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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斜

2019-08-08 04:14:05清寒
長城 2019年3期
關鍵詞:老崔巴爾小美

清寒

l

從學校到家,整段路呈L形。出校門向南,通過一個小十字路口,繼續(xù)向南,在第二個十字路口折向東行,直走兩百米,路北就是春江小區(qū)。粗略估計,這段路步行需時七分鐘。只是粗略估計,因為步速是個可變量,彈性因人而異。女孩羅蘿就彈性地將這段路走成三十、五十、一百分鐘,甚至更長。

小美坐在文具店門口的款臺里,胳膊伸得老遠。剛擦過甲油的指甲泛著寶藍色的光。小美盯著一手的藍光招呼:“進來看,進來看,上好東西了?!?/p>

三年級的羅蘿對于商品品質有相當豐富的鑒別經(jīng)驗。產(chǎn)地、廠商、成分、使用方法、注意事項、生產(chǎn)許可證號、生產(chǎn)日期、保質期……這些概念羅蘿耳熟能詳。媽媽為熊熊、小得、Q、阿達購買食品、玩具、衣服、臥具等等時特別注意這些細節(jié),而且還不止注意這些細節(jié)。好比一件衣服,在產(chǎn)地、廠商、生產(chǎn)許可證及合體與否這些基礎指標之上,媽媽對色彩搭配、舒適度、品牌效應等方面有更高的要求。精益求精!沒什么比這個成語更能說明媽媽挑選商品持有的態(tài)度了。所以,小美嘴里的“好東西”在羅蘿這里是要大打折扣的,可羅蘿還是跟著同學們擠了進去。

沉寂了一個下午的文具店頓時成了蜂窩。擁擠時不時導致小型爭吵。羅蘿喜歡這樣的氣氛,興之所至,還要幫腔,唯恐天下不亂似的。

促成蜂窩效應的一個原因是孩子們的好奇心,促成蜂窩效應的另一個原因是,孩子們要按時按點回家。所以蜂窩效應來如電閃去如疾風,不多會兒,文具店從蜂窩變回空巢。

羅蘿孤單單站在文具店里,神情茫然。對這個小丫頭的古怪習慣,小美習以為常。小美知道,小丫頭每天一準湊熱鬧擠進來。別的孩子搶著買東西付錢,小丫頭不搶不急,專門享受被擠。不過離開時,小丫頭總要買點什么,除外老師要求的教輔書,小丫頭對其余商品心不在焉。一支筆芯、一塊橡皮、一張貼畫、一根手繩……小丫頭潦草地踅摸貨架,踅摸到什么拿什么。小美看不出小丫頭對那些東西有興趣,但小丫頭總會買走那些她沒興趣的東西,唯恐白享受被擠似的。果然,小丫頭拿了支筆芯,跟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樣。小美覺得小丫頭日積月累的筆芯夠租個柜臺售賣了。

“哎!”小美招呼。

聽到招呼,羅蘿興奮地側臉問:“叫我么?”

小美的目光仍停在寶藍色指甲上,說:“光給錢,不拿東西???”

“哦?!绷_蘿答應,透著失望,轉回來,抓起筆芯,胡亂塞進書包,人順勢趴到柜臺上。

小美不抬眼地問:“看什么看啊?

“爾的指甲……”

“嗯?”小美盯著指甲的眼目青瞪大一圈,等待評價。

羅蘿其實一點兒都不喜歡小美甲油的顏色,卻說:“真漂亮。”

“是嗎?”小美將眼目青和指甲間的距離拉得更遠。

羅蘿使勁點頭,希望引起小美的注意,而小美的注意力全在指甲上。端詳一陣后,小美搖頭說:“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看。不好看。丑死了!洗甲水呢?”小美懊惱地鉆到柜臺底下,找起洗甲水來。

羅蘿又站了一會兒,確信小美真的沒時間說話,掃興地走出了文具店。

楊樹、槐樹、梧桐翠展展的葉子隨風搖曳,陽光被切割成萬花筒。羅蘿仰著腦袋,瞇起眼目青,看得人了迷。

“嗨!羅蘿,看什么呢?”

“陽光?!绷_蘿指著高處,對從她身邊走過的網(wǎng)臉女孩說。

“陽光?”網(wǎng)臉女孩嗤笑地說“奇葩”,繞過羅蘿向前走。

“你想玩一會兒嗎?”羅蘿大聲問。

“不想。”

羅蘿擼了擼滑到胳膊上的書包背帶,追上去:“我們小區(qū)有很多健身器材,走步機、單杠、雙杠、吊環(huán)……”

羅蘿知道網(wǎng)臉女孩住在很老的住宅區(qū).除了垃圾箱,什么戶外設施都沒有。

但網(wǎng)臉女孩不為所動,說:“學校都有,早玩膩了?!?/p>

“還有秋千。學校沒秋千。”

網(wǎng)臉女孩頭也不回地說:“那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沒玩過。

“那個秋千棒極了。座椅那樣的?!绷_蘿追著網(wǎng)臉女孩,“我可以從家里拿幾個墊子,我們就能把它改造成沙發(fā)。沙發(fā)一樣的秋千,怎么樣?”

