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忌
“搞”是什么意思,你真的懂了嗎?
要說能文能武,亦正亦邪,雅俗共賞,最重要是神通廣大,一舉就能鋪開中國人說話版圖的一個動詞,一定是“搞”。這個魔性的發(fā)音——gǎo,我們中國人最懂。
“搞”是個偉大的漢字,這個自帶魔力的字用途廣泛,上至廟堂下至江湖,它無處不在又無所不能,它是觸及靈魂深處的尖刀,又是拷問道德的重錘。
搞字有時候是滑稽的,它可能是搞笑,可能是搞怪,也可能惡搞。
搞字有時還會非常勵志,任何需要想方設(shè)法進步提升的領(lǐng)域,都可以“搞”。
去年口碑一塌糊涂的《愛情公寓》電影,曾用名“終于,又雙叒叕回來搞事情了”。
股市搞一搞,搞不好可以關(guān);新聞可以搞一搞,但不要亂搞瞎搞;咱們要想個辦法把KPI給搞上去。
生活里更離不開搞,無論是搞錢還是搞錘子,我們千萬不能搞錯,不然這事真沒法搞了,萬一被你搞砸了,還得我來幫你擦屁股。當然,沒有我搞不掂的事。
搞字還時常被用到男女關(guān)系之中,以前我們管拍拖、談戀愛叫搞對象。但搞字的下流氣質(zhì)也是掩飾不住的,在王小波,破鞋是不能亂搞的。亂搞,是對人的道德品質(zhì)深層次的拷問。
“搞”字可以很老干部,也可以很兒女情長。語言學家也許會辯駁,你們什么都用“搞”未免太粗俗、太匱乏。但“搞”也很酷,翻天覆地,百無禁忌。
電影《包搞掂萬事屋》,意即“包解決萬事屋”。
“搞”字,在《康熙字典》里異形同“敲”,同“靠”。按照《說文解字》里的解釋,它是從“攪”字分化出來的,其本義是“攪,亂也”,后來才引申出了其他意義。
關(guān)于“搞”字怎么來的,不少說法是來源于抗戰(zhàn)時期,劇作家夏衍在廣西桂林主編《救亡日報》時首創(chuàng)了“搞”和“垮”這兩個字。
更有學者考證,“搞”字至少在漢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比如西漢賈誼的《過秦論》里有一句“執(zhí)搞撲而鞭笞天下”,不過當時注釋是將它視為“敲”的異體字,即“短杖”之意,意義上與如今的搞,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而真正與現(xiàn)代意義一致的古代文獻,至少在明清期間就出現(xiàn)。
《金瓶梅》里的“剛才把毛搞凈了他才好”一句,“搞”被認為是“薅”的借字。清代光緒年間劉省三公案小說集《躋春臺》里,多次都用了“搞”——“門和窗格都搞去賣了” 、“搞得滿地是酒” 、“膽子越搞越大”……
但出現(xiàn)在明清小說里,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基本等于說這是一種粗鄙的用法,根本上不了大臺面。因為同時期的萬歷皇帝實錄里,幾百萬字一個搞都沒有。
搞飛機,意即搗亂、惹麻煩。
到了現(xiàn)代漢語,“搞”字逐漸脫穎而出,幾乎可以說包羅萬象。
《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對動詞“搞”的意思有幾種解釋:1.做、干、從事;2.設(shè)法獲得、弄;3.整治人,使……吃苦。也就是把動詞“整”“弄”“干”都包攬了。
然而同樣是萬能動詞,“搞”的概念意義非常豐富和復(fù)雜,慢慢從一個沒有感情的動詞演變成帶著方言、語體、感情色彩的詞語,可以延伸的意義,絕對不止以上三種,比如:
“搞個計劃”。(擬訂)
“他這場病,把他身體搞壞了。”(使……變得)
“你怎么搞得媽眼睛都紅了?!保獾?,惹得)
“這對父子還真夠難搞?!保▽Ω叮?/p>
“這點他還是搞不過我?!保ㄚs得上,比得上)
“還要自己掏腰包搞飯吃?!保ㄖ\生)
“那就不怕他搞鬼了”(暗算)
……
通曉梵語、巴利語、吐火羅語等語言的季羨林老先生,對“搞”字也是服氣的。
