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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花

2019-08-07 17:34:16白賁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大人

白賁

引子

萬歷十年,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于京中遇刺,刺客“鬼刀”當(dāng)場逃匿。馮保震怒,令東廠徹查此事,錦衣衛(wèi)從旁協(xié)助,任由調(diào)遣??偲祚樖忸I(lǐng)一旗錦衣衛(wèi),追捕“鬼刀”一月有余,輾轉(zhuǎn)于湘黔荊楚一帶,東廠掌刑百戶韓時春受命隨行。

緹騎自黔陽入沅湘。

沉沉雨幕落得竹林蒼郁得發(fā)青,三五錦衣縱馬入得林子,挑出幾點鮮艷的桔紅,如同撲入深潭之中的夕照,分外顯眼。生翠的水竹迎著風(fēng)雨擺動,投石入水般,突入的錦衣衛(wèi)在竹海中激起了帶狀的漣漪。而竹林的另一端,更大的波紋正在緩緩接近。

“總旗大人,韓大人快撐不住了!”錦衣衛(wèi)小旗策馬上前,急促的吐詞連帶著噴出冰冷的碎雨。

總旗擺手打斷那人的話頭,只壓低聲音說:“前面有人?!?/p>

小旗一驚,抹了一把滿臉的雨水,瞇眼看去,這才勉強從前方的影影綽綽中分辨出兩騎,速度不快,后面還綴著不少奔走而來的步卒。

“張弓!”總旗低吼一聲。

錦衣衛(wèi)們同時勒馬,挽弓盈月指向前方。

“劉文厚,先射一箭?!笨偲斓?。

劉文厚一愣:“可是大人,來了一群人,不是一個人,不像啊?!?/p>

“立威?!笨偲斓坏馈?/p>

于是白羽離弦,絞碎一天雨水而去。緊接著遠處一陣驚呼,似有人落馬。

頓了片刻,遠處的人影叫道:“總旗大人,下官乃會同縣丞林在業(yè)!特來此迎接各位大人,還望不要誤傷??!”

“有勞林大人了!”總旗依然勒馬不前,錦衣緹騎們也趁機修整一番,連日雨中奔行對他們來說也不輕松。

“窮鄉(xiāng)僻壤,消息倒是靈通?!笨偲燧p聲說。

劉文厚稍一遲疑,還是上前問道:“大人早知道來人身份?”

“文厚啊,你知道我為什么讓你放箭嗎?”總旗歪嘴一笑,有些答非所問。

劉文厚茫然地搖了搖頭。

“因為你的準頭最差,這個距離這個天氣,你射不死人的。”總旗這么一說,馬上身著飛魚服的男人們都相視笑了起來,壓抑的氣氛為之一輕。

縣丞領(lǐng)著人馬緩緩走近,雨水早已濕透了貼里,他在雨中狠狠打了個哆嗦。驚蟄一過,這種連綿的大雨在湘西并不罕見,可雨中行進了這么久,對文人出身的他來說實在吃力。

“林大人辛苦了。”總旗略一拱手。

“不辛苦,不辛苦,”顫抖的文官又一次自報家門,“下官會同縣丞林在業(yè)?!?/p>

“會同縣巡檢指揮使孫渠,率巡檢司迎接各位大人?!绷硪黄ヱR上的男子面色蒼白,肩上的傷口草草包扎了。他雙手呈上一枚羽箭,報了姓名。兩人的身后,靜靜站著十多個步行的巡檢司衙役,在暴雨中看不清楚面目。

“錦衣衛(wèi)總旗,駱殊。”總旗接過箭,交還給劉文厚。

林在業(yè)一驚,眼前此人年紀輕輕,看來尚未及而立,竟已官至錦衣衛(wèi)總旗。

孫渠也是這般心思,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永州駱家?”

湖南永州新田駱家,自洪武年間便出仕大明。先祖駱以誠官至千戶,隨太祖征戰(zhàn)而亡。嘉靖初期,駱安以興王府舊部任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自此駱家后裔世代官襲錦衣衛(wèi),樹大根深,盤根錯節(jié)。眼前此人若是出身駱家世族,倒也解釋得通。

駱殊微微頜首。

縣丞林在業(yè)壓下心中的驚懼:“敢問駱大人,這番來此偏遠之地,所為何事?”

“抓人?!?/p>

“下官跟林大人愿為各位大人效犬馬之勞!”孫渠提了一口氣,勉強壯大些受傷之后的聲勢。

駱殊還未答,小旗袁照已上前附在他耳邊低聲道:“韓時春沒了?!?/p>

“確信?”

“斷氣了,脈也停了?!?/p>

駱殊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隨即朗聲道:“東廠貼刑官韓時春,在緝拿賊寇‘鬼刀途中,自恃槍法精妙,貪功冒進,擅自行動,為賊寇所傷,更打草驚蛇驚走賊寇,實難辭咎。如今韓時春傷重不愈,死于任上,念其一片赤誠,過錯可免,須風(fēng)光大葬?!?/p>

“林大人,我們接下來要去若水鎮(zhèn),是大人的轄地,”駱殊盯著林在業(yè),“這喪事,就在鎮(zhèn)上辦了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林在業(yè)慌忙接口,說完向?qū)O渠看了一眼。兩人一對視,心下都有了計較:且不說駱殊此言是否屬實,就算真如他所言,拖著傷重之人冒雨疾行數(shù)天,擺明了就是要耗死韓時春。但這事關(guān)東廠與錦衣衛(wèi)之間的爭斗,斷不是他倆這種小人物可以過問的。

“那駱大人,咱們這就往鎮(zhèn)子上走吧?”孫渠一張口,冷凝的白汽顯得他嘴唇更無血色。

駱殊瞥了孫渠一眼,點點頭:“若水鎮(zhèn)上近日可有什么不尋常的事情?”

孫渠想了想:“一切正常?!?/p>

林在業(yè)卻說:“我倒想起件事,不過那也算不上近日,都好些年了?!?/p>

孫渠似有所感:“林大人說的莫不是‘無明火?”

林在業(yè)捻須而笑:“便是那人?!?/p>

袁照奇道:“無明火?”

林在業(yè)作了一輯,道:“大人們有所不知,若水鎮(zhèn)上有件奇事。要說這會同若水,地處湘西,群山之中,本該山賊匪徒眾多??勺源驇啄昵捌?,來騷擾的賊人們陸續(xù)死在鎮(zhèn)上,不論是一個兩個還是結(jié)伴而來,都跑不脫。尸身上皆有嚴重的炸傷,可現(xiàn)場又沒有任何爆炸后的殘留,端的怪異。沒人知道是誰下的手,更沒人知道這人究竟使何等兵器,只道是山鬼精怪作祟。這些年來,若水、乃至?xí)?,倒成了一片清凈之地?!?/p>

“竟有這等事?”袁照吃了一驚,“這么多年都沒查出那人?”

“如此替天行道,怕就是查也不盡心吧,”駱殊冷然道,“既是多年前的事,想也是與要抓之人無關(guān)。”

孫渠與林在業(yè)面面相覷,盡皆默然。

行了一段路,林在業(yè)問起:“恕下官斗膽,不知這賊寇究竟犯了什么事?”

“行刺?!?/p>

抓一個刺客竟動用了錦衣衛(wèi),甚至連東廠的人都摻和進來,貼刑官可不是小角色。林在業(yè)念頭疾轉(zhuǎn),不禁脫口而出:“難道是行刺廠公?”

駱殊剮了他一眼:“你倒是個聰明人。”

林在業(yè)寒毛倒豎,行刺當(dāng)朝東廠提督兼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

“行刺馮公公居然還能逃出來,難道真是鬼不成?”孫渠口無遮攔。

“孫大人這是在責(zé)問我錦衣衛(wèi)辦事不利?”

孫渠滾鞍下馬,也顧不得林子里的泥濘和積水,徑直跪了下去:“下官萬萬不敢!”倉促間竟想不到話來,只得長跪不起,積水中鋒利的筍葉和雜草割得他膝蓋生疼。

“起來吧,別誤了行程?!瘪樖庹f。

“孫大人他不是那個意思,”林在業(yè)忙打著圓場,“錦衣衛(wèi)是圣上的親衛(wèi),手眼遍布天下,任何以武亂禁之人都是入詔獄的下場?!?/p>

“賊寇充其量也就是沖撞了廠公的車駕,大人并未受傷,只是受了點驚嚇。”駱殊喃喃道,“當(dāng)時在場護衛(wèi)的錦衣衛(wèi),都已經(jīng)處斬了?!?/p>

林在業(yè)駭然。

“如今已不是陸大人在任的世道了,錦衣衛(wèi)終又附于東廠。我們的人,他們想殺就殺?!瘪樖馔蝗缙鋪淼囊痪涓锌屧趫龅乃腥硕既缗R大敵,每個人都面無血色,緘默不言,雨更大了。

駱殊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的視線極緩慢地掃過林在業(yè)、孫渠以及步行著的每一個巡檢的臉,然后猝然拔刀,刀光一橫將孫渠劈落馬下。血濺了林在業(yè)一身,濃稠的猩紅在暴雨中毫不褪色。

總旗大人手中長刀一振,林在業(yè)幾近暈厥,卻見再無動靜。駱殊抖掉了刀上的血,便垂下了手,淡淡道:“會同縣巡檢司指揮使孫渠,協(xié)助錦衣衛(wèi)查案,不幸死于賊寇‘鬼刀手中,尸首損傷嚴重,就地掩埋。明白?”

林在業(yè)點頭如搗蒜。

“重復(fù)一遍?!?/p>

林在業(yè)口齒打戰(zhàn)地重復(fù)道:“會同縣巡檢司指揮使孫渠,協(xié)助錦衣衛(wèi)查案,不幸死于賊寇‘鬼刀手中,尸首損傷嚴重,就地掩埋!”

“就地掩埋前面一句是什么?”

“尸首損傷嚴重!”

“記性不錯,可林大人看這算得上損傷嚴重嗎?”

林在業(yè)愣在了當(dāng)場,低頭看了看孫渠的尸身,駱殊出刀極快,只留了一道極細的血痕在脖子上:“不……不算?!?/p>

“那林大人還等什么呢?”

恐懼和震驚在林在業(yè)腦后炸開了,他費勁渾身力氣才忍住嘔吐的沖動,緩緩下馬。他木然站在原地,在風(fēng)里頭打著擺子,像一桿蘆葦。

“林大人這是要問駱某借繡春刀嗎?”

林在業(yè)忙拔出孫渠尸身上的佩刀。劈砍骨骼的反震磕破了林在業(yè)的虎口,這刀很鈍。血腥味夾雜著雨中的土腥味,濃了起來。駱殊重又提起刀,打量著默立雨中的巡檢們。駱殊揚起刀尖,隨手指了一人:“從現(xiàn)在起,你就接任巡檢司指揮使。上馬?!?/p>

“謝大人!”那人應(yīng)聲出列,翻身上馬。

“名字?”駱殊收刀歸鞘。

“小人姓楊名文絡(luò)?!?/p>

“擅使什么兵器?”駱殊打量了一番,微微皺眉,莫說佩刀,這個年輕人連尋常捕快用的鐵尺都沒有。巡檢司沒有正規(guī)建制,衣輜兵刃皆是自備,想來此人生在窮苦人家。

“小人乃楊公再思之后,自然是使槍的?!?/p>

“飛山公楊再思之后?”駱殊點點頭,伸手接過袁照遞來的銀色長槍,“東廠韓時春的佩槍‘聽銀贈你,不要墜了飛山公的名號。”話說完,駱殊凌空一擲,銀槍脫飛。

楊文絡(luò)上身后仰,雙臂一舒,捏得銀芒入手,挽了個槍花,平于鞍前。聽銀槍長五尺三寸,通體古銀之色,入手卻端的輕盈。楊文絡(luò)屈指在槍身上一彈,隱有吷然之聲,不由嘆道:“好槍!謝大人贈槍!”

那馬下的巡檢們見了,都心下暗怵。原本他們還記恨楊文絡(luò)好命,不費一銀一錢便得以升遷。這下都沒了二話,無人出得起孫渠買官的五十貫錢,也無人接得住這聽銀槍,換作旁人,早被搠倒馬下。如此想來,好命的倒成了他們自己。

“你功夫比孫渠好。”駱殊贊許道。

“莫敢辱沒家門。”楊文絡(luò)抬手作輯。

再看一旁的林在業(yè),已伏在血肉模糊的尸身邊劇烈嘔吐起來。駱殊示意巡檢司扶了縣丞上馬,便繼續(xù)前行。林縣丞雙眼木然無神,只像是兩個通風(fēng)的窟窿。一路上再無話。

行得三五里,袁照按捺不住,擠上前來:“大人,那‘鬼刀當(dāng)真端的厲害?”

