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秀林
范大龍從村子的遠處收回目光,一張圓臉在夕陽下明朗起來。五一快到了,范大龍要送禮。如今送禮不比從前,要格外小心了。票子、金銀首飾、古玩字畫這些貴重東西,連著天上的雷,說不定哪天雷一響,當官的就會把自己送上不歸路。有些東西就不一樣了,像海鮮、衣服、煙酒之類,不起眼,不成氣候,雷公打不著,還是可以送的。范大龍開著一家鑄造廠,是鄉(xiāng)里的首富。作為首富,送禮是他的功課。功課做多了,也就學精了。范大龍經(jīng)過一番周密的思考,決定送羊。當官的沒有一個是吃素的——都是老虎。范大龍送禮也是按著自己的喜好送的。他就喜歡吃羊肉,同時,還喜歡羊這種動物。羊是善良的,給它幾把草,它就一點兒不剩地把自己全部貢獻出去。
范大龍把兩只手往身后一背,肚子很自然地挺了出去。特別像領導。范大龍用下鄉(xiāng)干部訪問農(nóng)戶那樣的口氣說,養(yǎng)羊投資少,見效快,是個挺不錯的致富項目嘛。
嗐,也就混個吃喝吧。劉樁客氣地說。
養(yǎng)了多少只?
大小四十二只。
今年的羊可貴,一只羊還不得八九百?
說起羊的價格,是劉樁最高興的,但價格是個敏感話題,不好表現(xiàn)得太直白,劉樁鼓鼓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嗐,咱自己吃,不說那個。
羊群在三間破舊的瓦房里。三間瓦房成了羊的“跑馬場”。這么一種情況,作為羊圈的房間當然不會干凈,地面坑坑洼洼,鋪滿了一團團爛草,還散落著一顆顆羊糞粒。羊圈的氣味相當重,打開屋門,膻味就撲面而來,但膻味并不惡心,聳聳鼻子,吸上幾口,還是可以接受的。范大龍睜大眼睛看了看,綿羊少,只有幾只,大多數(shù)是山羊。山羊毛稀疏,都貼著肉皮長,看上去清爽、干凈。不像綿羊,無論冬夏都像披著一件厚厚的棉被,身上總漚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很膻,還特別臊氣。但綿羊性子好,溫和。要不怎么會說老實得像只小綿羊呢。山羊就不行了,山羊頭上長著利器,非要找同類斗一斗才過癮。它們不是跑就是跳,少有安靜的時候。這就難為范大龍了,他站在門口,一只手把著羊欄,眼睛盯上一只,然后又盯上了另一只。羊們見了人,總是騷亂的,每一只羊都不肯老實,他盯來盯去自己也泄氣了,只好含糊地說,不要綿羊,要山羊,要肥的。
沒有不肥的,都肥。肥里邊挑出更肥的,有點兒難度。不過這種事難不倒劉樁,除了幾只綿羊,山羊總共三十六只,再撇下十幾只羊羔和看不上眼的,選擇的范圍就變小了。劉樁看準一只山羊,抓住犄角,把羊扳過來,夾在褲襠下,山羊不肯就范,咩咩直叫,劉樁在山羊的叫聲中抬起頭來問范大龍,叔,看看這只。
范大龍打量了幾眼,不好,像個癩貓子。
這只咋樣?
范大龍嘟著嘴,夠口,老種羊了吧。
這只呢?
范大龍搖搖頭。
這只行吧?
范大龍又搖搖頭。
劉樁一口氣扳了十幾只山羊,襠都磨疼了,范大龍的表情只有一個,就是不住地搖頭。老板不是一般人,老板難伺候,看來是真的。劉樁站住了,把夾在耳朵上的煙拿下來,放在嘴里,點著,抽了一口,用手示意了一下,叔你也別客氣,看準了哪個,你就要哪個。
范大龍又一次為難了,挑一只羊并不比在KTV包房里挑一個女人容易。作為老板,他又不好表現(xiàn)得太稀松。范大龍的目光在羊群里掃過一遍,問,哪一個跑得最快?他的意思是,羊要有足夠的運動量,運動量支撐的是矯健的姿態(tài),矯健的姿態(tài)支撐的是堅實的肉質(zhì)——就要跑得最快的。
劉樁尋思了一會兒,向墻角走過去。一只黑羊在那里低著頭吃草。地上應該不是草,是一堆混合著尿液和糞便的垃圾,黑羊堅持在這堆垃圾里找出新鮮的食物。主人走過來,黑羊機警地閃了一下身子,抬起了頭。黑羊不全黑,嘴是白的,腦門也是白的。是個五花臉。五花臉有點兒滑稽,因為臉型周正,卻又顯示出別樣的俊朗。范大龍一眼就看準了,禁不住喊起來,就它,就它了。
劉樁吧唧了一下嘴巴,吐出一口煙,叔你好眼力,這是一頭雙脊羊。
啥叫雙脊羊?
叔是老板,老板就是老板,老板不會知道啥叫雙脊羊。雙脊羊兩個脊背。說白了就是,肚大,能吃。
能吃,就能跑。好,就要這個雙脊羊。
劉樁咂著嘴,很疼惜的樣子,我一直沒賣,舍不得,準備做種羊。
我多給錢。
劉樁站著不動。
按市場最高價,我加一百。
劉樁笑了笑。
加二百。
三百。
劉樁咧咧嘴,不笑了。他從腰間掏出了刀子,是那種殺豬的牛耳尖刀,雪亮。他上前揪住黑羊的耳朵,刀光一閃,半個羊耳被削了下來。黑羊一下子不對稱了,一邊耳朵長,一邊耳朵短,失去了俊朗,只剩下一副滑稽相。黑羊沒有感覺出自己長相上的變化,走過來,很親昵地舔了一下劉樁的手,等鮮血從耳朵上流出來,流在地上,它才叫。叫聲尖利而又凄慘。范大龍看著這一切,一時沒有適應過來。他沒殺過羊,只殺過雞。盡管殺過雞,他的心口還是禁不住凜了一下。
范大龍說,用不著這樣吧?
