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翼
澤林的腦殼開始疼。有時是一個點,像野蜂叮螫;有時是一片,如某人一巴掌扇來。有時在皮層,有時又像是在神經里。這疼沒有規(guī)律,有時是一片云,不知不覺飄來,又不知不覺飄去。有時卻像是烏云暴雨,瞬間撲來,疼痛難忍。那疼,很狡猾,和他打游擊戰(zhàn)呢。摳前邊,卻跑到了后邊。摳上邊,卻鉆到了下邊。摳外邊,卻突然又竄進里面。澤林把手掌叉開,將頭發(fā)捋住,掌心里就握了一簇。往上提,再往上提,疼痛就減輕了??上襁@樣,頭發(fā)容易掉,捋一次,掌心里就是一小把。本來頭發(fā)就不多,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禿成光頭強了。他有點兒心疼。
澤林剛駐村時,眼睛花,是因為在單位上看圖多,查資料多,寫文件多。大自然養(yǎng)眼得很,過不了幾天,居然就正常了。看山,山青??此?。看人,一個個憨態(tài)十足。也不是憨態(tài),是誠懇。金沙江邊嘛,山高坡陡,交通不便,與外面交往少些。交往少,就不容易學壞。澤林說話,村民望著他笑。澤林吃飯,村民雙手給他遞碗添飯。澤林進村,總有人給他帶路打狗。馬腹村村民,不是那種攪家精,不是某些人說的刁民,不是那種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澤林覺得自己是來對了。原以為幾十年的光陰,就那樣丟了。不想居然還有這樣一個機會,過過新生活。來沒有多久,村里的問題出來了。有問題是好事,解決了問題,工作就往前推動了一步。澤林心里很陽光,要是基層沒有問題,領導還派自己來干嗎?澤林把這里的問題,理解成莊稼林里的雜草,出一苗,就拔一苗。出一蔸,就挖掉一蔸。
澤林的頭疼,在下鄉(xiāng)來之前就有了。事情處理得不順暢,頭就開始疼。反復疼,換著地點疼,疼多了,發(fā)就掉。澤林不服老,自己哪就老了?奔波幾十年,很少有時間靜下來思考人生,很少想到自己的年齡。突然有一天,看到鏡子里繁亂的頭發(fā)里,居然有那么幾根,白白地夾雜在黑發(fā)里,很刺眼,像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群里,擠進來幾個壞人,不舒服,拔掉。過三四天,又冒出來。于是再拔。于是再長。如此反復,他一留心,才覺得自己年齡還真不小了。再過兩年,就要過五十的坎,便傷感青春的不再。頭疼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早上洗完臉,澤林抓起梳子梳頭,嘿,梳齒往頭皮上一過,舒服,頭疼居然減輕。再梳,不疼了。這是把牛角梳,也記不得是哪一年,澤林在西雙版納的佤族山寨買回的。他送妻子季老師,季老師梳了兩次,嫌笨,不大用。澤林就揣在衣兜里,只要沒事,就掏出來梳幾下。還行,要不了幾下,那頭痛就被梳理得服服帖帖,不在了。
駐村扶貧前,澤林向季老師申請:“你用過的,我?guī)г谏磉?,天天梳,就感覺到你在腦殼邊晃蕩了?!?/p>
“就當我在給你撓癢癢?!奔纠蠋熣f話做事都很實在,“男人壽命大多比女人短,就是因為梳頭少。天天梳啊!”
澤林來馬腹村當扶貧隊長,轉眼就一年多了。這馬腹村,掛在高高的山腰上,遠遠看去,零星的房舍,細小得像長袍上的紐扣。從位置上看,要是打起仗來,絕對是兵家必爭之地,易守難攻。但在這和平年代,行路難,飲水難,做產業(yè)難,世世代代住這里的老百姓,日子就過得煎熬。澤林原本考慮的是整體搬遷,但剛一提起,幾個本地村干部就將頭搖得像撥浪鼓。理由是這里氣候好,物產好,種植和養(yǎng)殖都很好辦,只要公路一通,要脫貧就像扔一件破襖。后來,澤林才知道,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馬腹村人認為,他們每家都有靈筒,靈筒里住有祖先的靈魂,只能供好,不能搬走。村子搬空了,以后自己的靈魂回來,找不到歸宿。澤林問村主任木惹是不是有這回事。木惹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老人有老人的想法,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夢想,各人的理解不一樣。不搬就做不搬的打算,通過澤林多方爭取,投資近千萬的出山公路,眼下總算完成。這當然得力于澤林所在的單位,省住建局。這不,一大早,太陽剛從山埡口冒出來,拉百貨的車,拉客人的車,圖個新鮮來試路的車,就從縣城開來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全都擠到村口,整個馬腹村像鍋漲油,熱辣辣的,比討親嫁女還熱鬧呢。木惹激動得自己掏錢,抬了兩箱鞭炮來放。放就放嘛,路通了不是件小事,慶祝一下沒啥不可以的,只要不大操大辦,不鋪張浪費。澤林不是那種驕傲的人,也不是愛面子的人。工作這些年,操辦過的活,比這大的,多了。眼下呢,要干的事,也還不少。嘿,讓他們高興吧!澤林笑一下,長長地舒了口氣,回屋。
頭隱隱有些不舒服,估計是昨夜睡得晚的原因。澤林拿過梳子,開始梳頭。手重了些,生疼。澤林咧咧嘴,摁了摁頭皮,倒在床上??恐B起的被子,四肢有了放處,舒服了些。繞開疼處,繼續(xù)梳頭,這種感覺還算愜意。他瞇上眼,眼前若有若無地飄來一些面孔:老婆,兒子,滇池里的海鷗……接著又有領導講話的聲音、文件上的白紙黑字、自己作的表態(tài)發(fā)言……
院子里突然鬧嚷起來。山里人說話,口粗,像巖上滾石,咯噔咯噔,一堆撲過來??┼饪┼?,又一堆撲過來。這也可以理解,吃的是洋芋、蕎麥,喝的是苞谷酒,烤的是柴疙瘩火,不可能有江南的吳儂軟語。澤林聽慣了。澤林腦殼里太迷糊,不知是不是夢里,只要不是打架,他現(xiàn)在就不想起床。但是,說話聲越來越大,腦殼里的疼也變大。他在枕頭邊找到梳子,從額頭起,從前往后刮。一、二、三……他用力很重,外面的疼強烈起來,里面的疼就弱了下去。
頭皮的真疼,讓他知道外面的鬧,是真的了。澤林住在三樓,立馬躥起,湊到窗邊。好多人呢,男人披著披氈,女人穿得花花綠綠,牽成一線,有條不紊地朝村委會走來。其中有一簇人,擠去擠來,抬著個啥,好像有些沉。
麻煩。鬧事了!聽說在這以前,馬腹村聚眾鬧事的不少,為一條溪水的改向要鬧,為羊啃了幾株莊稼要鬧,為一片樹影遮了陽光要鬧。最近修路,占了一些村民的土地,移了部分村民的果樹,一定程度上侵占了他們的利益??裳a償什么、如何補償,都一一兌現(xiàn)了的,清清楚楚的??!澤林揉了揉眼睛,還看不清?;仡^找到眼鏡,呵口氣,擦擦,戴上。越來越多的人,擠滿了院子。
“木惹!木惹!”澤林喊著,迅速沖下樓。
這些人,澤林都熟悉,全是馬腹村的。他們臉上洋溢著不可抑制的激情,叫,鬧。見到澤林,有人吼道:“來了!澤林隊長來了!”
“嘭!”幾個壯漢抬著什么,沉重地砸在地上。其中有兩個漢子,將披氈往地上一扔,手里銀光一晃,就躥了過來。
是刀!嚇人了!這些人,是要打冤家咯!
澤林腦殼又疼。他來不及梳頭了。他舉起雙手,試圖止住他們:
“整啥!你們要整啥!”
“羊……”有人說。
“羊怎么了?狼咬死了?落崖了?還是被盜了?你們就來胡鬧!”
“嘿嘿,不是不是!我們是要吃羊,要吼歌,要跳舞!”
“要吃羊?回家去吃!弄到村公所來,影響不好!”
有人說:“隊長,你誤會了!是路通了,烤只全羊感謝您!”
刀子一晃,就要下手。
逢年過節(jié),討親嫁女,殺上一頭牛、兩只羊,抬幾壇酒,款待親友,這是金沙江邊的風俗,正常。但為感謝他,就要殺羊,澤林并不買賬:
“住手!”
被這一吼,眾人蒙了。舉刀的手沒有放下,擼袖摁羊的還在用力。笑著的臉,喜色一時無法褪去,硬硬地僵住了。眾人不解:這澤林隊長,平日都好好的,眼下咋了?吃著火藥了?
“隊長,祖祖輩輩都沒有干成的事,給你這一弄,就成了。殺個羊,喝碗酒,咋了?”
“買個針頭線腦,不用到鎮(zhèn)上了。賣一頭豬、兩筐雞蛋,不用人背馬馱了。討親嫁女,坐個車兒,‘嘟的一聲就到了。高興一下,咋了?”
“四鄉(xiāng)八里出去討生活的人,都要回來過十月年。以往鞋子都要走爛幾雙,現(xiàn)在坐車回家,灰都不沾,慶賀一下,咋了?”
還有些婆娘,盼著打工的男人,從車上一步跳下,從肩上卸下大捆的行李,吃的,穿的,臉上搽的,娃兒玩的,人情往來的,全有,多好。之前走路回來,不帶東西的理由,誰都認為很充分,現(xiàn)在可不行的。這些天,電話里早就叮囑過了,被叮囑的人,也連說對。
是的,這路要修,幾十年前就說過。不止一次測量過。不止一次,男女老少齊上陣,人山人海,鋤頭挖壞幾大堆,騾馬壓倒一大群。不止一次,推土機在山那邊拱來拱去,炸藥也炸了幾大堆,就是沒成。巖石太硬,資金短缺,項目轉移……原因多了?,F(xiàn)在弄成了,好事。
“不是犯法。但又唱,又跳,還殺羊,還吃酒,不是形式主義?是啥?”
“這羊,肥著呢!每只至少也值千把塊錢,隨便就烤吃掉,不是奢靡之風,才怪!”
“脫貧工作才開始,苦蕎粑才動邊,就頭腦糊涂,沾沾自喜,行嗎?”
“要感謝嗎?可以。就再干兩年,把窮皮褂真甩了,到北京去感謝!”
木惹只好從人群后擠過來:“隊長,讓大伙樂樂。不用公款,也不給村民攤派,他們自籌,自己搞搞文化活動,行不?”
“不行!要找樂,也不能吃羊!”澤林說,“生個火堆,圍著跳兩圈,就夠了。”
很艱辛的脫貧工作,剛開個頭,就自以為是,這不是澤林的做派,更不是上級允許的。他喪著臉,噘著嘴,像是誰借了他的白米,還的是粗糠。這一吆喝,人們像皮球給泄了氣,像火上給澆了水,激情之火,突然熄滅。那只待斃的羊,在地上“咩咩”哀求。白光一閃,又有人揮刀而下。澤林臉都白了,伸手制止,晚了。但那羊沒死,它掙扎著躥起來,趔趄著,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啃草。原來刀沒有落在羊的喉嚨上,而是砍斷了捆綁的繩索。
澤林懸著的心落下,木惹的心也落下。木惹一揮手,村民的腳軟耷耷的,不情愿地要走。
“別走?!睗闪终f。
別走?村民一個個滿臉驚訝。這個省里來的干部,看上去文縐縐的,眼鏡后面的目光,總是熱乎乎的。眼下的反復無常,讓人琢磨不透。
“都回來!”木惹招手:“剛才有些急,說話重了些,向大家道歉?!?/p>
道歉?這也值得道歉?村民才不在乎這個,又轉身要走。
“別走?!蹦救钦f。
村民又才聚攏過來,眼睛發(fā)熱:“發(fā)救濟糧不是?”
“不是?!?/p>
又沒鬧春荒,也不是過年無米,澤林當然不會給大伙發(fā)救濟糧。他是和大伙說建房的事,上面要求,年內必須建好,搬進去過年。整個村子都是土墻房,木桿串斗,茅草苫頂,而且大多都是幾十年的老房子。有點兒小錢的,節(jié)衣縮食,無非就是把草頂換成瓦頂,把土墻抹上石灰。風雨大點兒,房子就有倒塌的危險。遇上地震,哪怕三級,大部分房子都得散掉。這住房,原始落后,沒有保障,不安全,功能差,遠遠達不到眼下脫貧的要求。住房安全是重中之重,這個大伙都清楚,澤林剛一駐村,就宣傳這個,耳朵都聽起老繭了,誰不曉得?眼下路通了,磚頭、水泥、鋼筋、木材,要拉進來,還不就是一句話?人背馬馱,用不著了??尚薹渴谴笫?,大得不得了,花錢費米,勞心費神,誰不曉得?馬腹村的人,一輩子能修一次房,就是大拇指了。買米量家底,吃飯量肚皮,有多大的能力,做多大的事。剩余的時光,吃吃酒,曬曬太陽,那才安逸呢!澤林把要求再說了一遍,都搖頭,黑色的頭顱,不安地晃動起來,像是調皮的孩子在耍撥浪鼓??蓳u頭解決不了問題。房子不是搖搖頭就可以不修的,也不是搖搖頭就可以修好的。
澤林不管大伙搖不搖頭:“勇敢的人穿虎皮,懶惰的人蹲火塘。從現(xiàn)在開始,動手了。年前搬新家,不準打退堂鼓!”