網(wǎng)臉女孩停住。羅蘿來不及收腳,撞在網(wǎng)臉女孩身上。

“現(xiàn)在幾點?”

羅蘿含糊地說:“大概三點四十吧?!?/p>

“不可能,我們搞值日肯定用了不止十分鐘。你的手機呢?”

羅蘿磨蹭著掏手機,潦草一看,說:“四十多點?!?/p>

“多多少?”

“沒多少?!?/p>

“沒多少是多少?”網(wǎng)臉女孩湊過頭,“???都三點五十九,不,四點了。還是算了?!?/p>

“只玩一會兒。

“不行,來不及了?;丶彝砹宋覌寱本W(wǎng)臉女孩兩手貼著面頰,勾成虎爪,氣勢洶洶“嗷——”一聲,放下手,朝前走去。

“你媽不是六點半才到家嗎?”

“我奶奶會打小報告的。

2

陽光沒意思了。羅蘿收回下巴,揉揉發(fā)酸的眼目青,轉圈往四外瞧。

路東,白正對校門的位置起,往北是水泵廠宿舍區(qū)的圍墻,往南依次是康樂藥房、大發(fā)五金、豆豆彩棉、十字路口、飄剪美發(fā)、肯德漢堡、吳胖子煙酒回收、Three color高檔時裝——被北邊的吳胖子煙酒回收和南邊街拐角的露天燒烤攤夾在當中。

羅蘿覺得“Three color"和“高檔時裝”幾個字放在一起的樣子很搞笑。高檔之下,一些人擠在店里搶十幾二十塊一條的褲子更搞笑。羅蘿曾經(jīng)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過時裝店的小老板大棒。大棒不以為然。樓上樓下住著許多年,大棒只當羅蘿是他從小逗著玩兒的小屁孩。小屁孩的話不討喜,也不必計較。后來,大棒翻臉了。原因是小屁孩不再是昔日的小屁孩,小學生羅蘿有了自己對好壞的判斷。不光有,她還將判斷慷慨地散播進了買主的耳朵。面料糟、手工粗、裁剪差……句句扎心。大棒心里說,十幾二十塊的東西可不就這樣,買主心里難道不清楚?只不過你不說我不說,低廉包羅的一切“短”也就稀里馬虎晃過去了?,F(xiàn)在可好,被個小屁孩就地戳穿,礙于面子,誰還好意思買?大棒吐出一連串“去去去”,剝奪了羅蘿進入“Three color"的權利。哪怕隔著街,羅蘿也能看到大棒的眼白。

路西,由南向北依次是小鴨鞋寶、老崔鮮肉、“36524”便利店、好快來復印、五羊蛋糕、路口、電信營業(yè)廳、國旅旅游和校門口的小美文具。

這些小店哪家挨哪家,羅蘿閉著眼目青都能說得一清二楚。她是這些小店的常客,認識小店里的每個人。小店里的人也都認識羅蘿,至少知道她的名字。他們對女孩羅蘿充滿好奇,尤其是像大發(fā)五金、吳胖子煙酒回收、電信營業(yè)廳、國旅旅游這類店里的人.實在琢磨不出當初一個六歲的小女孩進到他們店里干什么。開始的時候,只要忙得過來,店里的人很樂意同羅蘿聊上一聊。當羅蘿的來意經(jīng)時間檢驗,并得到最終確認后,就沒人再跟羅蘿聊天了,哪怕閑得無所事事。除了老崔。

羅蘿此刻正站在老崔鮮肉門前,隱約聽到輕微的呼嚕聲。

3

生意清冷的點,老崔通常躺在那張黑得發(fā)亮的竹躺椅上睡大覺。蒼蠅們嗡嗡嗡登堂人室,老崔兢兢業(yè)業(yè)地打呼嚕。老崔的呼嚕震天響,能打出一條街。蒼蠅們幾經(jīng)試探得出此處不設防的結論,從容降落,自由熱烈地在肉上叮來叮去。

“別說蒼蠅,手雷都炸不醒的肉疙瘩?!贝蠹疫@樣評價老崔。被蒼蠅叮過的肉,落了買不得的惡名。奇異的是,無論前一刻呼嚕打到哪兒,只要羅蘿腳到“36524”便利店,老崔的呼嚕咔一下就停了,比踩剎還靈。老崔松垮的眼皮像通了電,吧嗒吧嗒起落自如,連瞳仁里的白翳也仿佛被風吹薄了。一只鐵馬扎被安置在躺椅邊,那是羅蘿的“寶座”。羅蘿一冒頭,老崔的大巴掌磕頭蟲似的招呼。等羅蘿坐上“寶座”,老崔便打開話匣子,問東問西,問長問短。