駱殊嗤笑道:“韓時春本事夠大,只可惜腦子不好使。”

袁照不解:“怎么說?”

向來不開口的裴沖此時卻開了腔,語氣同這雨天一樣濕冷,說:“韓時春的槍法,叫‘聽風(fēng)謠,精髓在于聽勁,循聲辨位,察于微毫。韓時春用槍已臻化境,五感敏銳,不拘于聲,依靠槍桿的振動就能勾畫對手的位置、預(yù)判對方的出招,往往幾招內(nèi)就能要了對方性命,所以他才有膽?yīng)毶碜侥琴\寇。”

“老裴你把韓時春的底子摸得這么透?”袁照驚道。

裴沖一笑:“我自家功夫里的黐手也是類似的道理,所以看他使槍,幾眼就能看出門道?!?/p>

“袁照啊,你在裴沖的‘出岫云下可走得到五十個來回?”駱殊問。

袁照撓了撓頭:“打過,幾個上下,刀就給老裴繳了?!?/p>

裴沖卻像是沒聽見,續(xù)道:“那聽銀槍是為槍法量身打造的,故槍雖不長,但構(gòu)造精巧,倒像把樂器。槍身隔一定距離留一處空腔,管壁厚度拿捏得精準,能把振動放到最大。手持聽銀的韓時春可謂如虎添翼,碰著他的槍,多半便敗了?!?/p>

“老裴啊,你斗得過這‘聽風(fēng)謠嗎?”袁照嘿嘿一笑。

“一寸長一寸強,我或許不是對手?!?/p>

駱殊大笑:“‘出岫云尚未‘出岫,談何輸贏?!?/p>

“那是下作路子,不上道的?!迸釠_苦笑。

駱殊笑而不答,他知裴沖性子沖淡,一心好武,卻是謙虛得很。河?xùn)|聞喜裴家,家學(xué)精深,傳承逾千年,便是自己出手,也難討到好處。

“再說回韓時春?!迸釠_道,“槍法雖妙,但夜里動手還提著聽銀,就是蠢了。刺客在暗他在明,聽銀的振動雖不響,難免還是有聲兒。這就好比掛著鈴鐺的貓,黑燈瞎火還叫喊著讓人來打。若是韓時春棄了聽銀,換一條沉木槍,說不得刺客就給他捉住了?!?/p>

“功勞決不能讓給東廠的人。”駱殊語氣雖淡,眼神卻是猙獰。

“但這‘鬼刀也非等閑之輩?!迸釠_說著竟露出些許喜色,“韓時春的致命傷是從肋下上挑的那一劍。韓時春是槍法大家,近他身不容易。這一劍的角度如此刁鉆,絕難發(fā)力,可‘鬼刀刺得很深,肺都給穿了?!?/p>

裴沖想了想,又補充道:“袁照你決計不是對手?!?/p>

袁照訕訕地吐了吐舌頭,駱殊則難得地大笑,笑得十分暢懷。

一直關(guān)注著周圍環(huán)境的劉文厚突然開口:“大人,林子里好像有東西?”

氣氛再次冷了下來,袁照倒按刀柄,裴沖雙手探入大氅之中。幾人警惕地四下看看,誠如劉文厚所言,竹林中零星散著幾處影子在動,只因距離太遠,看不分明。

“各位大人安心,”楊文絡(luò)道,“那都是鎮(zhèn)上的手藝人,來此斫竹?!?/p>

“砍竹子?”袁照奇道。

駱殊道:“會同竹編天下聞名,可何必冒雨取竹?”

楊文絡(luò)說:“大人博學(xué)。不過大人不曉得,竹編手藝講究‘篾在手,手看心。天色好、心氣平,最好做工,雨天才來取竹。這里是鎮(zhèn)上最大的水竹林,水竹性韌、節(jié)平,是粗絲竹編的上好材料,一碰到落雨天,就有大量手藝人來此取竹?!?/p>

駱殊來了興致:“聽你這話,倒還精通此道?”

“精通是不敢講的,只跟師父學(xué)到一點點子。小人家貧,偏鄉(xiāng)稅重,當(dāng)巡檢也糊不到口,故拜師學(xué)了門手藝,望補貼些屋里??上∪耸肿?,沒學(xué)起好多本事,常還需師父接濟,實在有點丑人?!?/p>

“教編竹子也能當(dāng)師父?”袁照問。

“小人的師父是鎮(zhèn)上最好的篾匠,做粗細絲都是好把式?!碧峒皫煾?,楊文絡(luò)一臉崇敬。

駱殊道:“袁照,別丟人現(xiàn)眼了。三百六十行,教一門手藝,便是師父。武功是殺人術(shù),手藝可是吃飯的家伙。”

袁照扁扁嘴,岔開話題道:“這都快清明了,湘西地界怎么還是這么冷?!?/p>

“往年沒得這么冷的?!睏钗慕j(luò)道。

雨難得停了一天,駱殊換上便裝,同楊文絡(luò)上街走去。雨停未晴,陰沉著天,青磚綠苔仍濕漉漉的。清明將至,鄉(xiāng)民們自山上采了春茶,家家戶戶都炒青,茶香被攆了出來,順著長街淌過每一片磚瓦,在水汽里泡開,教人聞著都有些醉。鎮(zhèn)上百姓都擺了攤子,叫賣些趁手的物什。

“大人買針線做什么?要縫補衣裳不?”楊文絡(luò)問。

“韓時春的。”駱殊道。

“可韓大人的斂服已經(jīng)由林大人同喪事一道備起了啊?!?/p>

“是他身上那件。”

楊文絡(luò)茫然不解,正待細問,駱殊卻指著前面一家鋪子,問:“那賣的是什么面具?”

楊文絡(luò)抬頭一看:“回稟大人,那是水曲柳的儺面具,祭祀或儺戲用的?!?/p>

“哦?!瘪樖鈱ο媲淮奈變幕杂辛私猓砸怀了?,問,“可有葬喪白事用的面具?”

“有的?!睏钗慕j(luò)仍然不解,卻在駱殊的要求下進鋪子里買來兩副。

兩人正待回客棧,一個蒼老的聲音自后方響起:“文絡(luò)?”

楊文絡(luò)一轉(zhuǎn)頭:“師父!”

駱殊回頭看去,一個老人正在街對面擺著攤子,身形有些佝僂,卻是精神矍鑠。簡陋的攤車上擺著各種精致的小玩意兒,一旁豎著旗桿,旗子迎風(fēng)招展,上書“剖竹”二字。

“大人?”楊文絡(luò)回頭征詢。

“到你師父面前,你我以平輩相稱?!瘪樖恻c頭道,與楊文絡(luò)一同走到老人跟前。

走近一看,老人面前擺著的物件十分精美,竹馬、竹簍、竹籃、甚至竹字畫,絕難想象是竹篾手制而成。駱殊隨手拿起一件瓷胎竹編,瓷杯成色不好,白瓷夾著不少雜質(zhì)。但杯體的下半部,附著瓷胚密密纏繞著精細的竹編,緊貼胎、細藏頭。篾絲極細,按著下都怕斷了,錯雜糾結(jié)竟有形態(tài)起伏,畫面簡單,卻可見山有遠近、流云舒逸。駱殊不由驚嘆:“老人家好手藝!”

“這位是?”老人問道。

“小子朱各,是文絡(luò)的遠房表親,永州人氏?!瘪樖庀却鸬?。

“先生對竹藝也有興趣?”老人呵呵笑著。

“很有興趣?!瘪樖庋劾锿钢猓袄先思业氖炙嚳烧婷??!?/p>

“這便是小弟的師父,鎮(zhèn)上最好的篾匠徐昔。兄長請看。”楊文絡(luò)說著執(zhí)起一件竹籃,湊近一看,才知這簡單的竹籃上竟層次分明地刻畫出了人獸鬼神,“這是一出儺戲?!?/p>

“妙極,妙極?!瘪樖鈬@道。

“先生再看?!崩先私酉聴钗慕j(luò)手中這竹籃,從一旁提了砂壺,倒水入籃。竹籃篾絲分明,竟是滴水不漏。

“好一出竹籃打水!”駱殊不由拍掌贊嘆。言罷,駱殊又賞玩起別的物件,面露喜色。楊文絡(luò)見了,實難將此時歡喜的“朱各”與當(dāng)日冷面斬殺孫渠的總旗大人聯(lián)系起來。

駱殊目光系到一枚鏤空竹球上,再挪不動,顫聲問道:“老人家,這莫非竟是個香囊?”

“先生眼尖?!毙煳羟嫫鹬袂?,輕輕打開鏤空的竹制外殼,露出里面沉水烏木雕制的香盂和兩圈交錯的機環(huán)。木竹皆作防蟲防潮處理,交接處嵌了銅。實心水竹鏤空出勾連云雷紋與夔龍紋樣,烏木香盂上則淺淺地雕上圓潤的貍龜紋,隱隱然有楚風(fēng)。隨著老人輕輕地旋轉(zhuǎn),其中的香盂卻始終保持著水平。

“這竟是一枚木竹制成的陀螺儀!”駱殊驚道。

“先生識貨!”老人也漸露喜色。

“肌膚已壞,而香囊猶在?!瘪樖鈬@道。聽聞唐朝時有一種紋銀香囊,上雕花鳥,內(nèi)置陀螺儀,香囊搖擺,盂中香料卻不會撒出半分。沒想到在這湘西的偏鄉(xiāng)之地,竟有人用木竹復(fù)原出此盛世工藝。

“真乃神跡?!瘪樖廨p聲喟嘆。

楊文絡(luò)啞然,看著兩人你對我答,自己竟半句話也插不上,像是這總旗大人才是師父的徒兒,自己反倒成了多余之人。

“難得先生如此喜歡,不如小老兒做個順水人情,就將這小玩意兒贈與先生?”老人展顏而笑。

“這如何使得!先生制此香囊何止嘔心瀝血,朱某斷不敢受此大禮。”駱殊大驚。

“不妨事?!崩先诵Φ?,“我這香囊在這兒放了也小一年了,無人問津,只道是尋常竹球。如今先生慧眼,贈予先生,也算有此一緣?!?/p>

駱殊想了想,掏出幾錠碎銀在案前:“這點白物自然值不上香囊的價錢。朱某家在永州還算殷實,也只能拿出這么多了。架不住實在喜歡,權(quán)當(dāng)解此一緣?!?/p>

“好說,好說?!崩先思业挂残{,“文絡(luò),今天賺到錢,夜頭來屋里吃飯,我買點冬筍干子回去泡到起?!?/p>

楊文絡(luò)欣喜若狂,卻還是向駱殊看了一眼。駱殊道:“文絡(luò)你自個兒去吧,為兄晚上還有點事情。”

文絡(luò)忙應(yīng)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駱殊還不時把玩那香囊,喜色仍未褪去,卻問:“徐叔這一身本事,你學(xué)到多少?”

“講起來慚愧,學(xué)不到萬一?!睏钗慕j(luò)赧然道,“前些年辰州府修風(fēng)雨橋,我被征召喊去。那時候首輔大人的一條鞭法還沒推行,徭役腌臜不清,工期被沒頭沒腦地多算了好多日頭,我這學(xué)藝就落下了。到而今小人只能編些簍子筒子,師父這等神技我算是學(xué)不上了?!?/p>

“張首輔這變法確是偉業(yè)?!?/p>

“是啊,雖然推行到咱這偏鄉(xiāng)還未徹底,但老百姓們也算有了盼頭?!?/p>

駱殊話頭一轉(zhuǎn),又道:“徐叔手藝精巧,字也漂亮。”

“怎么說?”楊文絡(luò)問。

“旗上那‘剖竹二字,筆法瘦勁,筋骨凌厲,如有劍氣?!?/p>

“竹編的手藝人,從取竹到剖絲再到編制,自然腕子有勁。師父教我剖竹,剖出的竹篾長短厚薄都得一致,過竹節(jié)的時候硬是難做,每天夜頭腕子都是腫的,比練武要辛苦多了?!?/p>

“說得是?!瘪樖獾馈?/p>

入了夜,雨又大了起來。門前悄然多了一個人影,人影細瘦頎長,雨珠順著蓑衣劃過他漆黑的大氅。那人掀開斗笠,踏進屋里。

“定邊回來了?!眲⑽暮襁f出上好油的角形箜篌,“你的琴,我給你弄好了?!?/p>

“有勞了。”

“老盧,你好?。 痹张c劉文厚同坐一桌,見來人入屋,也未停箸,正就著一盤臘肉飲著一壺淡酒。那火塘臘肉隔水蒸好,控了油,切了厚片,撒上些細鹽和干辣椒,散發(fā)著木香和油香。

“每次回來,都能看到你在吃東西?!北R定邊脫下蓑衣丟到一邊,笑道。

“食色性也!”袁照囫圇著,“咱錦衣衛(wèi)俸祿少得可憐,能買到的享受,就這點吃的了。老盧,你不來兩片?”