再交代。能細的地方,都說得很細了。比如地址的選用、基腳的深厚、墻體的規(guī)格、材料的標準,都得按要求辦,不能偷工減料,不得自行擴建……山寨的人,沒見過世面,得一一教,一一說,讓他們懂。金沙江邊的建筑,民族特色很鮮明。澤林對民居非常感興趣,木惹曾領他看過很多地方:原始的洞穴,后來的地窩、崖棚、樹巢,再到各種形狀的閃片房、土掌房、杈杈房。那些歲月長河里留下來的東西,構成了山民的生活史。就是眼下的土墻房,功能也非常單一,還不安全。嘴巴拌干了,話說盡了,人群四散。澤林又讓木惹通知村委會成員,還有自己手下的幾個扶貧隊員,圍著火塘烤火喝茶。
柴火熊熊,熱氣上升,就商量出了個子丑寅卯。任務明確,工作就開始。一家一家,精準施策。跑了幾天,摸到的情況是,村民都想住新房,大多都愿意。往山外的路修成功了,他們看到了曙光,對澤林這一幫扶貧隊員有了好感,對村委會也有了信任。有這樣那樣困難、顧慮的,做了工作,說了利害,說了政策的溫暖,都愿意。當然問題也不少,其中最核心的問題是要投入大量的錢。這一點,上邊早考慮到了,有補助,一戶好幾萬。不夠的,還協(xié)調農村信用社,幫助貸款。木惹出來擔保,各村民小組組長出來擔保,依規(guī)依紀,很快,錢就打在了每家每戶的卡上。
工作順溜,心情舒暢,澤林就會在空閑時,沿著村外的路往山上走。高處,高高的烏蒙山,山連山,霧遮霧,神秘得很。低處,金沙江一江金色,河水怒吼,不停不止。往村里走,可以看看這不一樣的村莊。偶爾掏出手機,照個相,留用。
最難的問題,還是冒出來了。問題和房子有關。這間房子,高高地矗在村頭。從埡口拐進來,一進村口,就能看到它。房子土木結構,瓦頂,基腳均為石礎,偶有雕刻,但相對粗糙。兩層高,有些飛檐,有些翹角,有些巍峨。一看就是早年衰落的大戶人家留下的。但年代久遠,朽蝕嚴重,搖搖欲墜。瓦頂塌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上面覆著枯朽多年的衰草,瘋長著自由散漫的藤蔓。澤林剛下來的第二天,就來看過,知道是新中國成立前一位頭人留下的。掐指一算,至少八十年以上了。
“和房主商量一下,拆了吧!”木惹建議說,“搞個村民活動場所,讓大伙有個玩處?!?/p>
“拆不得。”這房真要拆了,就是暴殄天物,澤林想。
“咋?”
“是文物呢!”
“啥文物?這樣破舊,看著心煩?!?/p>
澤林說:“找找主人,聊聊嘛!”
說各種話的都有:
“劣馬逮著耳朵馴,犟牛勒著鼻子教。這房主人,難整?!?/p>
“哪里找主人呀,也許發(fā)了財,根本就看不起這破房?!?/p>
“也許死了?!边€有人說,“從他去打工以后,我就沒有見到過?!?/p>
說起這事兒,木惹覺得難。木惹當了多年的村主任,大事小事經歷無數(shù),辦法多,一般很少有事能難住他??蛇@個房的事,就難住他了??梢娺@事情,沒有想象的那樣簡單。
剛下到馬腹村時,澤林就到處摸底,對每家每戶的情況,能倒背如流。他知道,這房主人叫爾坡。他的祖上,是馬腹村的頭人,在金沙江一帶,可不是等閑之輩。他們祖祖輩輩打冤家,從江那邊打過來,再從江這邊打過去。打來打去,人死財空,偌大的家業(yè),全都付之東流。新中國成立的頭一年,他們家族再次裹攪進去,最后敗了。全家人為撲救被點火的老房子,除了爾坡的爺爺,全部罹難。那時,爾坡爺爺才幾歲,被扔到江里。是解放軍及時趕到,把他撈出來的。爾坡爺爺長大后,還記得恩情,感謝解放軍,一直任勞任怨,默默干活,平平安安活了七十多歲,在這屋里去世。有一年,山洪暴發(fā),眼看這祖上留下來的房,就要毀于一旦,爾坡的父親和母親沖到房后排洪。洪水泄去,人卻無影無蹤。而這個爾坡,高中畢業(yè)后,就外出打工,要結婚了,匆匆忙忙來過一回,婚禮沒辦成,就走了,好像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這也正常,一般外出打工的人,只要能活下去,誰還愿回這走一回腳就要腫一回的大山旮旯?誰還會死守這窮得屙屎都不生蛆的蠻荒之地?三年前,村委會對貧困戶進行界定,木惹費了很多力,才找到他的電話號碼。通過電話了解,曉得他爾坡上無片瓦、下無妻兒,最近還因軋鋼筋從高處摔下,差點兒丟了命。村委會一班子人反復討論,最后將他確定并上報為建檔立卡戶??蔂柶逻€不配合呢!左說右說,他才寄回身份證、照片和其他相關信息?,F(xiàn)在,他每月都領著政府的補助。
可居然有人說爾坡死了,那些寄回的資料,別人是可以代勞的。
“死啥死啥!馬腹村的人,命大得很。”木惹不承認,“沒見過你的多啦,難道你也死了不成!”
給死人發(fā)救濟,發(fā)低保費,是違法的。他當村主任,要是干了這事,不管有意無意,是要被處分的。
也有人說爾坡沒死。說某年某月,某個黃昏,曾遠遠地看到一只黑熊,在爾坡的草屋前蠕動。細看,還有煙火,還走來走去,看左看右。知道是人了,就抓住枝柯,踩著石礫,爬到房前,抹掉蛛網(wǎng),想去看個究竟,卻看不到任何人影。以為是鬼,嚇得背脊發(fā)冷?;仡^卻見地上丟有煙頭,正冒煙。估計是爾坡,當然只能是估計。
既然是建檔立卡貧困戶,房子是必須要修的。但這房,是重新加固好,還是重新修建好?這房是保留,還是拆掉重建?澤林需要再琢磨。木惹在前,澤林在后,踩著梭腳石,爬到爾坡的房前。門上掛著一把鎖,銹蝕斑斑。木惹將鎖一扭,居然就開了。木門生澀,吱嘎作響。兩人低頭進屋,屋里空曠,黑得怕人。木惹打開手機上的照明燈,順著看了一遍。屋角有火塘,火塘里有半坑冷灰,還有破爛的木柜、木床。不多的鍋碗,覆滿了灰塵。
木惹的手機燈光在堂屋正面的墻上,停留了一下。上面掛著幾只竹筒,竹筒上蓋了紅布,很神圣。
“啥?”澤林問。
“爾坡祖先的靈筒?!?/p>
“那他為啥不帶走?”
“不能。只能守在老屋?;瓴皇厣?,祖先回不來?!?/p>
村里人都認為,仙逝的人有三個靈魂。一魂歸赴祖界,一魂留守葬地,一魂入靈筒。駐守在靈筒的,須供在老家的正堂屋,和家人在一起,不能帶走。澤林算是明白了??蔂柶伦嫦鹊拇箪`筒旁邊,居然還掛了個小靈筒,地位略微矮些,澤林便有些奇怪:
“小的那個是啥意思?”
“爾坡的?!?/p>
“爾坡的?他還沒有死呀!”
“活著的成年男人也有靈魂,外出就得掛。幾年前,爾坡這靈筒是掛在外面的,現(xiàn)在掛進來了?!?/p>
“哦?”
“沒有子嗣掛外面,有子嗣了,就移進來?!蹦救茄a充說,“干了壞事,禍害百姓,罪惡累累的靈魂,是不能進來的。如果品行高尚,貢獻多多,那可略掛高些。”
澤林點點頭。
金沙江邊的風俗,很是特別。澤林走過不少地方,聽到很多掌故。但如此注重靈魂的歸宿,倒是少見。有信仰,只要是正道,都好。澤林也有他的信仰,他向善、誠懇、認真。不拿不該拿的,不吃不該吃的,不去不該去的,是他的準則。參加工作以來,同事都認為澤林是好人,說澤林在哪個單位,就是哪個單位的福。雖然不見得是褒義,但澤林覺得這就夠了。如果非要說澤林有啥問題,就是太直。樹直有用,人直無用。有啥說啥,說完就走,不會轉彎,不會藏,有時還真夠嗆。也不是不會,澤林覺得沒有必要,自己覺得是問題的,如果還掖著捂著,心會塞,會疼,時間長了,心會黑,會爛,那不成了狼心狗肺?當然,澤林也清楚,在單位上,當小兵說真話可以,當領導的規(guī)矩多,顧慮多,更得忍,忍得越好,越成熟,辦事才穩(wěn)妥。
搞了多年建筑的澤林清楚,眼下這房,是烏蒙山區(qū)就地取材、最原始的建筑,也是保存相對完好的土木建筑。要說有多大的史料價值和藝術價值,倒不見得。但要申請列入縣級文物保護,是沒有問題的。馬腹村要是有這樣一個文物保護點,發(fā)展旅游產業(yè),肯定是錦上添花。想到這,澤林暗地里為這個念頭興奮。
眼下,澤林幫村民們修房,而家里也正為房子的事揪心。家里要買房,不是澤林的主意,是季老師的主意。季老師是省城一個小學的老師。一說她的姓,澤林腦海里跳出的詞語就是:急。兒子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入職考試的路上。這不,都二十七八的人了,一次又一次名落孫山,一次又一次與那些誘人的崗位擦肩而過。年齡大了,沒有一分錢的收入,以后的日子,還真不知道咋過。澤林十八歲參加工作,二十歲就結婚生子,算是成家立業(yè)了。眼下這些孩子,唉!作為父親,澤林對兒子,要粗枝大葉一些,更多的是心靈上的關心。在買房這樣的事情上,澤林是被動的。澤林有澤林的事,那些婆婆媽媽的活兒,他不大管,都是季老師在操心。最近一兩年,季老師利用空余時間,跑了不下百家樓盤。比較位置,比較樓層,比較價格,比較服務,同時還要評估:這個位置好不好?這家房地產,可信度到底有多高?會不會是空中樓閣?會不會是爛尾樓?這些年來,關于樓市,啥稀奇古怪的事情都發(fā)生過。比較來比較去,掂量去掂量來,眼花了,心亂了,更是定不下來。其實澤林也清楚,定不下來的主要原因,還是包包里沒有錢。
季老師的錢,被騙子煸干了。這話說起來,既讓人心酸,又讓人難以啟齒。
這不,正想著,季老師打電話來,前幾天和他說的那個樓盤,要開盤了,她已經認了一套,要交出三十萬的首付。
“我只有兩萬,其他……其他你想辦法。”季老師那個急,仿佛火燒眉毛,仿佛尿急豆?jié){漲、娃娃滾下床。
季老師一提這事,澤林就想梳頭。
“不買,行不?”澤林掰了一根樹枝,將門上的蛛網(wǎng)挑掉,幾只蜘蛛嚇得四下奔逃。
“不行,我已經認籌了。據(jù)說轉手就能賺十萬。”
“那你先賺十萬?!?/p>
“賺你個頭!只顧眼前的蠅頭小利!幾十年工齡的老職工,給兒子交個首付,居然交不起。你不害臊我都害臊了!”
季老師的同事和學生家長多,各種層次、各種界別的人都有,有錢人也不少。哪個樓盤房價如何,開發(fā)商是誰,哪個學校有老師在偷偷補課,收費多少,甚至市里誰提拔了,誰又被調查了,她比記者知道得還快、還多。這個季老師,要是她當公務員,絕對比澤林吃得開。
澤林打開視頻聊天,圍著這快要倒塌的老屋轉了一圈,讓老婆看眼前的房:“他們的生活,比我們難多了?!?/p>
馬腹村風光風情不錯,季老師幾次說要下來看望澤林,都沒有成行?,F(xiàn)在澤林讓她看視頻,看如此貧窮落后的地方,她不耐煩了。她也不是不耐煩,是澤林不識數(shù),不支持她的工作。一個女人,為了兒子到處籌錢,丈夫卻無動于衷,不是缺乏責任心是啥?
“曬給你單位領導看,我才沒有心情!”季老師說話像蹦豆,“貧困戶房子破了,有人管。我的破了,誰來管?兒子找不到工作,誰來管?”
季老師發(fā)完脾氣,和往常一樣,自個就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就沒事了,澤林知道妻子的脾氣。他回過頭來,爾坡這住房,外觀有些歷史的痕跡,但沒有住的價值。旁邊有一塊平地,很寬闊,這在馬腹村很是少有。澤林想,村民活動場所建在這里,倒是不錯。
“聯(lián)系一下爾坡?!睗闪謱δ救钦f。
木惹有他的電話號碼。木惹打了,但那邊不接。一般都是這樣,每次木惹打去電話,那邊都不在第一時間回話。過了一天半晌,爾坡才回過來。不是說他在高空作業(yè),要靜音,就說他正在搬水泥鋼筋,哪敢接。
天知道。
爾坡不接電話,木惹也不急。木惹又不是啥大領導,不可能一呼百應,不可能有人前呼后擁。早些年的村干部,當?shù)氖穷^人,是真正的領導,一呼百應,利益不算少?,F(xiàn)在不行了,要求嚴,規(guī)矩多。當?shù)哪氖穷^人?是孫子!稍不注意,還會惹火燒身。利益?根本就談不上。機關每天上八小時的班,可村干部不止,眼睛一睜開,就開始辦事。晚上回家,水沒有喝上一口,又有人找上門來。夜里躺下了,門還有人敲,院子里的狗還在叫。木惹早年初中畢業(yè)回家,恰好村級組織換屆,木惹沒有事干,便卷入了自己家族與其他家族之間的爭鋒。爭來爭去,他當上了村文書,后來是副主任。主任調任另一個村,他就當上了主任。沒當上正職時,做夢都想當。自己說了算嘛!當上了,才發(fā)覺是個大包袱,沉重地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成了一個村的磨心,好事沒影子,煩心事都圍繞著他轉。先前村里的干部,在家里就能辦公,還可以種地,可以養(yǎng)牲口,可以做生意,吆五喝六、劃拳吃酒也不是沒有過?,F(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村委會才是家,天天有任務,時時要迎接檢查。木惹甚至覺得,好多政策規(guī)矩,像是為他制定的。要不是有澤林下來,他木惹縱有三頭六臂,也無法蹬打開來,現(xiàn)在恐怕早就汃掉了。待遇呢,少得可憐,一個月一千多塊錢,不夠抽煙,喝酒就更不用說了。家里地種荒了,牲口少了,有點兒土特產也沒有時間送出山去賣,經濟日漸蕭條。他干脆把煙戒了。木惹的媳婦當年嫁他,住的也是上輩留下的老房子。媳婦看中的,是木惹為人正派,還有這份體面的工作。結婚后,媳婦勤扒苦掙,養(yǎng)畜,種地,修房,生娃。日復一日的辛苦,大姑娘熬成了黃臉婆。媳婦難以承受,支撐不了家里的活,怨氣不少。木惹一回家,迎面來的是一塊冷臉巴。一個男人,在外再苦累,都是小事。回家沒有溫暖,那才是大事。木惹受不了,要辭職。鄉(xiāng)上的領導剛下村回來,跺著一雙臟鞋,反手捶打著背脊說:“天底下所有有責任心的干部,都累。誰不累?上級來調研過幾次了,說不準很快就會有村干部轉正的政策。建議你考慮考慮?!?/p>
木惹希望的火光再次點燃。但兩年過去了,轉正的風聲悄無聲息。他和媳婦商量來商量去,又想辭職,準備到城里幫人修房子。木惹騎著摩托,剛到村口,族里最年長的老人站在路中間,銀白的胡須不停地抖動。老人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指著他的鼻子:
“想當年,我馬腹村的漢子,如果戰(zhàn)死在疆場,是要檢查傷口的!”
