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孩

賈玲玲發(fā)完今晚最后一個紅包，已經是深夜1點05分了。她穿著睡衣跑到衛(wèi)生間放松了一下，麻利地溜到床上，掀開被子躺了進去。她順手關掉了臺燈，可手機還在亮著，她舉在眼前，迷糊著看了一眼，只見一個叫大貓的人給她留言：親，睡了嗎？實在睡不著，可以再聊會兒，哥陪你。賈玲玲回復道：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晚安。

夜色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你只要進入夢鄉(xiāng)，它一定是溫柔的甜蜜的。賈玲玲今年剛過五十，半年前她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后，心血來潮，建了一個“88-8”同學微信群。這半年來，她幾乎每天都沉浸在與同學的互動中?！?8-8”是簡稱，全稱為北京市東郊中學1988屆初中同學會。這一屆共有8個班，賈玲玲在4班，擔任學習委員。本來，最初賈玲玲只想將他們4班的同學整個微信群，可剛一有這個想法，其他班的幾個同學就來湊熱鬧，說要整就整一個全年級的吧。賈玲玲想，這8個班的同學，都生活在這一地區(qū)，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非要分個清清楚楚，也是很難的。

賈玲玲當群主比當辦事處副主任容易多了。離婚前，賈玲玲在街道辦事處主管民事調解，這工作很具體，但時間上比較有彈性。賈玲玲的性格開朗、大氣，凡事放得開，既可以跟領導開玩笑，也能跟街道里的大老爺們說葷話。社會上把賈玲玲這種人叫吃得開。賈玲玲自己也承認，她是個不怕事大的人。

大貓是賈玲玲他們那一屆的初中同學，跟賈玲玲不在一個班，應該是5班的。不過，他們小學在一個班，賈玲玲是紀律班長，大貓是體育班長，用時興的話說，都屬班子成員。不過，賈玲玲給別人的感覺總是很高傲，這也難怪，誰讓她爸爸是農場的黨委書記呢。

大貓小時候很怕賈玲玲。上體育課時，大貓喊稍息立正齊步走，賈玲玲總是找各種原因不配合，更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她居然耍開了一順腿，把同學們笑得前仰后合。大貓很尷尬，他很想沖過去，照著賈玲玲的雙腿踹上一腳。可那只是一瞬間的念頭，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大貓常想，他為什么怕賈玲玲那么厲害？難道就真的因為她爸爸是農場的干部嗎？

大貓的爸爸在農場的奶牛場是一名擠奶工。一天要上三班，每次要擠10頭牛。時間長了，爸爸的腰有些駝了，雙手腫得像小饅頭似的。大貓曾問爸爸，你干嗎總是干擠奶工呀，難道就不能當個書記、場長啥的，哪怕到食堂做飯也行呀？爸爸說，咱沒文化，能干個擠奶工就不錯了。如果你將來有出息，你來當個場長、書記吧。

東郊農場很大，大小企業(yè)上百家，職工能有上萬人。賈玲玲的爸爸原來在部隊，十年前轉業(yè)到農場。她媽媽在東郊中學當老師，后來當了校長。大貓沒見過賈玲玲的爸爸，據說個頭很高，濃眉大眼，一看就是個大干部。大貓問他爸爸，你見過農場的賈書記嗎？大貓爸爸說，咋沒見過？人高馬大的，還到牛舍里參觀，跟我們工人握過手呢。大貓一聽，覺得他和賈玲玲的關系一下子套進了很多。一天，他對賈玲玲說，咱倆可以握個手嗎？賈玲玲說，為什么呀？大貓說，革命同學，象征革命友誼唄！賈玲玲說，我要是不跟你握呢？大貓說，你要是不握，就說明你身上有官僚主義，這一點你可不像你爸爸。賈玲玲說，你認識我爸爸嗎？大貓說，我不認識，可我爸爸認識，他們還握過手呢。賈玲玲上下打量了一下大貓，問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大貓看著賈玲玲直射來的目光，怯怯地說，牛場擠奶工！賈玲玲聽罷哈哈地笑了起來，說，我還以為你爸爸是多大的干部呢，原來就是個擠奶工。大貓看著賈玲玲得意的樣子，他感覺面紅耳赤，想發(fā)作，可又不知怎么發(fā)作。從那天以后，他就很少再和賈玲玲說話了。