“你自己留著吧?!?/p>

“也是,老盧你成天跟人肉打招呼,不缺這點葷腥?!?/p>

話還沒完,盧定邊大氅一揚,一道寒光激射出來,釘在袁照跟前的桌面上。那是一柄長不盈尺的短錐,通體漆黑。袁照端起盤子就后撤了一步,皺眉道:“吃飯呢,這時候別把你的寶貝們拿出來晃悠?!?/p>

另一張桌子上,正閉目養(yǎng)神的裴沖睜開一只眼:“袁照,你少說幾句?!?/p>

“定邊,你這‘寸臏趕緊收起來?!眲⑽暮褚舱f,“一路上辛苦了吧?”

“吊了那‘鬼刀小半個月,到這若水鎮(zhèn)上就沒了蹤跡?!北R定邊收回寸臏,在桌前坐了下來,倒上一碗酒喝了。

袁照只顧吃喝,劉文厚略一思量,說:“這賊人本事不小,竟能在你手上匿了去?!?/p>

盧定邊連喝了好幾碗酒,總算解了渴:“還不是因為韓時春那廝,驚了賊人,又死在人家手里。我動身已遲了半日,憑著留下的痕跡才勉強跟上些。得了,不說這些,大人呢?”

袁照抬頭:“在樓上繡花。”

盧定邊習(xí)慣了袁照的渾話,只作沒聽見。劉文厚說:“大人在縫韓時春破了的袴褶,說我們手拙,他要親自來。”

“縫死人的褂子做什么?”盧定邊奇了。

正說著,楊文絡(luò)從外頭趕了回來,像是喝了點酒,臉上有些紅潤。楊文絡(luò)進得屋里,問了跟盧定邊一樣的問題:“大人呢?”

沒人回答他,因為駱殊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二樓的廊道上。

“大人,林大人說安排下了,明日請各位大人到西璞園聽曲兒。明面兒上,林大人不便與各位大人接觸,由小人代為引路?!睏钗慕j(luò)道。

袁照放下筷子,站了起來,直直地看這年輕人。西璞園是城里最好的妓館,取意“湘西璞玉”,收羅了沅湘當(dāng)?shù)氐呐?,貌自天然,任恩客雕琢。西璞一園,盛滿了湘西女子的清麗與水靈,于吃慣綿密脂粉的豪紳們而言,實是難得解膩的好去處,被稱為“野味”。袁照一入鎮(zhèn)上便有所耳聞,只是苦于價錢太高,無福消受。

駱殊卻置若罔聞,只拎著一件縫好的褂子,踱下樓,說:“文絡(luò),你來試試合不合身。”

眾人都有點發(fā)懵,楊文絡(luò)問:“大人這是做啥?”

駱殊把褂子丟給楊文絡(luò),徑直走到盧定邊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定邊,怎么說?”

“我在若水鎮(zhèn)外打了幾轉(zhuǎn),沒別的痕跡,應(yīng)該就藏在這鎮(zhèn)上。”

駱殊看向袁照:“西璞園,想去?”

袁照吞了口唾沫,悶聲道:“一切全憑大人吩咐。”

駱殊忍俊不禁:“那就是想了?文絡(luò),韓時春的喪事明日就辦?!痹捳f完,又看了袁照一眼,道,“西璞園,延后一日再去。”

韓時春的靈堂里,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許多人。駱殊讓林在業(yè)傳出消息去,說朝廷命官因公務(wù)重傷致死,須風(fēng)光大葬。前來吊唁的鄉(xiāng)民,都能因忠領(lǐng)了一貫錢去。如此一來,大半鄉(xiāng)民都來給這聞所未聞的大官兒上炷香,萬人空巷。

人們看到靈位的兩側(cè)筆直站著兩人。二人的衣著不同,但都戴著一樣的儺面具,一人提槍,一人空手。這不是本地的葬喪習(xí)俗,但也無人計較,他們計較的都是那一貫錢。鄉(xiāng)民只曉得持槍之人衣著華貴,卻不認得那就是韓時春生前所穿。駱殊縫好了韓時春那身褶子,讓身材相仿的楊文絡(luò)穿上,戴著面具,拿著聽銀,站在靈位一側(cè),儼然韓時春在世。駱殊自己穿了青布直裰,立在另一邊,透過面具的兩個小孔仔細打量過每一個鄉(xiāng)民的神色。

喪事完了,鄉(xiāng)民散去,靈堂也撤了,駱殊、劉文厚、裴沖都換回原來的裝束。袁照湊上去問:“大人,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人了嗎?”

駱殊搖搖頭,喬裝混在鄉(xiāng)民里的劉、裴二人也未有發(fā)現(xiàn)。盧定邊從房梁上跳下來,也說沒見著與“鬼刀”體態(tài)相仿之人。

林在業(yè)道:“從大清早散出消息,出鎮(zhèn)的各個關(guān)隘就留人盯著了,沒異樣?!?/p>

“吩咐下去,入夜之后每一個出城的人都扣下來?!瘪樖庹f。

林在業(yè)一驚:“這怕是會犯了眾怒啊?!?/p>

駱殊擺擺手:“你把民眾想得太有骨氣了。若連日如此,恐怕會有差錯。只一晚上,不礙事的。”

“難道只管一夜嗎?若是這賊人后幾日再逃,該當(dāng)如何?”

“今日說閉城一日,明日也這么說,鄉(xiāng)里人只道是臨時如此,隔日便好了,如此還能撐上許多時日。”

客棧在隘口邊上,占了從這邊出城的必經(jīng)之路。是夜,抓著好些個人,但多是趕路的腳夫,流動性大,也難辨是否近日才入城。只得讓盧定邊出手試試幾人的拳腳,多不是練家子,橫沖直撞地撲棱幾下,便放走了。只是沖撞之下難免壞掉幾根胳膊幾條腿,也是沒有辦法。

到了后半夜,一趟轎子要出城。袁照攔下一問,竟是打西璞園出來的,轎子后綴了幾個人,是妓館的龜公。林在業(yè)揭開簾子一瞧,里頭女子神清骨秀,不由叫了聲:“沅純姑娘!”

“這是去做什么?”林在業(yè)問道。

轎旁的小廝遞上一筆折子:“高椅鄉(xiāng)的楊老爺花了大價錢,請姑娘去府上一敘。”

“深夜喊妓女去府上,就聊聊天?”駱殊踱出門來,“這種話也就你這孩子會信?!?/p>

“我不是孩子!你嘴巴放干凈點!”小廝叫囂道,兩眼一瞪,拿了個架勢。

“小白,住嘴?!便浼児媚镎Z氣重了起來,小廝這才斂去眉間的戾氣。

林在業(yè)看見駱殊眼中寒光一閃,忙打了圓場:“大人,您可別跟小子一般見識。”說著又附耳輕聲道,“這位是西璞園的頭牌,沅純姑娘,打小就在園子里了,該沒有嫌疑。”

駱殊斜眼一瞧:“怎么,林大人也是她恩客之一?”

林在業(yè)忙擺手:“哪能呢,小人家底微薄,出不起這個價啊。也就偶爾去西璞園飲酒解乏,遠遠看上兩眼?!?/p>

“那你還說要請我們?nèi)??”袁照笑道?/p>

“那不同的,小人自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讓各位大人盡興!”林在業(yè)冷汗都流了下來,想起孫渠。

“姑娘底子干凈,這小廝可要摸摸清楚,”駱殊輕聲道,“袁照,你試試這孩子?!?/p>

袁照應(yīng)了下來,拎一條短棍就要上前。沅純姑娘卻從轎子里走出來,斂了襖裙,軟軟地施了禮:“各位大人,可否看在奴家面上,饒這孩子一回?”

細雨如絲,小廝趕緊撐起一把紙傘。燈光下看到沅純的容貌,袁照呆了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沅純不是那般絕色女子,可容貌清朗,略施粉黛,像洇在昏黃燈光下的一汪水。沅純抬起眉眼,那神色,讓袁照想起雨后生翠的水竹,被風(fēng)吹著擺動,卻昂然自清。西璞園的姑娘總是淡妝,可這種山清水麗的感覺,最叫人欲罷不能。也就是下一瞬,袁照想到這個如竹如水姑娘,今晚就要送到人家府上,在腦滿腸肥的富商身下承歡。念及此處,他心下一陣吃痛,不自覺咬了牙,向駱殊看去:“大人,能不能……”

駱殊點點頭,看著沅純,道:“無妨,不過姑娘你跟這小廝都要留下盤查一番。至于高椅鄉(xiāng)那邊,就遣個龜公去通告一聲,說錦衣衛(wèi)查案。林大人,你挑一個資歷最老最清白的。”

林在業(yè)領(lǐng)命去了。袁照一愣,雖說自己有什么都寫在臉上,可沒想到這點小心思都被總旗大人看了出來。

眾人迎了西璞園的人進屋,那小廝見著屋里站著的楊文絡(luò),面上一驚,退了半步。原來喪事雖了,楊文絡(luò)依著駱殊的意思,仍著韓時春那身褶子,面具也不曾脫。孩子這一嚇,眾人都看在了眼里,心下都有計較。盧定邊走近駱殊身邊,低聲耳語:“大人,我看這孩子個頭高挑,身段跟那‘鬼刀倒有點相似。但一個孩子,本事通了天也做不下這等事來,更何況還擊殺了韓時春?”

駱殊也是這個心思,但想到這小廝剛剛拿的架勢,明顯是有功夫的,還是讓裴沖試他一試。裴沖領(lǐng)了孩子往后院去了,駱殊轉(zhuǎn)朝沅純道:“姑娘放心,裴沖白打最好,下手也有分寸,不會傷著孩子的?!?/p>

沅純作了個輯:“全憑大人吩咐?!?/p>

劉文厚跟袁照領(lǐng)得沅純坐了一桌,駱殊同盧定邊坐在遠處另一桌,旁人都往后院去了。

袁照思忖良久,先開了口:“姑娘是頭牌,想必只是賣藝?”

沅純露出一抹涼涼的笑意:“湘西偏鄉(xiāng),哪有什么賣藝不賣身的?我是妓女,就是吃這碗飯的,所謂賣藝,只是個添頭,助興而已。這地方,出錢的都是土豪鄉(xiāng)紳,哪有花錢只聽曲兒的風(fēng)雅公子?”

袁照愣了愣,沅純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又說:“難不成大人真以為我是深夜去楊府唱曲的?我自小長在妓館里,十二歲便梳攏了,賣得五貫錢,這又有什么的?”

“自小便如此嗎?”