劉樁攥著半只滴血的羊耳,吐出了嘴里的煙頭。羊是叔的,我就是給叔做個記號。
兒媳說,劉懷這幾天活兒重,得犒勞犒勞他,晚上包餃子。說完了,站著沒動,目光朝灶臺的方向瞟了過去。灶臺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但劉樁自己知道,那兒放著一塊新鮮的羊肉。昨天殺了一只羊,拉到集市上賣掉了,僅剩下那么一小塊,劉樁沒舍得吃,他把那半只羊耳煮熟之后吃掉了,還喝了半瓶燒酒。劉樁醉眼蒙眬地朝兒媳看了一眼,兒媳一上門就懷上了孩子,胎死腹中,以后再也沒有懷上。懷過孩子的女人到底不一樣,胸部隆得特別高。劉樁眼睛一熱,快速把目光從兒媳的身上撤了回來,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拿走吧,拿走吧。劉樁的話是熱的,目光卻一點點冷下去。自從娶了兒媳婦,他屋子里看得上眼的東西,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消失掉。劉懷是個好兒子,孝順,聽話。但兒子怕老婆。兒子怕老婆,就忘了親爹。
兒媳把那塊羊肉拿走了,走的時候沒有忘記叫他一會兒過去吃餃子。劉樁不愿和兒子兒媳湊到一塊兒去,雖然和兒子兒媳住在一個院子里,劉樁還是愿意自己做,自己吃。兒子兒媳那邊做熟了飯,有時端過來,有時不端。端過來就吃,不端過來就不吃。他自己好打發(fā),隨便做一點兒就能糊弄一頓。他省一口,日子就添一口。說起來,莊稼人的日子還不都是一口口省出來的嗎?
一個老光棍,那么節(jié)省干什么?劉樁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才四十出頭,五十還不到。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就算他不是虎,也絕對不是羊。萬一有花紅柳綠的好生活呢。
其實已經(jīng)有了。一直捂在心里,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兒子劉懷。對方是一個寡婦,鄰村的。劉樁認識女人的時候,女人還不是寡婦,有家有業(yè),有女兒,有丈夫。女兒在很遠的地方上大學。丈夫開大貨,很少在家。平常,家里就一個人,等于女人一個人過日子。變化是從前年的冬天開始的,丈夫變心了,從外面帶回來一個女人。女人見女人,分外眼紅,女人憤怒起來像一頭母獅子。丈夫害怕了,檢討自己,跪下來,失聲痛哭,說不是自己愿意的,是不小心被女人賴上了。女人終于忍了下來,說,趕她走,她走了,咱們還是夫妻。女人沒有被趕走,在丈夫的旁邊躺了下來。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這個覺怎么睡?怎么能睡?女人鬧了起來,和丈夫動了手,打不過丈夫,逃出了家門。出了家門才知道,無處可去,只能沿著空曠的田野四處游蕩。與此同時,在另一個地方,有一只小黑羊也在游蕩。小黑羊貪吃田里的麥苗,和羊群失散了,它沿著田埂向前走,一邊走一邊叫,和女人相遇在一片梨林里。女人的身后是一個窩棚,她坐在窩棚的橫梁上準備大哭一場,難過了半天,卻沒掉下眼淚來,女人就在這個時候看見了小黑羊。小黑羊在女人的面前停住了,進退失措,怯生生的。它在叫,嗓子啞了,叫不出聲音,只是嘴巴空洞地一張一合。太可憐了,是無家可歸的樣子??吹叫『谘?,女人想到了自己,女人想回娘家。娘家在很遠的地方,二十多年前,女人被丈夫帶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中間只回去過一次,其實早就和遠方那個最親近的地方斷絕了。一想到這個,女人忍不住,眼淚流下來,淌了一臉。女人沒有去擦臉上的淚水,她探出身子張開手臂一把把小黑羊攬在了懷里。
小黑羊就是黑羊,是黑羊的小時候。就是小時候的黑羊成就了劉樁和女人的緣分。劉樁找到小黑羊的時候為難了,窩棚里的女人抱著小黑羊就像抱著自己的孩子。劉樁輕聲說,羊是我的。為了證明這一點,他還把小黑羊的母親老黑羊推到女人的面前。女人不理,死死抱住小黑羊,眼睛哪兒都不看,目光是寧靜的。劉樁揚了揚手里的鞭子,把羊群趕散,羊群繞了窩棚一圈兒,把窩棚包圍起來了。女人還是不撒手。她要和小黑羊相依為命,為此,不惜魚死網(wǎng)破。劉樁看出了眼前的局勢,罵了一句,媽的,倒霉,今天是遇上女瘋子了。