羅蘿萬分珍愛這樣的日子。她很認真地回答老崔的問題,以便給老崔留個好印象。但羅蘿又擔心老崔問完問題后,跟其他人一樣不再和她聊天,門也不再向她敞開。羅蘿努力放慢回答的速度,盡可能延長讓她萬分珍愛的日子。羅蘿想到個辦法,就是在說話間隙“插播”各種笑,嘻嘻、哈哈、咯咯、嘿嘿、呵呵。老崔的反應超出羅蘿的預想。對于羅蘿毫無來頭的笑,他既沒表露嫌棄也沒發(fā)出質疑,反倒跟羅蘿一塊嘻嘻、哈哈、咯咯、嘿嘿、呵呵。本來沒什么好笑的,笑著笑著真的好笑起來。倆人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老崔的問題問完了,羅蘿擔心的事并沒發(fā)生。老崔開始說白己的事,老伴兒得了個什么什么病走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閨女、兒子因為什么什么原因在外地成了家立了業(yè)。老崔說的好多話羅蘿不大懂,有一點羅蘿聽懂了,就是老崔是個光桿司令?!皼]事,沒事?!崩洗拮詈笳f,像是安慰羅蘿,又像安慰自己。

老崔說完自己的事,羅蘿當起了軍師,給老崔出謀劃策。羅蘿的第一條謀劃是給肉鋪來個徹徹底底的大掃除,掃墻、拖地、擦玻璃、清理案板刀具電子秤。羅蘿像班主任喬老師那樣,要求每項任務務必按爭當衛(wèi)生標兵班的標準執(zhí)行。羅蘿樂于策劃,更熱衷行動。老崔愣神兒的當兒,羅蘿已經(jīng)開干了。老崔跟在羅蘿屁股后面,開始是笨拙模仿,后來竟干得有鼻子有眼了。大掃除結束,老崔虛著兩只腳,哪兒哪兒都舍不得踩。嘴里叨叨:“哎?眼目青見好。瞧東西清楚了呢。”

羅蘿的第二條謀劃是讓老崔改頭換面。洗臉、理發(fā)、刮胡子,這幾樣事街對面的飄剪美發(fā)就能搞定。老崔跟羅蘿商量,要不要這么麻煩?羅蘿斬釘截鐵地說,要!老崔就乖乖去了“飄剪”。從“飄剪”出來的老崔,半低著腦袋,顛著碎步,一路小跑回肉鋪。老崔剛才被“飄剪”鏡子里的陌生腦袋唬得臉紅心跳。這要撞上熟人……怎么能不撞上?屁大的地方??衫洗揞嵙税霔l街愣是沒人跟他搭話。躲進店的老崔,喘著粗氣,扒門往外看。

羅蘿放下作業(yè)本,來到老崔身后,用指尖勾勾老崔的背,問:“什么情況?被特務盯上啦?”老崔哼一聲說:“他們也得有那個本事?!绷_蘿轉到老崔側面,打量著老崔說:“哎媽呀!完全認不出了?!崩洗廾掳?,說:“是嗎?難怪?!绷_蘿夸贊:“不錯,不錯。”老崔不好意思起來:“什……什……什么不錯?”羅蘿說:“形象不錯?!崩洗藓俸傩α?。羅蘿圍著老崔轉了一圈說:“還差點事?!崩洗蘧o張地問:“你個小鬼頭又打什么鬼主意?”羅蘿說:“衣服。再換換衣服?!崩洗拚f:“夏天只身上這件背心。”羅蘿想想說:“包在我身上。”“你可不能偷偷拿大人的錢。聽沒?聽沒?”老崔連連叮囑。羅蘿不搭腔,收拾好書包.一溜煙跑掉了。

第二天放學,羅蘿從書包找出好幾件亮色T恤。老崔問羅蘿哪來的,羅蘿讓老崔別管,只管穿。老崔沉下臉。老崔還從沒跟羅蘿沉過臉。羅蘿趕緊翻開領口、袖邊,讓老崔看清楚,都是磨過的舊衣服。老崔將信將疑。他問過羅蘿一火車問題,知道羅蘿是獨生女,羅蘿爸又高又壯,羅蘿媽只愛穿裙子。老崔甚至見過羅蘿爸羅蘿媽本人。有一次,羅蘿指著各自帶著兩條狗走遠的背影,對老崔說“喏”,而后泄氣地垂下眼瞼。老崔非常確定T恤非羅蘿爸和羅蘿媽所有。那又會是誰的呢?

