新抄寫一遍也沒有。不像今天的所謂“書法作品”.也就是煞費苦心抄寫唐詩宋詞的字,反復(fù)抄寫百般安排,形成所謂“書法作品”。王羲之先生不是如此,他實實在在地是寫文章,文章意思表達清楚即完成了任務(wù)。至于他為什么被李世民先生捧為“天下第一行書”,那原因我認為絕非他的字如何好,當時比他寫字好的人肯定大有人在,因為當年沒有書展不能使無名的寫字人露面,但是,那些比他的字寫得好的人有許多不如王羲之的地方。主要就是因為這篇文章絕佳,寫景、敘事、抒情、議論都非常精彩,參透古今人情事理,表述了自己處于當時的真實感受,至今仍然是中國任何美文選集都不會遺漏的佳章!孫犁先生稱贊其日:“王羲之的《蘭亭序》,表面看來是超脫的,但是細讀起來,是深沉的,博大的,可以開擴,也可以感奮?!保ㄒ姟顿Z平凹散文集序》)當年重視寫字,也有時有人議論字怎么寫,那也是為了更好地寫文章,而不是為了單純寫字。李世民不會觀遍當時國內(nèi)寫字的人,從寫字角度把他說成天下第一有些不可思議,但那還是與王羲之的文章分不開的,后來被不能作文只能推崇簡單寫字的人給篡改了也未可知。當然,對字之好壞的評價也是與作者身分、門第、才華、功績緊密相聯(lián)的。
懂此理就知道顏真卿字被稱“天下第二行書”的原因了,顏真卿先生乃圣人高徒顏回的后代,家庭累世忠烈代出賢人,祖上的《顏氏家訓(xùn)》現(xiàn)在還教育著世界的人,他的《祭姪帖》滿紙忠烈報國之情,一腔悲憤填膺、正義沖天之氣,義薄云天,文章蓋世,而他以魯國公身分為國捐軀,他的字體被奉為國書當之無愧!而他寫就的也是一篇悲憤中急就的文章草稿,絕非在創(chuàng)作什么“書法作品”,他也是用字在作文而非專門寫字!而被評為“天下第三行書”的蘇軾的《寒食帖》,是一篇于寒食節(jié)抒寫自己真情實況的詩稿,蘇軾在做詩,蘇軾對于自己的文章是很自信的:“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說文》)蘇東坡的詩文與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使其絕對是可以躋身世界文化藝術(shù)大師之列,在蘇門四學(xué)士中,他以文與德著稱,他的弟子黃庭堅當時就譏笑他的字是“壓在桌子腿下的蛤蟆”,這個比喻很形象:他則譏笑黃的字是“吊死鬼下墜秤砣”,也很形象。但是大師是有白知之明的,他曾經(jīng)說:“我雖不善書,知書莫如我!”可見他也承認自己的字在當時是不太屬于上流的。但是,為什么自己都認為字不太佳的人的字被排為第三行書?只能說他文名太高,人格魅力太強。黃庭堅承認蘇的字“文章學(xué)問之氣郁郁芊芊”,此點別人難以企及。字之優(yōu)劣與道德文章是不能分開的。文章好,功德高,使人欽佩,對于他的字體就有一種崇敬之感,而樂于欣賞(我把我的當過教師的父親的字視為最好書法而掛在壁上,也是這個道理)。對于品德低劣者的字體,即使他寫得好,如蔡京、嚴嵩這樣的奸佞之徒,字再好有誰懸掛?那些對學(xué)生講什么《蘭亭集序》如何煞費苦心地謀篇布局,如何互相照應(yīng)都是欺人之言。
那些偉大杰出的古代名人留下的墨跡是古代文化的載體與閃光,已經(jīng)深深刻進中國歷史。是應(yīng)當讓筆墨回歸它自己的位置了。
責任編輯 曹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