沅純點點頭:“那年歲動蕩,我爹又好賭,債主雇人將他打死了,娘親跟我都被賣到了妓館里。他們將我瞞了身份伺候在娘身邊,作了個丫頭,娘才能賣得好價錢。恩客不絕,娘成了這一帶有名的‘葉娘,是頭牌?!?/p>

“后來呢?”袁照不忍問下去,只好劉文厚來開口。

“后來娘懷上了恩客的孩子,也不知是誰的。再后來,我十二歲了。娘受了打擊,難產(chǎn)死去了?!便浼兊恼Z氣一直淡淡的,像是轉(zhuǎn)述著與自己無關(guān)的故事。

“孩子呢?”劉文厚問。

“他正在院子外跟大人們過招呢?!便浼兲痤^。駱殊在桌前支頤而坐,面朝這邊,只是閉上了眼睛,也不知是否睡著了,不知是否在聽。

“是那小廝?”袁照吃了一驚。

沅純點點頭:“他叫葉白,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小白他自己不知道這事,還望各位大人不要告訴他?!?/p>

袁照跟劉文厚面面相覷,也不知還有什么可問的。

沅純站起身來,坦然一笑:“奴家懂規(guī)矩,今夜不必去到楊老爺府上,是各位大人的恩典。但生意要做,伺候各位大人,想是免不了的?!?/p>

袁照忙擺手:“姑娘誤會了,我們不是這個意思?!?/p>

這下輪到沅純詫異了,她愣了一會兒,釋然一笑,施了個大禮:“沅純在此謝過各位大人。不知可有樂器?奴家愿意奏上一曲,算是為各位大人解乏。”

看駱殊點了頭,盧定邊應(yīng)了一聲,捧出一張角形箜篌。沅純施了禮,接到手中,試了音,纖指在弦上一挑。老舊的箜篌在她手中咽咽長吟,如喝斷長云的雁唳,似撥亂楚江的猿鳴。外頭的雨大了起來,水珠在階前飛濺。雨聲點滴跳入箜篌聲中,打濕了層云與江堤,屬引凄異。風(fēng)撲進來,燈花在燈油中打顫,箜篌聲也在風(fēng)雨中打顫,撲朔的光影依了樂聲游走,似有刀光奪弦而動。沅純弦音一轉(zhuǎn),轉(zhuǎn)作變徵之聲,琴聲絞著光影越升越高,隱隱若有漸離擊筑,荊軻和歌。

沅純忽地開口,曼聲而歌:“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女聲空靈清冽,若呦呦鹿鳴。詞中滿是殺伐之氣,可袁照卻未有所感,迎著風(fēng),只像是聞見了篁篁青竹滾在雨里的清香。沅純琴技很好,可跟京畿教坊司中的樂官們比起來,還是遜色些。算不上昆山玉碎鳳凰叫,只落了江城啼竹素女愁。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一曲未央,弦先斷了。沅純素手空懸,不知所措。駱殊率先起身,緩緩地拍起掌。沅純放了箜篌,把割破的手指在口中吮了一下,也站起來。這時她才看到裴沖、葉白和一干人等都已從后院出來,站在不遠處。沅純斂裾欠身,致了歉意。

袁照這才回過神來,慌忙起身。

送走沅純和葉白之后,幾人之間一時無話。半晌,裴沖才緩緩說:“小廝開始藏私,后來都被我試了出來。”

駱殊一挑眉:“真有功夫?”

盧定邊道:“妓館小廝負責(zé)姑娘的日常起居,兼具護衛(wèi)職責(zé),懂些拳腳不稀奇?!?/p>

裴沖想了想,說:“小子武功平平,但有內(nèi)家拳的底子?!?h3>三

翌日早間,楊文絡(luò)帶來了有人被殺的消息,兩人,死在河邊的香林水筑。駱殊領(lǐng)著袁照和劉文厚到了出事的廂房,兩具尸體分散躺著,身上都有大片的焦黑炸傷,翻出皮肉。楊文絡(luò)低聲啐了一句:“無明火!”

駱殊也難得失色,心中震驚無以復(fù)加。袁照跟劉文厚對視了一眼,都有計較。事情愈發(fā)棘手起來,死者是御馬監(jiān)掌司郭繡和他的近侍護衛(wèi)李廷楨。郭繡本事不顯,但“亭林劍”李廷楨在京城也算個人物,竟悄無聲息就給殺了。

“你說兇手是那‘無明火?”駱殊冷聲道。

楊文絡(luò)還不知死者身份,只說:“回稟大人,望著是的。死者給無名火器炸死,現(xiàn)場也沒得火器殘留?!疅o明火殺人的事情近年少了些,沒成想這番又遇著了?!?/p>

駱殊不置可否,只是上前詳細查驗了尸體的狀況,指了指:“火器只是炸傷,致命傷在別處。郭繡的在眉間,李廷楨則在百會穴和太陽穴?!?/p>

眾人順著看去,只見郭繡的眉間有一小口,如一枚倒豎的眼睛,李廷楨太陽穴上的傷口也如出一轍,應(yīng)是死于某種暗器,但從創(chuàng)口形狀卻是辨認不出。兩具尸體的上半身都被炸得焦黑,如此細小的傷口,細察之下方能發(fā)覺。

“大人認得死者?”楊文絡(luò)吃了一驚,冷汗流了下來。

駱殊沒答話,只是在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又走到尸體旁。倏忽間,他聞到火藥味之下,夾雜著一抹淡淡的異香,聞著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駱殊問:“你們口中這‘無明火,殺的都是些什么人?”

楊文絡(luò)略一沉吟,答道:“常是些害人性命之人,或是欺凌百姓的惡霸,再有就是山上的匪徒?!?/p>

駱殊忽然冷笑起來:“要按這么說,下一個被殺的該就是我了?!?/p>

楊文絡(luò)悚然一驚,嗅到話里濃郁的血腥味。這些天來總旗大人的言行慣如常人,倒像個好相處的上司,但他絕沒忘記城外駱殊言談間斬殺孫渠的場景。一旦駱大人語出驚人,必有人會為此送命。

“去查查這兩人的身份,現(xiàn)在就去?!瘪樖庖粨]手,楊文絡(luò)緊地領(lǐng)命去了。

劉文厚開口:“大人明知郭公公的身份,為何還遣他去查?”

“楊文絡(luò)查不出郭繡的身份。郭繡跟李廷楨穿著常服,就是為了掩人耳目,他能查到的東西,也就是郭公公什么時候進城、在鎮(zhèn)上又干了些什么,這正是我們需要知道的。”駱殊想了想,又道,“袁照,跑一趟,叫定邊和裴沖過來?!?/p>

袁照去了,劉文厚略一思索,問:“大人,這‘鬼刀到底是什么人?韓時春也就罷了,如今御馬監(jiān)都牽扯進來?!?/p>

“我想馮保肯定比我們清楚?!?/p>

劉文厚呆了呆:“大人是說廠公知道行刺者的身份?”

“我現(xiàn)在倒是好奇這‘無明火是什么來頭?一個地方俠盜樣的人,能殺了李廷楨?”說著,駱殊又走到窗前,開了窗,向下看湍急的水面。若水鎮(zhèn)在群山掩映之間,有河名巫水,剪過鎮(zhèn)子而去。這香林水筑傍水而建,著陸一側(cè)是沿街的正門,依水一邊是伸出山地的吊腳樓,拄在陡峭的巖岸上。雨季漲水,樓腳都扎在水里。

駱殊說:“這窗到水面少說也有七八丈高,更有昨夜暴雨,從這里決計上不來。我吩咐楊文絡(luò)差人巡夜,這‘無明火究竟是如何進得屋里殺人?”

劉文厚思忖片刻,試探道:“大人是說,‘無明火是這店里的人?”

“難說得很?!瘪樖獬烈饕环?,“目前只有兩般可能,一是刺客便在店里,伺機下手;二是刺客與郭繡相識,受邀前來。我甚至感覺,‘無明火跟‘鬼刀,也是相識?!?/p>

劉文厚愕然。駱殊又問:“文厚,你可斗得過李廷楨?”

“正面廝殺,贏面不大,一半一半吧。”劉文厚斟酌一番才說。

駱殊點點頭:“看樣子,咱們麻煩不小啊。”

正說話間,袁照領(lǐng)著裴、盧二人趕到。駱殊引兩人入內(nèi),指著兩具尸體道:“定邊,你在詔獄多年,且來驗一驗。”

盧定邊在北鎮(zhèn)撫司或許名聲不顯,但在詔獄里可是出了名的掌刑官和劊子手,以手穩(wěn)、心冷著稱,經(jīng)手肢體不下三百具,往往一整套刑罰下來還能保住一口氣。故他對人體了解之深,旁人難望項背,此時倒是可當(dāng)仵作一用。

盧定邊仔細查驗一番,道:“死亡時間該在子時跟丑時之間,炸傷在死亡之前,讓死者喪失了相當(dāng)?shù)男袆恿??!?/p>

駱殊指著郭繡額前的創(chuàng)口,問:“可看得出這是何物所致?”

盧定邊搖搖頭:“小人浸淫各式刀劍刑具多年,卻也看不出名堂?!?/p>

“子時跟丑時,那刺客從街上進店的可能性更小了。”駱殊又再憑窗,將前次與劉文厚講的一番話重復(fù)了一遍。說話間,駱殊依稀聽聞幾串銀鈴樣的嬌笑聲,便倚在窗角,向巫水下游看去。只看到三五成群的姑娘們正就著河水捶洗衣物,間或調(diào)笑,十分歡悅。一會兒,又看得一女子捧著褻衣從吊腳樓下出來,加入了浣洗的行列,竟是沅純。

袁照輕笑道:“沒成想妓館頭牌,也要自己洗衣。”

劉文厚接話:“想是湘西偏鄉(xiāng),民風(fēng)淳樸,沒得什么尊卑區(qū)別。五貫錢便買得初夜,哪是教坊司的光景可比的?”

盧定邊卻打趣道:“許是姑娘好潔,不愿旁人經(jīng)手自個兒貼身衣物吧?!?/p>

話頭正拋出,眾人又見楊文絡(luò)從上游走了下來,叫住了浣衣的姑娘們,在問些什么。沅純隨姑娘們站起身,依舊是那般神色,只把眸子朝向你,卻又像不曾看著些什么。昨晚上楊文絡(luò)著了韓時春的袍子,戴著面具,如今他已換上巡檢的罩甲,沅純自是認他不出。

“劍呢?”裴沖忽然出聲。

眾人愣了一陣,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李廷楨隨身攜帶的鑌鐵長劍“亭林”并不在此處,甚至這一屋上下,看不見一處劍痕。再往細了想,子時之后雨就大了起來,這屋里也無泥腳印。駱殊緊閉上眼,沉思一番,才說:“現(xiàn)場幾乎沒有打斗痕跡,看來生死是在一瞬之間。如此說來,刺客必是不引注意之人,這樣一個人出現(xiàn)在店里,沒有人會覺得不妥,否則要一個來去便取了郭、李二人的性命,不是人力能做到的。”

劉文厚也道:“那基本可以肯定,刺客是店里的人了?!?/p>

眾人正沉思,楊文絡(luò)查探回來了。他帶來消息,兩名死者曾出入過西璞園,兩日前出重金買下園里姑娘一晚,翌日早上起來,姑娘斷氣了。

袁照勃然大怒:“有這等事,為何不聽你報?”

楊文絡(luò)忙說:“回稟大人,兩人出的錢已足夠買斷那姑娘下半輩子,老鴇當(dāng)是贖了身,自不會過多糾纏。何況妓院里玩出人命的事兒,雖不常見,但也不是沒有。園里忌憚這外鄉(xiāng)人的家底和勢力,更不敢做聲?!?/p>

“怎么玩的?”駱殊問。

“這……”楊文絡(luò)窘然,“這屬下就不能曉得了。只是聽別的姑娘講起,夜頭那間房里聲音尤為凄楚,當(dāng)時還只道恩客手法高明,沒成想第二天就沒了?!?/p>

袁照兩眼通紅,狠狠咬著牙,卻是說不出話來。劉文厚嘆了口氣,只道:“難怪昨晚那小廝神色不善,怕是把我們當(dāng)了與郭繡一路的人?!?/p>

駱殊忽然道:“你說不敢聲張,那這事兒只有西璞園的人知道?”

劉文厚立刻反應(yīng)過來:“大人的意思是……”

“沅純跟葉白離開的時候還是子時,不排除這個可能?!?/p>

“可那小廝才多大年紀,按年齡算也不會是‘無明火吧?”盧定邊道。

“誰規(guī)定‘無明火只能是一個人了?”駱殊深吸一口氣,道,“內(nèi)家拳可不是誰都會的。”

眾人陷入沉默,反復(fù)思量著。駱殊信口問:“兩名死者去西璞園的時候,可曾帶上旁人?”

“該沒得旁人?!睏钗慕j(luò)說。

駱殊點點頭,著楊文絡(luò)率人封了香林水筑,扣下內(nèi)外所有人來問話,便領(lǐng)著眾人回了。路上,袁照心有不平,說道:“郭繡這個去了勢的東西,叫個姑娘又能玩什么?”

駱殊悻悻然:“還不是些假鳳虛凰的把戲?早先在京城里,郭繡就好去教坊司作些腌臜事情,現(xiàn)今天高皇帝遠,倒是放開了手腳?!?/p>

盧定邊接下話茬:“李廷楨在詔獄名聲也壞,手腳沒個輕重,弄死不少人?!?/p>

劉文厚哼了一聲,也沒多言語。

“東廠的人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了,甚至可能先我們一步到,定邊你不曾察覺嗎?”駱殊問。

“屬下失職了?!北R定邊拱手。

駱殊擺擺手,沒放在心上,只說:“十二監(jiān)掌司輕易不離京,再加上韓時春這個掌刑百戶,這么大陣仗,看來‘鬼刀來頭不小啊?!?/p>

盧定邊點點頭:“‘鬼刀殺了韓時春,‘無明火殺了郭繡,貼進來這么多人,廠公勢不甘休。咱們的任務(wù)又重了啊?!?/p>

袁照正附和著,劉文厚忽然說:“會不會,‘無明火跟‘鬼刀是同一個人?楊文絡(luò)也說近年‘無明火不曾殺人,許是這當(dāng)兒去了京城?”