羅蘿盯著發(fā)怔的老崔問是不是嫌舊,老崔擺手。老崔怎么可能嫌舊。所謂“磨過”,不加十二分仔細完全看不出,新度沒九成也有八成。T恤的面料更好過老崔身上穿著的背心千百倍。老崔甚至認出了領標,萬達商城櫥窗里,那幾個擺出運動造型的塑料“初中生”穿的就是這個牌子。誘惑這么大,老崔暫時收起將信將疑,脫掉油得打滑、顏色難辨的背心,套上一件亮藍T恤,人頓時年輕了十好幾歲。

再一條謀劃是在案板上頭掛小風扇。哪怕老崔睡得四仰八叉,“颶風”也能阻止蒼蠅們的降落。杜絕了蒼蠅的侵犯.肉的成色跟之前大不相同。

笑慣了的老崔賣肉的時候,臉褶子里夾著笑,說出去的話兜著笑,賣出去的肉掛著喜氣。買肉的人沾了喜氣,離開時渾身輕快。

大家開始夸老崔家的肉了。一來二去,老崔鮮肉的生意越來越火。老崔賣肉.羅蘿寫作業(yè)。不管誰先抬眼,另一個總能感應到。倆人一對上眼,立刻嘻嘻、哈哈、咯咯、嘿嘿、呵呵起來。買肉的人也跟著歡喜。不認識老崔和羅蘿的人說,爺孫倆真親。認識老崔和羅蘿的人說,真像親爺孫倆。

后來一天,老崔躺在黑得發(fā)亮的竹躺椅上,既沒朝羅蘿揮大巴掌,也沒打呼嚕。羅蘿站在門口叫:“老崔?!崩洗藜y絲不動。一只蒼蠅立在老崔的眼皮上,悠閑地搓前腿。

羅蘿坐在老崔身邊,使勁擰屁股。鐵馬扎嘎吱作響。老崔仿佛長了假耳朵,不為所動。倒是蒼蠅被嚇飛了,圍著老崔盤旋了好一陣,才又落下,繼續(xù)搓前腿。五點過后,羅蘿不斷地說:“老崔,有人來買肉了。老崔,有人來買肉了。”老崔不動彈。買肉的悻悻而去。直到羅蘿的聲音變成抽噎,買肉的人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頭。

4

羅蘿的耳朵從稍息狀態(tài)進入立正狀態(tài).豎得直直的。真是呼嚕聲。

羅蘿跨上臺階,拍門喊:“老崔,老崔。

老崔沒被拍出來.拍出了“36524”的小米和小鴨鞋寶的巫阿姨。小米探出舌尖,沿嘴唇轉了一圈,猶豫猶豫,又縮進嘴巴。

巫阿姨嗑凈滿把瓜子,拍拍巴掌,走過去,摸摸羅蘿的腦門說:“咦?”

羅蘿說:“我沒發(fā)燒。老崔在里面。”

巫阿姨豎起一根指頭,說:“老崔在天上吶。忘了?”

“我聽見老崔打呼嚕了。

巫阿姨轉臉看小米。小米用眼神做了回答。巫阿姨越發(fā)有把握地對羅蘿說:“哪有!

羅蘿說:“真的。”

巫阿姨把耳朵貼到門上,示意羅蘿也把耳朵貼到門上。羅蘿依樣做了。

巫阿姨問:“有嗎?”

羅蘿說:“剛才有?!?/p>

巫阿姨再次跟小米交換眼神時被羅蘿發(fā)現(xiàn)了,羅蘿著急地說:“真的?!?/p>

巫阿姨抬巴掌在耳朵邊扇著風說:“這天,能把人熱傻嘍?!?/p>

小米馬上說:“羅蘿,你不想吃‘雪人嗎?”

羅蘿氣餒地踅進“36524",買了支“雪人”。羅蘿想跟小米說會兒話.而這時候的小米忙著在手機上翻飛兩根拇指。羅蘿叫了幾聲“姐姐”,小米都沒聽到。

“再買支‘雪人?!绷_蘿說。

小米聽到了,扎著腦袋說:“自己拿。錢放盒里。”

“什么的好吃?”

“都行?!?/p>

“有新口味嗎?”

“自己找。

羅蘿拉開冰柜的門,扒拉扒拉說:“找不到?!?/p>

“再找?!?/p>

“還是找不到。

“嗯。

“你不能幫我找嗎?”

小米不說話,人也沒動。

羅蘿關上冰柜門,湊到小米跟前,問:“小米姐姐,你在跟男朋友聊天嗎?”

“不是?!?/p>

“那跟誰聊呢?”

“沒誰?!?/p>

“沒誰是誰?”

“你可真麻煩?!毙∶渍{轉了下姿勢,手機屏轉出羅蘿的視線。小米和羅蘿面對面了,但手機背和八根手指將小米完全擋在羅蘿視線外。羅蘿離開“36524”時又拿了支“雪人”,像以前那樣,把錢放進盒子。

“我走了?!绷_蘿這么說的時候,滿心期待小米說點什么,盡管羅蘿知道這種事絕不會發(fā)生。

羅蘿坐在老崔鮮肉門前的臺階上,右手拿“雪人”,左手掌指關節(jié)打彎,襯在“雪人”背后充當躺椅,心里替老崔打著震天響的呼嚕。

過了一會兒.“雪人”巧克力色的網(wǎng)眼目青耷拉了眼角,巧克力色的帽子耷拉了帽檐。又過了一會兒,整個“雪人”都耷拉了,一滴一滴落進左手心,又透過指縫落在石階上。羅蘿心里的呼嚕聲越來越低,漸漸地,消失在那片面目全非的淡褐色斑跡里。