劉樁認識女人,鄰村住著,誰不認識誰呢。女人一直很正常的,怎么說瘋就瘋了呢。劉樁退到了一邊,和瘋子叫上勁了。就這么守著吧。瘋子的瘋勁一過去,就能把小黑羊放回來。小黑羊不是放回來的,是逃出來的??吹搅搜蛉?,小黑羊激動了,變成了一匹小馬駒,在女人身上踢騰起來,蹄子像錘子一樣踢打在女人的身上、女人的臉上,女人的手臂一松,小黑羊立刻從女人的懷抱里躥了出去。小黑羊回來了,劉樁拍了拍小黑羊的腦袋,抬頭看了看女人。劉樁注意到了,女人在流淚。女人一定是遇到什么難處了。女人普遍眼窩子淺,愛哭。也就是哭一哭,哭完了,擦擦眼睛,日子還會照常過。
劉樁趕著羊群走遠了,陽光在他的身后熱烘烘、暖洋洋的。但是,卻有別樣的寒意,畢竟是初冬季節(jié)了。風是硬的,一陣北風抽過來,劉樁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過身去,又不由自主地往梨林的方向張望了一眼,這一眼把他嚇了一跳,手中的鞭子差一點兒掉在了地上。劉樁看見女人的身子像一塊臘肉掛在了樹杈上,在晃。
女人被劉樁救了下來。
女人的男人死了。出了車禍,是撞死的。真是報應,大快人心。女人反而哭得死去活來??尥炅?,辦完了喪事,再見到劉樁時,女人像換了一個人,精精神神,漂漂亮亮,一頭黑發(fā)篦得分外光滑。劉樁卻慌了,像個懷春的少女一樣羞答答的,兩只粗手只會在胸前摩挲。畢竟那么多年沒有女人了,亢奮的情緒反而成了折磨。要命的是,在女人面前居然不會說話了。一直以來,他和羊群說話,和樹說話,和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莊稼說話,卻忘記了如何和女人說話。其實也不是不知道如何和女人說話,就是像看著一座老房子起了火,心慌意亂,無從著手罷了。還是女人有分寸,拉住他的手,一直往后退,退到那間窩棚里,和劉樁坐在了一起。窩棚四處漏風,但是,相對于兩個人,窩棚卻有了擋風遮雨的意思。后半生就算有窩棚這樣的容身之地也是幸運的呢。劉樁天天放羊,天天想著女人。想著女人,同時也就想著女人的名字,女人名字很好聽,像個姑娘的名字,叫王霞。王霞幾乎天天來,天天和劉樁做伴。劉樁一個人放羊其實很寂寞的,寂寞像黑夜,黑夜是走不完的。除非倚著一棵樹。午后,陽光正好,沒有風,在樹旁打個盹兒,還是很享受的。劉樁現(xiàn)在倚的不是樹,是王霞。羊群在樹林里吃草,他和王霞在窩棚里親熱。說親熱有點兒過分了,他們除了說說話,就是抬頭看天空。天空也沒什么可看的,幾片云而已。但看一看到底不一樣,舒坦。劉樁就是在舒坦的時候,有了蠢蠢欲動的想法,他把一只手探了出去。探進了王霞的衣服里。冬天衣服穿得多,有棉衣,有秋衣,有內(nèi)衣。很煩瑣。還是得逞了。劉樁不滿足,有了更深的想法。王霞說,別著急,我這個人在這里,一點兒不剩,都是你的。王霞向劉樁提出了條件,她要明媒正娶,還要彩禮。娶親沒有不要彩禮的,劉樁倒是想到了這一層。要多少呢?王霞忸怩了一下,說出一個數(shù),四萬。這個數(shù)字不算多,可還是把劉樁嚇住了。他手頭攢了幾個,不多,大概兩萬,是瞞著兒子兒媳從手指縫里摳出來的??粗鴦稙殡y,王霞說,可以分期付。這就好辦了,這樣還是可以接受的。劉樁到銀行取了一萬八,給了王霞。王霞收下這一萬八,打了收條,遞給劉樁。王霞說,這錢不能算是彩禮,是她借的,她不花,全部給女兒。女兒上大學,正是用錢的光景。劉樁說,支持孩子上學,也正當。
餃子端過來了,涼的,橫七豎八。劉懷說,爸,我給你熱熱吧。喝了酒,犯困,劉樁提前上了床,睡不著,肚子還餓著呢。劉樁沒有理睬劉懷,其實是賭氣,他不在乎一盤餃子,他在乎的是兒子兒媳的態(tài)度。餃子包好了,煮熟了,怎么說也該過來招呼一聲??珊?,他們填飽了,才想起老爹來。老爹算什么呢,一只羊?想起來就塞給一把草,想不起來就算?劉樁的臉埋在被窩里,咽了一口唾沫,忍了一會兒,抬了抬腦袋,翹了翹手說,甭熱了,倒點兒開水吧。那怎么吃?劉懷還是熱了。等熱氣騰騰的餃子送過來,劉樁已經(jīng)起來了,圈著被子,坐著。劉懷趕忙把餃子遞過去。
看著父親吃餃子,劉懷退到柜子旁邊,坐在了椅子上。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看著父親吃餃子。劉樁享受過餃子了,羊肉餡的,肉丸的,很好吃。吃完了餃子,氣也順了。劉樁拿出煙,藍盒的,鉆石牌,五塊錢的那種。他摸出一根,點上,抽了一口,也是很享受的樣子。這個時候兒子問,哪只羊?
劉樁一愣,并沒有抬頭。黑的。
黑羊不少,哪只?
就是那只黑的嘛。
多少錢?
嗨,錯不了。
有錢。要價狠點兒。
嗨,錯不了。
他送禮,不是自己吃。
我知道。
就一只?
太少了。
不能多點兒?