這話說得很重,當?shù)厝艘宦牼投?。從新中國成立初往上推的?shù)千年里,這里械斗不斷,死人是常事。但這里有個規(guī)矩,在戰(zhàn)場上犧牲,不能就說你有多了不起,還得驗傷口。刀槍穿過的孔,要是在正面,沒說的,你是迎敵而上,家族都為你自豪,以你為英雄,隆重祭奠。傷口要是在身后,哪怕就是在腦勺子上,說明你是逃兵,死得沒有價值。對不起,尸陳荒野,任狼撕狗啃,還要被吐口水詛咒。最嚴重的是,靈筒要被拋棄,不能和祖先的在一起。
既然這樣說了,哪怕下刀子,咬著牙巴骨也要上。這也是木惹的脾氣。
爾坡不大配合,估計是多年前心里郁積的氣,至今沒有消除。這和木惹有關,木惹也頗多歉意。木惹想,隨著時間的推移,總有一天,會得到消解的。即使是塊石頭,從金沙江的上游,磨礪到下游,經歷過驚濤駭浪,絕對是塊奇石。兩人沒有世代冤仇,沒有奪妻之恨,也沒有借債不還,這是前提。
看木惹打去的電話,爾坡沒有接。澤林覺得不能老等,澤林就用自己的電話打,爾坡還是沒有接。他干脆發(fā)去短信:
“爾坡兄弟,你好,我是馬腹村的扶貧工作隊隊長。獨在異鄉(xiāng),真不容易。”
很快,爾坡回了:“想家,卻沒有家。”
“很快就會有的。最好見個面,我們商量一下。”
“獵犬有志,不舔別人的洗臉水;窮人有志,不吃富人的剩菜飯?!边@是金沙江邊諺語,這個澤林懂。澤林回:
“兄弟,可別眼睛疼怨手指,肚子疼怨嘴巴。電話說?”
澤林和木惹剛回到村委會院壩里,爾坡的電話來了。澤林掏出梳子,邊梳頭,邊和爾坡說話。這次澤林不是頭疼,是借此機會給自己的頭皮按摩按摩。聊了半天,澤林明白了爾坡不太配合的原因:窮。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可是因為窮,就連上級幫助都不要?窮了,就不聽從組織的安排?事實是,窮還和懶互為兄弟,緊緊捆在一起。他澤林來這窮山溝,不是來吃素的,也不是來養(yǎng)老的,是奔著這個字來的,是帶著重托來的??磥硪堰@個字掰碎,讓它從這塊土地上滾蛋,還真得下些功夫。一直以來的努力,還不夠。只讓畢摩(金沙江一帶專門替人祈福、祭祀的祭師,是彝族文化的傳承人)天天念驅窮經,不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行。拔窮根還得先從腦殼里開始。
“視頻?!睗闪謱柶抡f。
爾坡不肯,說他剛扛水泥,身上臟,臉上全是汗水,怕嚇著父母官。等他哪天休息時,好好洗洗,理理發(fā),再和他視頻。
“又不是相親。”澤林接過去說,“我就是想看看你窮苦而又勤勞的樣子,好給你出點子。”
“我沒有話費了。”
澤林馬上給那個電話充進五十塊錢。五十塊視頻一次,應該夠了??稍俅?,爾坡干脆關機。熱臉巴貼人家的冷屁股。當扶貧隊長,吃虧受氣,和小媳婦沒啥兩樣。
爾坡的視頻來了。透光的工棚。朽爛的石棉瓦頂,被幾根木樁撐著。墻角一堆破棉絮,他娘的,連狗窩都不如。旁邊是兩三個沒有洗的碗,一把比古董還黑的燒水壺。討口的不是?爾坡滿身塵土,衣裳又舊又破,臉臟得像是剛和豬同槽搶食。這哪里又洗過了?澤林正在吃燒洋芋,那種臟,澤林一看,正要下咽的洋芋都要嘔了出來。
“爾坡,你這樣子,污染一線城市的環(huán)境了?!?/p>
“是了嘛,所以苦不到錢?!边€算好,爾坡沒有生氣。
“你每天收入多少?”
“說每天一百,可經常拖欠,都大半年沒有領到一分了?!?/p>
“那你回來,我給你找工,一天一百塊。還可以照顧家里。”
“在馬腹村?別說一天一百,一天二十塊都沒有人要?!睜柶乱贿呎f一邊往外走。
“別扯那些,我是想告訴你,好政策來了。你把存款取出來,回馬腹,簽字確認,修你的房子?!?/p>
“政府出錢?太好了!我就修別墅!越寬越好,越大越好!”
真是牛不知角彎,馬不知臉長。這家伙,太讓人失望。木惹臉都氣白了:“這種把政府癟奶里的血都要咂干的人,讓他滾蛋!”
澤林連忙將手機晃開,不讓那邊看到木惹:“政府補助多少,每家每戶能修多大,上面有規(guī)定。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自己建房為主,政府幫助為輔。自力更生,你又不是不知道?!?/p>
爾坡不干:“我哪有錢,我要是有錢,我就不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大城市討口了?!?/p>
“你老婆呢?”
“跑啦,十多年前跑啦!一直沒找到?!?/p>
爾坡的視頻里,有他背后尚未完工的高樓,支離破碎的天空。然后是一片海,隱約有無數(shù)的鳥在飛起飛落。澤林心里一顫。
“你在哪?”
“我在工地上?!?/p>
“我是說,你在哪里的工地?”
“我在深圳……”
“我的意思是說,你是在世界之窗、歡樂谷、東部華僑城,還是中英街?”
那邊一愣,說:“我……我哪有那福分?!?/p>
“爾坡兄弟,好好聊聊。你這老房子,怎么處理?聽你的意見。”
“再破也是自己的碗,再窮也是自己的家!隊長,你幫我看著點!哪個動一塊土疙瘩,老子就告到中南海!”爾坡急匆匆掛了。
那話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隔著那么遠,也能聽到噬骨的仇恨。山里人,耿直是沒有說的,但固執(zhí)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據(jù)說,這金沙江岸邊,曾經有過這樣一件事。一個叫吉克的男人,騎著馬去趕集,馬因負重,在一個叫瑪莎的女人面前,放了一個屁,瑪莎由此而羞愧上吊。兩個家族由此矛盾叢生,互相殘殺,冤仇代代相傳。直到解放軍進入金沙江兩岸,做了很多工作,吉克家族賠了三頭牛、十只羊、兩百斤蕎麥,此案才算了結。世居此地,相互摩擦不少,冤家易結,卻最難解。爾坡為啥會這樣拒絕這塊土地,內心到底有多深的隔閡,如何隔閡的,怎樣才能解開,的確是件頭疼的事。
“他在外是不是有住房?有車輛?有存款?”澤林放下手機,停止梳頭問。
“查了不止一遍?!蹦救钦f,“都沒有?!?/p>
“再查?!睗闪终f,“對貧困程度的認定,必須精準,精準,再精準。稍有錯漏,麻煩很大。”
木惹欲言又止。
澤林看著他:“怎么了?有困難嗎?”
“真沒法??偛荒芘艿饺思壹依锓涞构癜伞蹦救秋@得無可奈何,“更何況,他躲在哪個旮旯,天才曉得?!?h3>三
木惹和爾坡之間的恩怨,澤林也知道一些,但背后他們究竟如何,還真不好說。有著上千年歷史的山村,明里暗里的人事,盤根錯節(jié),不是誰都捋得清楚的。昨天晚上,他和爾坡談話時,隱隱約約感覺到,爾坡旁邊就好像有人在和他湊耳朵,出主意。旁邊有人,也正常,誰沒有個三朋四友。爾坡旁邊那人,就算是他的性伴侶,就算他們正摟摟抱抱,也無可厚非。但他就是覺得,爾坡背后,還有隱情,說準確點兒,爾坡不應該那么窮。
再就是,爾坡身后晃動的那片建筑和湖泊,他太熟悉了。
澤林趁村上的人都回家后,在村委會的檔案柜里,找出爾坡的所有材料,認真看了一回。這些材料,他查閱不下數(shù)十遍。但看也白看,那種在黑與白之間,沒有任何溫度的表格,不可能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他在老木凳上坐下來,看著門外的重巒疊嶂發(fā)呆。老對一個人懷疑,懷疑來懷疑去,澤林甚至也懷疑起自己來。
有必要自己親自出馬,澤林暗下決心。這樣足不出戶、紙上談兵,分明就是作風漂浮,根本干不好事的。
村民們該拆的房,拆了,該進的建筑材料,也在進了。有幾家已經開始挖填基礎了,村子里有了轟轟烈烈的樣子。這就對了。如果不出意外,村里的房子,年前是能夠完成的。澤林稍微放心了些。他和木惹商量了一下,就向縣里扶貧辦請了假,說家里有急事,想回去一下。澤林除了逢年過節(jié),其他時間很少回家,鎮(zhèn)里的領導都清楚的,連連同意。澤林下來一年多,之前每次回家,都是先走路到集鎮(zhèn),再坐車到縣城,再買票,坐長途客車到鷗城車站,再打車回家。要是木惹有空,他也會騎摩托送上一程?,F(xiàn)在不走到集鎮(zhèn)了,在村口就可上車,平坦坦的水泥路,端碗水喝,也灑不了多少。爽!彎道是大些,扭麻花一樣。但這正常,沒有彎道,還叫大山?還叫金沙江峽谷?
澤林出門時,找了一套建房申請表,還有一盒印泥,揣上。木惹要用摩托送他,澤林堅決地擺擺手。木惹肩上的擔子夠沉的了,他不能耽誤木惹的時間,也不能給基層添麻煩。木惹習慣了他的脾氣,不再堅持。木惹有些欲言又止。澤林笑:“有啥話就說,別老是馱馬放屁?!?/p>
負重的馬,被壓出的屁,自然是吞吞吐吐。澤林這樣說,木惹不覺得是批評,相反還覺得很親切。他想請澤林幫助向上邊問問,都當了十多年的村主任了,可不可以轉正了?他干工作得到的各種獎狀,至少有二十個。木惹還說,他自學的本科文憑,也已經到手了。
這個木惹,真是不錯,在基層一線的干部,要是都像他,脫貧的事就不是難事。澤林安慰他:“一旦有,我第一個推薦你。”
木惹謝過澤林后,馱著一個村干部,油門一轟,進村去了。
木惹想上進,這是對的。別說他,就是澤林這把年紀,也不是沒有夢想。澤林坐上客車,閉上眼睛,亂七八糟的事情跳了出來。
澤林今年四十八歲,再過兩年就是知天命的年紀。在單位,已經往后靠了。事業(yè)上有成就的人,大多三十出頭就已順風順水,那時候枝繁葉茂,底蘊十足,要精力有精力,要想法有想法。能吃苦,能受累,睡得著,爬得起,既敢愛,又敢恨,還敢闖。四十歲一過,都已經身居要職、權重位高了。澤林不一樣,這和他的出身有關,也和他的志趣有關。他的老家,在本省的另一個縣,也是鄉(xiāng)下,交通、物產什么的,比馬腹村強些。家里有幾畝果園,種蘋果,季節(jié)早,銷得快。價格不是很高,但每年都能賣完。父母省吃儉用,有了十多萬的積蓄,也就勉強夠生活了。妻子在的學校不是名校,但也不太差,收入不比澤林少。兒子呢,小時候學習不錯,每個學期都有獎狀,這都得益于妻子的看管,澤林也省了不少心。兒子后來順利考上了省外的一所大學,順利畢業(yè)了。兒子在思想上,受澤林的影響更多些,一直想當公務員。畢業(yè)后就回鷗城,天天看書,天天去考試機構培訓。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都考了五六年了,大大小小幾十場,歷練成了個考試老兵。每次成績出來,要么差三五分,要么剛好入圍。入圍后還要面試,只要前邊的人沒有啥重大缺陷和重大問題,他就只能出局。老考不上,兒子的信念開始動搖了。他也考事業(yè)單位,但事業(yè)單位也一樣,百萬大軍過獨木橋,還是難。
澤林怕兒子有想法,特意請兒子在小區(qū)旁邊的月光咖啡屋小坐。那種表面休閑其實很莊重的方式,讓兒子有些吃不消。但兒子還算理解他,要爸放心,他會正確對待,啥都要靠自己??磧鹤颖茸约哼€淡定,他松了口氣,下村扶貧就鐵心了。單位上要求要有一位干部下村掛任扶貧隊長,澤林是正科級,正好。原本,他所在的那個處,有位老同志明年退二線,副處級位置空出來了,排來排去澤林最適合。他如果上了,此生就在這個崗位上定個格,也還過得去,走到哪,別人都不會說他澤林太差。但廳里分管扶貧的領導找他談話,間接地說,要提拔,得有基層工作的經歷。這個澤林懂,任何一樣好處的背后,都需要艱苦的努力。輕易到手的東西,要就不值價,要就是誘餌,有利鉤和地雷。澤林是農村出身,雖離開土地多年,根子還是在農村,和農村人沒有多少融不攏的。領導那話不是太好聽,但他覺得家里沒有多大的事了,便一口答應下來,單位也有人暗地里笑他。此前,好些次有機會到北京、上海深造,他都沒去,理由是每天要接送兒子讀書,離不得?,F(xiàn)在受累吃苦,前途無多,他倒答應了。
和季老師正式談起這事時,季老師罵他腦子進水:“是不是要給你掛個副市長啥的?回來再升個廳長?”
這話暗含譏諷。說這話的人,一聽就是天天和雞毛蒜皮那樣的小事打交道,境界大、心眼小。
“幾十年了,天天上下班,吸汽車尾氣,到單位整天畫圖、開會、匯報、審規(guī)劃,暈頭?!睗闪謸蠐夏X殼,“你看,我這久的頭發(fā)又少了些,又白了些。下去洗洗肺,養(yǎng)養(yǎng)眼,多活兩年?!?/p>
“翻過五十,想去,領導怕不見得還給機會?!睗闪钟终f。
頭發(fā)白,頭發(fā)少,到了這個年紀,誰都會有。澤林說暈頭,不是一次兩次。不注意的時候,暈了。注意的時候,又躲得無影無蹤。妻子也覺得是個事兒,好說歹說,將澤林拖去醫(yī)院。檢查下來,繳費三千多,單據(jù)幾十張,啥也沒有說清楚,開了幾副中藥,也就不了了之?,F(xiàn)在澤林再說,妻子覺得也是。
澤林下了決心,單位也已確定,季老師覺得再討論,或者阻攔,意義都不大了。修改作業(yè)翻篇時,她抬頭:“去哪?”