他的《談國學》一書里說道,當時他從歐洲回國時,途徑西貢和香港,從華僑和華人口中聽到了“搞”和“傷腦筋”這個詞,就讓他非常傷腦筋:“‘搞是一個極有用的字,有點像英文的do,現(xiàn)在我們張嘴就搞這個,搞那個?!?/p>
改革開放之后,文學作品出現(xiàn)“搞”字的頻率明顯更高。有學者研究統(tǒng)計,上世紀40年代,作家老舍百萬字巨著《四世同堂》里的“搞”字出現(xiàn)了16次;到了80年代,作家路遙同樣是百萬字小說《平凡的世界》,“搞”字出現(xiàn)了有261次。
“搞”動詞后通??梢愿橄笫挛?,有“從事”“進行”的意思。“搞”是看似簡單,但是可以雅俗共賞的詞,一種消解正兒八經(jīng)的詼諧式表達方式。比如“搞研究”“搞音樂”“搞關(guān)系”,這里的“搞”往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一旦說“做研究,做音樂”,就顯得不夠隨意,缺乏云淡風輕的精神境界。
“搞”更多的具有戀愛兩性的意思,比如上世紀50年代開始流行的“搞對象”一詞,其實不但不粗俗,更蘊含著哲學意味,談情說愛羞于啟齒,于是才有了“搞對象”,現(xiàn)在引申到現(xiàn)今流行的說法“搞姐弟戀”“搞CP”。
“搞”的生命力遠遠將其他萬能動詞甩在身后,戀愛要是用 “整”,可是分分鐘給你整出東北大碴子味兒來。
很多北方人來到南方,最不習慣的是隨時隨地聽到“搞”。
在北方人的字典里,“搞”就是一個包含貶義氣質(zhì)的詞語。他們不懂為什么問“你搞什么的”就是在問“從事什么職業(yè)”,不懂“做學問”為什么要說“搞學術(shù)”,不懂南方音樂圈特有的“搞搖滾”和“搞文藝”,不懂為什么有“搞毛線”和“搞飛機”的俗話。
要知道這在南方?jīng)]別的意思,就是一種常見表達,尤其是四川、重慶、湖北和兩廣地區(qū),無“搞”不像話,自帶生猛氣息。比如重慶的“沒水了”就是“搞干了”、“鴨子走進秋天——搞不贏”(形容人要規(guī)矩點,不要隨便惹事);還有貴陽的“搞不慣、莫搞忘、搞場子”;成都的“搞不靈醒、搞啥子名堂”;武漢的“搞屎棒、搞拐了”;還有廣東地區(qū)的“搞搞震、搞掂、有無搞錯”……
電影《驚聲尖笑》在香港在被翻譯為“搞乜鬼奪命雜作”。
“搞”作為方言用詞在現(xiàn)當代文學小說里,也在影響著作家的地域氣質(zhì)。南方作家寫文章,“搞”就是比北方作家使用的頻率要高。比如哈爾濱的作家遲子建8萬字的小說,“搞”字就只出現(xiàn)過一次;湖北作家池莉筆下的武漢人,生活經(jīng)常是“搞”來“搞”去的,15萬字的小說里,“搞”就出現(xiàn)了45次。
其實具有廣泛意義的動詞,遍布大江南北——“搞、整、弄、干”四大動詞幾乎集中了所有漢語的精華。大東北愛用“整”字,華北地區(qū)“弄”字先行,南方多數(shù)用“搞”,東南一些地方特別愛用“干”。
這四個字在某些場合意義相近,“搞啥子”、“搞么春”、“整啥玩意”、“弄啥咧”、“干什么”,基本統(tǒng)一了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的疑問句。
“搞一下”、“整一下”、“弄一下”、“干一下”,成為了廣普撩騷話術(shù),雖然略顯粗鄙,但這種樸素的情感在廣大人民群眾中并不違和。
總體而言,“整”更加正式,甚至是能上得了大臺面的,比如由“整理”引申而來的“整風”,從來沒人說“搞風、弄風、干風”;在職場經(jīng)常有“整人”,但“弄人”通常會想到造物,變成人生的唏噓;千萬別變成“搞人”,瞬間會低俗不少;至于“干人”,特殊用法,語境不對。
“整”作為動詞時,自帶一股東北大碴子味兒。
“弄”字從“弄臣”的淵源來看,頗為輕薄之意,但如果跟死字結(jié)合,那又是另一種場景。