他是你老板,背后給他上上課。
嗯,錯不了。
父子間的對話,鬼魅,閃爍,深入,旁人無從了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說的是什么。往往是,他們不想說的時候才說,想說了,卻又不說了。屋子安靜下來,近乎壓抑。劉懷掏出了煙,也是鉆石牌,紅盒的,要上一個檔次。他抽出一根,點上,吐出一口煙霧。兒子的煙霧和老子的煙霧在屋子中間會合了,有了心心相連的跡象。劉懷悶了一會兒,看著手上煙頭拉長的煙灰,說,爸,我想出去。
老話題了。結(jié)婚前,兒子不在村鑄造廠,在外面。一結(jié)婚,拖住了腿,才留下來。兒子在外面跑慣了,還是想念城里。老子和兒子的想法不一樣,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他很不理解兒子怎么那么喜歡跑到外面去。守家待地,守著老婆,多好啊。但是,這個理由說多了,顯然說服不了兒子。劉樁抬手搔了搔頭皮,態(tài)度變得強硬起來,生個孩子。生個孩子,你愛哪兒去哪兒去。
黑羊被隔離了,住上了單間。專門飼養(yǎng),專門照顧。這是兒子的主意,劉樁這個養(yǎng)羊的專業(yè)人士反倒忽略了這一層。還是年輕人的腦子活,想法多。兒子說,這么做就是讓黑羊長膘。長一斤膘,就是一斤的錢呢。唯一體現(xiàn)羊的價值的,就是膘。要長膘,就得蹲。所謂的蹲膘就是這個意思了。羊和人一樣,人胡吃海塞,懶,不運動,瘦子都能變成胖子?,F(xiàn)在滿大街的胖子,其實都是一幫懶人,都是好生活喂出來的。有哪個運動員長得像彌勒佛似的嗎?沒有。劉樁還是每天放羊,所有的羊都趕到野地里去,獨獨把黑羊圈在家里。不讓它跑,不讓它跳,不讓它運動,只讓它吃。它是從羊群里邊選拔出來的精英,是老板看重的羊,是貴賓。貴賓應該住單間,單間打掃得干干凈凈,新鋪的麥秸,新刷的墻壁。墻壁上安了節(jié)能燈,燈光是柔和的,不刺眼。為了通風,朝陽的一面開了窗,窗子一打開,屋子里的氣味都會排出去。侍候羊,環(huán)境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還是羊的吃喝。初春季節(jié),青草還沒長出來,所有的草料都是干的,吃了干燥的飼料,就需要飲水??块T的架子上安放了一個大浴盆,用來儲存清水。浴盆里邊放滿了水,足夠黑羊喝一天的。為了不讓黑羊把一盆清水糟蹋掉,架子的縫隙只能鉆進一個頭。黑羊喝水的時候,頭進得去,身子進不去,這樣就阻擋了黑羊的非分之想。草料當然是最好的,曬干的青草,切碎了,拌上麩皮、玉米、黃豆、菜籽餅、花生餅,還要放少量的食鹽。這是羊最好的飯食,是羊的紅燒肉、滿漢全席。天天紅燒肉,天天滿漢全席,哪能不長肉,哪能不長膘?吃一斤準能長一斤。
黑羊可是雙脊羊呢,它肚子大,嘴巴潑,能吃。早上放多少飼料,一準吃個精光。
能吃,就能喝,一天能喝半浴盆的水。每天肚子都是鼓鼓的,除了長肉就是長肉。眼看著黑羊像氣吹似的圓了起來,劉樁高興,進進出出哼哼唧唧的,唱起了歌,吹起了口哨。當然,好心情是需要分享的,他把黑羊長膘的好消息第一個告訴了王霞,他對王霞說,這是一個經(jīng)驗,以后賣羊,一定催肥了再賣。王霞在家里,正和幾個婦女打麻將,被點了炮,也是正高興的時候,她對著手機大喊大叫,爽朗的笑聲通過手機的傳送噴到了劉樁的臉上。好啊,羊倌,你要發(fā)財啦,發(fā)財可別忘了我。劉樁連忙說,忘不了,我忘了誰也忘不了你。心里說,我在你手里還存著一萬八千塊錢呢,我怎么能忘了你?
劉樁和王霞好了一年多了,還是地下的關(guān)系。他們每次見面還是在野外。偷偷摸摸的,神神秘秘的,別有一番滋味?;艘蝗f八千塊錢了,劉樁不想虧得大太,能多少撈回一點兒,那就是把好事做成真事,又不是小伙子小姑娘,都破門爛窗了,還守它干什么?劉樁已經(jīng)走出了關(guān)鍵性的一步,王霞倒是不扭捏,也配合,可總在接近目標的地方被王霞卡住。王霞,說,現(xiàn)在不行。劉樁的嘴巴都氣歪了,眼睛里鬼火亂躥,什么時候行?王霞說,結(jié)婚的時候。什么時候結(jié)婚?等等,我女兒再有一年半就畢業(yè)了。她一畢業(yè),咱就結(jié)婚。
一年半。一年半多么漫長啊。劉樁嘀嘀咕咕的,心里特別不踏實。罵自己鬼迷了心竅,自己就是一個放羊的,攢點兒錢不容易,怎么說也不能那么快把那么多錢一下子甩出去?,F(xiàn)在可好,潑出去的水,還收不回來了。夜長夢多,女人可沒準兒,今天是風,明天是雨,說變就變。一萬八千塊錢不會連口湯都喝不到吧?這么一想,劉樁愣了,心里慌慌的,像掉進深洞里,黑咕隆咚,還冷風颼颼的。劉樁忍不住罵了一句,狗日的王霞,是人還是妖啊?
