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婷
馬爾克斯曾言:“《禮拜二午睡時刻》我認為是我最好的短篇小說?!盵1]然而這篇小說很不容易讀懂,很多同學的初讀感受都是“不知所云”“疑惑重重”。反復咀嚼文本、品讀細節(jié)是閱讀的不二法門,然而小說中密密麻麻的細節(jié)又讓學生如入迷宮如墜云霧?;诖耍P者在教學中引進不同譯本異文對讀,試圖以異文對讀為鑰匙,帶學生開啟文本解讀之門。
馬爾克斯以西班牙語寫作,人民教育出版社《外國小說欣賞》教材中的中文譯本選自《加西亞·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版),譯者署名劉瑛,“劉瑛”是翻譯家劉習良和筍季英夫婦二人的合作筆名。(下文稱該譯本為“舊譯本”)筆者引進與之異文對讀的譯本是這對翻譯家夫婦最新修改的譯本,選自《禮拜二午睡時刻》(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版),譯者署名為劉習良、筍季英。(下文稱該譯本為“新譯本”)[2]
這篇小說總共只有4000多字,在新譯本中,翻譯者共做了137處修改。這些修改必然是翻譯家對原作認真閱讀細致思考后的新認識、新成果,帶領學生仔細比對新舊譯本的異文的過程,也就必然可以成為尋找解讀馬爾克斯這一篇和下一篇的鑰匙的過程。
(一)馬爾克斯的“冰山”
新譯本中對一些名詞統(tǒng)一做了修改:如“杏樹”改為“巴旦杏樹”,“我的獨生子”改為“我唯一的兒子”。巴旦杏是扁桃,和杏不一樣?!蔼毶印弊值渖辖忉尀椤吧奈ㄒ坏膬鹤印保慌懦行W生理解時會側(cè)重于“獨生”而生困惑,修改后用詞更為準確嚴謹。
新譯本中還修改了幾個動詞,仔細品讀,動詞的表意效果就比名詞豐富多了。比如將“母親用手指甲敲了敲紗門”改為“母親用手指甲劃了劃門上的紗”,“敲”改為“劃”,讓人聯(lián)想到經(jīng)典的“推敲之辨”;結(jié)合前文對母女的描寫——“悄悄地走進小鎮(zhèn),盡量不去驚擾別人午睡”,這個“劃”字將母親的謹慎鎮(zhèn)定寫得更為生動傳神。小說的最后將母親“從女孩子手里把鮮花奪了過去”改為“從女孩手里把鮮花拿了過去”,“奪”這個動作略顯粗魯,這個動詞使母親一直努力維系的鎮(zhèn)定自若形象崩塌了一角,改為“拿”之后,堅強果斷堅忍有力的人格又完好無損了。還將“她挽著小女孩的手朝大街走去”改為“她牽著小女孩的手朝大街走去”,這處修改也很見功力,“挽”有種虛弱感,要么是自己虛弱去挽別人,要么是別人虛弱去挽別人,用在剛毅的母親和12歲的女兒間這個動作略顯別扭,而“牽”字母親是動作主導,母親牽著女兒走,再自然不過了,也更凸顯出母親一以貫之的堅忍自強形象。
統(tǒng)觀新舊譯本137處修改,大部分修改都在壓縮字詞。如舊譯文中寫道:“他低下頭,準備填一張表。一邊填表一邊詢問那個女人的姓名、住址等情況,她毫不遲疑地、詳盡準確地做了回答,仿佛是在念一份寫好的材料?!毙伦g文改為:“他低下頭寫字。一邊寫一邊詢問那個女人的身份信息,她毫不遲疑、詳盡準確地做了回答,仿佛是在朗讀文章?!?/p>