盧定邊、袁照驀地一驚,都不曾細想此節(jié)。駱殊沉吟一番,答道:“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只是若當(dāng)真如此,‘鬼刀在京城行兇何不用上火器?把轎子燒了,馮保多半得死?!?/p>

眾人直聽得心中惴惴,他們都曉得總旗駱殊對東廠意見很大。畢竟駱家世代錦衣衛(wèi),駱殊作為本家嫡系,不免以此自矜。再說來,前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陸炳掌權(quán)之時,錦衣衛(wèi)權(quán)傾朝野,東廠亦為之俯首。陸炳病逝后,萬歷即位,高拱勢微,馮保坐大,廠權(quán)再一次壓過衛(wèi)權(quán),現(xiàn)任都指揮使劉守有不得不依附于東廠,駱殊對此如鯁在喉。況駱殊年紀尚輕,心氣頗高,偶有顯形于色,實是難免。

“大人,接下來該如何是好?”袁照問,“李廷楨丟了亭林劍,若是全城搜捕,或可擒得兇手?”

駱殊搖搖頭:“我們?nèi)耸痔?,楊文絡(luò)跟他的巡檢司,上下也不過十?dāng)?shù)人。鎮(zhèn)子雖小,真要搜查起來,太耗時間,難免落在東廠后頭。還有,東廠八成早得知了‘鬼刀的身份,想來咱們已經(jīng)落后了?!?/p>

眾人心事重重回得客棧里,店家將備好的酒食端了上來。盧定邊細心,他知駱殊等人早間去得匆忙,未及進食,在出門時便叮囑店家著手備好飯菜,回來便可吃。眾人正用著酒飯,忽有腳夫登門,喚道:“哪位是袁照袁爺?西璞園的沅純姑娘托咱送來這盒子?!?/p>

袁照忙起身接過,只問沅純姑娘可曾留下什么話來。原來盧定邊箜篌弦斷,沅純便自請帶回去修繕,要留個名字,好差人送來。袁照自告奮勇,盧定邊看出些丁卯,也就不與他爭。得了些賞錢,腳夫千恩萬謝地去了。駱殊嗔怪道:“還沒入得床笫,嘴倒先不牢了。得了,明日咱便去那西璞園,解了你的饞。左右林大人出情,便由得你好生受用。”

“大人盡消遣我?!痹諠M面通紅,兀自坐下,只是吃酒。

靜了半晌,盧定邊打趣道:“怎么?咱們袁小旗今兒個就要濫用職權(quán),占了我這張老舊的箜篌?”

“嘿,給你!”袁照推搡著把盒子交了去。

盧定邊開了盒子拿出箜篌,又把盒子推還回去,道:“下官孝敬袁小旗的,還望大人笑納!”

“你也同我作耍!”袁照呸了一句,又推盒回去。

這番推搡,墊在盒中的緞子都抖落出來。駱殊坐于二人中間,拾那緞子起來,忽地攥緊了手。緞子上沾著的脂粉氣自是沅純姑娘的,駱殊猛地記起夾雜在火藥味底下的那抹異香,難怪如此熟悉!

是有一人,出現(xiàn)在香林水筑也無人計較,毋寧說求之不得。不但堂而皇之進得店里,郭、李二人更是端的毫無戒備。近得男人身前,突然發(fā)難,輕易取人性命。

是有一人,即使雨天出門鞋底也不沾半點泥污,因為此人是乘轎出行,小廝相隨。

是有一人,西璞園內(nèi)不敢聲張的消息也可輕易掌握,爛熟于心,更有足夠的殺人動機。降尊紆貴親自浣衣,許是為了洗去衣上的火藥之味。

沉思一番,駱殊緩緩起身,對眾人說道:“在這若水鎮(zhèn)上,如今咱們進境不容樂觀。我想了想,袁照搜劍的提議或可取,但我們需要人手。袁照,你跑一趟,去靖州府的衛(wèi)所調(diào)一旗兵士過來,騎我的馬?!?/p>

眾人都有些愣神,不知駱殊為何忽然說下這話。

駱殊又說:“讓他們佩上刀。東廠不可能讓御馬監(jiān)掌司單獨前來,李廷楨一人不夠,肯定還備了更多人手,而且隱匿在暗處。一連死了三人,他們不會善罷甘休。袁照,你在路上這幾日,我們會加緊查探,揪出‘鬼刀跟‘無明火,等你人手一到,立時圍剿殺之!”

想了想,駱殊又補充道:“讓他們也備上弓箭!”

袁照登時起身,長身作輯,領(lǐng)命便要離開。緹衛(wèi)們都了解駱殊的性子,素來眼高于頂,但心思縝密,他認定了一件事,便是真有必要去做??扇绱酥斝∩魑⒌陌才?,向來也未曾有過。既是如此,駱殊定是想到了旁人未曾留意的一節(jié),個中險急,不言而喻??v駱殊不愿言明,袁照也信他。

“不忙,吃過飯再去?!瘪樖鈯A了一筷禾花魚肉到袁照碗里。

袁照又坐回來,一頓飯吃得也沒了滋味。草草吃完,簡單收拾一下,袁照便縱馬去了。店里陷入死一樣的沉寂。許久,盧定邊開了口:“大人要求得這樣急,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駱殊只閉目養(yǎng)神,卻也不答。眾人有些憊懶,卻也曉得輕重。這個年輕的上司雖有些桀驁,可這些年來從未犯過錯誤,的確信得過。

駱殊忽然睜眼,抄起箜篌遠遠擲了出去,一臉警惕。然而過了半晌,卻沒見什么動靜。劉文厚忽然明白過來:“大人這是懷疑沅純?”

“敵人該已知悉我們的存在,往后日子不好過了。”片刻之后,駱殊才緩緩說道。

“敵人?”盧定邊問。

“‘鬼刀、‘無明火,還有東廠?!?/p>

起風(fēng)了,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駱殊忽然打破了沉默:“定邊,抱歉,摔了你的箜篌。我會找人修好給你?!?h3>四

“沒人進店?”駱殊方晨練過,舀水洗凈身子,正站在后院,長發(fā)未束,松散地挽在跟前,只搭了件素白貼里,還袒著胸脯。

楊文絡(luò)作了一輯:“是。小人連夜審過香林水筑的人,從掌柜到賬房到幫工,都說入夜之后無人投店,也莫得人進來。”

“這倒奇了,竟是我想錯了?”駱殊拖來板凳坐下,撈水淋在石上,細細磨一口繡春刀,一面思量:若是店員所言皆屬實,那殺人者只能是藏匿在店員之中,如此店員所言又不可盡信。

楊文絡(luò)躊躇良久,又道:“有件事我也想告知大人,死了個鐵匠?!?/p>

“鐵匠?”駱殊拭干刀上水漬,上油,入鞘。

“是,鐵匠白阿生住在鎮(zhèn)子邊上。因住得偏僻,沒人聽見什么動靜。今早天將光亮的時候,巡夜的更夫才發(fā)現(xiàn)有異,報與我知道。雖只是個尋常鐵匠,但我想如今不是尋常時候,死人不是尋常事情,便來告知大人?!?/p>

駱殊一道聽著,一道在院子里打著轉(zhuǎn),口里叼著簪子,還一道綰著自己的發(fā)髻。話說完,駱殊也收拾得當(dāng),舀得一瓢涼水都喝盡了,方才得暇道:“走!”

豈料等著他們的竟是一具通身燒焦的尸體,每一寸皮肉都泛著黑紅,鐵匠鋪里彌漫著濃郁的焦臭。楊文絡(luò)進得里間便開始嘔吐,盧定邊在詔獄見慣了,劉文厚、裴沖都上過戰(zhàn)場,故皆面色如常。倒是駱殊,面色鐵青地立在一旁,幾欲作嘔,卻強行忍住。盧定邊打開所有門窗,散掉這一屋的腥臭。

楊文絡(luò)終是緩了過來,打水洗漱后走上前,冷聲道:“敗野!”

“敗野?”劉文厚問。

“這該也是‘無明火所為,此人有兩種火器,一種使人炸傷,一種叫‘?dāng)∫?,則是將人活活燒死。不過此人慣用的是前一種,將人活活燒死的法子太損陰德,只有在對付窮兇極惡之人時才會使用,十分少有?!?/p>

“你如何知道這第二般火器的名字?”駱殊開口。

“這是鄉(xiāng)人給取的,至于前頭一種,我也不曉得叫個什么。好些年前,外鄉(xiāng)有個潑皮看上了本鎮(zhèn)一個貌美的姑娘,日夜惦記不得。后來潑皮投得山寨落草,摸爬滾打得了些地位,又回到鎮(zhèn)上。彼時姑娘已為人婦,有了身子。潑皮看得眼熱,引人殺其一家,將姑娘擄到山上,迫她騎馬引產(chǎn),后供其泄欲之用。沒多久,姑娘便受勞死去了。官府懼那賊寨勢大,又因全家死去,無人報案,也無法立案,只得不了了之。誰料數(shù)日之后,出城取竹的人發(fā)現(xiàn)潑皮死在鎮(zhèn)子外的草坡上,渾身焦黑,連著周遭一片秋日的野草都燒盡了。在場有好事者取‘燒敗野草之意,將這陰損的殺器叫作個‘?dāng)∫?,故老相傳,這名字便留了下來?!?/p>

劉文厚聽得一陣唏噓,盧定邊卻蹲到尸體身旁,看了幾番,又捻起皮屑嗅了嗅,道:“是磷火,看來這‘?dāng)∫笆前琢姿??!?/p>

“城外草坡方向有竹林嗎?”駱殊忽然開口。

楊文絡(luò)不知駱殊為何有這一問,回憶了一番,才道:“水竹不喜烈日暴曬,多生在水邊山陰處,那干草坡在山南向陽的一面,兩者該不在一處。”

駱殊點點頭,不再言語。

劉文厚問道:“這鐵匠又做了什么傷天害理之事嗎?”

楊文絡(luò)想了想,說:“該是沒有。鐵匠手藝精湛,價錢也公道,為鄉(xiāng)民稱頌,鎮(zhèn)上人人都以能擁有一口‘白家刀為傲,故生意不絕,農(nóng)忙前更是門庭若市。不知為何死于非命,還死得如此慘烈?!?/p>

“那這‘無明火,是在濫殺無辜了?”駱殊皺起眉頭。

楊文絡(luò)不知如何作答,盧定邊忽然道:“這鐵匠是死后再被燒的。”

眾人吃了一驚,都疑惑不解。鐵匠橫死已是端的離奇,殺人焚尸,卻又為何?

駱殊像是想起什么,道:“文厚、定邊,你們搜搜這間鋪子,看有沒有賬簿一類的物件?!?/p>

兩人領(lǐng)命去了,查點一番,卻是一無所獲。劉文厚奇道:“莫說賬簿沒有,錢銀沒有,鐵胚、火鉗、錘頭都沒有,連爐子都不在這鋪子里。”

“這是一出毀尸滅跡?!瘪樖庥窒肓讼?,忽然叫道,“定邊,查那死者是否穿了衣服?!?/p>

盧定邊道:“穿了,可是從布料殘留來看,應(yīng)是一條曳撒或直裰類的長衫,不似尋常鄉(xiāng)民穿的短打?!?/p>

“這鐵匠,許是沒死?!瘪樖庖Я搜?,一字一頓道。

楊文絡(luò)一拱手:“閉城令仍起作用,鐵匠若是沒死,該還在鎮(zhèn)上?!?/p>

劉文厚道:“端的怪異?!疅o明火何故來這一出?咱們的注意力根本就沒落到鐵匠身上,何苦多此一舉?”

“會不會跟劍有關(guān)?”裴沖忽然開口。

眾人略微一愣,先是李廷楨丟了長劍,接著又死了鐵匠,兩者之間似是有什么聯(lián)系。靜了片刻,駱殊道:“文絡(luò),叫仵作來好好查驗這副尸體,鎮(zhèn)子的關(guān)隘照舊守好。咱們先回去。 ”

眾人回了客棧,駱殊解了佩刀,獨自出門,走到當(dāng)日遇著徐昔的街巷。徐昔沒擺鋪子,駱殊一路走下去,循著楊文絡(luò)給的地址找著徐昔的家。房子在山腳下,小竹樓,前面接個小院落,頗不起眼,像嵌進那山里。駱殊拾級而上,堆向柴扉的青石板上積了陳年的青苔,滑膩濕軟。駱殊正往院子里相著,忽聞身后有人喚道:“朱公子,你好!”