那天,劉樁把王霞約了出來。見面還是老地方,梨林里的那個窩棚。劉樁一見王霞,沒說話,挨著王霞坐在了窩棚的橫梁上。王霞每次來都要刻意打扮一番,這一次還紋了眉,嘴唇上還涂了口紅。臉還是那么白,白得都有點兒妖道了。劉樁在女人這方面膽子小,事前總要醞釀半天,這一回沒有忍住,一上來就抱住了王霞,抱住之后就扒衣服。王霞一陣掙扎,知道劉樁要什么。不用劉樁扒,她自己脫。男人惹毛了,就是一頭牲口,擋是擋不住的,不如趁早了了他的心愿。作為正常女人,王霞自己也想。想歸想,王霞能忍,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守住自己的關(guān)口。又不是三四歲的孩子,男人那點兒德行她還是了解的。給了一次,還會要第二次、第三次。男人貪得無厭,沒有夠。男人還有一個毛病,事前嘴巴上都像抹了蜜,恨不得跪下來叫奶奶。褲子一提,比兔子蹽得還快。追都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他也不再是你的囊中之物。前夫就是一個例子,對他多好啊,恨不得把自己這身肉扒下來,披在他身上。最后還不是好心做了驢肝肺?王霞算是把男人看透了,也寒心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叫男人吃不著??粗圆恢?。吃不著的,就是最香的。
但是,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嘴短??傄袀€交代。王霞朝四外掃了幾眼,四周沒有人,只有羊。羊在樹底下吃草,偶爾抬抬頭,對著空中叫幾聲。聲音不大,寥落,又有一些昂揚。王霞放心了。開始脫。脫之前,她先把腦后的發(fā)卡卸掉了。做這種事情,帶著發(fā)卡,總歸不方便。另一方面,發(fā)卡卸下來,頭發(fā)披散開,也顯得更恣意。這個細節(jié)都想到了,看來王霞還是有心理準備的。其實,劉樁只是想試一試王霞的心,未必來真的??纯赐跸紡纳系较?,一個扣子一個扣子地解,那么專注,那么用心,一下子又怯了。臉漲紅漲紅的,情不自禁地抓住了王霞的一只手。要不別脫了,天氣怪冷的。
那一天好事沒有做成,倒不都是劉樁心疼王霞,怕王霞著涼,怕王霞感冒,而是在劉樁心神不定的時候兒子劉懷來了電話。劉懷告訴了他一個不好的消息,黑羊病了。
鑄造廠停工了。上邊發(fā)了文件,為保護環(huán)境,保衛(wèi)藍天,所有的鑄造廠都要安裝除塵設備。沒有安裝的,一律停產(chǎn)。范大龍的鑄造廠沒有安裝除塵設備,只能停產(chǎn)。
工廠停產(chǎn),工人散了。沒有散盡,留下了幾個。留下來的都是精英。這是范大龍格外用心的地方。村辦工廠不簽訂勞動合同,沒有五險一金。工人們都是自由身,今天來,明天走。走了,再想叫回來,難了。不是在天南就是在地北。天下太大了,哪里找不到一口飯吃?養(yǎng)幾個,在關(guān)鍵時刻就能頂上去,撐起來。
劉懷就是被當作精英留了下來的。精英卻沒有享受到精英的待遇,工資竟然比從前少了一半。劉懷不想干,想離開,想進城。一上午,劉懷干活心不在焉,磨磨唧唧的,磨唧到十一點鐘,看看沒有人注意,開始往外溜。劉懷已經(jīng)溜到工廠大門口了,正要往外蹽,被身后的范大龍叫住了,叫到了辦公室。范大龍陰沉著臉,一上來就問,黑羊現(xiàn)在咋樣?
劉懷眼睛一亮,挺好的,單獨飼養(yǎng),膘肥體壯。
范大龍經(jīng)常送禮,卻沒送過羊,羊是活物,活蹦亂跳的,怎么送呢?
劉懷說,殺了,凍起來,再送出去。
那就殺吧。
啥時候殺?
等我電話。
劉懷笑嘻嘻地說,一只羊少了點兒,再來一只吧。一只黑羊,再加一只白羊,黑白兩道嘛,黑白通吃嘛。
黑白兩道,黑白通吃,聽上去是個好口彩。作為老板,范大龍喜歡這樣的好口彩。范大龍點了點頭,好吧。并提醒劉懷,貨一定要好。劉懷拍著胸脯說,趕不上黑羊,也不會比黑羊差。劉懷那么積極地“推銷”白羊,就想在白羊的身上撈一把。黑羊是父親的命根子,黑羊就算了。黑羊之外,又賣出了一只白羊。白羊可是他賣出去的,賣出白羊有功勞,有功勞就要有酬勞。白羊要分賬,至少分一半。這是媳婦的話。媳婦還說了,白羊由咱自己挑。
晚上,劉懷吩咐媳婦做了一碗面條端了過來,面條里邊放了蔥花,點了香油,香噴噴的。劉懷把面條捧到了父親面前,說,爸,趁熱吃了吧。然后,很恭敬地退到了一邊。等父親吃完了,把碗放下,他才說,爸,老板同意再要只白羊。
父親自然很高興,搓著兩只手掌說,挑最好的給他。劉樁的意思是,黑羊那么出挑,白羊也不能差,金童和玉女,才配套。
劉懷低下頭,回避著著父親的目光,爸,白羊我想自己來。
自己的兒子他還不了解?一定是媳婦派來做說客的。無非就是打這幾只羊的主意。劉樁看都沒看兒子一眼,氣鼓鼓地說,你的羊你自己管,我不管。
劉懷趕忙說,爸,不用你管,黑羊白羊我一塊兒喂。