5

羅蘿終于走進了小區(qū)。小區(qū)里幾乎沒什么人。這個時候家家戶戶在吃晚飯。

羅蘿把書包丟在地上,坐上了秋千。蹬一下地,勾一會兒腳。再蹬一下地,再勾一會兒腳。她的脖子,隨著腳丫的蹬、勾,配合以仰、收。羅蘿盡量讓這個游戲顯得妙趣橫生,難度卻非常之大。

除了坐著,站著、躺著、趴著、倒掛、胡搖亂晃、打擰轉圈,羅蘿早就玩兒了個遍。至于用靠墊將秋千改造成沙發(fā),更是很久以前就付諸了實施。羅蘿對秋千的改造遠不止這么簡單。她給秋千綁小辮,扎蝴蝶結,描眉毛,畫眼睛,涂口紅,粘胡子,披紗巾,鋪花墊草,安裝翅膀、輪子和方向盤……后來羅蘿叫秋千熊熊、Q、小得、阿達,像在家里叫熊熊、Q、小得、阿達那樣,跟它分享蘋果、餅干、牛奶、巧克力、火腿、鴨腸、鵝肝、肉脯……“不!不!走開走開?!庇幸惶炝_蘿在秋千上睡著了,醒來時突然對著秋千喊,并跳到地上,狠踢了秋千一腳。羅蘿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大跳,飛也似的跑開。那以后,羅蘿很長時間不敢靠近秋千。她遠遠地看它,耳邊總響起委屈的嗚嗚聲。

“我不是壞小孩。”羅蘿冷不丁對老崔說。老崔答:“那是?!绷_蘿問:“你真這么覺得?”“騙你是小狗。不,”老崔趕緊糾正說,“是小豬!”“你不用非改成小豬。”羅蘿泄氣地拄著下巴?!靶∝i,小豬。還是小豬好?!崩洗抻謫?,“誰說你是壞小孩?告訴我,我找他去。”羅蘿沒說話。老崔說:“嗯?”羅蘿的嘴張了張,又閉上了。老崔說:“哎!”羅蘿支吾:“我……踢了秋千?!崩洗迒枺骸疤邏睦??”羅蘿說:“沒有?!薄澳恰绷_蘿說:“我叫它熊熊、Q、小得、阿達來著。”“哦……”老崔想了想說,“這樣,你叫它老崔。叫老崔就好啦。”“真的?”羅蘿問?!氨?!”老崔說得很肯定。后來羅蘿試著走到秋千跟前,小聲叫“老崔”。果然,委屈的嗚嗚聲消失了,羅蘿聽到了老崔的嘻嘻、哈哈、咯咯、嘿嘿、呵呵。羅蘿準備告訴老崔這件事的那天,蒼蠅搶先一步站在老崔的眼皮上搓起了前腿。

此刻,羅蘿仰著下巴說:“老崔,我剛才聽見你打呼嚕了。你在天上睡得好嗎?”

“不好?!?/p>

聽到回答,羅蘿勾著的腳丫釘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暗下來的天,像顛覆的海洋,又廣大又深遠。羅蘿問:“老崔.你升到海底去了?”

“升到海底去了?!庇腥苏f。

羅蘿驚異地收回下巴,看到說話的人。站在地上,不是天上。而且,他竟然沒有質疑海怎么會升到天上去。

“佳木哥哥?!绷_蘿小聲叫。

6

羅蘿從沒當面叫過佳木“哥哥”,也沒在背地叫過。這個被無數(shù)形容詞環(huán)繞的名字,從大人們的嘴里吐出來,喂進孩子們的耳朵,成了神一般的存在。找不到以一當十的前綴已經(jīng)夠不像話了,還敢添“哥哥”這條小尾巴?好吧,既然叫哥哥,說說成績吧,是不是跟哥哥一樣參加過無數(shù)回競賽,得過無數(shù)個獎?是不是跟哥哥一樣科科出彩,門門滿分?是不是跟哥哥一樣以金光閃閃的名次考入重點高中?是不是……是不是……這樣的比較太可怕了。孩子們偷偷刪除叫過佳小“哥哥”的幼年記憶,盡可能和佳小拉開距離,因為跟佳木同時落人大人的視野意味著危險。

佳木的未來毫無懸念,如果世間沒有一條叫巴爾的米格魯。

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佳木爸正騎著電摩載佳木回家。從早到晚忙于活動大腦、無暇活動肢體的佳木理所當然不會騎自行車,每天由佳小爸接送。為了爭取更多的學習時間,佳木爸的電摩騎出了賽車手的氣勢。晚上十點十二分,他分毫不差地載佳木進小區(qū)。同一時刻,所有逗留在外的人會不約而同讓出主道.以便佳木爸繼續(xù)分毫不差地載佳小抵達7號樓2單元樓門前,也就是佳木家的樓下。這是一段全世界最安全的路,佳木爸從不需要考慮減速。