賈玲玲上初一時，她媽媽尚冬菊在東郊中學還沒當校長。不過，賈玲玲的父親一轉業(yè)就在東郊農場當了黨委副書記。雖然東郊中學直接隸屬于區(qū)教育局，可跟農場總是有拉不開扯不斷的關系。每年開學第一天，農場都要來一名領導參加開學典禮，這種事農場的黨委書記、場長很少參加，一般都委派副書記、副場長蒞臨。自從賈玲玲的父親來到農場后，每年到學校開會，或者學校有什么事都要找賈書記。這樣，賈玲玲的媽媽尚老師在學校的地位就顯得尤為重要了。待賈玲玲上了初三，她媽媽已經是副校長了。

賈玲玲上初一開學那天，賈書記出席東郊中學開學典禮。在學校操場上上千人的目光中，賈書記在校長、副校長、教導主任及農場教育科長、宣傳科長的陪同下緩緩走上主席臺。校長介紹了一下學校的有關情況，最后請賈書記發(fā)表講話。當時，大貓就站在第一排，雖然他是斜著看的賈書記，可他還是被賈書記的神態(tài)給鎮(zhèn)住了。他偷偷地回眸看了4班的賈玲玲，發(fā)現賈玲玲看她爸爸的神情比他還專注。賈玲玲自然沒注意大貓在一直偷看她，或許她從來就沒在乎大貓的存在。大貓對賈玲玲的恨或者說是嫉妒藏在心里，他期盼著有一天他能混出個人樣，可以像賈玲玲對他那樣居高臨下、趾高氣揚。

大貓剛上初一的時候，學習成績比賈玲玲差不了多少，都在年級的前10名。但上了初二后，賈玲玲就躍居年級前3名了。而大貓則排到30多名。大貓恨死代數了，他怎么學也弄不明白，如果不是代數拉分，他的成績不會排在十名之后。學習成績落后，這只是大貓的一個短板，更重要的是，賈玲玲到初二長得越發(fā)水靈了，好多男孩子都主動向她討好。大貓也曾想向賈玲玲套近乎，一次，他們在去鍋爐房打水時，大貓好心要替賈玲玲打，可賈玲玲卻給拒絕了。這讓大貓很沒面子。

學校要開秋季運動會了。各班同學都摩拳擦掌，似乎大有誓與天公試比高的勁頭。大貓作為5班的體育班長，他最為頭痛的倒不是體力問題，而是學校要每個班出20人的儀仗隊，而且儀仗隊要統(tǒng)一著裝。班主任老師規(guī)定，一律白襯衫、藍褲子、白網鞋，大貓問老師得多少錢，老師說，個人單訂230元，集體購買180元。大貓聽后吐了下舌頭，心說，他爸爸擠一個月牛奶也才掙300多塊錢。而且那300多塊錢，還要給爺爺奶奶15塊，姥爺姥姥10塊，剩下的要給母親治病，給弟弟妹妹交學費、吃飯等，根本不夠花。大貓猶豫了幾天，當老師最后問他怎么還不交服裝費時，大貓囁囁地說，我……我關節(jié)疼，這次就不參加儀仗隊了。老師說，這怎么行？你是體育班長，不能輕易換人。大貓說，我問正骨大夫了，說如果劇烈活動，會出大問題的。老師問，哪個正骨大夫？大貓說，就是那個羅老太太。聽大貓這么一說，老師不再堅持了。羅老太太在東郊地區(qū)甚至是在北京正骨界，名聲都大得很，據說有個外國總統(tǒng)頸椎出了問題，到好多國家都沒治好，最后來到中國，通過各種渠道找到羅老太太，羅老太太只按摩了三次，那個總統(tǒng)的頸椎病就痊愈了。

運動會開幕那天，賈玲玲的父親賈書記沒有來學校。但在升國旗時，賈玲玲和另一名初三男同學一起將紅旗升到最高處。看著紅旗迎風飄揚的瞬間，大貓覺得賈玲玲此時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他認識初三的那個男孩，他父親是農場下屬一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大貓明白，這學校也不是什么凈土，也存在著名利場。很快，同學間就有人瘋傳，說那個鄉(xiāng)長的兒子在追賈玲玲，直接證據是某天放學后，鄉(xiāng)長的兒子騎著自行車把賈玲玲送到家，而且賈玲玲的雙手從后邊還抱著那個男孩的腰。大貓聽后，覺得這是一個挺大的事，他有些悶悶不樂，可幾天過后他又覺得自己很可笑，賈玲玲愛和誰好就和誰好，關自己屁事。