就是在劉懷喂羊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黑羊不對勁。其實黑羊一直有點兒不正常。因為殘了一只耳朵,黑羊并沒看出超人一等的優(yōu)渥,倒像是術(shù)后復原的病人。黑羊吃得多,長得壯,生活上沒的說。就是心重,好像預料到自己將要厄運來臨似的。它眼神迷離,表情呆滯,表現(xiàn)出一種離群索居的孤寂。畜生也有精神需要。但是,精神一刻也離不開物質(zhì),離不開生理欲望。黑羊癡癡的,老對著一個很不明確的地方凝望,看上去特別的文靜。文靜是假象,黑羊很快變得狂躁起來,上躥下跳,好端端的房間被它搞得天翻地覆。它的叫聲高亢、凄厲,半個村子都聽得到。等羊群放牧歸來,見到了同伴,黑羊襠下的那一截器官特別醒目,像一把攮子紅彤彤的,挺得又硬又直。一有母羊湊過來,它興奮得不行,拼命往羊群里邊掙,隔著木欄呢,它當然不會成功。不成功也不放棄,用它粗硬的犄角開始頂,開始撞,木欄被它弄得嘩嘩直響。劉樁用鞭桿的另一頭敲打著木欄,一邊敲打一邊罵,你呀,就是他娘的一個色鬼。對于黑羊的表現(xiàn),劉樁再清楚不過。二八月,戀草子(發(fā)情),快到農(nóng)歷四月了,按說黑羊的發(fā)情期已經(jīng)過了,因為黑羊足吃足喝,能量過剩,又來了個第二春。第二春比第一春還猛烈,還難受。看看黑羊的眼睛吧,精光四射,欲火如炙。太要命了。
黑羊沒有騸,劉樁要把它留作種羊的。一個羊群里,種羊不能多,多了是禍害,交配季節(jié),公羊會為爭取交配權(quán)大打出手。它們的武器就是腦門上的兩根犄角,它們用兩根犄角撞。最好的辦法就是控制公羊的數(shù)量,實行一夫多妻制。事實上黑羊已經(jīng)做過新郎了,新娘子是那只高大挺拔的白羊,白羊細腿細腰身,是母羊里邊最俊俏的。黑羊和白羊是強強聯(lián)合,它們的后代當然不會差。那幾個長相標致的小羊都是它的種,它們的后代。劉懷開始要打那只白羊的主意,想和黑羊成雙成對賣給范大龍做禮物,被劉樁攔住了。白羊不能賣,它肚子里揣著羔。一尸兩命怎么行?最后劉懷選了另外一只白羊。選中白羊沒要兒子一分錢,算是白白送給了兒子。兒子又不是別人,送就送了。沒什么可說的。但是,劉樁的心里卻老大不舒服,都說兒子孝敬老子,可好,當老子的反倒孝敬起兒子來了。劉樁沒好氣地對兒子說,把白羊放到黑羊的欄里去。兒子不肯,要辟出另外一間給白羊。兒子這么做多少還是為黑羊考慮的。黑羊正在發(fā)情,發(fā)情可以,但不能走腎。走腎耗費能量,是絕對不允許的。劉樁說,放心吧,白羊洗過了。所謂洗,就是騸。公羊叫騸,母羊才叫洗。洗過的母羊果然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樣子。不管黑羊如何叫,如何趴在它的后背上用力,它理都不理,自顧吃。把黑羊吃剩下的食物全部吃掉了。
有了那只白羊,劉懷每天都要從鑄造廠跑回家來,給白羊添料、飲水,像侍候自己的孩子一樣,特別上心。黑羊被扔到了一邊,愛吃不吃,愛喝不喝,反正要殺的,末日將至,也蹦跶不了幾天了。說來奇怪,自從白羊住進來,黑羊像得到了安慰,不那么亢奮了。安靜了許多,也不怎么吃東西,地上一趴,眼睛一閉,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樣。劉懷還發(fā)現(xiàn),黑羊撇腿拉胯,走起路來一歪一歪的。一定是黑羊運動過度,把自己搞傷了。劉懷給白羊撒了一把黃豆,來到黑羊身邊,他抓住黑羊的后腿,劈開,看了一眼,這一看把劉懷嚇了一跳。黑羊的胯部黏黏糊糊,爛了一大片,爛的地方沾滿了塵土和草屑。
接到兒子的電話,劉樁急急忙忙趕了回來。放下羊鞭,打開羊欄,放倒了黑羊,扒著黑羊的后腿看了看,說,不要緊,是它騷情,自己搞的,上點兒消炎藥就好了。
這么說了,還是不敢松懈。劉樁從家里找來一大堆獸藥,讓劉懷一一看過了,沒有一種適合的。劉樁又跑到了村診所,問大夫,有沒有給羊消炎的藥。這種問法有點兒怪異,大夫卻是見怪不怪,給了劉樁幾支青霉素和一盒藥膏,說,藥是廣譜的,人獸通用?;氐郊?,劉樁撬開黑羊的嘴巴,把一支青霉素灌進黑羊的嘴里,把藥膏涂抹在了黑羊的患處。藥力起了作用,黑羊挺了挺頭上的一只半耳朵,顫顫巍巍,站起來了。身子一縱縱的,像跳,又像抽搐。目光卻是漫漶的,像地上的水,無力地四散。很快,黑羊趴下了,以最放松的姿態(tài)攤在了地上,喘著,閉著眼睛,似睡非睡。黑羊似睡非睡的樣子那么迷人,兩只眼睛微微鼓起,毛茸茸的,很潤,中間一條縫,像月牙,透出一絲光亮。那一絲光亮明明滅滅,像做夢、像追憶、又像在緬懷,緬懷它的前世今生。劉樁看著,守著,嘆了一口氣。為了女人,苦了自己,值不值呢?劉樁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哈欠,睡吧,都睡吧。睡足了,養(yǎng)足了精神,明早一準又是生龍活虎。
沒能生龍活虎——黑羊死了,下晚斷的氣。
范大龍說,不要。
黑羊死了,不要。白羊沒有死,也不要。所有的羊他都不要。誰能說得清羊群里邊還有沒有病羊呢。他怎能不明不白地把病羊作為禮物送出去?
眼看到手的錢,就這么沒了,劉樁特別窩火,他急眉火眼的,一個勁兒地央求范大龍,差不多就要給范大龍跪下了。叔,叔,是我不對,是我沒有把羊養(yǎng)好,叔你再挑一只,黑羊有病,這些羊沒病,這些羊都是好羊,我保證。
范大龍沒有理睬他。他在車鑰匙上點了一下,轎車尖叫了一聲,門鎖開了,他打開車門,跨上去,發(fā)動引擎。轎車揚起路上的塵土,飛馳而去。
劉樁看看著離去的車影,木呆呆地站在那里。
兒子劉懷從旁邊走過來,氣哼哼的,罵道,狗日的,一點兒情面也不講,爸,你還叫他叔,哪來的叔?他就是狗娘養(yǎng)的。
劉懷埋怨父親,不該告訴他實情,黑羊一剝皮,往冰箱里一凍,他知道黑羊是病死的?