駱殊回頭,老人背了一大捆竹子,正站在階下。駱殊吃了一驚,這一捆竹子少說也有兩百斤,老人背著,面色如常,甚至還能出聲招呼。駱殊自問可以做到,但也難如此舉重若輕,何況老人一把年紀,實非易事。駱殊回了一禮:“徐老丈,你好。”

“朱公子怎有工夫駕臨寒舍?”老人說著,也走上臺階。

“怎不見徐老丈上街擺攤了?”駱殊說著話,注意力全在老人腳下。他深知石板濕滑,行走不易,卻不見老人步履有異。

“今日憊懶了,偷閑一回。”老人開了柴扉,引駱殊入得院子,將竹捆卸下,身子一擰,靠在大水缸子旁。這一番動作,駱殊都看在眼里。徐昔開了屋門,領(lǐng)駱殊進去。一進門,濕氣揉著竹篾的清香撲面而來。

“我聽文絡(luò)說起,手藝人都是好天做活兒,雨天取竹。今日難得清爽,老丈不去擺攤也罷了,怎也不在家做活兒,倒去取竹了?”駱殊問起。

“好天做工,是講究個心氣平和??刹幌肴死狭穗s念卻繁了,手看心,心浮氣躁,拿不住竹子?!崩先艘坏揽嘈?,一道往屋里走。屋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竹籃竹簍。屋子不大,正中的樓板被拆了去,成了個天井,看得見下頭還有一層。井的正中橫了兩道椽子,掛一串臘肉、香腸之類的吃食,垂了下去。

“屋里濕潮,公子若不介意,咱們下樓去烤烤火?”徐昔招呼道。

“再好不過。”駱殊謝了謝。

屋角的木梯上下都通,下得樓,老人走到天井下,掀開地上鋪著的油布,見了底下的火塘?;鹛翆嵲诤唵?,便是四塊條石圍著個淺坑??永锸菬M的火灰,坑旁放了三四枚壇子,想是釀了酸菜。老人拾來一垛干草點著,丟了塘里當(dāng)是引火,又把一圈曬干的樹蔸攛進火里,最后碼了幾根硬柴圍著火,便在火塘旁的板凳上坐下,比了個請字:“朱公子,家里邋遢,不要見怪?!?/p>

駱殊在對面坐下,見火勢旺了起來,樹蔸在火里必剝作響,屋里的潮氣也祛了些?;鹛琳戏奖闶桥D肉、香腸,實是多得嚇人,一塊塊都作麻繩系著,或堆或掛在一桿木板上。煙熏得臘肉溢出些肥油來,滴在火塘里,于是火越燒越響。

“徐老丈是一人住著嗎?”

徐昔愣了一下,道:“確是如此,老來鰥寡,不值一提。”

“一個人熏了這么多肉,吃得盡嗎?”駱殊笑問。

“公子有所不知,肉這么熏了能放許久。小老兒年紀大了,打獵也力不從心了,趁著能動彈起來,就一次多打些。再說時不時也可以叫文絡(luò)來吃飯不是?”

駱殊應(yīng)了一聲,又抬頭看那肉,這一細看才發(fā)現(xiàn)掛肉的木板上繞了細鐵線,懸在上層的兩根木椽上。鐵線極細,不借著火光跟煙氣絕難看清,細若發(fā)絲,還頗能承重,顯是上佳的手藝活兒。

“公子吃酒還是吃茶?”

駱殊回過神,想了想,道:“吃茶吧,清爽些。

“得了,上面院子里有缸子接了春雨,小老兒去舀些下來煎茶吃。”

“春水煎茶,老丈雅興?!?/p>

“公子稍坐?!毙煳粽f著,背著手去了。

駱殊站起身來,在屋里踱著步。屋角放著幾個大壇子,駱殊走到左近往里一相,竟又是腌著的野豬肉,顯是新殺不久,還有點點血花漂在料酒上,綴在陳皮和八角之間。這倒奇了,火塘上熏著的豬肉成色也新,還未硬黑油膩,徐昔一個老人家,屯下這么多肉做什么?又是最近才做的?

聽得頭頂上腳步響起,駱殊又坐回凳子上。老人提著陶壺走下來,抄起一旁的火鉗,銜了一黑鐵架子杵進火里,又把長柄陶壺擱在鐵架上,陶壺的胚早被燒得焦黑。

“老丈,這掛肉的鐵絲是鎮(zhèn)上白鐵匠的手筆嗎?”

徐昔正待坐下,聞言慢了一拍,才說:“朱公子竟認得老白?是他的東西,老白手藝好,信得過?!?/p>

“老丈可曉得,鐵匠白阿生昨晚被燒死了。”

“哦,竟有這事?”老人顯然吃了一驚,“兇手抓到了嗎?老白是個好人,兇手真該千刀萬剮?!?/p>

“文絡(luò)與我說起,鐵匠該是死在那‘無明火手里,老丈可曉得這名字?”

徐昔擺了擺手:“苦也,如此定是抓他不到了?!?/p>

駱殊正要追問,徐昔開口道:“公子此番前來,便是為何?”

“小子一來是也憂心老丈安危,特來瞧瞧。二來嘛,”駱殊說著,從褡褳里摸出盒子打開,“也是想請老丈修一修這張箜篌。”

不知火光跳躍還是什么原因,老人接過箜篌的那一刻,駱殊見到他眼中似有異光閃動。異光頃刻不見,老人就著火光細細地看,櫸木般的指頭捧了箜篌,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鸸庹樟亮饲偕系拿恳坏兰y理,照出琴木上細潤的包漿,也照出琴箱上那道的裂痕。

“怎生弄的?”徐昔問。

“失手摔著了。以老丈的本事,定能修好?!?/p>

老人擺了擺手:“現(xiàn)今不成啦,手不在勁上?!?/p>

“修不成,老丈可能依這琴弦重做一張?小子定不會差了錢的?!?/p>

“也不成?!?/p>

“做得出陀螺香囊的人,竟制不了一張箜篌?”

“方才也說了,近日心思亂了,雜念太多,拿不起手藝。”

駱殊再要追問,壺里的茶水沸了出來,壓得火勢有些萎靡。老人把箜篌裝回盒子里交還給駱殊,道:“小老兒去給朱公子斟茶?!?/p>

駱殊接過粗陶的茶杯,望著里頭縹青的茶湯,不做聲。茶葉雖廉,但雨水煮過,茶香端的輕盈。駱殊透過蒸騰的水氣看火光,透過火光看老人的臉,臉上溝壑縱橫。兩人默然相對,等著茶水涼。

“老丈神鬼手藝,可惜了?!?/p>

一直等到茶水涼透,都沒人喝上一口,任由這茶香飄蕩,透過天井潦進屋子里,鍍在竹篾中,點在臘肉上。

硬柴很耐燒,此時也頹了下來。也許是沾了茶水,也許是過了太久。

“公子可留下用飯?”

“這回不了?!?/p>

“恕不遠送?!?/p>

“希望還有機會,再次叨擾?!?/p>

駱殊回了客棧,已是暮色四合。他細細想了經(jīng)歷的一切,有些懊悔為了隱藏身份,沒有帶上繡春刀。他的思緒濾過所見的每一個細節(jié),覺出許多不對勁的地方,可一時也理不清思緒。

正待細想,楊文絡(luò)忽地踉蹌?chuàng)溥M門來,一臉驚慌無措,伏倒在駱殊身前:“大人,壞了!城外發(fā)現(xiàn)了袁大人的……”

“說下去!”駱殊厲聲喝道。

“城外發(fā)現(xiàn)了袁大人的尸體,十個指甲都被剝了去,指尖都扎著針,渾身沒有一塊好地方。守那邊關(guān)隘的兄弟們也都死了!”

駱殊奪門而出。

裴沖獨坐在一條柳木凳上,看著門外的雨愈發(fā)大了起來。店家煮了一碗面,淋上澆頭,又篩了兩角薄酒,一道端上來。裴沖不言語,也沒動作,還是怔怔地望著外頭的雨。面擺得有些涼了,裴沖才像陡然醒覺,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聲音極大,似是要壓過簌簌的雨聲。

面吃得盡了,還留了澆頭上幾片肉,裴沖就著這幾片肉,一杯一杯地喝著酒,全然沒有獨酌的意趣,倒似急著辦完什么事。

“吃面下酒,還是第一次見?!瘪樖鈴臉巧舷聛?,換上了久未上身的飛魚服,外罩一件漆黑的大氅。他的身后站了一個陌生面孔,也是黑色大氅,曳撒,只是胸前少了飛魚補子。

“袁照死了,我心里不好過,聽說喝酒管用?!?/p>

“那為何吃面?”

“師父教導(dǎo),不許空腹喝酒。習(xí)武之人要按時吃飯,作息一亂,反應(yīng)就慢?!?/p>

“再篩半斤竹釀,切一盤豬頭肉,一盤炸酥的鴨皮,撕一盤瀝水蒸熟的咸魚肉,炒一盤花生?!瘪樖庠谂釠_身旁坐下,“我請你的?!?/p>

酒食端了上來,裴沖卻照舊喝著自己的酒,也不做聲。

“你是在怪我?”駱殊問。

“別的我不懂。袁照功夫差,你該派我去,不是他。”

“白天出殯,文厚跟袁照同出羽林右衛(wèi),哭得最兇,定邊也難過得緊,我以為你不會太上心的?!?/p>

“我不懂出殯該是怎樣的反應(yīng)?!?/p>

“也怪我,我以為東廠的人已經(jīng)在鎮(zhèn)子上了,一直著手誘他們出來,誰承想竟分了兩批,第二批昨夜才入城。”駱殊攥緊了拳頭。

“便是如此,咱家確是昨夜才入得城里?!庇腥藫粽贫?,立于門外,近侍為他撐傘。說話之人白面無須,細長的眉眼舒展開來,與近侍一道邁過門檻,身后數(shù)十人也都跟著入得店來。

“陳牧青,你連我也要殺?”駱殊頭也未抬。

“駱大人這是什么話?咱家是來與駱大人合作的?!蹦凶有Φ馈?/p>

“合作?”駱殊冷笑,“殺了袁照,來談合作?”

“我們折了四個人,駱大人這邊若是個個都活得好好的,回京之后怕也不好交代?!标惸燎嗦砸惶裘迹霸奂易R趣,特意幫大人一把?!?/p>

“四個人?”

“大人還跟咱家裝糊涂呢?御馬監(jiān)掌司郭繡、御馬監(jiān)領(lǐng)班童貫、護衛(wèi)李廷楨,皆是死于歹人之手。至于掌刑百戶韓時春,就不必咱家多說了吧?!?/p>

“若是我不答應(yīng)呢?”

“咱家還沒說合作什么呢,駱大人何必如此著急?‘鬼刀一事牽扯甚多,不容有失,廠公怪罪下來,咱們都是個死。若是事情辦成了,廠公的賞賜也是你我一世受用不盡的?!?/p>

“不答應(yīng)。”

“那便只有動手了?”陳牧青狷然一笑,身后數(shù)十名從者散了開來,將這一桌吃酒的錦衣衛(wèi)圍在當(dāng)中。

駱殊長身而起,好整以暇:“我沒意見?!?/p>

陳牧青恨聲道:“‘岫玉裴沖,‘雙手刀駱殊,都是錦衣衛(wèi)叫得上名號的高手,可今晚也難能討了好處!”