澤林說了馬腹村這個名字。妻子沒有聽說過:“你就說在哪個方向?!?/p>
“金沙江邊?!?/p>
金沙江名氣大。那里山高坡陡,河流兇險,有好幾個少數(shù)民族聚居,富有傳奇性。吸引人的是,那河流里黃金閃閃,據(jù)說也有淘金者,只要吃得苦,多少都能撈些上來。季老師每年至少要給學生講上一兩次金沙江。季老師的紅筆,在作業(yè)本上頓了頓,墨水慢慢沁開。
“你小時候吃過苦,沒事?!逼拮庸膭钏缓笥肿I諷說,“在家你也幫不了我,連像樣的飯都做不出一頓來,下去還可以掙點兒伙食費?!?/p>
家里要牽掛的,就是房子的事情。房改時,澤林買到了單位最后一套,七十來平方米,一萬零點兒就買下了。一萬多塊錢,當時是個大數(shù),澤林也是貸款的。但工資漲得快,沒幾年就還清了。那套房原是一位廳官住的,房改時,每人只能買一套,人家就買更好的去了。澤林和季老師當時正在戀愛,季老師正猶豫著澤林的老實,怕跟了這樣的人吃虧受氣。有了這房,算是火塘里添了一把柴,火焰灼灼。等不及了,兩人隨便刷了一下墻,就在里面結了婚。第二年生了兒子,六斤多,很少生病。澤林對這房子算是滿意,按照老家擇房的標準來看,覺得有人氣,有福氣,風水好。便從沒有想到過要搬更新、更寬的房。澤林的精力,都放在了單位的事情上,下鄉(xiāng)搞勘測,在單位做策劃,陪領導上京城做匯報,多年來就干這些。別人買房,他覺得好笑,人生短短幾十年,好不容易存下點兒錢,就為住新房,住寬點兒,錢全都拱手送給開發(fā)商,真是愚蠢?;仡^看看,偌大的省城,超過三百年的房子,沒有換姓的,居然就沒有。真的沒有。但看到房價飛漲,去年和今年不一樣,春天和秋天不一樣,甚至晚上和早上也不一樣。季老師坐不住了。學校里的同事,有的住電梯房,有的住海景房,有的住別墅。兩套三套的有,十套八套也有,隨便一出手,上百萬的錢就回來了。這樣一比,自己不就是不會理財嗎?不就是沒有遠見嗎?不后悔才怪。季老師一分析,澤林妥協(xié)了。但澤林和季老師跑上兩回,就覺得累,樓市里水太深了,他無法判斷,也無法抉擇。便和季老師說,你腦筋活絡些,時間充裕些,你先摸清楚情況,我支持你。工資卡都在你手里,你想咋用就咋用。得到了澤林的支持,季老師到處調研,摸情況。結果季老師發(fā)現(xiàn),居然有比倒房來得更快的錢。是啥,小額信貸。和季老師搭班教數(shù)學的小王老師,才工作五年,結婚一年多,手里就有三百多萬,嚇死人。咋來的?錢放小額信貸公司嘛!那小額信貸公司,給的是兩分的利息。十萬塊錢放進去,一年就是二萬四的利息。如果每月取出,再放進去,利滾利,利息就在三萬以上。房價怎么漲,也沒有這個來得快。澤林表示懷疑,這么高的利息,錢從哪里來?季老師說,她也懷疑過,但公司是把這錢再借給房地產開發(fā)商急用。開發(fā)商每拿項目,錢都不夠用,必須到處找錢來填,也就一兩個月,環(huán)節(jié)打通了,人家就連本帶利還了。澤林知道這兩年房地產的暴利,覺得這種情況存在,有道理,就不再多問。季老師把兩人的積蓄全部取出,送了去。每月的最后一天,季老師預留的銀行卡上,都會有一筆不少的利息存了進來。季老師說,存上三年,她就可以在鷗城給兒子輕輕松松買套房。如果兒子要是去北京、上海、深圳那樣的城市工作,給點兒首付,一點兒問題也沒有。
那種不勞而獲的好事,也就持續(xù)了一年多,意外發(fā)生了。這不,季老師將得到的利息,湊了個整數(shù),給小額信貸公司送去。到了收錢的日子,銀行卡上卻沒有錢再匯進來,季老師預期收款的手機信息鈴聲,一直沒響。第二天,還是沒有響。季老師擔心手機壞了,或者移動公司信息發(fā)送遺漏,就帶上銀行卡到自動柜員機上查,還是沒有。季老師又忍了幾天。第五天了,還是沒有。她到小額信貸公司,一問,柜臺前的人連說抱歉,這兩天資金需求量大,調整不過來,過兩天利息一并算上。季老師心落了下來,走了兩步,回來,想找找當時具體聯(lián)系的人。但人沒在,說出去融資了。季老師回來,和澤林一說,一個不祥的預感跳到了澤林的腦殼里。澤林要季老師全部要回來,越快越好。但是晚了,當季老師再次來到小額信貸公司時,鑲有金邊的豪華玻璃門已緊緊關閉。兩扇門之間,還貼了一張封條。
季老師傻眼了。
小額信貸公司的左邊,是一家兒童服裝店。右邊,是小鍋米線店。季老師問了兒童服裝店的老板娘,那個中年婦女看了看她,說不清楚。小鍋米線店她熟悉,里面的人也熟悉她。此前,她不只來吃過一次。收款的小姑娘告訴她,前天老板被抓走了。這幾天來踢門的,吐口水罵爹罵娘的,怕有幾百人?;剡^頭去,季老師居然就看到一位頭發(fā)胡須都已花白的老人,走過去,踢了幾腳。大約是把腳踢傷了,便坐下來哭。小姑娘告訴季老師,此前這老人也常來吃米線。據(jù)說他把自己的住房都賣了,把錢給存進了小額信貸公司,自己租房住。一百多萬,就這樣沒了。
季老師沒有忘記她還有課,匆匆趕到學校。在辦公室,她遇上了小王老師。小王老師一臉寡白,眼睛浮腫,好像才哭過。
季老師心里有數(shù)了。她說:“你沒事兒吧?要不要下班一起走?”
季老師反應敏捷,把她和澤林的公積金取出,又借了些錢,在新開發(fā)的湖畔名園訂了一套,交了二十萬的預付款。不出意外的話,一年后,就能拿到房子鑰匙。照現(xiàn)在這個漲幅,兩年以后,增加二十萬沒有問題,家里比有個不吃不喝的公務員還強。也不說錢的事情,兒子不管考進哪個單位,總得找個女朋友,總得結婚,總得抱上個大胖小子。那時候,沒有個房,怎么也說不過去。那湖畔名園,位于五百里滇池旁邊,可以曬太陽,可以看海景,可以看每年從西伯利亞飛來越冬的海鷗。澤林很滿意,沒少到那地方溜達,看到那樓房,像莊稼一樣,一天天長高,心里真是樂滋滋的。但事與愿違,一年后,到了預定拿鑰匙的時候,樓房才修了一半。原因是開發(fā)商資金鏈突然斷了。房子成了爛尾樓,季老師哭不出好聲氣來。
澤林清楚,所謂資金鏈斷,其實就是開發(fā)商根本就沒有錢,通過不正當手段,弄到了開發(fā)的資質,便這里借一點兒,那里籌一點兒。一邊賣房,一邊修建。金融風暴來了,反腐的力度大了,他們弄不到錢,就只能停下來,半途而廢。為了這事,妻子沒少與受騙的人,一起開會,寫狀紙,到市政府請求解決。澤林覺得委屈,覺得難,也覺得無招。這樣的事,對于一個小公務員來說,太大了。季老師一回家就向他倒苦水,兩人意見略有不一致,季老師就拍桌子打板凳,就哭,就責備澤林不是個男人,沒有伸出肩膀來,把這個家扛住。澤林有自己的生存哲學。一家人過得好好的,餓不死,冷不死,為啥非要去想那些不義之財。一個人能扛一百斤,扛八十斤,走起來很輕松。每天能走八十里地,走六十里七十里不就行啦?家里就是因為妻子的決策,將自己的家所能承受的,翻倍地讓自己承受!現(xiàn)在反過來做妻子的工作,妻子根本就不聽他的,甚至有要和他分手的意思。分就分吧,要是在一起整天都吵吵鬧鬧,那有啥子意思。但一分手,債務也要分攤,憑空多出些無法償還的債,兩人都難以承受。澤林的頭疼,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妻子再鬧,他就頭疼,雙手抱緊,縮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
澤林到馬腹村蹲點扶貧前,這個問題還沒有解決。沒有解決,妻子就注定不快樂,所以他得每天晚上給她一個電話,也不說房子,就說自己今天又走了幾家農戶,吃了幾個燒洋芋,解決了幾個問題。再問一下妻子今天早飯在哪吃,食堂里的菜味道如何,等等。兒子呢,兒子給他的電話越來越少,就是連朋友圈也很少發(fā)。兒子內心的苦,澤林清楚,再這樣下去,他會越來越孤獨的。
澤林好幾個月沒有回家了,現(xiàn)在他想回去。季老師和兒子,和他分開久了,他覺得親情淡了好多,有很多事情必須得溝通。
電話響了。
電話是一個建筑老板打來的。這人澤林見過,從省住建局里直接或者間接拿到過不少項目,也請他吃過幾次檔次不低的飯。反腐的風聲緊了,澤林便再也沒有見到過這人。澤林下馬腹村后,他打過一次電話,是請澤林幫他協(xié)調一個項目。澤林不置可否,那人也就沒有了下文。前幾天,兒子打電話來,說一個企業(yè)的叔叔,要他去他們建筑公司辦公室工作,五險一金,每月底薪五千,此外還有獎金。工作嘛,也不重,每天去打打卡,臨時有些任務。當然,工作做完了,也可坐在辦公室看書。澤林嚇了一跳,這待遇不得了,哪會輕易落在一個小毛頭身上。澤林再問,知道了公司的名字。澤林要兒子先別去,過幾天再說。第二天,那人突然將電話打了過來。澤林手機里有那人的名字和身份,一看,就明白了。
“澤林兄,下基層鍍金,也不告訴兄弟一聲,喝杯送行酒?!?/p>
澤林說:“又不是提拔,哪能轟轟烈烈?!?/p>
“下基層吃苦,不提拔哪行?!?/p>
也不是那樣,哪有下基層就要提拔的道理。當然,人家要找個理由贊美一下,也是不好阻攔的。
那人直言不諱,說了需要幫的忙。澤林清楚,那問題很棘手?,F(xiàn)在的人,執(zhí)紀意識和監(jiān)督意識,前所未有,哪能看著你撈錢而不管不顧。
“讓我想想??!”澤林沒有一口回絕。
澤林打電話給兒子,兒子等不得,居然去上了一天的班。他當機立斷,要兒子下班前把鑰匙之類全部交了,把那些公司里的電話號碼設置在黑名單里,回家安心看書,電話響了不要接,門鈴響了不要開。做生意的人,見到了利益,個個像蒼蠅見到垃圾,連命都可以不要。機關上這幾年里,就一直不太平,一個副廳長,兩個處長,都給關了起來,被這樣處分那樣處分的,就更多了。
兒子聽他的,快刀斬亂麻,行動起來比當?shù)难杆?,很快就按他的意思辦了。澤林總算放下心來。
到了縣城。澤林去了縣委組織部村干部科,問了問木惹委托的事?;ㄞk的同志說,調研報告已經往上報送,如果他們的建議被上級采納,木惹這種干部,應該是首先考慮的。澤林告辭,直奔縣文物管理所,所長見他來,從文件夾上取下一份文件:
“澤林隊長,你交辦的事,成啦!昨天縣政府辦公會通過了。今天擬向社會公布?!?h3>四
澤林馬不停蹄,再奔鷗城。爾坡和他視頻時,背后的那些爛尾樓,老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澤林給爾坡打電話,沒有接。澤林給他發(fā)了短信:
“爾坡,兄弟,我來鷗城開會。有事相商,抽空,見個面。”
關了手機,睡了一覺。突然醒,再睡,就到了。下了客車,打開手機,還是沒有爾坡的任何信息。這次在車上晃的時間長,估計是累,到了鷗城客運站,澤林頭疼。他找個位置坐下,長喘。硬邦邦的座位,沒有馬腹村的地埂安逸。澤林摸摸頭的痛處,掏出梳子,從前到后,從上往下,甚至連脖頸,都梳了一遍??倲?shù)梳到三十六,血流通暢了些,舒服了。他把梳子小心地裝回衣兜。
澤林再打電話,依然沒人接。他找個位置坐下,再發(fā)信息:
“主要是想看看你,金沙江邊男人了不起的一面?!?/p>
……
發(fā)到第五個短信。爾坡回了:
“你在哪?”
“鷗城?!?/p>
“我在深圳啊,怎么見?”
“兄弟,別裝了,我知道你在鷗城?!?/p>
“沒……”
“說實話。具體哪個位置?”
“其實你不用來的。”
“是想看看你,說說老家的事?!?/p>
那邊停了一會兒,回了:“好吧。見你?!苯又桶l(fā)了微信地址。
好難。澤林到京城協(xié)調關系,要見那些國家部委的領導,似乎也沒有這么費勁。得到允諾,澤林全身輕松,頭不疼了,他噓起了口哨。在馬腹村是不允許噓口哨的,特別是深夜,據(jù)說會招惹鬼怪,纏身附體。
坐地鐵。坐出租車。坐摩的。回到這省城的深處,居然又坐上了摩的。澤林在鷗城生活了幾十年,對老城片區(qū)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掌心。現(xiàn)在他居然找不到北。摩托穿過逼仄的小巷,在菜園子的土路上飛奔。這是哪里呀?如果一直走下去,會走到一個什么地方?他居然有些害怕。
澤林掏出手機,看了看爾坡發(fā)的地址。還好,從線路上看去,方向是對的。
摩托迅速穿過菜地,駛過田埂,還有幾個正在拆遷的村莊。費了不少力,算是見到了爾坡。爾坡站在一片偌大的爛尾樓間,臟得像個討口的。澤林低頭看看,自己也臟得不得了,人也又瘦又小。爾坡面無表情,目光呆滯,和爛尾樓的某個局部很一致。
“你就是爾坡?”
“是?!?/p>
爾坡領著他,走進工地,在建筑垃圾里絆來絆去。爾坡的衣服沾滿了泥,有幾個破洞。一只鞋的底子分家了,用一根紅皮的電線纏了幾道。走一步,鞋子就“撲”地響一聲。
越往里走,越是陰森。這建筑的森林,了無生氣,冷漠無比,讓人恐怖的程度,甚至超過原始森林和荒漠。澤林站住,不走了。
爾坡回頭:“怎么了?”
“你真是爾坡嗎?”
“懷疑我了?”
澤林打開手機,將先前存下的爾坡的照片找出,放大。對著爾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又說:“確定?”