初三那年，學校8個班進行重新分班。學習好的放在1班2班，中等的放3、4、5、6、7班，最差的放8班。賈玲玲毫無疑問被放在1班。大貓那次期末考試不單數學出了問題，物理、外語也沒考好。結果，他繼續(xù)留在了5班。每天，大貓都要從1班門口經過，他不知道為什么，每次他都要往1班的教室里瞄一下，說是有一搭無一搭，可在他的內心里還是希望能看到賈玲玲。

初三中考，規(guī)定的是要考語文、數學、政治、化學、物理、外語6門課。由于東郊中學等郊區(qū)中學的外語老師奇缺，好多學校到初三就沒有外語課了，這樣，中考時有的學校就考5門。東郊中學1班是重點班，必須考外語，其他班考生自愿，可以考5門也可以考6門。大貓問老師，如果要考外語，外語課怎么個學法？老師說，自愿報名，只要夠人數，就可以開班。大貓想，考外語畢竟有機會多選擇幾所學校，如果不考外語，中考幾乎死定了。大貓和幾個同學到別的班去張羅，三天后，沒想到竟然有七八十人報名。學校見學生的熱情很高，就找?guī)讉€英語老師商量，能否用周二、周四下午放學時間和周六下午為學生補課。老師問，有補課費嗎？校領導說，暫時沒有，如果過一段申請下來，就考慮。

補習班分成兩個班。1班的同學是不參加的。大貓和李平、毛毛、小鳳幾個要好的同學在一個班。毛毛的爸爸在農場的工會任職，跟賈玲玲平常有些來往。大貓挨著毛毛坐著，課前課后，他總愛和毛毛聊同學間的事。一天，他試探性地問毛毛，你和賈玲玲他爸爸說過話嗎？毛毛說，我到過我爸的辦公室，有一次趕上賈玲玲他爸也在，我爸讓我叫他賈伯伯。大貓說，他那么大的官，一定很盛氣凌人吧？毛毛說，那我倒沒覺得。怎么，你咋想到問這個問題？大貓說，我小學和賈玲玲在一個班，總覺得他爸爸是個神秘的人物。哦，我問你一個私密的問題，以你和賈玲玲的關系，你能告訴我她和那個鄉(xiāng)長的兒子真的有點那個嗎？毛毛看了大貓一眼說，你怎么這樣齷齪？大貓說，同學都這么說，我就是想核實一下。

毛毛當然不會告訴大貓什么。毛毛小學和賈玲玲不在一個班，雖然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名字，但幾乎沒怎么說過話，上了中學以后，由于都住在農場宿舍，上學路上經常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成了要好的朋友。賈玲玲喜歡看《知音》《女友》《八小時以外》那樣的刊物，她媽媽不怎么支持，怕賈玲玲早戀，不過她爸爸賈書記并不反對，他覺得孩子多看些社會生活的報刊，能使孩子早熟。他甚至覺得，女孩子必須要早熟。毛毛覺得賈玲玲思想很解放，知道的事也多。在別人眼里，賈玲玲她爸爸是農場黨委書記，她媽媽是學校副校長，她一定很清高，不好接觸，可毛毛就沒這個顧慮，她和賈玲玲幾乎什么都可以說。至于賈玲玲和那個鄉(xiāng)長的兒子，賈玲玲早就告訴過毛毛，那個鄉(xiāng)長其實是賈玲玲的親舅舅，只是出于官場上諸多不便，賈玲玲從來不輕易對別人說。既然不輕易對別人說，毛毛也就沒必要告訴大貓。

英語補習班只上了3個月，原來那些想學英語的同學大都知難而退了。大貓問李平、毛毛、小鳳幾個人，還學嗎？他們說，學呀。英語老師讓大貓統(tǒng)計一下，兩個班最后能剩幾個同學。本來，大貓也是有些猶豫的，但他一問李平、毛毛、小鳳幾個人，他們都想學，說如果不學上不了高中，將來沒法考大學。大貓想想也是，就和其他幾個同學一起報了名。英語老師見有七八個學生想學，就說，我即使不拿任何講課費我也教你們。