“我弄(neng)死你”只有狠人才說,劉華強既視感油然而生;相比而言,“我整死你”就太正式,甚至太政治了;一般而言,沒人會說“我搞死你”,搞在生死存亡關(guān)頭,力度還是差一些,但倒是有反過來說“你搞死我了”,情緒復(fù)雜,上不了臺面;至于“干”字,讀者自行判斷,不做解釋了。
總而言之“搞”“整”“弄”“干”四大動詞既有相似也有區(qū)別,相比起東北的“整”,山東、河北的“弄”(neng),東南方言的“干”,西南方言和粵方言常用的“搞”包容性更強,用處更廣泛。
你可以說搞怪、搞笑,沒人說整笑、弄怪;你可以說胡搞、亂搞,但亂整、胡整的使用地域就窄了許多,至于胡弄,胡要發(fā)四聲,則是敷衍的意思。
總之,搞字亦正亦邪的氣質(zhì),是一門大炮,老虎蚊子一起打,哪里都有它。
北方人不懂南方的“搞”,是因為負面角色更深入人心,“搞破壞”的威力名震南北;而懂的人知道,他們不過在表達當時的動作,“搞”一下也沒別的意思。
一說到“搞”,也許你眼前會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五大三粗、穿著大碼西服的油膩中年男領(lǐng)導形象,開會發(fā)言三句不離“搞”——“小李啊,今年市場營收數(shù)據(jù)太差了,你這是亂搞啊,這個搞法不行啊,明年要朝這個方向搞一搞,把這個數(shù)據(jù)給搞起來?!?/p>
的確不是什么人都能用“搞”的。
看看“搞”這個形聲字就知道了,提手旁加一個高字,高手才能“搞”起來。只有高手才能搞經(jīng)濟、搞國際貿(mào)易、搞里應(yīng)外合、搞城市規(guī)劃、搞文明建設(shè)……
老舍先生曾經(jīng)在《關(guān)于文學的語言問題》一文里研究過“搞”的藝術(shù)用法:“我寫一個長輩,看到自己的一個晚輩有出息,當了干部回家來了,他拍著晚輩的肩說:小伙子‘搞得不錯呀!這個地方我就用‘搞,若不相信,你試用‘做,用‘干,準保沒有用 ‘搞字恰當親切?!笨谖蔷透L輩跟后輩,上級領(lǐng)導跟下屬溝通方式一樣。“搞”的萬能不僅僅在于字義跨域地區(qū),還能跨越階層,用“搞”字恰到好處地緩和了代溝,又不失階層等分。
現(xiàn)今我們年輕一代說“搞”,更多是消解這樣的權(quán)力差距?!案恪睆膩砭褪枪倜窠杂?、雅俗共賞的口語動詞。尤其是到了當下,被人說“你很會搞”其實是一件好事,那代表著我們在行,被人說“你真的很搞”,同樣也是一種流行褒獎,說明我們有趣,會玩。
“搞咩呀你?”(搞什么啊你?)
“搞”已經(jīng)衍生成了一種小人物精神。尤其是“搞笑”和“惡搞”這兩個從粵方言進化過來的詞匯,由周星馳的無厘頭香港電影發(fā)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內(nèi)地年輕一代。
“搞”在粵語這片土地上更是野蠻生長起來。“搞乜鬼”“搞咩呀”(干什么)“搞掂曬”(搞完了)“有乜搞作”(有什么新主意)……這些帶“搞”的方言組詞聽起來有些粗俗,比如“惡搞”“搞怪”就帶著草根化的娛樂精神,用一種調(diào)侃現(xiàn)實,消解固化無聊的階層權(quán)力。
我們愛用“搞”,不是恰好就用這種粗俗的語境,來調(diào)侃打破原有的官僚和形式主義嗎?
粵語能把一個“搞”字說得出神入化。
“搞”對當下言語匱乏又懶惰的現(xiàn)代人,就是一種百搭哲學,什么都可以“搞”。畢竟也就只有“搞”字,才能帶來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爽”感。
我們現(xiàn)在不單單說“搞”(gao),更衍生出新發(fā)音(giao),愈顯模糊抽象的變種,就愈有點魔幻朋克的意味。就像我們聊天總會動不動就搞個表情包一樣,不用太過于細究其中的變因,“搞”的生命力,早就遠遠甩你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