“不是。我走了,你去找真正的爾坡。”爾坡說著,轉身就走。這爾坡,半斤鴨子四兩嘴,好硬。
澤林追上去:“唉唉,等等!我是得核實一下嘛!不然,一個堂堂正正的扶貧隊長,要是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堆建筑垃圾里,怕會成為今年最大的網(wǎng)紅事件。那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怕影響這片爛尾樓的再動工……”
爛尾樓的深處,墻角。爾坡停下。一堆沒有怎么燃燒的木柴,冒著散亂的煙色。這味道,和馬腹村的柴疙瘩火無法比,是膠合板碎片。旁邊,有個燒水壺,有個污臟的口袋,鼓鼓的,不知里面裝的是啥。
和先前照片上的場景差不多。再看背后的天空,澤林暗暗為自己的判斷點贊。聚神細聽,居然有滇池低低的潮聲。
“你住哪?”
爾坡指了指另一面墻腳。一塊破舊的塑料,蓋著一團烏黑的棉被。
這不是討口的是啥?這個時代了,居然還過著這樣的生活。此前對爾坡的印象,被眼前的現(xiàn)實一筆抹掉。這樣的場景,讓他原諒了爾坡此前的撒謊。澤林心里一酸,差點兒流出眼淚。他鎮(zhèn)定了一下,努力讓自己的喉頭好過些:
“恁難,你還守著?”
“守。不守能咋?”
“跟我回去,種洋芋,種苦蕎,養(yǎng)牛養(yǎng)羊。餓不死的。”
爾坡抬頭看看他,眼皮又耷下。
“回去吧!???”澤林看著他。
“不去?!睜柶抡f。
“回去修房,娶個老婆,養(yǎng)個兒,讀書。”澤林說。
“沒錢?!睜柶抡f。
還是說錢,錢錢錢,命相連?,F(xiàn)在說沒有錢,比在視頻里和短信里更真實些??催@樣子,爾坡說的是實話。要讓他拿出幾萬、十幾萬來修一幢房子,做夢呢。
“想想辦法,咬咬牙,挺過去。”澤林鼓勵他。
“啥都可以想,錢不能多想。想多了,只有去偷去搶了?!睜柶抡f。
也對,這話像根針,刺得澤林一個激靈。他想起家里那個季老師。
“我們一起想,往正道上想?!睗闪终f,“知道大伙都有難處,政府考慮了,可以貸款?!?/p>
“不貸,貸了也還不起?!睜柶虏⒉唤o面子。
手機響了。澤林懶得接。是上面催扶貧的進度吧!是要統(tǒng)計數(shù)字的吧!手機那邊的人,像個機器,生硬、固執(zhí)。
“誰都有困難,是男人,就要面對。躲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睗闪终f。
手機又響。響到第三次,澤林一看,是兒子打來的。兒子很少給他打電話??隙ㄓ惺?。
兒子在電話里告訴澤林,他今天才知道,媽媽為他操心太多,卻又心愿難遂。媽媽買的那位于滇池邊的房,半年前就沒有往上修了,好像成了爛尾樓。媽媽神色不大好,半夜起來喝水,還自言自語。他很難受。
兒子內心的堵,太多了。澤林抬起頭來,看了看眼前黑乎乎的爛尾樓。這樓里的某套房,原本就屬于他們家?,F(xiàn)在看來,真不知道要爛到哪種程度。澤林鎮(zhèn)定了一下,要兒子別婆婆媽媽的,要陽剛一點兒。
兒子說:“真擔心媽媽有個啥?!?/p>
“你媽呀,只要天天上課,保準沒事的。她一忙起來,飯都忘記吃,這些餿事情,難不倒她?!睗闪謱捨績鹤?,一點兒也不慌。
兒子又說小額信貸的事,要爸爸小心點兒,有錢就存銀行,現(xiàn)在騙子多。
兒子對家里的“金融風暴”有些了解,但沒完全了解真相。這就對了,澤林笑,澤林希望這笑,能通過手機傳遞過去,讓兒子輕松些。于是澤林的呼吸就夸張了些,笑聲也比以往更加爽朗:“你媽心急,想發(fā)財,這人世間,哪有那么好發(fā)的財!輕易就能得到的東西,要就沒價值,要就是有倒鉤?!?/p>
釣魚的鐵鉤尖上,有個倒鉤,一旦咬上,別說魚,任何動物要退出來,都難。至少得付出巨大的代價。有一年,澤林被開發(fā)商邀請去一個天然湖泊釣魚。天熱,就穿了個薄薄的背心。魚漂動了,甩竿,魚沒有釣到,結果倒將自己的光背鉤住。幾個人上來,弄了半天,才將鉤拔出來。不想他背上給拽了個洞。有經驗的人告訴他,說竿提早了,魚還沒有吃住鉤。第二次,魚拉上來了,肥肥的,在草地上掙扎。魚太大,澤林用衣服將魚摁住,才去取它嘴里的鉤。魚掙扎,鼓著眼睛,不服氣,而澤林又必須得將它制服。兩相搏斗,各不服輸。最后勝利的,當然是人。費了半天力,魚鉤才拿出來,但魚鰓弄豁了,一團肉也被硬生生扯出。那魚鼓著眼睛看著他,一眨不眨,澤林便有了失敗的感覺。澤林后來再也沒有去釣過魚。就是在餐廳里點餐,每次都繞開它。
“幸福需要努力才能換來。”澤林說。
澤林的輕松,讓兒子也松了一口氣。兒子說:“爸,你要是空了,還是回來一趟,和媽媽聊聊?!?/p>
這話是對的,看來兒子長大了。澤林說:“好,說不定我明天就回家了?!?/p>
澤林又說:“最好還是讓你媽來看看我,我都長五斤肉了?!?/p>
“馬腹村肉食多吧!”在兒子看來,馬腹村不僅吃牛、羊、豬、雞,肯定還吃馬。
“不是不是?!睗闪中ζ饋恚皟鹤?,心情好,喝口水都會長膘?!?/p>
“爸,看來馬腹村,還是挺養(yǎng)人的?!?/p>
“肯定啦!天底下,我最喜歡的就是馬腹村。給你說,我越來越覺得,我前世就是馬腹村的女婿,或者馬腹村的兒。欠給馬腹村的太多了,今生得好好報答?!?/p>
兒子笑了:“爸,你真逗,你那個馬腹村的人,肯定長壽的多?!?/p>
爾坡就蜷縮在不遠的墻角,聽到這些話,內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發(fā)呆,黑影中像是塊燻黑的木頭。他一直以為,這些所謂吃國家飯的人,有吃不完的飯,用不完的錢,高高在上,頤指氣使。想不到,他們也有他們的疼。他們?yōu)榱朔?,為了生活,居然也會不快樂?/p>
澤林說完,便往回走。他一邊走,一邊搓臉,努力讓自己的臉色更光鮮些。他不希望自己有些晦氣的臉色,讓爾坡看見。不想,澤林差點兒撞在一個黑乎乎的影子上。澤林嚇了一跳,仔細看,是爾坡。
澤林估計他在偷聽自己說話:“你干嗎呢?”
“尿尿呢!”爾坡往褲子里使勁掏了掏,對著爛尾樓的墻腳,“嘩啦啦”尿了一大泡。他一邊尿,一邊說:“尿死你!尿死你!”
尿完了,爾坡吐了三泡口水,咬著牙說:“黑心爛肝的開發(fā)商,我咒你們,咒你斷子絕孫!咒你無人收尸!咒你永世永代不得翻身……”
“還有,那些放高利貸的、小額信貸的、套錢的,也不得好死!”爾坡嘰里咕嚕的,又說了一長串。澤林知道,這是馬腹村少數(shù)民族的咒語。至于咒的內容,他聽不懂。
“屙泡尿還嘮叨?下水道有問題呀?”澤林試探他。
爾坡說:“這幢樓的開發(fā)商欠我整整一年的工資,算下來也有兩萬多,一分也得不到?!?/p>
澤林擔心起來:“你的錢也被套進去了嗎?”
“沒有沒有,我這窮光蛋,哪有錢給他套!他們欠我的,是血汗錢!”
澤林也尿了一次。尿光了,人一下子舒服多了。就像肚子里有話憋著,說出來,總是要好過些。
回到工棚,爾坡拖了些木板來,將火燒得很旺。從破口袋里摸出幾個土豆,扔在火堆里。澤林驚訝于爾坡生存的能力。土豆剛煳皮,香味漫上來,澤林的口水直冒。這時他才想起,自己連晚飯都還沒有吃呢!
兩個一邊啃洋芋,一邊聊天。澤林講自己小時候的事,講自己對城鄉(xiāng)建筑的理解,講對馬腹村不同時期的印象。爾坡的臉色有些好轉,爾坡也給他講自己這些年打工的辛酸,講對馬腹村人的失望,兩人的思想有了些靠近。
夜色慢慢上來,沒有任何燈光的爛尾樓,黑暗得像是回溯到多少個世紀以前。要是真沒有這堆柴火,這里就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了。爾坡有些歉意,說要領澤林出去找個地方住。澤林搖搖頭,說他不能丟下爾坡,說這個夜晚對于他來說,真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了。澤林只有在童年,在老家,才會有這樣的感覺。他不想放棄,他想再感受。
“你那祖上留下來的房子,怎么辦?拆了吧?”
“拆?怎么要拆?”爾坡跳起來,“我就曉得,這是木惹的餿主意!這些年,他一直在整我!”
“不是他。拆那老屋,是我的主意?!?/p>
“要拆,行!我跟你們拼了!”爾坡臉紅脖子粗,“我就知道,我爾坡在馬腹村,真是沒有立錐之地了?!?/p>
“我?guī)状翁岢?,但是,木惹沒有同意。他告訴我說,那屋里,你供有祖先的靈筒?!睗闪终f。
爾坡站起來,眼睛朝著馬腹村的方向,雙手緊握,眼里噙滿淚水:
“那屋子,他們都用來做牛廄了!”
“我沒有看到牛在里面。相反……”澤林站起來,拍拍爾坡的肩。爾坡一拐,澤林拍在了生硬的骨頭上。這肩很結實。
澤林收回手,從挎包里掏出一份紅頭文件:“看看!”
爾坡不理。
澤林說:“縣政府發(fā)的文件,你看看?!?/p>
爾坡回過頭來,橫眉怒目:“是要強拆吧!那你們拆吧!”
“不是,你認真看看,這是關于馬腹村頭人文物保護單位核準的通知。”澤林說,“你不看,我走啦!”
爾坡伸手接過。他的臉色開始平靜,當他看完第二遍時,回頭問道:“真的?”
“紅頭文件,蓋有公章,還假?”
澤林突然想起了什么,打開手機,搜索了一下。好,縣政府的相關公示出來了。
爾坡看了手機上的公示,臉色轉了過來。兩相印證,他長舒了一口氣。
澤林說:“這下,你祖上留下的房子,修繕、管理就不是你個人的事,是國家的事,是馬腹村的事。經費呀什么的,不用你操心了?!?/p>
爾坡點點頭:“對不起啦,我們山里長大的人,就是有個小脾氣。如果連祖先的靈筒都沒有置放的地方,那就真的要完蛋了。澤林隊長,你這樣幫助我,我代表祖先謝謝你!”
爾坡說著,朝澤林深深鞠了一個躬。
澤林忙伸手去攔:“別這樣,應該的?!?/p>
爾坡說:“我們有三個靈魂。不管走到哪里,其中一個,是必須回到老家的。能守在祖先的身邊,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p>
兩人坐下,有一句無一句地聊。聊累了,就靠著水泥墩子烤火。曙光從那些水泥框架里透進來時,澤林看到爾坡那張疲憊無比的臉。
澤林覺得自己該走了,從包里掏出兩百塊錢,遞給爾坡:
“拿著吧,買袋米,再買一床厚一些的棉被,應該夠了?!?/p>
爾坡眼里明顯有些慌亂。他伸出的手,縮回??s回,再伸出。最后,他接住了那錢,手背擦了一下眼睛。爾坡的眼睛紅了。
爾坡心里的酸,讓澤林也把持不住,眼眶也濕潤了起來。
澤林拿出建房申請表,指著上面的格子,讓爾坡一個空一個空地填,最后簽字畫押。爾坡蓋了手印。爾坡蓋的手印不太清晰。澤林拉過他的手,翻過來看了看:
“這大拇指,得摁重點?!?/p>
爾坡雖然摁了手印,好像還是不放心。他說:
“新房可以建,我做夢都想建。但我沒錢,得請隊長支持?!?/p>
爾坡還說,“如果修,屋里得有客廳、廚房、臥室、衛(wèi)生間,應該像城里人一樣。院子里要有籃球場,有乒乓球桌,可以唱歌跳舞,可以辦理村里的事……”
“你這想法不錯?!睗闪终f,“村民活動場所是有標準的,但標準是上級定的,我們不能改變。還有選址,也得大伙商議。你讓修在你家門口,就修在你家門口,那不行?!?/p>
“你就定我家門口,需要的錢,我貸款?!边@個爾坡,突然有了些豪氣。
“這個,牽涉面大,再議?!?/p>
“過兩天我就回來,隊長?!睜柶抡f,“細節(jié)上我們再商量。”
澤林緊緊握住爾坡的手,笑了。
回到馬腹村,澤林讓木惹通知村委會成員,自己通知了駐村隊員,大家開了個短會。一邊烤著柴火,澤林一邊講見聞。那老房被列為文物給予保護,大伙非常興奮。說到爾坡,意料中的啊,他活到這一步,真是艱辛。
木惹說:“爾坡的房,他同意修了,我心頭的石頭就落地了。但一些具體的事情,還得他來定才行。他一旦同意,修建的事,這樣辦吧。我家不也正要修嗎?購材料一起,請小工一起,最后分開結算,除了政府補助的,差多少,算他欠我。以后有了,再還?!?/p>
“村里有幾個年輕人也答應支持一點兒,這樣算下來,差的就不多了?!庇腥苏f。
電話鈴響,是季老師打來的。
“老公,你幫我找個裝修工。和你關系好、靠得住的那種?!?/p>
“干嗎,房子到手啦?”