英語老師姓羅，30多歲，身材苗條，大約1.7米高，頭發(fā)卷著波浪，穿著半高跟皮鞋，是全校公認的大美人。羅老師是最后一批知青。她先在農場果園當工人，后來由農場保送去大學代培，畢業(yè)后調到東郊中學當老師。同學們私下里都叫羅老師真優(yōu)美，可能是日本電影《追捕》看多了。羅老師家住農場，和賈玲玲在一棟樓。羅老師的愛人好像在公安局工作，平常也不跟外人接觸。大貓一直想看看羅老師的愛人，那得是一個多么帥的男人啊！

情竇初開的日子實在是美好的。大貓在臨畢業(yè)時收到小鳳給他的一張紙條。那紙條是夾在一本《英語學習》的課外讀物里的。平心而論，大貓對小鳳是沒有感覺的，盡管小鳳長得并不丑。小鳳不是本地人，她是隨父母從鐵路遷移過來的。她的戶口在山東，就是說，她是借讀生，而要參加中考，必須回到山東去考。小鳳在信里說，她一直暗自喜歡大貓，希望可以跟他做終生的朋友。如果有可能，她甚至可以——在這里，小鳳沒有說出口，大貓當然很明白。大貓知道小鳳很快就要走了，在她離開東郊中學告別同學們的前夕，他絕不能讓她感到失望。如果此刻他拒絕了她，那對一個女孩將是很殘忍的。

一天放學后，大貓把小鳳約到學校操場的單杠邊。大貓在單杠上做了幾個動作，稍微平靜了一下，對小鳳說，我沒想到你會給我寫信。不管以后怎么樣，我今天先得謝謝你，因為你是第一個給我寫紙條的人。小鳳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大貓，說，我是真心的，你要知道，我寫那紙條也是經過思想斗爭的。大貓問，你就給我一個人寫了？小鳳一聽急了，說，大貓你什么意思？大貓連忙說，我只是隨便問問。小鳳問，下個月我就回山東了，你究竟怎么想？大貓想了想，說，我們畢竟才初三，等再過幾年吧。要不這樣，咱們做個約定，如果20歲時，你我都沒有交朋友，到時咱們倆就定了，你看怎樣？小鳳揚起眉毛，說，你到時可不許耍我！大貓連忙說，我向你保證！

中考如期而至。盡管大貓做了最大的努力，他的英語成績也才53分。總分加起來不要說重點高中，連師范的分都不夠。賈玲玲分數不錯，考到了市里一所重點中學。正當大貓變得無所適從時，農場和東郊中學突然決定從當年起在東郊中學辦畜牧職業(yè)高中班。這樣，大貓和很多的初中畢業(yè)生，也包括附近其他幾所中學的，都可以考到這里了?？既脒@個班的好處是，畢業(yè)直接分配，當然是農場里的牛場、豬場、鴨場、雞場和漁場了。不管怎么說，那些畜牧單位都是國營的，可以端鐵飯碗。

小鳳來信了。她中考的成績也不太好。她父親希望她在鐵路上干臨時工，如果有機會，可以弄個列車員干干。她問大貓如何，大貓說，啥也沒考上，估計要在家當農民了。他沒有告訴小鳳他要上畜牧職業(yè)高中了。在一般人眼里，在畜牧場工作是挺不體面的。特別是他看到他父親每天三班在牛場擠牛奶，還有賈玲玲在他面前那高傲的樣子，他就覺得身子像火烤一樣難受。他現在再也不敢想賈玲玲了，人家就要變成城里人，是名副其實的金鳳凰。

大貓和小鳳陸續(xù)書信往來有半年，后來就漸漸失去了聯(lián)系。大貓上畜牧職業(yè)高中一點心思都沒有，班主任讓他當班長他都謝絕了。

大貓的爸爸在牛場當了快30年的擠奶工。他的技術在牛場是數一數二的，光徒弟就有十幾個。最輝煌的時候，他差點當了全國勞模。對于這種榮譽，大貓從來就看不上眼?？粗赣H不到50歲，腰已經開始駝了，大貓有些心疼。他幾次勸爸爸換個工種，可爸爸說他喜歡干這個，他跟牛有感情。大貓想對父親說，你就是一頭老牛，只會拉車，不會看方向。大貓不想再走父親的路，他要換個活法。