父親說,那怎么好?怎么可以騙人?
兒子說,騙人?要說騙人,他才騙人。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騙子。那些不合格的鑄件,他叫我們抹上泥子,全都賣了出去。他的心最黑。
父親無力地揮了揮手,別說啦,挖個坑埋了吧。
黑羊沒有埋。第二天,劉樁把黑羊宰了。
晚上宰的。屠宰病羊,不好叫別人看見,只能偷偷摸摸地做。
兒子是他打電話叫過來的。往常宰羊,他自己就能辦。黑羊不行,黑羊死沉死沉的,他搬不動。只能求救兒子。兒子看看地上躺著的黑羊,再看看羊圈里那只活蹦亂跳的白羊,一臉的沮喪。劉樁催促兒子,過來,幫我把羊掛在架子上,剝皮。
兒子一只手攥著另一只手,叉在小肚子上,像個禮儀先生似的,站著不動。
劉樁很奇怪,問,你怎么啦?
兒子皺了皺眉頭,說,手指被鑄件上的毛刺劃傷了。
下午,劉懷和其他幾個工人清砂。清砂,就是把鑄件上的砂子打磨掉。干這種活一點兒壓力也沒有,有忙里偷閑的意思。大家一邊干活,一邊聊天,很愉快,很高興。只顧高興了,清砂的時候劉懷忘了戴手套,結(jié)果在搬鑄件的時候右手手指被鑄件上的毛刺劃了一道口子??谧硬淮?,卻很深,深到骨頭里。劉懷發(fā)現(xiàn)手受傷的時候血已經(jīng)流出來了,血鮮紅鮮紅的,淋淋瀝瀝淌了一地。劉懷倒吸著涼氣,用另一只手捏住傷口,退到了一邊。劉懷疼了一下午。
劉懷來幫父親的忙,是帶著傷來的,也是帶著氣來的。他和媳婦吵架了。白羊沒賣成,媳婦的臉色不好看。晚飯做熟了,飯菜端到了桌上,劉懷抓過饅頭就吃,手背被媳婦用力地打了一下,媳婦說,去洗手。劉懷把手指探出來,叫媳婦看看上面劃的口子,媳婦斜了劉懷一眼,說,那也要洗手,不洗手上床別摸我。劉懷說,這只手不摸,用這只手摸。媳婦說,哪只手都不許摸。劉懷說,我用身子摸。媳婦眼睛一瞪,你敢——豬。罵了一句豬,感覺不對路,又罵了一句,羊。豬也好,羊也罷,反正是畜生。但是,不過癮。媳婦說,你是一頭公羊,你爸是一頭老種羊。臟話一聯(lián)系到長輩身上,就不受聽了。劉懷有些惱火,想了想,沒有發(fā)作,壓住了。見劉懷不言語,媳婦有點兒蹬著鼻子上臉,她把剛才的話連到一塊兒說了。媳婦說,豬,羊,老種羊,畜生。這回劉懷的火氣沒有壓住,他抬手把半塊饅頭砸進了菜碗里,菜湯飛濺出來,濺了一桌子,濺了媳婦一臉。媳婦臉上掛著菜葉、粉條,湯湯水水往下淌。劉懷嚇傻了,知道自己闖禍了,慌忙找毛巾,跑過來給媳婦擦。媳沒有理他,而是轉(zhuǎn)過身去,把衣架上的坤包摘了下來。媳婦把手機、首飾、化妝盒一樣一樣裝進坤包里,一句話也不說,特別的冷靜,冷靜中透出一股決絕。劉懷想上前哄一哄,身體卻像定住了似的,不能動窩,一張臉像死去了一樣沒有氣息,眼睜睜看著媳婦走出門去,消失在門外朦朧的月色里。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劉懷手機收到一條短信,只有兩句話,今天你自摸吧,以后你天天自摸。完全是幸災樂禍的口氣。
劉懷帶著一股氣,壓著一股火,把父親手里的刀子抓了過來。劉懷沒有宰過羊,這是第一次。他是給父親做幫手的,卻由配角變成了主角,他全力以赴,近乎瘋狂。只是宰殺的是一只死羊,多少有點兒遺憾了。如果是活羊,他一定要在活羊身上捅出十八個窟窿。死羊算什么呢?一堆死肉而已。一點兒也沒有熱血噴涌的快感,再怎么用力也達不到宣泄的程度。不過,手里握著一把刀,還是不一樣。黑羊的羊皮剝了一半了,劉懷由開始的生澀變得熟絡,他手中的刀在黑羊的皮肉之間游走,颯颯作響,顯現(xiàn)出了刀子的飛快,也顯現(xiàn)出了劉懷力量的強勁。黑羊的皮很快被剝得一干二凈,皮是皮,肉是肉,皮像脫落的棉衣,肉像搗爛的紅泥。曾經(jīng)那么鮮活的生命,不過就是一張皮和一坨爛肉而已。劉懷突然對生命有了新的認識,是那種不著邊際的自我升華。生命既不玄妙,也不復雜,就是一加一等于二,最多五加五等于十。生命像“十”一樣,要么立著,要么躺著。立著就是活著,躺著就是死去?;钪退廊?,極其簡單,沒什么可怕的。劉懷被自己的想法震懾住了,有了藐視一切的力道。他握著刀子退到了一邊。黑羊已變得面目全非,散發(fā)著強烈的腥膻氣息。它吊在架子上,在燈光中來回晃動。它一晃動地上的影子也跟著晃動。黑羊和影子,一實一虛,構(gòu)成了極為怪異的畫面。驚怵,又令人厭惡。劉懷努起嘴巴,對著黑羊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
看出來了,兒子一肚子的怨氣還沒有消。劉樁上前去想接過兒子的刀子,兒子一抬手,刀子飛出去,深深地插進了黑羊的脊背。刀把上滴著血,兒子兩手血。兒子吭也沒吭,一轉(zhuǎn)身,走了。