“……沒有,我就是想維修一下?!奔纠蠋熤е嵛?。
“是水管漏水,還是衛(wèi)生間堵塞?等我回來……”
“小問題,哪要你這樣的領導操心,我自己就搞定?!?/p>
“這樣,網(wǎng)上找找,或者到新房的樓盤門口看看,那里的廣告多的是。”澤林突然想起,“兒子整天看書,也悶,讓他處理好了?!?/p>
爾坡家的老房子,還真就成了縣級保護文物??h文管所所長親自下來掛牌,并批了十萬塊錢,找來有修繕文物資質的施工隊,加班加點,半月后就完成了。澤林將縣里網(wǎng)站上的消息,轉給了爾坡。
幾天后,爾坡回來了。他背著一個很臟的行李袋,一搖一晃。一看,就是還沒苦到錢的那種。木惹不說,但看到這個老同學辛苦多年,還這個屌樣,內心難受。
爾坡圍著老房子轉了三圈,進屋,對著靈筒行了大禮,嘰里咕嚕說了些祝愿的話。他心情不錯,主動和澤林、木惹幾個握了手。他來的目的,是想把建房的位置,當面確定下來。這沒啥說的,新房的基腳,就在老房子的旁邊。看樣子,爾坡很在行,在院子里規(guī)劃了他想要的那些籃球場、乒乓球桌,旁邊居然還要有一間圖書室。
澤林委婉地說:“我也想找一塊地平整一下,作為村民的活動場所。你能這樣想,當然更好。但全村人使用的,場面得寬。還必須得立項,向上申請經費?!?/p>
爾坡說:“我貸款來修?!?/p>
“貸款?沒有指甲,就別攬蒜來剝。”木惹語重心長地說,“爾坡,住房的修建,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差欠的,澤林隊長幫你協(xié)調,先墊。只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古規(guī)常道,不可食言?!?/p>
“照我說的辦,要多少,我去借就是。欠大伙多少,我會還清,不給大伙拖累。”爾坡說,“對著祖先的牌位,說了假話,天會怒,雷會劈的?!?/p>
爾坡背著破包走了。半天后,他又回來了。一進村委會,就從臟口袋里扯出一大捆錢來,扔在木惹面前:
“木惹主任,這是我借來的三十萬,交給村上管理使用。一定要當優(yōu)質工程來做。做好了,我們前嫌盡釋,我也不再恨你?!?/p>
“你……”木惹臉都嚇白了,“你這不是偷來搶來的吧?”
“屁話!對著天神恩梯古茲發(fā)誓,我爾坡頂天立地,我窮,我慫,但我爾坡為人處事,還從沒有半點兒鞋歪腳錯!”
澤林內心明晰起來,內心的石頭,咯噔落地。他的感覺是對的。他點點頭:“嗯,木惹主任,給他寫個收條吧工程完了,再結算?!?/p>
爾坡電話響了,鈴聲居然是張也的《走進新時代》。爾坡和那邊說了幾句,好像是有人家要裝修舊房,很急,需要盡快安排,問他做不做。
爾坡說:“不管新房舊房,只要有生意,都做。”
爾坡回到老屋,給祖先的靈筒行了個大禮。一轉身,屁顛屁顛地走了。
木惹湊在澤林的耳朵邊,小聲說:“爾坡皮膚很細嫩,掌心里也沒有繭。我擔心他這錢……”
澤林笑,卻不說話。
三天后,兒子打電話過來:“爸,媽媽怎么要拆屋里的裝修呀?一大早,她讓我到公園里看書。等我回來,整個屋子被敲得亂七八糟?!?/p>
澤林嚇了一跳:“媽媽怎么說的?”
“她說檢修一下,水管爆了?!?/p>
水管爆了,就修水管,整個屋子弄得亂七八糟,肯定有問題的。澤林把電話給季老師打過去。季老師沒有接,澤林就一直打。第五次撥號,總算接了。那邊傳過來的聲音里,真的有重錘敲打墻壁的聲音、電鋸切割木頭的聲音、鐵鏟攪拌水泥的聲音。季老師拿著手機走了很遠,雜亂的聲音沒有了,季老師就小聲說:
“老公啊,我們家這房,當年是一個老領導退出來的,你還記得嗎?”
“記得?!?/p>
“老領導離開時,沒有翻修過吧?”
“沒有?!?/p>
“你還記得,前年最火的那部電視劇嗎?”
“哪部?”
“《人民的名義》呀!里面不是講到,那些高官,錢太多了,不敢用,或者用不掉,都砌在墻里了?!?/p>
澤林恍然大悟,哭笑不得:“老婆,千萬不能往那方面想。眼下的官員,不是個個都有錢,更不是個個都貪贓枉法。更多的都是公仆,和你我一樣……”
大約是有人喊叫。季老師說:“沒你的事,你別管,下次你回家,家里就是個新家了?!?/p>
“買不起新房,裝修一下總可以吧!”季老師說完就掛了,澤林舉著發(fā)出“嘟嘟嘟”忙音的手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澤林掏出梳子,慢慢梳頭。前三下,后三下,左三下,右三下。
秋天的陽光,又是一種韻味,山川河流一片金色。山上暖,河邊暖,人心也暖。村里的房子都修得差不多了,檐前屋后,甚至老樹的杈上,都掛滿了火紅的辣椒和金黃的苞谷。不管站在遠處看,還是走進村里看,都是一道特別的風景。有的人家等不得了,在門框上貼個對聯(lián),放兩串鞭炮,就搬了進去。澤林漸感踏實,今年的扶貧任務,算是順利。
爾坡的房修了,院子平整了。木惹把照片發(fā)到他微信里時,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甚至連感謝的話也沒有一句。這家伙,有心計呢!
木惹發(fā)消息說:“吉房已成,回來把家搬了吧!”
爾坡留了兩個字:“等等。”
一等又是幾天。澤林電話過去:“火塘給你砌好了,石坎用的是金沙江里的石頭,說不定是塊金子呢!”
爾坡回復說:“手里的裝修工程快完了,我最近就回?!?/p>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十月年快到了。澤林和木惹一起策劃過年的事。金沙江邊人聰明,規(guī)定三十六天為一月,一年十個月,第十個月末,再加五天,為過年日。全年就是三百六十五天。這過年的五天,在外工作的、打工的,全都得回家。今年馬腹村還有一項任務,就是所有的村民,都要搬進新房過年。一家一家查看,一戶一戶解決遺留的問題,累。但看到工作有成效,澤林內心還是很高興的。
過年的頭一天,澤林和木惹就不下戶了。他們得等爾坡。說好的,爾坡今天要回來。爾坡的老房子,已按文物的標準修繕完畢,院子里還豎了參觀指南,有點兒景區(qū)的味道。他的新房,也結合上邊的規(guī)定和澤林的要求修好。場院里的健身器材,等過些天,再去文體部門,看能不能立項扶持。澤林買來紅紙和筆墨,自己寫了對聯(lián)貼上,把火塘里的柴火燒燃。橫看豎看,就有了家的樣子。澤林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雙手搓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你找個畢摩來,給他念念除穢咒。”
澤林清楚,馬腹村的人家,很講究。孩子的生,老人的死,搬個家,修個房,都是要請畢摩選擇吉日的。提早準備,錯不了。
“得主人自己決定,其他人代替不了。”木惹說。
也有道理,那就等吧。從早上等到中午,秋天的陽光直下,照得人更是舒服。澤林在向陽的墻腳坐著,眼睛一直盯著對面的山路。他想象著那個中年男人,背著污黑的口袋,從山埡口蹣跚而出。
腦殼皮疼呢,澤林掏出梳子,往頭上慢慢梳。他得輕一點兒,牛角梳子材質硬,梳齒堅利,太重了會把頭皮刮破。估計,這頭牛生前也不是個孬貨,長個角都這樣堅硬,不服輸。梳著梳著,澤林睡著了。也不是睡著,就是迷糊一下,眼皮耷下,遠在鷗城的妻子居然就慢慢清晰起來。季老師戴著厚厚的眼鏡,一邊改本子,一邊和他說借貸和房子的事。澤林沒有吭氣,老說錢的事,對于他來說,沒有多大的意義。他看到季老師鋼筆里的紅墨水,變成無數(shù)的鈔票,一張連著一張,像是一條紅色的河流,緩慢地從門縫里流走。仔細一看,紅墨水不是自然流走的,外面黑暗的地方,有一根管道插進來,有著一種極其強大的吸力。季老師的臉開始發(fā)白,手開始發(fā)白,頭發(fā)開始發(fā)白。澤林想,把一個人的青春流逝提速,估計就是這個樣子。他想勸季老師批改作業(yè)的速度慢一點兒。因為他看到,季老師動作快,那紅色的河流流淌得就快。季老師的動作慢,那河流流淌的速度就慢。慢到極致,季老師的臉色就正常,頭發(fā)就黑黝黝的,臉色就紅潤潤的,和談戀愛時一個樣子。但季老師根本就不聽他的,或者說沒有聽到。季老師是學校的名師,多少年來,她所教的班級,都是全年級第一。澤林要讓這樣一個名師聽自己的,顯然不大可能。不聽就不聽吧!那紅色的河流越淌越快,越淌越快,甚至有了河流奔騰的聲音。守著一條河流生活,多好。澤林感到生活的詩意。但那河流不斷地往外涌,讓他感到了可惜。他跑到門邊,用毛巾堵,用棉衣服堵,用自己的身體堵??赡切┖恿鞲揪筒宦犓?,根本就不服從他的安排,依然固執(zhí)地、不可阻擋地往外流去。他想得到季老師的支持,可他回頭一看,季老師臉色更加白了,頭發(fā)越來越枯,身體越來越瘦。臉色白到極致,就像是個雪人。頭發(fā)枯到極致,就像是深冬的干草。身體瘦到極致,就像是一張薄紙。澤林覺得這是不對的。他大聲叫季老師,要她停下來。但季老師根本就停不住,她的動作是那樣的連貫,她的神態(tài)是那樣的自然……
“來了!那么多車,是不是檢查組的!”好像不遠處還有汽車喇叭的嘟嘟聲。
“?。 睗闪执蠼幸宦?,突然醒來。伸手摸摸,滿頭冷汗。他看到天空的藍里,有了晚霞的橘紅。原來,自己是做了一個夢。他坐起來,看到幾輛車開到了面前。一陣黃灰,有些嗆鼻。
開來了三輛車,前邊的一輛是越野車,后面的兩輛是貨車。澤林站起來。車上風風火火下來幾個人。澤林拍拍手,預備去握。領導下來,這是禮數(shù)??赡切┤瞬]有理會,而是站在院子中間,轉了一圈,四下里看。其中有一個,個子高大,戴了墨鏡,還有雪白的手套。他手一揮,那群人有的奔進老房子,有的奔進新修的屋子。他們看上看下,看里看外,還有人提著根鐵棍,在貼磚的地方,這里敲敲,那里磕磕。然后跑出來說:“經理,這房子修得還行,不是豆腐渣工程?!?/p>
墨鏡男人往老房子走。地上的雜草除掉了,門框間的蜘蛛網(wǎng)也沒有。他推門,門轉軸也修理過,難聽的吱嘎聲也沒有了。抬頭看去,瓦頂維修好了。有光亮進來,但那不是破洞,而是還原當年的玻璃亮瓦?;鹛晾锏哪静駟陠耆紵L梦菡?,大大小小的靈筒掛在高處,也被擦得干干凈凈,還用紅布做了裝飾。墨鏡男人摘掉眼鏡,深深地行了個大禮。
“不太像是檢查組的?!蹦救菧愒跐闪侄叺吐曊f。
“不管是誰,想看,都行。”澤林回頭,再看山路。那麻線一樣細的山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嘿,這爾坡,怎么回事?
澤林抹了抹額頭,夢中給激出的冷汗還有些黏。他給季老師打去電話。沒有接。再打,兒子接了,兒子說媽媽在廚房里。澤林輕松下來。他安慰自己,夢中的事,和現(xiàn)實并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他掏出梳子,一邊看那寂靜的山路,一邊輕輕梳頭。后面有些響動,他回過頭來,手里提著墨鏡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爾坡!
是爾坡!這家伙在搞啥子鬼!
木惹和村上的一幫子人,看了看爾坡,又看了看澤林??戳丝礉闪?,又看了看爾坡。
“吉娜,這是我給你講過的澤林隊長。這是村主任木惹?!睜柶聺M臉笑容,拉過旁邊的女人,介紹說:“這是我老婆,吉娜,我的董事長。”
木惹大吃一驚。在他有限的想象里,一時還轉不過來。
澤林握住他們的手:“歡迎歡迎!這個十月年過得有意思了?!?/p>
爾坡伸出手,緊緊握住澤林:“隊長,謝謝您!”
“謝謝?要謝他們呢!”澤林指了指木惹,還有村上的一幫人。
“是,要謝大伙!”
澤林說:“房子給你修好了,家具也做了些簡單的安排。你看看,還有啥要求,過年這幾天,盡量解決好。”
“不用不用。”爾坡一揮手,那些人打開貨車車廂,往外搬東西。有幾十捆書,有書架,乒乓球桌,各種健身器材,最大的是籃球架。最后,他們從車上拖下幾只咩咩叫的羊。
澤林連著問:“干嗎?干嗎?”
吉娜說:“你們辛苦了,殺幾只羊,感謝一下?!?/p>
“不能鋪張浪費……”
“是這樣的?!睜柶抡f,“十月年到了,我們馬腹村所有的貧困戶,還搬了新家,我們真是感激不盡。這些年,吃過苦,受過累,但還算找了些錢。這都得益于父老鄉(xiāng)親的關照。明天就是我們正式結婚的日子。我們鄭重邀請澤林隊長、木惹主任,還有我們整個馬腹村的鄉(xiāng)親,參加我們的婚禮,敬請賞光?;閼c主持,拜托澤林隊長。后勤總管,辛苦一下木惹主任??梢詥幔俊?/p>
“說好的,不收禮?!奔刃χf。
澤林說:“娃都生了,你們居然就沒有結婚?”
“你怎么知道的?”爾坡張大嘴巴。
木惹笑:“狐貍再狡猾,尾巴都難藏。”
“算你厲害,我怎么都弄不過你。”爾坡笑。
木惹咳了一聲,臉上有些尷尬:“之前的事,對不起。我呀,內疚了多年……”
“都過去了,哪能怨你。當時我的要求也過分了,草率了?!睜柶抡f。
澤林說:“還是按照我們的民族風俗,請人擇個良辰吉日,避邪,納?!?/p>
“不用擇了,今天就是良辰吉日?!睜柶逻€是以前那個性。
十月年結婚,當然大吉。在木惹的安排下,村民們有條不紊地干起活來。有的殺羊,有的做飯,有的坐著車去鎮(zhèn)上買酒買菜買鞭炮。而爾坡帶來的那一幫人,則從車上拖下很多箱子。很快,他們在院壩里搭起了籃球架、乒乓球桌、羽毛球攔網(wǎng)。在新房的最大一間,安裝了書柜、桌子、電腦,書一上架,檔次就出來了。澤林正想著過幾天回單位,請領導再支持支持,不想爾坡這下就解決了。澤林比較滿意。大家進屋,往火塘邊坐。通紅的篝火照得每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
“木惹主任,你給我出證明啊,我們趁這幾天,去民政局把結婚證辦了?!奔日f。
“一定一定,之前的事,對不起啦!”木惹一臉慚愧,他又說,“不過,我有個要求?!?/p>
“啥要求?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還卡我?官僚作風!”爾坡睜大眼睛。
“十月年期間,打工的年輕人都回來了。你們兩口子,是馬腹村的第一顆紐子,大伙服。給他們講堂課,引導一下?!?/p>
“講啥?”