初中畢業(yè)后，大貓再也沒有見到賈玲玲。偶爾，毛毛和大貓說到賈玲玲，也是輕描淡寫。事實上，毛毛也很少能見到賈玲玲。賈玲玲住校，一個月才回來一次。在大貓的內心，雖然賈玲玲不一定看得起他，可他還是以和賈玲玲做同學為榮的。大貓上職高后，賈玲玲的母親開始擔任東郊中學的校長了。每次在學校里見到賈玲玲的母親，大貓都畢恭畢敬地叫一聲校長好。

轉眼就到高考了。大貓距高考還差一個月被分配到農場的雞場。雞場有5萬只雞，分別在十幾棟雞舍里飼養(yǎng)。大貓到雞場先干雜活，然后跟著老師傅喂雞撿雞蛋。3個月后，他開始干技術員。大貓沒想到的是，在雞場的老師傅中，有個女工楊師傅竟然是他初中同學李平的母親。李平初中畢業(yè)，沒有上高中，她爸爸托關系，讓她在農場的制藥廠做了一名車間工人。大貓和楊師傅聊天中得知，李平上邊還有個姐姐，下邊有個妹妹。李平上學的時候，屬于不慍不火，你如果不注意，可以忽略不存在的那種女孩。大貓回憶了一下，他和李平說過的話不會超過十句。因了這種關系，李平的母親總愛兒子兒子地叫大貓。大貓開始琢磨，要是娶了李平，也是不錯的選擇。

大貓沒有想到，賈玲玲高考很不理想。她的分數剛好在二本分數線。大貓問毛毛怎么回事，毛毛死活不想說。大貓最后急了，說你再不說咱們絕交。毛毛沒辦法，只得如實地告訴了大毛。毛毛說，你必須向我起誓，我說過的話你不許再告訴任何一個人。大貓說，我是什么人你應該知道，我要是傳出去，不得好死。

毛毛告訴大貓，在高考的前夕，賈玲玲在學校收到一封匿名信。信的內容大致是，賈玲玲的父親賈書記在農場機關一直和女廣播員有不正當關系，為了增加可信度，還夾寄了一張賈書記和女廣播員擁抱的照片。這封信讓賈玲玲很震驚，也很害怕。一連幾天她都失眠，上課也走神。本來，她的學習成績在班里一直在10名左右，短短一周，她的測考成績就落到20多名。老師見賈玲玲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樣子，就擔心地問她怎么回事，賈玲玲咬緊牙關，說沒什么，就是有點緊張，過幾天就好了。

賈玲玲利用星期日回到家里，看著父親和媽媽親熱的樣子，她本來想要質問爸爸和那個女廣播員怎么回事，可話到嘴邊又收住了口。她不愿破壞家里的大好局面，她相信爸爸始終是愛媽媽的。媽媽一人在家的時候，她想問媽媽，爸爸是不是在外邊還有別的女人？她剛要問，媽媽就用別的話題給岔開了。爸爸一人在家的時候，她真想質問爸爸，你和那個女廣播員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當她看著爸爸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她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想想也是，媽媽是中學校長，爸爸怎么能輕易看得上一個女廣播員呢？

賈玲玲是在迷迷糊糊中參加高考的。所幸，她的分數剛剛過了二本分數線，否則，她就要復讀。如果那樣，她在同學中就會成為笑柄，就會抬不起頭來。從小到大，她可從來都是昂頭走路的，她是寵兒，是若干男孩心中的白雪公主。

大貓聽了毛毛的敘述，非常氣憤地說，賈玲玲知道寫信的是什么人嗎？多么卑鄙無恥的小人！看來準是他爸爸得罪人了。毛毛說，我也這么覺得。那寫匿名信的人一定對賈玲玲家的情況很熟悉。不然，我們幫賈玲玲查查那個寫匿名信的人。大貓說，茫茫人海，農場好幾萬人，上哪查去？還是找機會安慰一下玲玲吧。