修改后語言更簡潔了,透過兩個喻體“念一份寫好的材料”和“朗讀文章”,都可以看到母親“毫不遲疑、詳盡準確”的背后付出的努力,可以想像她花了多少時間在準備這一刻,在來到這個小鎮(zhèn)之前,她說的每一個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曾反復排練過。她的心中除了有黛玉“唯恐被他人恥笑了她去”的自尊自愛,還擁有多么強大的自控力??!而“文章”這個喻體除了更為簡短外,也能包含比“寫好的材料”更多的情感內(nèi)涵。
舊譯文中的對話描寫中共有13處驚嘆號,新譯本中只保留了卡洛斯·森特諾被打死之前喊“哎呦!我的媽!”中的兩處,其余11處均被改為句號。由嘆號到句號,情感被妥帖地隱藏了起來。
記者門多薩曾問馬爾克斯是否承認“《禮拜二午睡時刻》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讀了海明威的《一只被當作禮品的金絲雀》才寫出來的”。馬爾克斯否認了這篇作品對他心靈上和觀念上的影響,但是承認海明威“使我獲取的教益是技巧上的”。[3]馬爾克斯說“海明威是對我的寫作技巧影響最大的人”,“海明威的作品充滿了這種簡單而令人目眩的發(fā)現(xiàn),顯示此時他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他對文學寫作的定義:文學創(chuàng)作猶如冰山,有八分之七的體積在下面支撐,才會扎實?!盵4]
有異文對讀結(jié)果確實可見,馬爾克斯的語言是克制的,他花了很大的力氣去隱藏,隱藏人物的情緒,隱藏自己的觀點。隱藏,首先要存在;隱藏,是為了展現(xiàn)更多。就如畫一頭藏在樹叢中的鹿,首先必須將鹿完完整整細細致致地畫出來,再在外面畫上遮蔽鹿的樹叢,讀者才能夠見林也見鹿,透過密密的樹叢看到鹿的形狀和模樣。而這密密的樹叢,便是馬爾克斯筆下密密麻麻的細節(jié)。在異文對讀中細細品味咀嚼,馬爾克斯所構(gòu)建的水下冰山便會緩緩展現(xiàn)。
(二)細節(jié):花
小說中八次寫到花。新舊譯本差別不大。
(一)舊譯本:小姑娘換了個座位。她把她們隨身帶的東西——一個塑料食品袋和一束用報紙裹著的鮮花——放在靠窗口的座位上。
新譯本:小女孩離開座位,把她們僅有的隨身物件——一個塑料食品袋和一束用報紙包裹著的鮮花——放了上去。
(二)舊譯本:小姑娘脫掉鞋子,然后到衛(wèi)生間去,把那束枯萎的鮮花浸在水里。
新譯本:小女孩脫掉鞋子,然后到衛(wèi)生間去,把那束枯萎的鮮花浸在水里。
(三)新舊譯本同:小女孩用濕漉漉的報紙把鮮花包好
(四)舊譯本:母女倆下了車,走過荒涼的車站,車站地上墁的花磚已經(jīng)被野草擠得開始裂開。
新譯本:母女倆下了車,穿過無人照料的車站,車站地上墁的花磚已經(jīng)被野草擠得開裂。
(五)舊譯本:她們走進一間花香襲人的客廳。
新譯本:她們走進一間溢滿陳腐花香的客廳。
(六)新舊譯本同:桌上有一臺老式的打字機,旁邊放著一瓶花。
(七)舊譯本:女孩子坐在那里,把那束鮮花放在膝蓋上,兩只腳交叉著伸在椅子底下。
新譯本:女孩坐在那里,把那束鮮花放在膝蓋上,兩只腳交叉在長凳底下。
(八)舊譯本:她透過紗門朝大街上看了看,然后從女孩子的手里把鮮花奪過去,就向大門走去。
新譯本:她試著透過紗窗往大街上看,然后從女孩手里把鮮花拿了過去,就向大門走去。
這些“花”可以分為三類:(一)(二)(三)(七)(八)處的鮮花是母女倆帶來上墳用的,(五)(六)處的花是神父辦公室的,(四)處是小鎮(zhèn)地上墁的花磚。
如此簡潔的文本中一個意象反復出現(xiàn)八次,分量不可謂不重。冰山之上是鮮花,冰山之下是什么?