木惹說:“就講你們的奮斗史,講靈魂的回歸。”
“這個嘛,三天三夜講不完……”爾坡心潮涌動,一時難平。
澤林說:“你們吶,到處都是謎……”
爾坡和吉娜,一個出生于江這邊,一個出生在江那邊。一個砌墻磚,一個粉墻壁。他們在給人家修房時認識的。說起金沙江,兩人心里就嘩啦啦的,有如波濤洶涌;說起起伏的群山,兩人仿佛就有了依靠,走路都更精神;說起江邊的山寨村落,兩人仿佛嗅到了炊煙的味道,感覺到了家的溫暖??粗鴮Ψ降难劬?,兩人笑,糊著泥水的手,拉在了一起。拉的次數(shù)多了,兩人開始討論細節(jié)。
“有房嗎?”吉娜明知故問。
打工的爾坡,修過無數(shù)的房子,但沒有一套是他的。甚至一塊磚頭,他也沒有。這一點,怎么也瞞不過吉娜。爾坡只有在與吉娜一起坐在公交車上的時候,或者逛街的時候,不無自豪地指著某幢高樓或者小區(qū)說:
“看,這個地盤上的商鋪,外墻都是我們公司承包的,涂料全是我送過來的!”
“看,這幢樓修得最神奇,只用了十個月?!?/p>
“看,那是我參與修的,從八層到八十八層?!?/p>
吉娜拉爾坡的手更緊了。爾坡的能干,吉娜是知道的。
爾坡湊過來,很神秘地說:“知道嗎?那最高層,我刻了一個人的名字?!?/p>
吉娜問:“誰?男人還是女人?”
“你猜!”
吉娜:“是林志穎?還是周慧敏?”
爾坡:“哈,想不到你這么跟風。伸手過來,我寫給你。”
吉娜伸手過去。爾坡在她的手心里寫了兩個字。
“小時沒好好學,寫個字都這樣潦草。”吉娜裝不明白,“你干脆說出來 ,省得我心頭起火!”
爾坡讓吉娜側過耳朵來,爾坡湊過去,喘出的熱氣,弄得吉娜臉紅心跳。
吉娜說:“聽不到?!?/p>
聽不到?那爾坡就一直湊在她的耳朵邊,不停地說下去,當他說到一百句的時候,吉娜聽到了。吉娜的臉像個紅蘋果。
“可是,可是……”
“可是啥?”
“你有房子嗎?別說我勢利?。 奔刃闹笨诳?,“我們老家的風俗是,不管你有多少錢,長得多帥,沒有房,是沒有資格求婚的?!?/p>
“嗨!這個我懂。”爾坡腦子里轉了轉,說,“我家上輩留下的房子,在馬腹村可沒有第二家?!?/p>
“原來是個啃老族?!奔忍嵙耍糁鵂柶碌谋亲诱f,“我家老爹很任性,我也就是問問。”
爾坡說上輩留下有房子而且沒有第二家,沒錯。但他沒有告訴吉娜那房子的真實情況。不管怎樣,先把吉娜搞定再說。憑他爾坡的收入情況來看,過幾年要在老家修間房,不是不可能??刹坏揭荒辏麄兙图毙枘欠孔恿?,因為吉娜肚子有動靜了。
事不宜遲。他們的結婚儀式即將在老家舉行。吉娜父親也算開明,單憑女兒電話里的一席話,就把這門親事給答應了。對于女兒的婚禮,吉娜父親的意見是回老家,按江邊的風俗辦。岳父的意見,如同天神恩梯古茲的意見。爾坡電話里請了馬腹村的畢摩,擇了日子,并精心準備禮物,各項程序,依次進行。比如給吉娜準備三套衣服,還有項鏈等首飾;比如給岳父岳母準備一罐白酒、兩包老葉子煙,還有一頭牛、三只羊,等等。
爾坡給自己留夠了時間,其中包括對老房子的維修、簡單家具的購買等??杉哑跐u近,公司里突然通知,正在修建的小區(qū),要提前開盤,給他的假期,得提前收假。爾坡再請畢摩,掐算日子。還好,提前的日子也不錯。提前就提前,爾坡信心十足。他一邊讓吉娜回家做好準備,自己則打電話給馬腹村的村主任木惹:
“我那房,你是知道的,多年沒有人住了。結婚時間提前,一時打理不出來?!?/p>
木惹是爾坡兒時的伙伴,好說話。爾坡讓他把自家的房留出一間來,暫時做自己的新房。這沒啥不妥的,爾坡認為。
木惹沒有明確表示反對,說話卻有些吞吞吐吐。木惹這種人,世面見的少,去縣城的次數(shù)都數(shù)得清,說話吞吞吐吐,正常。
“有話就說,別馱馬放屁……如果不行,就安排在村委會?!?/p>
木惹說:“村委會是公家的,要是有人舉報,我就完蛋了!”
扁擔當房梁,擔風險。木惹的擔憂是對的。但爾坡堅持說:“村委會,村委會,就是給村民辦事的地方嘛!有啥不可以的!”當年村里選舉村主任時,馬腹村的幾個家族明爭暗斗,都想把自己的人推上去。木惹的情況不妙,爾坡跳出來,為他爭取了不少支持。木惹也就成了。當然,木惹成了的因素,也不只這些。但爾坡功不可沒。
“到時給你掛掛紅,放兩掛鞭炮,沖沖喜,再送你一只羊?!睜柶峦蝗幌肫鹪浻羞^的往事,“告訴你吧,這兩年在外打工,老板沒虧待我。哪像村里人,借個路費都不愿意?!?/p>
“新房里的被子,門上的對聯(lián)和喜字,還有鞭炮,請幫助辦理一下。錢我出。省得你婆娘嘰嘰喳喳……”鄉(xiāng)下女人沒有見過世面,不能讓她吃半點兒虧。這個爾坡曉得。
爾坡說完就掛機了,他自信滿滿,相信這點兒小事,木惹會幫他辦好。
爾坡也沒有打擾別人,自個穿上新郎官衣服,帶上彩禮,風風火火趕到了吉娜家。吉娜家已嚴陣以待,按照寨子里的風俗,要求他必須得搶親。搶走才算是他的,搶不走就別想。這種風俗沿襲上千年了,爾坡懂。吉娜也贊同,風俗不可違,同時也覺得嫁一個能搶走女人的男人,算是她們一家的面子。那就搶吧!爾坡單槍匹馬,一個人上陣。事到臨頭,來不及了,要不然爾坡會叫上一幫年輕人,還有木惹,那樣陣容就會更強大,更熱鬧,更有面子。爾坡將牛羊攆進岳父的牲口廄里,手里攥著一大沓紅包,邊跑邊扔,沖過了層層封鎖,終于見到新娘。搶親嘛,更多也就是個儀式,親家也不是非要死守嚴防,更何況還有吉娜里應外合。
很快,他背著新娘子沖出了山寨。
爾坡汗流浹背地背著心愛的女人,從金沙江邊爬上來。他走到木惹家院門前,木門緊閉。原來,木惹的老婆看到金沙江上的木船往這邊劃,胸前掛著紅花的爾坡,背著一個頂紅蓋頭的女人,一步一步穿過沙灘,往寨子奔時,臉喪下來了。對于房子,馬腹村有句話說:寧給人停喪,也不借人成雙。把自家的屋子給他做新房,會給家里帶來霉運的!木惹和她解釋了半天,她還是一百個不愿意。
“為修這房,我老了十歲。”木惹媳婦說起來,就眼淚花花,“爾坡這幾年不是掙了不少錢嗎?他在城里找家酒店,體體面面大辦一場,不就行了嗎?”
“不是鎮(zhèn)里面通知你去開會嗎?快去!遲到了又要挨批評。這里我會處理好?!蹦救堑哪ν新曉诖遄颖M頭消失后,木惹媳婦便把門關上,還在門后下了一根抵門杠。
木惹家的黃狗看到背著新娘子的爾坡,身子往后縮了縮,矮下身子,齜牙咧嘴,汪汪大叫。爾坡大叫木惹,沒有人應。爾坡推門,沒有人開。
爾坡頭上的熱汗變成了冷汗,他將背上的女人往上緊了緊,就往村委會跑。村委會在寨子的另一邊,站在這里就可以看到流動的金沙江。幾年前,村委會改建,爾坡沒少干活,扎鋼筋,拌水泥,砌磚抿墻,弄得像個泥猴,還一分工錢不要。木惹感動慘了,敬了他滿滿一碗苦蕎酒:“兄弟,這房不是我的,也不是村上的,是大家的。你要咋用,就咋用。”現(xiàn)在爾坡突然記得這句話,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勁,奔到村委會??墒?,村委會的鐵門上掛著把大鎖。爾坡抬起腳,朝鐵門踢去?!斑?!咣!咣!”里面悄無動靜。
糟了!木惹變卦了!
背上的人動了一下。爾坡說:“等等,吉娜,等等……”
爾坡背著女人往另一個方向走。上山時腿勁十足,下山倒像被抽了筋似的,腿直打顫。但想著自己是新郎官,關鍵時候不能不行。他再次將背上的女人往上摟摟,爾坡感覺到新娘子溫暖的體溫,還感覺到她的心在怦怦直跳。不,不只是她,還有另外一個小生命。爾坡瞬間力氣倍增。
下坡,再爬坡。過溝,再過坎,總算到了自己的家門口。爾坡松了一口氣,站住。他腿軟,明顯地不自信。他側身對背上的新娘子說:“你等等啊,我很快就請你進屋?!睜柶聦⑿履镒臃畔?,扶她站好。為她整理了一下紅蓋頭。他不想讓新娘子看清眼前的一切,臉上臊得像火烤一般。
房子陳舊得很,在樹木掩映的寨子里,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但那高大巍峨的氣勢,不是誰想有就有得起的。門楣上,居然掛有“養(yǎng)?;ブ亍钡呐谱?。木格子窗戶上,蛛網(wǎng)密布,幾只蜘蛛爬來爬去,這里成了它們捕獵的天堂。爾坡的響動,讓它們以為又有蚊蚋落網(wǎng),急吼吼地撲過來。爾坡一把抓掉,轉身進屋。房頂?shù)耐弑伙L掀走一半,剩下的一半長滿枯黃的蒿草。墻體上的紅泥,風一吹就往下掉。地上長時間沒人打掃,污黑得怕人??涌油萃?,一腳踩下,就是一個泥印?;鹛晾餂]有木柴,一堆草灰早已冰冷多年。
“哞——”角落里傳來幾聲牛叫。爾坡嚇了一跳,仔細看去,屋角里居然拴著幾頭牛,它們看到爾坡進屋,以為是送草料來了,一個個興奮地朝他大叫。
這哪是屋子呢?怎么能做新房呢?
這地方自從自己外出打工,就再也沒有人管理。眼下居然成了村里的養(yǎng)?;?。爾坡冷得發(fā)抖,看來還得再想辦法。出得門來,卻見地上堆著新娘的服裝,人早已無影無蹤。紅色的蓋頭,火一樣在他心里嗞嗞燃燒。他雙手按住胸口。越捏,火越冒。越揉,火越旺。爾坡奓開雙腿,奮力奔跑,遍村找尋。爾坡目光所及之處,木門紛紛關閉,人們迅速躲藏起來。
爾坡焦慮地喊:“吉娜!”
無人應答,整個馬腹村安靜得很。唯有爾坡的心在狂跳,如雷,地動,山塌。
從馬腹村到鎮(zhèn)上的路上沒有吉娜。從鎮(zhèn)上到縣城的路上也沒有吉娜。爾坡抓住溜索,渡過金沙江,趕到吉娜的老家,那里也沒有吉娜。岳父從火塘里抓起一根還在燃燒的木柴,“撲”地打了過來:“不成器的狗雜種!還我女兒來!吉娜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打斷你的狗腿!再讓畢摩念經,咒你七天七夜!”
爾坡連忙躲閃,認錯。沒見到人,再多說也沒有任何意義,岳父根本不可能原諒他。爾坡趕快逃離,把尋找吉娜當成頭等大事。從縣城到打工的鷗城,再到鷗城的旮旯角角,他居然就沒有找到吉娜的一個腳印,一根頭發(fā)。
吉娜像山林里的鳥兒,“吱喳”一聲都沒有,翅膀一振,就消失了。
失魂落魄,爾坡來到打工時認識吉娜的地方。這里有他第一次見到吉娜的心動,有第一次拉吉娜手的顫抖,有見證他們親吻的行道樹,有他們一起合租過的小屋。應該是,這樣的地方,才是家。這樣的地方,才值得他爾坡駐留。這樣的地方,有著他甜美的回憶。他閉上眼,啥都有。睜開眼,那個心愛的人,卻連影子也沒有。
痛苦不能阻止爾坡,痛苦是他最大的動力。他曉得,吉娜逃跑的原因,還不就是因為窮?還不就是因為沒有一間像樣的房?房子有啥了不起?錢有啥了不起?說不定到了某一天,他會住上整個城市最好的房子,他會擁有多得數(shù)不清的錢。那個時候,他會大聲向世界宣布:
“吉娜,那些都不重要!只有你,才是最可貴的!”