巴爾的出現(xiàn)猝不及防,不偏不倚立在路當中。佳木爸緊急打把,電摩傾斜著,摩擦出寬大、悲壯的弧線,勇猛地撞向電線桿。佳木爸和佳木連人帶車翻倒在地。逃過了正面撞擊的巴爾,也被傾斜的電摩前輪鏟了個跟頭。

從地上慢慢爬起來的佳木爸像極了一頭憤怒的雄獅,大吼:“誰家的狗?!”全世界鴉雀無聲?!罢l家的狗?!”佳木爸再吼,世界回復他的仍舊是鴉雀無聲。“好好好。”佳小爸連叫三聲好,瞪著與“好”風馬牛不相及的血紅眼目青說,“沒主是吧?等著……”血紅的眼目青飛快地為佳小爸相中一塊有棱有角的石頭,佳木爸抄起它,帶著風聲舉過頭頂,“砸死你個狗東西!”這時,剛剛成為春江小區(qū)業(yè)主的小吳姑娘從震驚中回過神,“嗷”一嗓子沖到巴爾前面:“你砸一個試試!敢傷我兒子一根汗毛,我跟你拼命!”小吳姑娘還沒結婚,還沒有親自生過孩子,但她表現(xiàn)得跟任何一位母親都不相上下。被其他父子父女母子母女奉為神一樣存在的佳木,對小吳姑娘和巴爾這對母子來說輕如鴻毛。

佳木爸和小吳姑娘之間展開激烈的唇槍舌戰(zhàn),以至佳木痛苦的呻吟完全被淹沒掉了。

佳木的小腿骨摔斷了。小區(qū)所有大人都見過那張可怕的X線片。孩子們看不懂X線片,不過他們看到了佳木。佳木小腿上的雪白石膏比X線片更具震撼力,更能說明問題。

小吳姑娘拒絕賠償,因為巴爾也受了傷,也輕微骨折。得益于四腿著地,巴爾才沒像佳木那樣拄拐。小吳姑娘聲稱要不是看在佳木斷腿的份上,早追究佳木爸的責任了。佳木爸十分生氣,指責一條破狗怎么能跟佳木比。小吳姑娘也生氣了,甚至比佳木爸的火氣還大。她警告佳木爸別左一條破狗右一條破狗的,巴爾是有名字、有狗格、有她這個媽的。佳木爸再出言不遜,休怪她翻臉無情。

佳木爸不再跟小吳姑娘廢話,直接將小吳姑娘告上了法庭。法院最終判決佳小一方勝訴,但據(jù)說審理的過程一點不輕松。這起民事糾紛沒有因為巴爾是條狗變得簡單,反倒因為巴爾的特殊身份變得比人事糾紛更復雜。勝訴并非勝在巴爾是條“破狗”。小吳姑娘給巴爾辦理了狗證.巴爾具備法律認可的合法身份,享受相應的合法權利。作為巴爾的所有者,小吳姑娘確實有權為巴爾的傷向佳木爸索賠。小吳姑娘的敗,敗在沒拴繩,沒按規(guī)定牽引寵物犬只。

勝訴的佳木爸,臉拉得越發(fā)長。賠償數(shù)額遠低于佳木爸的訴求,真是夠糟的。當然跟佳木的骨折比,這還不算糟。其實骨折也還不算最糟,最糟的是佳木不再是佳木了。佳木不肯上學,也不肯在家自學,他整天拄著拐在小區(qū)晃蕩。按時間推算,他的腿骨早該愈合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一分不長,一分不短,可佳木一直拄著拐杖不放?!坝钪鎯A斜了?!彼f。佳木爸解釋說,出事的時候佳木正在學天體物理一章,研究“弦理論”。

“宇宙傾斜了”,怎么聽怎么像包藏玄機。很長時間過去了,除了“宇宙傾斜了”,佳木再沒說過別的什么,哪怕一個字。漸漸的,神一般存在的佳木被腦子壞掉了的佳木取代。

出事前,佳木沒時間下樓,他的每分每秒都用于活動神一般的大腦。出事后,佳木隨時隨刻拄著拐從天而降。每遇未經(jīng)牽引的狗,佳木就把拐杖舞得虎虎生風。

小吳姑娘敗得很不服氣。她尤其排斥“寵物犬只”這個詞。佳木有爸,巴爾有媽,都是兒子,即便法庭上不適用“兒子”的稱謂.也可以像稱呼佳木那樣稱呼巴爾吧?為什么非得叫“寵物犬只”?這不是搞歧視嗎?對栓繩和牽引一說,小吳姑娘也表示難以茍同,這不是限制自由嗎?小吳姑娘的一系列質疑在民間得到了熱烈響應。她對巴爾的感情引發(fā)了巨大共鳴。