賈玲玲上了市屬的一所普通高校。學校學習環(huán)境很輕松。她觀察了一下父母的動靜，也沒覺得什么異樣，那匿名信的事也就告一段落。

大貓上班總愛往李平母親楊師傅的雞舍跑。幾個愛說閑話的老職工說，大貓在巴結老楊，是不是他想當老楊的姑爺呢？國慶前夕，農場在工人文化宮組織文藝會演，單位給了幾張票。大貓很早就去了，拿到節(jié)目單一看，他愣了，沒想到李平竟然獨唱《我愛你塞北的雪》。大貓對殷秀梅的歌很癡迷，當然，對殷秀梅也癡迷。只要殷秀梅的聲音一出來，他就感到人世間最美好的聲音就在這里。他要好好看看，李平究竟唱得像不像殷秀梅。

李平的出場讓大貓眼前一亮，紅色長裙，白色高跟鞋，亭亭玉立，仙女下凡。大貓恨不得擰下自己的大腿，這是他的初中同學嗎？現在成了大姑娘，成了耀眼的明星了？李平第一句一出口，就引得熱烈的掌聲，那聲音真像殷秀梅，可以以假亂真了。大貓那一刻恍惚了，這世界變化真是快啊！

大貓回到單位，把拍到的李平演出的照片給李平母親看。楊師傅說，太妖氣了，我都快不認識了。大貓說，您沒去現場，李平可受歡迎了。她在藥廠是不是有很多男工追求她？本來，大貓是帶有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不料，楊師傅的一句“她早被廠長的兒子看中了”差點把他噎死。大貓說，廠長有錢，這樣也好。從這天以后，大貓就很少再到楊師傅的雞舍去了。

一晃三年過去了。這一年，農場實行企業(yè)改革，按照市里統(tǒng)一部署，農場和所轄鄉(xiāng)政府政企分開，農場的50歲以上職工保持不變，等退休辦手續(xù)。40歲到50歲的可去可留。40歲以下的工齡一次性買斷。一時間，農場上下弄得雞犬不寧。很多職工紛紛到農場機關請愿，要求給這樣那樣的說法。有的工人干脆到農場賈書記家靜坐，不給滿意答復絕不離開。賈書記沒辦法，只好搬到機關去住。他同時打電話叮囑賈玲玲，最近先不要回家。

大貓的父親已經過了50歲，可以在家拿工資等退休。但對于農場把奶牛賣了，把大片的飼料地、場房改成房地產，他有點想不明白。他覺得他一個老工人，擠了一輩子牛奶，這工作咋說沒就沒了呢？大貓參加工作年頭少，只給了1萬多塊錢，就把工齡買斷了。大貓倒是想得開，本來他也不想干這又臟又累的活兒。

賈書記雖然是當兵出身，身體一直不錯，但自從轉業(yè)到農場后，每天應酬很多，鍛煉的時間很少。這次農場實行改革，確實讓他頭疼。工人們連續(xù)不斷地到場部和家里鬧事，最終還是把他擊垮了。一天早晨，他在上廁所時，突然感覺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蘇醒時，他已然被拉到農場醫(yī)院進行搶救。醫(yī)生說，多虧救助及時，不然就會有生命危險。即使這樣，仍然弄了個半身不遂。半個月后，局里來了任免通知，賈書記被免去黨委書記職務，按正職待遇，直到退休辦理手續(xù)。

賈書記被免職了。農場里的職工有高興的，也有同情惋惜的。大貓和幾個同學才不管賈書記的去留呢，他們哥幾個商量好了，到附近的村里承包魚塘。大貓的爸爸很支持兒子，說你們承包魚塘，別忘了在魚塘給我支個棚子，我給你們看魚。大貓故意逗老爸說，看魚可以，可我沒錢給您發(fā)工資。大貓爸爸說，臭小子，老子有工資，還不是怕在家里寂寞。