爾坡個子高大,鼻梁高挺,雙目深邃。整個身體,像金沙江兩岸一樣,高的地方挺拔,深的地方收藏。他一出現(xiàn),餐廳要他,歌廳要他,賓館要他,那些賣保健用品的,也要他。他不干,這些活都不是他想要的那種。他還是去建筑工地。刀不快,石上磨;人不會,世上學。他在山里出生,在山里長大,苦不怕,累不怕。別人砌磚,他跟著砌磚。別人抿墻,他跟著抿墻。別人軋鋼筋,他跟著提扳手。他參與了平整場地、放線、打樁、防護、開槽、豎吊、支護、做基礎、做主體等環(huán)節(jié),學會了做底梁、底板、防水、搭腳手架、塔吊、內墻抹灰、外墻粉刷、水電施工、門窗安置等等。可一年下來,他得到的錢,還不夠買一個平方的房子。他站在大樓的最高處,怎么也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他還得干。在這里,哪怕就是買上一個平方,也比馬腹村的一百個平方好。在干活的過程中,吉娜老是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砌墻的時候,墻上有吉娜的笑臉。搬磚的時候,磚上有吉娜的笑臉。蹲在高高的塔吊上,城市的上空就有吉娜的笑臉。他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了。晚上,他沖沖澡,換上干凈的衣服,就往大街小巷里走。鷗城是個躁動不安的城市,年輕的女孩太多了,每一個都像吉娜一樣漂亮。這些女孩給了他無限的希望,又給了他無限的失望。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但他也明白失望有多大,希望就有多大。他爾坡,一個金沙江邊的漢子,不會輕易放棄。
爾坡每修完一層樓,就會在房子的某個地方,刻上吉娜的名字。有的是在廚房,有的是在客廳,有的干脆在過道上。說不定某一天,有認識吉娜的人,會將這個奇怪的現(xiàn)象告訴吉娜。如果吉娜親眼看到,那就更好啦!吉娜要是知道,他爾坡還如此癡迷地愛著她,等著她,尋找她,她一定會原諒爾坡,一定找來,撲在他爾坡的懷里,不顧一切。
晚上,爾坡干完活又上街了。廣場上,人山人海,這和往日沒啥區(qū)別。有區(qū)別的是遠遠的臺子上,似乎有啥特別引人注目的演出。人多就好,爾坡就喜歡人多,因為人多,他要找到吉娜的概率就更大。爾坡擠了過去??吹脚_子上的時裝表演,爾坡眼睛都直了。時裝表演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服裝是金沙江邊人獨有的服裝。江邊的人做出和穿過的服裝,隨便數(shù)數(shù),都有上百種款式,這是人類所特有的文化遺產。吉娜心靈手巧,做這樣的服裝,很在行??吹竭@,他就想起穿著這樣服裝的吉娜婀娜多姿的身材,想起他們新婚那天的情景。爾坡眼睛潮濕,想哭。
爾坡往里拱,努力靠前。正在表演的人,在臺上走去走來,那服飾上,山的造型、水的波痕、樹的長勢,還有鳥兒飛翔的樣子,不是烏蒙山的是啥?不是金沙江的是啥?做這服裝的人,肯定對金沙江熟悉得不得了,對兩岸的山脈熟悉得不得了,對那里的風土人情也熟悉得不得了。不,這人應該就是那里土生土長的人。只有浸潤夠了那片山河靈氣的人,才能做出這無與倫比的藝術品。
爾坡看夠了,看清了,看準了。他摁著心口,站在后臺的門邊。舞臺謝幕。工作人員開始收拾場面。
一個女人走出來。
爾坡跟著她走。這個女人并沒有想到,居然會有一個男人在盯梢她。
開門。換鞋。爾坡趁機擠進門來。女人慌亂的同時,爾坡驚呆了。整個屋子的墻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服裝,屋子里成了民族服裝展示區(qū)。爾坡心里顫抖,人就如地動山搖。吉娜也看清了,這個讓她又恨又愛的人,終于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我也不是嫌你沒房。是你的不誠實,釀了苦酒?!奔葥е∑鸬亩亲?,嗚嗚咽咽。
爾坡趕緊認錯。懂得認錯的男人,才會更有出息。他們再度走在一起。在這遠離家鄉(xiāng)的城市,他們需要互相溫暖和幫助。爾坡要吉娜辦結婚證,吉娜搖頭:“沒有自己的新房,我是不會和你辦證的。”
爾坡愧對于吉娜,對吉娜言聽計從。爾坡每掙到一分錢,都存在吉娜的賬上。這一點吉娜倒沒有強求,她說:“作為一個男人,別苛刻自己,你得有自己的錢?。 ?/p>
爾坡不這樣認為,爾坡覺得欠吉娜太多:“這一生,我怎么也得還你一套新房?!?/p>
吉娜在服裝廠上班。她把做每一件服裝,都當成是在修一間房。那房不在大小,而在于是否合身。老板發(fā)現(xiàn)了,把她當寶,由她組織,做了不少推廣。有了爾坡,她干脆自己開了個服裝設計公司。爾坡更喜歡建筑上的事,后來也開了裝修的公司。但他連公司注冊,用的都是吉娜的身份證。
不久,孩子出世,但吉娜依然不肯辦結婚證:
“沒有新房,我們只算同居?!?/p>
“那孩子的戶口……”
“落在我的戶口上吧!”
“沒結婚,就有了孩子,理由?”
“我撿的唄!”
吉娜有吉娜的辦法,要不了多久,孩子的戶口辦好了。
爾坡偷偷回了一趟馬腹村。此后十來年時間里,他們省吃儉用,存了一點兒錢,買了一套二手房,小,窄,遠離市中心,但總算有了自己的家。
搬完家的那天晚上,爾坡興奮極了,兩人躺在床上,爾坡說:“我們結婚吧!我們好好辦上一回酒席,請上所有的朋友!”
“真正有新房的那一天,才是我們結婚的日子?!奔冗€是不同意,“新房得修在馬腹村,得比別人家的都高大,都漂亮!”
女人就是這樣,丟了多年的面子,一直耿耿于懷。
因為幸福,他們暫時忘記了馬腹村。也因為痛苦,他們永遠也忘記不了馬腹村。每到火把節(jié)、十月年這樣的節(jié)日,吉娜都要提醒他,一家人找一個金沙江風味的小飯館,點上幾個菜,要上一瓶酒,一邊吃,一邊唱著故鄉(xiāng)的歌謠。高興了就笑,傷心了就哭。吉娜戳著他的鼻子說:
“你忘本了。”
爾坡知道她說啥,眼眶瞬間潮濕:
“我沒有?!?/p>
“說實話?!?/p>
“我怎么會忘記?金窩銀窩,不如我那亂草窩。我們家的祖靈,我的家靈,還供在馬腹村……”
孩子長大了,讀書了,爾坡教孩子認識老家,他指著地圖:
“這是長江,這是黃河。這是青藏高原,這是云貴高原……這是我們的老家。這里,有我們不散的靈魂……”爾坡指著那一線彎彎曲曲的金沙江。
爾坡雖然讀書不多,因為吃得苦,受得累,在這個城市里,還是受歡迎的。他知道,老鷹高飛靠翅膀,受人尊敬須本事。除了干活、掙錢外,空余時間,他和吉娜還參加了公司的一些活動。比如參觀紀念館,緬古懷今;看高鐵的修建,感受時代的變化;參觀電子公司的各種研發(fā),領略科技的神奇。爾坡還被推選成公司里的先進標兵,被安排到北京天安門、上海東方明珠等地參觀。后來,他以吉娜的身份開了裝修公司,帶著一幫人忙得不亦樂乎,找了不少錢。吉娜的服裝公司也不錯,甚至有的生意做到了東南亞。他和吉娜深切地感受到生活的變化,同時也時時關注馬腹村的一舉一動。每隔幾天,他都要上網(wǎng)看,看那里的新聞。哪里修路了,哪里電站立項了,哪家又考了一個大學生了……他都清楚。但每每有老家的電話打來,他又噤若寒蟬,總是要左思右想,想了各種可能,才會將電話撥回去。當木惹打來電話時,他更是心情復雜,狂躁不安。木惹想把他列為建檔立卡貧困戶,他覺得沒有什么不可以的。逢年過節(jié),木惹給他安排些民政上的救濟,他也覺得理所當然。木惹說要給他修新房,要讓他住房有保障,他也認為沒有什么不妥,馬腹村欠他的太多了。而當他和澤林有了一次次的接觸,知道了眼下整個中國農村正在進行的變革,知道澤林這樣的扶貧工作隊員為村民做出的努力。特別是,他知道這樣的扶貧隊員,也有關于房子的苦惱,也有經濟上的捉襟見肘,也有生活中的不愉快時,他內心的拒絕、對抗、不滿,如春天的冰塊,慢慢消融。他感覺到自己心眼小,胸襟窄,沒有格局,當年那些所謂的恩怨,放在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河流里,還真算不了什么。
“你有當演員的天分。”澤林笑他。
爾坡也笑:“為了應付你,我要把自己弄成那個屌樣,還真不容易……那些臟衣服、爛行頭、破家具,都是從民族電影制片廠租借來的?!?/p>
“你老辣呢,我差點兒被你蒙了?!睗闪终f,“這正應了江邊的諺語:篾帽底下不能小看人,披蓑衣的恰是英雄漢……”
“在我們馬腹村,沒有鍋大的銀錠,也沒有天大的糾紛,話明氣散,我們還是好兄弟?!蹦救钦f。
木惹媳婦提著茶罐,給爾坡和吉娜斟滿:“你們婚禮上的餐飲,就由我來安排。給你們賠禮……”
爾坡回過馬腹村兩次。一次是孩子出生了,他回去,把掛在門外的自己的家靈,理直氣壯地掛在祖先的旁邊。另一次是他老做噩夢,不好睡,便偷偷地溜回去,想看看是不是靈位有啥問題。他意外發(fā)現(xiàn),老屋得到了適當?shù)木S修,垮塌的地方被認真加固,還掛上了縣文物保護的牌子。堂屋里祖先的靈筒,也有人擦拭過,掛正了。借著天上的星光,他村里村外走了一轉??吹酱遄永锏缆返玫叫蘅?,環(huán)境得到整治,電通了,自來水也有了。他內心里像火把點燃,嗞嗞燃燒,亮堂而又溫暖。他知道,沒有這幫人的辛苦付出,絕對是做不好的。內心里,他又感激了一回。
“澤林隊長了不起,佩服。為了做好工作,你付出的太多了?!睜柶略掝}一轉:“你們家的房子,我去裝修過?!?/p>
澤林大吃一驚,疑竇叢生:“裝修?什么裝修?你是不是搞錯了?”
爾坡說:“幾個月前,季老師找裝修工人。很巧,遇上我了。那活,就是我干的?!?/p>
天地如此逼仄。澤林有些尷尬:“我家季老師,總是坐不住……聽兒子說了,你做那些活,質量真是好,也沒有亂收錢?!?/p>
澤林、木惹、爾坡,還有吉娜,幾個人一直坐著說話?;鹛晾淞?,就往里添一捆柴。肚子餓了,就燒幾個洋芋吃??诳柿?,就用土罐烤大葉子茶。到馬腹村這不少的時間里,澤林學會了烤罐罐茶。他掌握了烤茶的技術,知道罐子最合適的溫度,知道哪種茶葉好,投入時間多長,顛簸多少下,什么時候摻水。
“過完年,我們就得回公司。這里嘛,就捐獻給你們啦!你們想打球就打球,想做操就做操,想看書就看書,想上網(wǎng)就上網(wǎng)。”爾坡看著吉娜,“如果有人要結婚,需要新房,就給他們用吧!”
木惹張大嘴巴:“你不是借錢來修的嗎?就這么給人了?”
“可不能一碗米養(yǎng)個恩人,一斗米養(yǎng)個仇人吧!雖然企業(yè)老板給了點兒汗水錢,可這些年,我們一家,得到組織的關心,鄉(xiāng)親的幫助,更是恩重如山。啥都只為自己著想,那才是真正的貧窮。還有,這幾年我被列為建檔立卡貧困戶,違規(guī)領了國家好幾千塊的扶持資金,我全部退還?!睜柶驴匆娨粠腿丝此难凵瘢行┌l(fā)愣,便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們不信我?我立字據(jù)。請澤林隊長作證?!?/p>
吉娜點點頭,她的目光是肯定的。吉娜多年的愿望得到實現(xiàn),日子好過了,她心里就沒了那些不愉快的過往。
木惹有些慚愧:“不是不信你,是幸福來得太突然,為你點贊?!?/p>
“新房和老屋,新舊對比,讓村里人記得,這里曾經有個爾坡。記得現(xiàn)在的日子,和以前的日子不一樣……”吉娜說。
“俊豪國際的裝修又開始了。我剛攬下的工程,工期緊,需要的人多?!睜柶抡f,“坐吃山會空,坐喝江會干。請隊長和主任幫助物色一下,推薦過去。人數(shù)?三十五十都行。”
“我策劃民族服裝,喜歡的人多,有些供不應求。我給大伙說說,以后手工做出的服裝,就交給我營銷。過不了幾年,馬腹村家家都開得上轎車?!奔日f。
澤林瞇著眼聽他們講,偶爾喝上一口茶,點點頭。
電話響,是兒子。
兒子小聲告訴他,家里的房子拆了,媽媽天天在灰堆里刨,好像在找啥,最后啥也沒有。重新裝修完了,媽媽還是不得安寧。整啥都步履匆匆,急。這幾天,媽媽每上完課,老是往外跑,周末還去了圓通寺。這不,剛才還在家里供了尊佛,又是燒香,又是點燭的。
“佛?”
“財神。面前一大堆金晃晃的元寶。”兒子說。
想錢,沒有錯。但天天想錢,又沒正道,就麻煩了。澤林哭笑不得。
“暫時讓她拜吧,別打擾她。只要她不去給別人借錢、騙錢,不去犯罪,就行;只要她好好教書,就行。”澤林接著說,“這邊工作告一段落,我就回來,我們爺倆,好好陪陪她,幫她解解心結。”
兒子在那邊吞吞吐吐。澤林說:“兒子,還有啥事嗎?”
兒子說:“爸,是這樣的。有個叫爾坡的裝修老板,給我們家改造房子時,和我多聊了幾句,我們留了聯(lián)系方式。這不,幾天前讓我去他們公司,收入計件核算。如果天天上班,每月會有三四千塊錢的收入?!?/p>
“你的想法是?”
“我也不小了,想自食其力。您,同意不?”
兒子當公務員的夢,太遙遠了。到事業(yè)單位工作,也似乎還有很多坎。澤林想嘆氣,卻又連忙伸手捂住。在兒子面前,他要有父親的樣子。
“兒子,只要是正路,就大膽走吧,老爹支持你。”澤林說,“但你得記住,寧給好漢拉馬,不給懶漢做爺;寧給君子提鞋,不與小人同財。再就是,違法亂紀的事,想都不能想。這是底線?!?/p>
“好。爸,我就聽您這句話?!眱鹤语@得很輕松。
爾坡和吉娜的結婚儀式舉行了,喜酒喝了,歌舞開始了。澤林回到宿舍。估計是凌晨,外面是鞭炮、禮花炸響的轟隆聲。從剛修好的活動場所那邊,傳來了村民唱的酒歌,還有眾多合拍的腳步聲,村民們的舞蹈還很熱烈。澤林感覺自己肩上卸下了一挑擔子,瞬間輕松下來。他躺上床,努力將四肢拉伸,這樣會更舒服些。睡不著,澤林像柴火里燒的洋芋,像鐵鍋里烙的餅,翻過去,又翻過來。側朝左,再側朝右。頭開始疼了,輕一下,重一下,深一下,淺一下,小雞啄米似的。他墊高枕頭,用梳子的把,摁在上面,慢慢往里轉,試圖將梳子的把轉進去,找到那個疼的核,把它攆走。疼還繼續(xù),他便開始梳頭。依據(jù)先前的方式,也不知道梳了多少下,頭不疼了,握著梳子的手,輕輕耷在床沿。
澤林睡著了,輕一下重一下地打鼾。夜鴰子叫,他沒聽到,露水從枝葉上滾落在地,他還是沒有聽到。至于他們家的季老師,還有那個考了多年公務員的兒子,是否進入他的夢鄉(xiāng),就只有澤林自己才知道了。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