因為巴爾的關系.后來越來越多的大人倒戈向了小吳姑娘。特別是在神一般存在的佳木不復存在后,那些生、養(yǎng)有雙類“子女”的大人,擺脫了墻頭草之困,眾口一詞替巴爾鳴冤叫屈。佳木舞拐杖的舉動,更是搞得人心惶惶。大人們被迫購買各式各樣的繩子、鏈子。如同給子女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配備的所有吃穿用具一樣,大人們在挑選繩子、鏈子方面精益求精!然而無論繩子、鏈子多精美,都被譴責拉遠了父母子女或祖孫的感情。

有人偷偷打了110,控訴小區(qū)里有危險分子。佳木被要求送往醫(yī)院或約束在家。小區(qū)里見不到佳木了,繩子、鏈子“解甲歸田”,一切恢復如初。

羅蘿卻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她有時忍不住猜測,腦子壞掉的佳木哥哥在干什么?

7

佳木仰著下巴凝視夜空,仿佛沒聽到羅蘿叫他。

“你怎么知道老崔睡得不好?”羅蘿問。羅蘿并不指望佳木能給出“宇宙傾斜了”之外的回答?!安缓谩焙汀吧胶5兹チ恕笨赡艹鲎约涯緦λ膶W舌,又或者佳小什么都沒說,這兩句話根本出自她的想象,好比出自她想象的老崔的呼嚕。

“因為你不開心?!?/p>

羅蘿簡直不敢相信佳木會給出這樣的答案。她腳失使勁一蹬,蕩起秋千,說:“誰說我不開心?我很開心啊?!?/p>

佳木收回下巴,詭異地看了羅蘿一眼,重新仰起下巴。羅蘿覺得佳小彎動的嘴角像認字卡上畫的鐮刀,刷拉刷拉,鋒利地收割走了她匆忙栽種在臉上的假笑。

秋千越蕩越低,也不跟羅蘿商量,就停了下來。

“你知道老崔?”

“知道?!?/p>

“騙人?!?/p>

“老崔是你的朋友。

羅蘿太吃驚了。佳木怎么可能知道老崔,而且知道老崔和她的關系呢?

“你每晚都跟他說悄悄話。”

羅蘿緊張地仰起下巴.急急地望向顛倒的海洋。她懷疑佳木升到過深遠的海底,跟老崔見過面。畢竟,佳木神一般地存在過,學過天體物理,研究過一門被佳木爸稱作“弦理論”的深奧學說.說過“宇宙傾斜了”。這句話被大人們定義為偉大的預言。羅蘿覺得它此刻更像咒語,能打開通往宇宙的大門,就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里的“芝麻開門”。

自從爸爸媽媽開始吵架,羅蘿就再沒跟爸爸媽媽同桌吃過飯。熊熊、Q、小得、阿達的到來讓不能一起吃飯具備了合理性?!拔胰ュ扌苄芎蚎。它們悶壞了。”“我?guī)〉谩⑦_出去了。飯在桌上,你自己吃?!卑职謰寢屨f著諸如此類大同小異的話。

羅蘿每天一個人坐在餐桌前,不過她總是擺三套碗筷?!俺贼~,寶貝。小心不要被刺扎到。”“多吃蔬菜。”“還有這個,你最愛吃的?!薄安荒芴羰撑丁!薄拔梗×_蘿,好好吃飯?!绷_蘿面對豐盛的飯菜,補充著爸爸媽媽的話。“你不跟我們講講學校今天都發(fā)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嗎?”“講講吧,我們想聽聽?!笔艿焦膭拥牧_蘿清清喉嚨,恢復成自己的聲音。她講啊,講啊,講啊……桌子上歡聲笑語。

9

月亮爬上了天。再編不出一個字的羅蘿推開碗筷,來到陽臺。她扒著窗框,沖樓下喊:“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

羅蘿媽正在跟安娜姐姐、寶寶奶奶、十月媽進行熱烈討論。

羅蘿媽說:“上周末小得、阿達做了美容。這周末該帶熊熊和Q去了。”她批評羅蘿爸忽視了專業(yè)美容的重要性,導致熊熊和Q先后犯了肛門炎,甚至在熊熊和Q一個使勁回頭舔咬屁股,一個拖著屁股貼地擦來擦去的時候,依舊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寶寶奶奶說:“男人除了帶著亂跑,其它完全不上心?!?/p>

羅蘿媽糾正上心和專業(yè)是兩碼事.像擠肛門腺這種專業(yè)性護理必須得由專業(yè)人員來做才對路。男人上心也是白上心。

“還真是。專業(yè)很重要。”寶寶奶奶想起什么,招呼,“寶寶!寶寶!”