對于賈書記的因病被免職，最受打擊的是賈玲玲。這年她馬上面臨畢業(yè)，本來想在城里找份工作，可一連往十幾個機關、公司投了簡歷，基本沒有消息。她原本不想求爸爸幫助，但眼看別的同學都陸續(xù)確定了工作單位，她心里有些著急，就想跟爸爸談談，讓爸爸在市里給找個單位。她知道，爸爸的熟人多，戰(zhàn)友多，有的官位還不低。但她回家看到爸爸的身體狀況，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找到在鄉(xiāng)政府當黨委書記的舅舅，希望舅舅給想個辦法。舅舅說，鄉(xiāng)政府也在改革，現在隨著城鎮(zhèn)化的進程，鄉(xiāng)政府和各個村莊逐漸要過渡到辦事處和社區(qū)，目前正需要人才。你不妨考考公務員試試。如果考上了，你就在這里上班，離家也近，照顧父母也方便。最后，舅舅開玩笑說，你可要憑真本事哦！

大貓和幾個同學承包魚塘三年，撈得了人生第一桶金。他們分別娶了媳婦。據說，這東郊地區(qū)大片的村莊將要騰退改為綠化用地，大貓他們就動開了腦筋，他們跟村里要簽承包魚塘20年的合同，村里不同意，幾番爭執(zhí)，就簽了10年。大貓想，10年足以迎來土地騰退了。到時，肯定能好好地跟政府談上一筆，這可比養(yǎng)魚來得快。

賈玲玲順利地考上公務員。舅舅先讓她在行政服務大廳工作，熟悉一下各部門的業(yè)務，一年后，就讓她調到民政科。幾年后，等賈玲玲當上了科長時，她舅舅已經調到區(qū)里的水務局當局長了。賈玲玲所在的辦事處和大貓他們承包的魚塘在一個地區(qū)，這樣，他們見面的機會很多。最初幾年，大家見面還有點拘著，待陸續(xù)成家都有了孩子后，再見面就像又回到小學、初中同學時的那份純真美好。賈玲玲也變了，她愿意有事沒事和大貓他們一起到小酒館里吃吃飯，吹吹牛。

有一天，賈玲玲酒喝多了。大貓扶她去衛(wèi)生間，賈玲玲雙腳實在走不動了，一軟，就勢撲在大貓的懷里。那一刻，大貓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他抱著賈玲玲，任憑賈玲玲的雙手在他的身上狂抓。賈玲玲喊道，我沒醉，咱們繼續(xù)喝，喝！大貓說，你先到衛(wèi)生間吐了，回來再喝。賈玲玲并沒有松開手，她對大貓說，我知道你一直喜歡我，可你為什么不追求我？你給我說，你倒是說呀！大貓沒想到賈玲玲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禁不住親吻了一下賈玲玲的臉蛋。賈玲玲將頭一搖，說，大貓，你要是有本事，你就要了我！

大貓被賈玲玲的言辭嚇壞了。他用力把她拖進衛(wèi)生間，讓她趴在洗手池嘔吐。大貓一邊給她拍著背，一邊給她接水漱嘴。吐過一陣，賈玲玲直起腰來，她看了看大貓，撲哧笑了。大貓說，你傻笑什么？賈玲玲說，我笑你膽小。大貓也苦笑道，我是膽小，不然早把你拿下了。

東郊地區(qū)綠化騰退拆遷開始了。大貓如愿以償，他們承包的魚塘被補償了近百萬，再加上他家里原有的平房拆遷，大貓現在名下有三套房。賈玲玲的家在農場，雖然也是商品房，但畢竟只有90平方米，比起大貓那些曾經的農村同學，那就明顯地捉襟見肘了。大貓問賈玲玲，你在辦事處當官，在我們這也弄套房吧？賈玲玲說，我在農場有房。大貓說，要不把我的一套房平價賣給你？賈玲玲說，我要買，就買你樓上那套。大貓百思不得其解，說，你啥意思？你想永遠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當心，我把樓板捅塌了，讓你無處藏身。賈玲玲笑了，說你敢把樓板捅塌了，我就把你人壓扁了。大貓說，我倒是求之不得呢。

大貓和賈玲玲他們每天就這樣過著快樂的日子。他們之間似乎什么都可以說，但在每個人的內心又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大貓和賈玲玲試圖打破，但那一步終究是無法邁過去?；蛟S時間能解決這個問題。

終于有一天，賈玲玲的“88-8”同學微信群傳來李平的語音：我在北京到青島的高鐵上見到小鳳，她比原來漂亮多了。我想把她拉進咱們的“88-8”同學微信群，她猶豫了一下，說以后再說吧。賈玲玲回復：我都不記得她長得什么樣了。大貓回復：祝她幸福！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