還是以異文對讀為鑰匙吧!文本差異最大的是(五),“花香襲人”和“溢滿陳腐花香”給人的感受可大不相同。花香襲人是因為生命的綻放,陳腐花香則溢出死亡的氣息。神父家曾經(jīng)的鮮花已經(jīng)死亡,花的尸體靜靜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恰隱喻著神父與妹妹乃至小鎮(zhèn)上人們,他們本該鮮活的生命與思想也已經(jīng)昏睡、死亡、腐壞。
再來看母女所帶來的花,每一處都翻譯為“鮮花”(神父家的翻譯為“花”),是鮮花!小女孩特別在意這束鮮花,她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鮮花,將它放在座位上,放在膝蓋上,去衛(wèi)生間浸濕它,用濕漉漉的報紙包好它。在“熱得像個蒸籠”的環(huán)境中,小女孩這么努力保持鮮花的鮮艷,為什么?因為愛!這束有生命的花凝聚著女孩和媽媽對死去親人的深深的愛!為何如此珍重對待,因為這是獻給親人唯一的祭品!她們希望這束花在親人墳前還是鮮艷的。惡劣的環(huán)境讓鮮花迅速枯萎,而小女孩卻要逆天保鮮,正如卡洛斯·森特諾被小鎮(zhèn)上的人視為小偷,但是在媽媽和妹妹心目中他是一個好人,她們對他的愛永不會減損一分一毫。
神父客廳的鮮花是陳腐的,但畢竟還有花。再看看這個鎮(zhèn)上的其他地方。雷薇卡太太家肯定是沒有花的,她“住在一所堆滿東西的房子里”。鎮(zhèn)上有花嗎?(四)的花磚勉強與“花”有關(guān),從功能上講,墁地用磚即可,沒必要“花磚”,既然是“花磚”,肯定是有審美意蘊的。而此處的花磚已經(jīng)被野草擠得開裂,自然的野蠻已經(jīng)將人類的審美驅(qū)逐干凈。新譯本中將該處的“荒涼”一詞換為“無人照料”,意思就更加明顯了。
再看神父客廳的花,客廳是神父妹妹收拾的,花自然也是神父妹妹插的,而神父妹妹也是最早(最多)對母女表達善意的人。小說中間寫“開門的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她對母女已無敵意;到后面她再次出場時“在睡衣外又披了一件黑色上衣”,那么熱的天她還要添衣服,這個反常細節(jié)中應有尊重祭奠之意;最后她說“會把你們曬壞的。等一等,我借你們一把陽傘”,雖然她說話的時候“一動也不動”,似乎意料到母親會拒絕,但這應該是很明顯的善意了。
(三)細節(jié):鑰匙
新舊譯本中區(qū)別最大的一段是神父取出公墓鑰匙時的描寫。
舊譯本:神父又走到柜子跟前。在柜子里釘子上掛著兩把大鑰匙,上面長滿了銹。在小女孩的想象中公墓的鑰匙就是這個樣子;女孩的媽媽在小的時候也這么想過。神父本人大概也曾經(jīng)設想過圣彼得的鑰匙就是這么個樣子。
新譯本:神父又走到柜子跟前。在柜門內(nèi)側(cè)的釘子上掛著兩把大鑰匙,上面長滿了銹。在小女孩的想象中,在女孩媽媽幼時的幻想中,甚至在神父本人也必定有過的想象中,圣彼得的鑰匙就是這個樣子的。
馬爾克斯給了這兩把鑰匙兩個特寫鏡頭:一是描寫“上面長滿了銹”,這一處描寫新舊譯本完全相同;一是寫三人的想象(幻想),這一處描寫新舊譯本有較大區(qū)別。
先看相同之處,“鑰匙長滿了銹”說明鑰匙保管不善很久沒有被使用了。這是公墓的鑰匙,看來這個小鎮(zhèn)上的人對死亡是很漠視的,他們很少會去公墓看望死去的人。而這也正是當時拉丁美洲的普遍狀況:生命沒有絲毫保障,普通民眾對死亡毫不在意。
再看不同之處,三人的想象(幻想)這一長句初讀非常啰嗦,對比之前極簡的語言風格,這一長句絕對意味深長。舊譯本中三個人想象指向不同的方向,很難理解。新譯本中三個人的想象(幻想)指向同一點:圣彼得的鑰匙就是這個樣子的。字面上可以這么理解:小女孩相信圣彼得掌管著鑰匙,女孩媽媽幼時相信過(現(xiàn)在必然是不相信了)圣彼得掌管著鑰匙,神父本人深信不疑圣彼得掌管著鑰匙。
解讀這段話的關(guān)鍵在“圣彼得的鑰匙”。“圣彼得的鑰匙”是基督教世界中非常常見的意象?!妒ソ?jīng)》記載,彼得是耶穌所選十二門徒之首,耶穌把天國鑰匙交給他,“我要把天國的鑰匙給你,凡你在地上所捆綁的,在天上也要捆綁;凡你在地上所釋放的,在天上也要釋放?!盵5]在西方油畫中,基督給了圣彼得兩把大鑰匙,一把是金色的,一把是銀色的。正好對應于文中所描寫的“兩把大鑰匙”。
圣彼得擁有的鑰匙意味著審判權(quán)。鑰匙由神父交給母親,這一安排恰是小說匠心所在?;仡^看小說開始母親出場時,描寫她外貌“穿的衣服像件法袍”,“法袍”“持有鑰匙的人”正是作者賦予母親的身份:審判者!
