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康
阿冷向我描述他的生活狀態(tài)
用到了“懸空”二字,這與我
前段時間的一首詩不謀而合
當我試圖與他再次確認,電話那端
是他長時間沉默后喑啞的語調(diào):
“懸空者們”構(gòu)筑了精神的壁壘
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歸途
這不得不讓我感到擔憂
長久以來離群索居的生活
讓他誤以為自己已經(jīng)脫離了引力
任何帶有質(zhì)量的光芒,都會讓他
提前豎起壁壘。然而
星辰和大海的力量并非人力所能掌控
一片落葉的凋零,除了與四季有關(guān)
某個瞬間的風力也不可忽視
我想我的形容并不一定準確,
但也有可能,我們都錯了
太華山隨落日往西傾斜
山影被一點點逼回體內(nèi)
如果你站得夠高,就能發(fā)現(xiàn)
它的下沉之勢甚于日落
群星攜月而來
夜幕下的光輝正冉冉升起
有別于白晝的明媚,此刻
萬物都在竭力收攏
盡可能騰出更多的裸土
用以接收,這些散落的光粒
一夜何其漫長
它的光輝在升騰中緩慢潰散
時間與疼痛是對等的
那些蜷縮在夜空下的身影
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
冬天到來之前,有些植物的枯萎
是在暗中進行的
秋陽如水,死亡也變得極其愜意
有誰見過比芨芨草更命賤的植物?
在鄉(xiāng)下,一個人的命高不過三尺
如果把他們比喻成植物,那么
我的親人們就是貼地的婆婆納
只有泥土知道他們的來處
荒草長滿了墓園,一把三尺高的稗草
就輕易地蓋住了兩座新墳
那里面住著我的舅舅和姨父
如果他們還活著
只需稍稍伸手,就能撥開草簾
他們還年輕
還有沒使完的力氣
再往北去,是一片開闊的落葉林
除此之外,再想見到綠植
就要橫跨整條松花江
這中間隔了百多公里的距離
我來這里看望
一個長于長江流域的女子,如今
她已像落葉一樣,安靜地
匍匐在這片黃土之下。時間已然久遠
我聞不出一絲流水的氣息,她的朋友們
還在水中用燈盞為她引路,這其中
也包括原來的我。
我們用翻整過的濕泥種植白菊,用
蒿草編織的花環(huán)引來露水,用一切
自以為體面的方式來遮掩哀傷
然而她最終還是失去了故土
這比我?guī)淼膯柡蚋菀鬃屓私邮?/p>
而北方溫暖,我決定就此返程
父親這樣向孩子描述他的童年:
沒有月亮的夜晚,他們手持電筒
在草叢中尋找亮光
用透明的玻璃瓶圈禁陸地的星星
孩子是聽不出一個成年人的懺悔的
如今的他早已換了另一種方式
去捕捉那些光源
星辰遼闊,循光而去的人越來越多
他給孩子的講述也到了尾聲
他是這樣總結(jié)的,不要試圖
去占有那些本已屬于你的事物
即便它們,看起來是那么遙不可及
斑雀從樹梢飛起
蹬足的力量讓枝葉在半空打顫
我見過這種頻率的戰(zhàn)栗
父親,歸根結(jié)底
我們矛盾的根源不在那兩百公里
我所向往的星空,正是你
曾經(jīng)抽身而去的泥潭
這不能阻攔一個逆子的決心
即便他所渴望的一切
都受阻于虛空的柵欄
父親,我并不后悔
終有一日
我也將感受到這樣的戰(zhàn)栗
我在十五樓想象地面的生活:
塵囂,奔走的行人,那些
壓抑著的善良。想著想著
我就理解了我的那位兄長
他長年居住在城市的穹頂
以文字為生,偶爾下樓沽酒
會客時煙不離手。一切的一切
都滿足了朋友們對他最好的期待
現(xiàn)在,我在他生前的寓所整理行囊
一沓厚厚的稿紙,一本尚未合上的筆記
扉頁上有他手抄的詩句:
“這永恒的甜蜜,雜沓著蜜蜂的嗡響
離草地是那樣近,那樣熱烈?!?/p>
詩的原作者并不陌生,他的故去
也只在近年的悼文中有所提及
但這并不足以讓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交集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同樣懸空的生活
這些離地而居的人們
除了要克服內(nèi)心的恐懼,還要
以飛翔者的姿態(tài)讓我們重新找到他們
我把落雪的消息分享給阿冷
時間正值午夜,我站在十五樓抽煙
玻璃窗上結(jié)了層厚厚的冰花
煙灰和雪花同時落下
分不清彼此。很快
我就收到了回信,他問我是否和他一樣
也有種隨之而落的沖動?
我理解他的心緒
這緣于一個我們共同的好友
一個將死亡當作朝圣的中年男人
事實上他也的確做到了。不久前
我還去他的墳前祭拜過,墓碑空空
下面埋著他的手札和吉他
一條老狗臥在石板上曬著冬陽
那時還沒有下雪
說到雨水,窗外就有了雷聲
它的步伐不慢,但閃電已先一步抵達
冤屈就在劃破夜空那個剎那
得以昭雪
很久沒見過這么清白的夜晚了
匹練從半空落下
等待摩頂?shù)娜烁甙侯^顱
他們沒有雨具,像一群引頸的馴鹿
直面這場奔襲
世間需要洗刷的事物太多
而暴雨只有一季。多數(shù)時候
雨水只能稱之為雨水
它們沒有久居塵埃的憤怒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