駱殊眼神掠過陳牧青身后的一眾從者,清一色持七尺長槍,皆非易與之輩,笑道:“韓時春的騎槍營全來了?倒是好大陣仗。”

陳牧青悠哉道:“殺。”一名從者挺槍而出,銀芒直取駱殊眉心。

駱殊喚了聲:“慶之。”他身后的男子揉身上前,抖開漆黑的大氅,露出覆蓋左臂的紋銀重甲和右手握著的渾鐵太師鞭。男子搶到槍鋒之前,左臂騰空一突,翻身揮出,厚重的臂甲砸在槍頭三寸之處。男子順勢轉(zhuǎn)體,螺旋勁發(fā),揚鞭掃出一道弧光,直抽在從者脖頸根部。第二人緊接著出槍,男子偏身一讓,臂甲夾住槍頭,長鞭順勢一橫,重拍在對手顎下。轉(zhuǎn)瞬間,兩人先后伏地,幾是同時斷氣。

“破槍術(shù)!”陳牧青變色道。

“駱家,駱慶之?!蹦凶拥煌鲁隹跉?,看著一眾持槍武士,像看一群死人。

“我們離開黔陽之時,慶之也從永州本家動身,一個時辰前剛抵達若水鎮(zhèn)?!瘪樖庹f。

“駱家早有準備對付騎槍營!”陳牧青心思疾轉(zhuǎn)。

“叫了慶之來是為制衡韓時春,不想那廝不中用,死在‘鬼刀手上。既來了,莫要浪費?!瘪樖獾坏馈?/p>

“你早便有意殺韓時春。”陳牧青眸子拉得狹長。

裴沖站起身:“我更有意殺你?!?/p>

話音一落,三桿長槍貫入裴沖近前。裴沖運臂一抬,翻起長桌撞進槍花里,三槍收勢不住,直扎在柳木桌板上。裴沖腰眼發(fā)力,擰身彈腿踹在桌板上,持槍者們吃不住這般大力,隨著長桌向后疾退。裴沖身形一晃,繞過長桌便撞進一人懷里,交手上拔,剪在頜上,那人頸骨斷裂,被掀翻在地。兩側(cè)的從者棄了長槍,拔刀來搶裴沖。裴沖身形一矮,揚手扣住一人脈門,接過脫手長刀,隨刀而走掠出一圈完整的刀弧,兩人血濺當(dāng)場。

陳牧青啐了一口。他本以為駱慶之出手那一掀一打已是極速,誰料裴沖的身法更是疾若鬼魅。他這才想起裴沖的另一個名號,“京中白打無雙”,當(dāng)真所言非虛。

更多的武士擁了上來,駱慶之如一柄刺入人群的利刃,一揭、一打,一剪、一鞭,簡單到了極點,也凌厲到了極點,無人是他手下一合之將。裴沖不會破槍之術(shù),但他身法太快,瞬息間欺到對手身前,長槍反成了累贅。

駱殊揚手擲出兩道寒光:“你的出岫云。裴沖,下死手。”

裴沖接得兵器入手,是一對點鋼浮萍拐。裴沖按下機栝,旋身一轉(zhuǎn),點點寒芒激射而去,周遭圍上的武士盡數(shù)撲倒在地上。

“叢云出岫!”駱殊擊節(jié)贊道。

幸免于難的武士即刻反應(yīng)過來,沉槍低刺去攻裴沖下路。裴沖順著槍桿游身上前,抬肘一撩,銀拐劈中武士耳側(cè)。兩名武士夾近身來,無人看清裴沖的動作,只一殘影過后,雙拐一前一后分別頓入兩人的下頜和眉心。挑、架、掛、纏、撥、打,裴沖面色如常,就這樣平靜地推著人群向陳牧青靠近。

陳牧青再顧不得斯文,瞪眼怒吼:“一起上!莫給他們換氣時間!”

其余的從者也顧不得槍武士的矜持,棄槍拔刀一擁而上。雨勢愈來愈兇,風(fēng)絞得雨珠跳濺入堂,也絞得燈火撲朔下滿地的刀光。數(shù)日之前,也是雨夜,也是在這間客棧里,曾有人唱《俠客行》。

忽有一物驚了春雨,破風(fēng)射入堂內(nèi),裴沖近旁一人應(yīng)聲倒地,檀中處釘了一柄漆黑短錐,直沒入柄。

“寸臏。”駱殊展顏笑道。這九寸短錐,精鐵鍛造,淬以鎢鋼,可破甲裂骨而分毫不損,在詔獄刑具中常用來削臏碎踝,故得名“寸臏”。

陳牧青顯然聽過“寸臏”之名,勃然色變:“‘陳尸候盧定邊!駱殊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總旗,怎的盧定邊和裴沖皆為你效命?”

緊接著又是一道奪目銀光激射而來,兩柄三寸爛銀錐似雀舌報春,破空之時如有鶴唳之聲。又是兩人撲倒在地。

“白雀?!瘪樖饨又畛鲥F名,他著實欣賞盧定邊的作風(fēng)。裴沖白打無雙不錯,但總不愿下死手。盧定邊則不同,無論行刑還是動武,都是如此干脆利落,毫不留情。他貼身攜著錐、鉆、刀、劍、鏢各八枚,既是刑具,亦是兵刃。每每出手必有斬獲,分毫不差,哪怕殺人,也精細得像雕琢一件工藝品。

一枚四寸鋼鉆乘風(fēng)而入,碰著幾個武士,皆是滾地哀嚎。鉆尖隱有綠意,顯是喂了劇毒。

“翠頭?!瘪樖饫^續(xù)念著。

八寸雷公鉆撞得進來,竟磕斷了武士格擋的長刀。

“咬鐵?!?/p>

漢八方袖珍短劍刺入,刃清如水,卻有驚雷之威。

“重泉。”

“魁影?!?/p>

“裁魂?!?/p>

“點青?!?/p>

“寒若。”

陳牧青慘然大喝:“攔住他!”

屋內(nèi)的武士不為所動,門外忽有瓦片碎落之聲。六七條黑影自檐上躍下,急促的呼吸噴出,在冷雨中凝成水霧,白霧繚繞間,竟有幾分像了宵夜攤子前煮湯的熱氣。門口長街的中央,靜靜立著一個枯瘦的男人,不披蓑,不戴笠,飛魚補子被雨水濕透,竟似入得潭水的螭龍。盧定邊。

黑影們?nèi)玢暶兑剐校娜槐平?,同時出刀,清一色的雁翎長刀。盧定邊無聲地笑了笑,解下腰間的索鏈,從貼身皮套中取出一枚咬鐵,搭扣在鏈子末端,隨后凜然擲出。咬鐵帶著鐵索在雨幕中畫出筆直的長線,洞穿了一名武士的喉嚨。盧定邊猝然發(fā)力,腕子一抖,索鏈如老龍長吟,甩動雨水成優(yōu)雅的弧線,鞭打在左右武士的肩頭。定邊猛地收索,如探驪取珠,咬鐵彈回,他并不著手去接,只一個轉(zhuǎn)身,抬腳精準地踢中那枚兇器,寒芒一斂,又取一條性命。余下武士已成合圍之勢,揮刀挺入殺陣。定邊立在陣心,左突右搡,沉重的咬鐵隨之上下翻飛,如還巢鵲鳥,竟逼得一圈武士近不得身。

雨越下越沉,竟下得這夜色有些泛光。雨中纏斗的武士們沒有一人出聲,因為出聲便會亂了呼吸,力道續(xù)接不上。

武士們顯是訓(xùn)練有素,攻守之間無比默契,他們同時覷見了盧定邊動作中的一個破綻,和身撲上,長刀相加??煽罩兄涣袅艘坏榔\浀蔫F索,緩緩墜落下來。領(lǐng)頭的武士若有所感,緊地向下一瞥,盧定邊已然矮身欺上跟前,手里多了兩柄裁魂短刀。盧定邊一橫一畫,如凌空寫了個“乙”字,頭領(lǐng)的喉間多了一道纖細的血痕。駱殊并不知道,私下里盧定邊跟裴沖討教過拳腳,作為鈍器的雙拐是為了收住裴沖過強的戾氣,但盧定邊并不在乎,他換了短刀作武器,只為殺人。

“御馬監(jiān)的增援怎么還不來?”陳牧青再沉不住氣,低聲問先前撐傘那近侍。

近侍卻端的沉著,作了一輯:“回稟大人,御馬監(jiān)的人已包圍了這條街,按說該趕過來了,不知有何變故。”

駱殊緩緩走向說話的兩人,陳牧青驚得直后退。同為東廠掌刑百戶,但陳牧青卻沒有韓時春那一身好本事,此刻只得仰仗身旁這近侍。自入得屋里,撇開紙傘后,近侍的雙手就一直納在大氅里。見駱殊走來,近侍踏前一步,抖開大氅,手里多了一柄四尺長劍,劍身溶溶流水紋,顯是折鐵鍛鑄的好劍。

近侍端劍而前,自先吐納一口,道:“童海川,領(lǐng)教大人高招?!?/p>

駱殊皺了眉,盯著那口長劍,默然不語。明代以降,武學(xué)式微,古代武術(shù)盡數(shù)佚失,尤以劍術(shù)為最。如今朝中軍中皆好刀槍,劍法落了武舞一路。大明百年來,真正的劍術(shù)高手唯有軍中俞大猷同武當(dāng)張松溪。俞大猷游歷荊楚,得傳古代長劍術(shù),重于實戰(zhàn);張松溪則是以內(nèi)家拳術(shù)證劍,拳劍無雙,意在劍道。李廷楨的劍術(shù)也是從了俞大猷一脈,已然不弱。眼前此人亦使長劍,更是劍長四尺,駱殊看這一端一托的架勢,知道對手容不得小覷。

“東廠倒也養(yǎng)了些人?!瘪樖庠捳f得輕佻,心下卻絲毫不敢托大,沉腰側(cè)身,緩緩拔出繡春長刀。

童海川率先打破了對峙,挺劍而前,駱殊放空側(cè)身,誘劍深入,橫刀一揭,剪步上前,自下而上撩起一刀,有如輕雷穿云。童海川換步跳開,駱殊緊追而上,拗步開他右邊門戶,跟刀挑作個朝天刀勢。童海川擰身避讓,駱殊借勢落刀劈下,刀攜撥山撼岳之威。童海川抽劍而過,反剪而上,使了個喜鵲過枝,抬劍脊撞他刀刃。刀劍相擊,兩人皆被反震彈開幾步。

“辛酉刀法!”童海川贊道。

“荊楚長劍?!瘪樖鈸Q雙手持柄,抱刀懷中。

駱殊爆喝一聲,探刀斜削入去。童海川持得長劍上剃下滾,奇襲分駱殊左右門戶,一揭一打俱有千鈞之威。駱殊拏刀迎上,刀光相接,不絕不停。童海川繞劍而戰(zhàn),遍身著力,步步守成。駱殊換雙手持刀后,刀勢剛猛無儔。童海川卻是力在他前,柔乘在后,打殺高低左右相接,手動足進參差互就。駱殊出刀雖勁,仍是留了三分,依著氣息綿長將刀勢逼得水潑不進。童海川攻停有度,進退皆有章法,動靜拿捏精準,身影圍作一圈,將駱殊的刀勢束在里頭。此消彼長之間,兩人竟斗了個難舍難分。

陳牧青悄立一旁,看得膽戰(zhàn)心驚。忽見駱殊背朝了自己,一時計較,拔刀劈向駱殊背脊。不想這貫注全力的一刀只劈到半路,持刀者便身形一歪,撲倒在地。再看去,只見陳牧青右邊小腿上生生釘了一柄寸臏,他抬起頭,盧定邊已經(jīng)解決了長街上的持刀武士,悄然入得堂內(nèi)。陳牧青待要掙扎起身,卻發(fā)現(xiàn)一掙之間劇痛無比,竟是動彈不得分毫。原來盧定邊久在詔獄,對人體的構(gòu)造了如指掌,這一錐,直釘在陳牧青兩道脛骨之間,稍一動彈便引得肉撕骨裂。

陳牧青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童海川聽得耳中,氣息一亂,不免露了個破綻。破綻稍縱即逝,可纏斗中的駱殊覷得真切,借著轉(zhuǎn)身,暴起一記丁字回殺,將方才回轉(zhuǎn)蓄下的氣力一并劈出,再不留勁,刀出如虹,童海川的頭顱滾落刀下。

駱殊拄刀而立,幾番吐納來調(diào)整氣息。裴沖擰斷最后一個人的腦袋,跟駱慶之一道走了過來,兩人皆負輕傷,所幸無甚大礙。

“留陳牧青一條命,我有話要問他。”駱殊對站在陳牧青近前的盧定邊道,“綁他起來?!?/p>

“直娘賊,端的好劍。”駱殊丟開手中已卷刃崩口的繡春刀,領(lǐng)著裴沖和駱慶之向門外走去。盧定邊抖開沾滿鮮血的鐵索,將陳牧青綁起,口中塞了麻核,又草草包扎了自個兒腿上的刀傷,便跟出門外。四人站在雨里,聽著長街兩頭的喊殺聲漸停。不多時,長街的一頭蹣跚走來一個人影,走得近了,是浴血的劉文厚,一身的飛魚服被血漬染透,任這滂沱大雨都沖刷不凈。他手里兩口羽林軍刀盡是崩口。有一把是袁照留下的。

“這頭的賊人都殺盡了?!眲⑽暮駟≈ぷ拥馈?/p>

“做得好。定邊,扶文厚回去休息?!瘪樖庹f。

眾人再看向另一邊,喊殺聲也停息了,卻沒人回來,知道出事了。三人疾行而去,看見了躺在血泊中的楊文絡(luò)。駱殊伸手探了探,已斷了氣。駱殊抬頭望向前頭,街頭的輪廓在暴雨中已看不分明。

“追!”他說。

裴沖撿了地上的刀,銜著駱慶之的步子沖向長街的盡頭。駱殊蹲在雨里,看著渾身都是刀口的楊文絡(luò),看了許久,都不做聲。聽銀槍也斷了,撇在一邊。

楊文絡(luò)武功不在劉文厚之下,但少了廝殺經(jīng)驗,與高手捉對過招或能打得有來有回,但面臨群戰(zhàn)還是力有不逮。這點駱殊沒有想到,也許沒有去想。

“殺盡了?!卑腱南愫螅釠_跟駱慶之趕了回來。

駱殊點了點頭,站起身,三人一道走入雨幕中。

“湘西這地方,還真是濕啊?!瘪樖庹f。

盧定邊斬來木材,綁定了個刑架,將陳牧青剝了衣裳,制住手腳,束于架上,把這間客棧廂房作了個臨時詔獄。駱殊換了一身直裰,坐在一邊,緩緩喝茶。

“駱殊,要殺便殺,給個痛快的?!标惸燎嗪莺葸艘豢?。

駱殊吹了吹滾熱的茶湯,輕呷了一口,唾出一片茶葉:“陳大人,您看‘陳尸候都站在這里了,還想要個痛快的?”