母親來到這個小鎮(zhèn),本是處于道德弱勢的一方,或者說她難免會接受小鎮(zhèn)人們的道德審判,她應該是一個在道德法庭上作為被告的角色。但是寫到此處角色反轉(zhuǎn),審判權(quán)在誰手中?在母親手里!小說中雷薇卡太太用“恐懼感”和“想象”判處了卡洛斯·森特諾死刑并馬上執(zhí)行,神父也在審判母親:“您從來沒有試過把他引上正道嗎?”然而母親不認為自己是該被審判的罪人,她也不接受小鎮(zhèn)人們對她兒子“該死的小偷”的判決。她用人性的尊嚴來審判這些漠視生命的人。她莊重地告訴神父她兒子的名字(卡洛斯·森特諾的名字出現(xiàn)了四次),告訴神父“他是個非常好的人”。當她走進神父客廳,拿著鑰匙向大門走去的時候,審判者和被審判者的身份顛倒了。
從“鑰匙”這組異文的對讀中,我們讀到這篇小說顯性的主題(母愛)之下更廣闊更深層的主題:有關(guān)人性,有關(guān)社會,有關(guān)審判。而這也是馬爾克斯一貫的創(chuàng)作理念:“理想的小說應是絕對自由的小說,它不但以其政治的和社會的內(nèi)容使讀者憂慮,而且以其深入的現(xiàn)實的力量使讀者不安。如果能夠把現(xiàn)實翻轉(zhuǎn)過來,讓讀者看到另一面的情形,那就更好了。”[6]
(四)稱呼
小說中只有兩個人有名字,一個是殺人的雷薇卡太太,一個是被殺的卡洛斯·森特諾,除此之外,媽媽、妹妹、神父、神父妹妹都沒有名字。在新譯本中把三位女性的稱呼統(tǒng)一了一下,稱媽媽為“女人”,稱妹妹為“女孩”,“神父的妹妹”偶爾也被稱為“女人”。
母親作為主角卻沒有名字,這也許與小說創(chuàng)作緣起有關(guān),《禮拜二午睡時刻》是馬爾克斯在一個荒涼的鎮(zhèn)子上看到一個身穿喪服,打著黑傘的女人領著一個也穿著喪服的小姑娘在火辣辣的驕陽下奔走之后寫成的。但是也因為母親沒有被賦予具體的名字,反而產(chǎn)生了一種抽象的隱喻感。她沒有自己的名字,她是卡洛斯·森特諾的母親,她的兒子是個好人卻受難而死,她也可以是南美大地上所有人的母親。
女性形象的隱喻意義出現(xiàn)在馬爾克斯許多的小說中,女性總是在男子搞亂了的地方建立秩序?!芭砸澡F的手腕維持著人類的秩序,而男子們則一味的以種種狂熱魯莽的行動來闖蕩世界,推動歷史。女性不具備歷史感,而事實上,如果不這樣,他們就不能完成使人類延續(xù)下去的重要使命。”[7]
注釋:
[1][3][7][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門多薩著.林一安譯.番石榴飄香.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32頁.68頁.158頁.
[2][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著.劉習良、筍季英譯.禮拜二午睡時刻.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版.3-13頁.
[4][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談海明威.
[5]新約圣經(jīng)·馬太福音.
[6][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兩百年的孤獨———加西亞·馬爾克斯談創(chuàng)作.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