此刻,巴哥犬寶寶正在全身心追擊一條流浪犬,對招呼置若罔聞。寶寶奶奶只得指著自己的眼目青描述寶寶最近總是流眼淚的癥狀,請教羅蘿媽這是怎么回事。

羅蘿媽說:“是倒睫,這是巴哥這種孩子最愛犯的毛病。拔了就好了?!?/p>

安娜姐姐對羅蘿媽的診斷表示贊同,并向寶寶奶奶傳授了拔倒睫的訣竅。寶寶奶奶連連點頭,還將重點、要點記錄到了手機上。

“羅蘿媽,周末咱倆一起去寵物美容店吧?!卑材冉憬阌妹骖a蹭著托在臂彎上的迷你雪納瑞說,“安娜得拔耳毛了。

寶寶奶奶問:“耳毛也要拔?”

“當然?!绷_蘿媽搶先做了回答。為了說明拔耳毛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羅蘿媽引述了一個反面例證——她的一個朋友,因為疏于定期拔耳毛,導致“兒子”(貴賓犬羅伯特)患上了耳螨,流血流膿,可怕至極。

“我的安娜從沒生過耳螨?!卑材冉憬阏f著,自豪地將安娜舉了個高。

迷你雪納瑞顯然不喜歡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味著萬般寵愛的游戲,不安地嗚嗚起來。安娜姐姐趕緊將它摟在懷里,又是道歉,又是安撫。寶寶奶奶、十月媽各自貢獻出一只手,撫慰受驚的安娜。羅蘿媽的兩個臂彎分別被小得和阿達占據(jù),沒有多余的手可騰,便通過“好了,好了?!薄皼]事啦。乖哈?!薄按蚰愠艚憬?。”等言語表達安慰。安娜的情緒在充足的關懷和撫慰中漸漸穩(wěn)定下來。

這時候,小吳姑娘從旁邊經(jīng)過。大家跟她打招呼,小吳姑娘也不理人。

羅蘿媽問:“怎么沒看到巴爾?”

這個問題一下子勾住了小吳姑娘的腳踝?!懊魈焖麄兏也环虐蜖柣貋恚揖腿ジ嫠麄?yōu)E用職權。”小吳姑娘說著,傷心地哭了起來。

大家面面相覷,等小吳姑娘解釋,可小吳姑娘哭得太傷心了,誰都沒辦法聽清裹挾在啜泣里的那些話是什么。羅蘿聽清了,盡管離著十萬八千里。羅蘿趕緊捂住嘴,生怕被小吳姑娘偷聽到舌頭下面的秘密。不經(jīng)意地,羅蘿瞟到了對面7號樓的一扇窗戶。羅蘿還是第一次注意那扇窗戶,一張寂寞的大嘴,一條同樣寂寞的舌頭下,藏著另一個秘密,關于“宇宙傾斜了”的秘密。

小吳姑娘走后,討論朝著更熱烈的方向發(fā)展。安娜姐姐論述了一番犬只造型和犬種的關系。羅蘿媽分享了最新的寵物美容技術和資訊,建議大家多給“孩子”用用蛋白毛發(fā)調節(jié)劑.能有效預防毛發(fā)斷裂。寶寶奶奶又請教了披毛包裹、披毛拉直等等問題。羅蘿媽和安娜姐姐你一句我一句地做了詳細解答。

十月媽心里慌慌的。她想說點什么,卻總也插不上嘴。羅蘿媽和安娜姐姐太稱職了,別說跟她們比,就是跟寶寶奶奶比,十月媽都覺得自己孤陋寡聞到了難以啟齒的地步。需要補課的地方太多了。十月媽琢磨,是不是從改名字做起?寶寶奶奶、安娜姐姐的名字明顯是隨巴哥和迷你雪納瑞來的。羅蘿媽之所以保留羅蘿媽的稱謂歸結于家里“子女”太多,難以取舍。熊熊、小得、Q、阿達,選擇任何一個都難免厚此薄彼,難免因為四分之一傷了四分之三的心,只能湊合著叫羅蘿媽。十月媽是不存在這樣的選擇困難的。可,這么改太顯眼了吧?人人都會留意她此前的不稱職。再說,十月的花語為少女的心,十月象征金秋、五谷豐登、碩果累累……當初給女兒起名“十月”,可不就是看上這許許多多的好意頭嗎。十月媽思來想去,覺得倒不如給女兒十月?lián)Q個小名,她還當她的十月媽。十月媽進而猶豫起周末的安排來。以前,周末是要去老人院看十月姥姥的。誰說時間像海綿里的水擠擠總會有?如果去老人院,哪來時間干別的?非得去老人院嗎?一半次不去,也沒關系吧?要知道,她的“土豆”一次美容院都沒去過呢。十月媽很替她的“土豆”委屈。當然,從今以后“土豆”就不再是“土豆”而是“十月”了。

討論太激烈了,誰都沒聽見羅蘿一遍遍地喊:“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

像每天一樣,喊累了的羅蘿用折紙疊起了紙飛機。羅蘿站回到窗前,習慣性地將疊好的紙飛機放在耳邊聽了聽,放心地點點頭。紙飛機從窗口飛了出去,飛向顛倒的海洋,飛向傾斜的宇宙……

責任編輯 梅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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