“你,”駱殊盯著陳牧青,一字一頓道,“憑什么?”

陳牧青狠狠打了個哆嗦,“陳尸候”盧定邊,不殺人的本事比殺人的本事還絕,凡對詔獄有所耳聞之人,無不知曉這“陳尸候”的名號。

“先給陳大人彈一套琵琶?!瘪樖獾?。

聽得“彈琵琶”這一說,陳牧青登時面無人色。盧定邊領(lǐng)了命,抽出兩柄裁魂短刀,一道一道割他肋下皮肉,將這根根肋骨作了琵琶弦,尖刀為指,來回彈撥。裁魂刀韌性極佳,壓在肋骨下受屈,稍一松,又彈了回去,陳牧青直受得痛不欲生,只恨不得立時死了。

“定邊手藝很好。”駱殊贊許道。盧定邊手法嫻熟,一送一退,端的輕盈,真是一個輕攏慢捻抹復(fù)挑,薄韌的裁魂刀刃屈伸不斷,吷然有聲,竟真叫他彈出些曲調(diào)。陳牧青凄厲的慘叫哀轉(zhuǎn)久絕,聲若裂帛。相映成趣。

“駱大人,”陳牧青幾是咬碎了銀牙,“有什么您就問吧,我這就說!”

“不忙,先彈完這曲,”駱殊拿起茶盞,迤迤起身,“《霸王卸甲》?!?/p>

話說完,駱殊轉(zhuǎn)身便離去了。

約摸過去半盞茶的工夫,盧定邊走出門來:“他什么都招了?!?/p>

“洗把手,慢慢說?!瘪樖恻c點頭。

盧定邊收拾一番,在駱殊對面坐下:“東廠已經(jīng)查了出來,‘鬼刀便是西璞園頭牌,葉沅純。”

駱殊略有詫異,思忖片刻,又問:“那這葉沅純是什么來頭?”

盧定邊臉色難看至極,吞了一口唾沫,道:“她是,王大臣之女?!?/p>

“你……你說什么?”駱殊驚得落下手中的茶盞,站起身來。

那日因王大臣案,錦衣衛(wèi)整裝出動圍了高閣老的府邸,駱殊便在其列。至今回想起來,都是震懾朝堂的大案。

萬歷元年,男子王大臣偽著內(nèi)侍服,納刃袖中,入乾清宮。后為東廠所獲,自言受內(nèi)閣大學(xué)士高拱指使,舉朝震驚。東廠發(fā)錦衣緹騎圍了高府,欲以此興獄。后禮部尚書楊博同左御史葛守禮從中斡旋,延后大審。時任錦衣衛(wèi)都督朱希孝暗遣緹衛(wèi)入詔獄提王大臣,以高拱家仆雜于人中,王大臣無法分辨。緹衛(wèi)與王大臣說以利害,著其據(jù)實翻供,彼時盧定邊亦在現(xiàn)場。三司會審之日,由葛守禮、朱希孝、楊博、馮保等主事,雷雨大作,王大臣已不能言語。后移交法司,問斬。

結(jié)案之后,仍是滿朝風(fēng)雨。據(jù)傳問審當(dāng)日,是馮保遣人以生漆酒瘏王大臣,使其不能言語。又傳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曾著筆修改獄詞。舉朝盡知張居正、馮保一派,與前首輔高拱有隙,皆以為是張、馮二人陷害高拱,終無果。

王大臣一案,牽扯之多實是難以言喻,即便是深諳養(yǎng)氣功夫的駱殊,聽聞此言仍不免冷汗直流。近十年過去,當(dāng)日震懾朝堂的大案終得以平息。可如今竟冒出個王大臣之女!

“這王大臣,究竟是何人?”駱殊問。

“王大臣,本名王寅,系王守仁謫貴州龍場時所攜家臣之后?!?/p>

“竟是如此?”駱殊吃了一驚,“原來并非傳聞中的戚家軍逃兵嗎?!?/p>

盧定邊點點頭:“據(jù)陳牧青所言,王寅以陽明家臣自居,在貴陽湘邊一代頗有田產(chǎn),也因過于驕矜,招人所怨。當(dāng)年受王守仁剿滅的湘贛匪徒殘黨對此有所耳聞,對付不了王陽明,便盯上了招搖的王寅。匪徒做好偽證,買通官府,狀告王寅,使其下獄,妻子葉氏跟女兒沅純都被賣到了貴陽的妓館。后來妓館周轉(zhuǎn)不當(dāng),里頭的姑娘們便也一道從貴陽轉(zhuǎn)賣進西璞園。之后的經(jīng)歷便與沅純說的所差無幾。葉氏難產(chǎn)死去后,獄中的王寅聽到了消息,悲痛欲絕,失了心智,瘋瘋癲癲,連自己的名字都忘卻了,倒還念念不忘自己陽明家臣的身份,旁人問起來,只念叨‘王和‘臣這兩字,以訛傳訛,便叫了個王大臣?!?/p>

駱殊心思疾轉(zhuǎn),終是一陣脫力,癱坐在椅上:“陳牧青都說了些什么,你據(jù)實陳述吧。”

盧定邊厘清思緒,緩緩道:“馮保怎個找上王寅的,陳牧青品秩太低,也是不知。只說馮保的人找上當(dāng)時已是瘋癲的王寅,許以富貴,教授一番,送進宮中,后面的事我們都曉得了。東廠的人動身趕赴湘西之時,只曉得‘鬼刀是王大臣之女,隨母姓葉,就在西璞園中。至于‘鬼刀便是沅純,是郭繡先一步抵達若水,入西璞園之后才查出的,飛鴿傳書給了陳牧青?!?/p>

“郭繡倒是真辦事了,并非單純?yōu)殒?。”駱殊點點頭。

“想是如此?!北R定邊答道。

“那葉沅純又是如何習(xí)得了一身本事?”

“王寅之妻葉氏,是當(dāng)世一位武學(xué)宗師之妹。王寅身為陽明學(xué)派的后人,心學(xué)沒學(xué)到家,但于陽明先生的易學(xué)造詣倒是得了七八成。宗師年輕時慕陽明先生之名,與王寅探討頗多,兩家就此認識下來。宗師云游四海,得知王家劇變之時一切已成定局。宗師回得湘西,盛怒之下,將涉事的匪徒都殺盡了。待醒悟過來,殺孽已重,宗師自覺行事有違天道,心灰意冷,只盼收手隱退。但葉家姐弟孤苦無依,宗師心有不忍,便留下來授了武功,此后寄情山水,再不入世。”

“當(dāng)世武學(xué)宗師?”駱殊思量一番,在記憶中回想適合的人物。

“葉白懂內(nèi)家拳的套路,難道這位宗師竟是武當(dāng)葉近泉?”駱殊這一驚非同小可。武當(dāng)張松溪,四明內(nèi)家拳創(chuàng)始人,是嘉靖年間江湖第一高手。張真人門下弟子僅三四人,成就最高的當(dāng)屬親傳弟子葉近泉,若沅純師承自葉近泉,那事情當(dāng)真棘手了。

“小人想也只有這個可能了?!?/p>

“陳牧青就說了這些?”

“再多也沒有了。”

沉默良久,駱殊緩緩開口,聲音有些嘶?。骸翱磥砑幢阄覀儾粴㈥惸燎?,他也是要死的?!?/p>

盧定邊緩緩點了點頭:“知道這么多,如何能讓他活?!?/p>

“他現(xiàn)在還活著嗎?”

“還有一口氣,大人不下令,不敢讓他死。”

“定邊,勞你再辛苦一下,”駱殊徐徐起身,便要離去,“從根骨脛骨開始,身上每一根骨頭都敲碎,再放他死?!?/p>

盧定邊領(lǐng)命去了。陳牧青的慘叫聲在屋里回蕩了一夜,百轉(zhuǎn)千回,抑揚頓挫。

“鬼刀師承葉近泉?”裴沖站了起來,“那韓時春倒也死得不虧?!?/p>

劉文厚嘆了口氣:“鬼刀案牽扯竟如此之多,難怪東廠出動這么大陣仗。兩個掌刑百戶,韓時春一手練出的騎槍營,御馬監(jiān)的叢刀衛(wèi)、掌司、領(lǐng)班,都摻和進來了,如今都沒了。”

眾人一陣緘默,都曉得自己卷入了一場巨大且不可逆的爭斗漩渦,這次絕難全身而退。隔了許久,劉文厚又道:“剛剛大人拷問陳牧青的工夫,我接了文絡(luò)遺下的活計。仵作的驗尸結(jié)果出來了,死在鐵匠鋪的那具尸體,是凈過身的?!?/p>

“看來鐵匠當(dāng)真沒死?!瘪樖獾?。

“還有一件事。”劉文厚想了想,“我重問了負責(zé)審訊香林水筑的巡檢,文絡(luò)落了件事情不曾說?!?/p>

駱殊一愣,竟露出一絲泄氣的神色:“說吧?!?/p>

“那晚確沒有外人來投店,但是早些時候店里樓板壞了,曾叫了個木工來修。事情有些難做,弄得晚了,便在柴房留了一宿?!?/p>

“木工叫什么名字?”駱殊臉色有些難看。

“徐昔?!?/p>

駱殊長嘆一聲:“竟當(dāng)真是他?!?/p>

“大人識得此人?”劉文厚有些詫異。

“他便是文絡(luò)的竹編師父。”

劉文厚一驚:“如此說來,楊文絡(luò)他……”

駱殊擺了擺手:“文絡(luò)倒不是細作,他心思單純得很,只以為徐昔偶然卷入此案,不想我們誤傷了他老師。徐昔的真正身份,文絡(luò)一點都不曉得?!?/p>

“真正身份?大人已經(jīng)查出篾匠的身份了?”劉文厚問。

“我想徐昔就是‘無明火?!痹谧挥旭樖庖蝗艘娺^徐昔,其余人聞言都有些茫然。

“我也覺著那木工有些干系,多問了些。”劉文厚道,“巡檢說徐昔是鎮(zhèn)上最好的木竹師傅,據(jù)傳是二十年前從京城回鄉(xiāng)的?!?/p>

“從京城回來的?”駱殊猛然起身,“難不成竟是朝中武官?”

“武官?”劉文厚吃了一驚。

駱殊略一沉吟,還是把去徐昔家中那番經(jīng)歷說了:“徐昔功夫很深。我與他吃茶,實是在對峙。從為我斟茶開始,他便將我渾身的破綻都罩住了。我稍有動作,他立有反應(yīng),隨我而動,處處掣肘,不留余地。當(dāng)時我已察覺徐昔此人不妥,但若即刻發(fā)難,你們可能就得為我收尸了?!?/p>

劉文厚跟裴沖皆是震驚無比,駱殊的身手眾人都清楚,一個老者竟能將他克制到如此地步,實是駭人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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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o薇(2015年3期)2015-12-24 03: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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