劉樁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兒子今天哪來的一股子邪氣?;丶液笾懒?,原來兒媳婦賭氣跑回了娘家。劉樁叫兒子把媳婦叫回來,劉懷一副死犟的樣子,脖子一梗,不去。小兔崽子,還硬氣起來了。劉樁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拍在兒子的面前,說,羊沒賣出去,錢還是要給——趕緊去。劉懷還是沒有去,他把三百塊錢攤開,用手機拍了一個照,發(fā)了出去,附帶著加了一句話,要錢,你就回來。
媳婦回來了,不都是為了錢,她有好消息要告訴劉懷。她舅家的表哥,在城里承包建筑工程,要招收一批架子工,她給劉懷報了名,而她自己,可以到工地的食堂去做飯。就是說,她和劉懷可以一起外出打工了。這真是好消息,劉懷高興壞了,他抱起媳婦轉(zhuǎn)了三圈兒。劉懷說,明天我就把鑄造廠的工作辭掉。
兒子和兒媳準備外出打工的消息劉樁當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好像家不再是家,就要散掉了似的。不過,在兒子和兒媳面前,他強作笑顏,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高興。只是說,我想抱了孫子再叫你們走。兒子笑了,說,在城里我們一樣給你生孫子,生不了,不回來。說完,兒子兒媳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外走,劉樁突然感到一陣心酸,好像兒子兒媳一走真的就不會再回來了。趁兒子兒媳不注意,劉樁背過了身,偷偷地擦了一下眼窩。他對自己說,這個家,的確該添人進口了。
第二天,劉樁把羊群趕到了梨林里,他點上煙,靠在窩棚上。煙越抽越短,他的脖子越探越長。王霞說十幾分鐘到,半個小時了,才見她從梨林的那一頭騎著自行車過來。
王霞下了自行車,看了看劉樁,笑了,羊倌,今天咋打扮得像個新郎官似的?
今天劉樁換了衣服,他把兒子結(jié)婚時迎親的西裝穿出來了。西裝上面都是皺褶,七楞八翹的,看上去很不舒服。
但劉樁自己感覺舒服,他從窩棚里站起來,笑瞇瞇的。
王霞側(cè)了一下頭,不屑地說,怎么穿也是個羊倌。
我是羊倌。
你是羊倌的老婆。
過幾天我就把你娶過來。
劉樁說一句,往前邁一步。一共三步。其實就是三個步驟。第一步驟,住在一塊兒。第二步驟,等兒子兒媳回來。等兒子兒媳回來之后,再進行第三個步驟,領證結(jié)婚。
現(xiàn)在實行第一步驟。劉樁盯著王霞胸前的一個紐扣說,兒子兒媳婦一走,你就搬過來。
王霞搖了搖頭,算個啥,不明不白的。
劉樁笑了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在乎個啥?
那也不行。王霞態(tài)度很堅決。
劉樁頓了一下,說,你把那些錢交代一下吧。
王霞一愣,哼,我知道你啥意思,覺得虧了是不是?
不是。
就是。
劉樁抬起頭來,看著王霞。這么長時間了,擱你你咋想?
想起自己的遭遇,想起自己的難處,王霞鼻子一酸,掉下眼淚來。我一個女人家,供著一個大學生,叫我怎么辦?
咱們一塊兒想辦法嘛。
好,你再掏兩萬,我馬上搬過去。
我一分都不會少你的,我有一群羊呢。
賣了羊,你也得喝西北風。
咱倆一塊兒喝。
死鬼。王霞憋不住笑了。她抹著眼淚,從前說好的,要明媒正娶。我沒別的條件,就這個。
你說要找個媒人?
王霞點點頭。
媒人咱有??!
哪個?
就是那只黑羊??!
這句話說得特別巧。不是預先準備好的,是脫口而出的。劉樁很得意。和女人說話直來直去不行,要走腦筋,要古董(幽默)。女人喜歡逗,一逗,她笑了,什么都好辦了。這是劉樁以前積累的經(jīng)驗,年輕那會兒,劉樁特別愛說一些古董話,不說是不說,一說就招笑。劉懷媽就喜歡劉樁這一點。當初,劉懷媽的父母嫌劉樁家窮,不愿意姑娘嫁給他。劉懷媽說,這個人說話古董,跟他在一塊兒打不起來。劉懷媽的確沒有和劉樁吵過架,紅臉的時候都很少。可惜,劉懷媽死得太早了。這么多年,劉樁一個人拉扯劉懷,冷一口熱一口的,早就沒了心氣兒。自己有時也奇怪,怎么日子過得一天天的沒滋沒味、死氣沉沉的呢——還好,又活回來了。是遇到王霞之后活回來的。
劉樁最后對王霞說,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把我和羊趕到你家去,趕到你的床上去。這是警告,是通牒。但以玩笑的口吻說出來,效果很不一樣。
王霞狠狠地嗔了劉樁一眼,破羊倌,人破,嘴也破。
晚上,劉樁自己沒做飯,在兒子家里吃的。兒子說,爸,今天咱自己家擺擺酒席。這是兒子的一片好意。他和媳婦就要走了,有必要和父親團聚團聚。媳婦炒了四個菜,還親手為公爹倒了一杯酒。很少有的。劉樁感動了,干了一杯。兒子給他連倒兩杯,也喝干了。酒喝得急,酒勁來得快,臉熱了,眼神也熱了。眼前有些晃。其實他心里明白,沒有醉。趁著沒醉,他想把他和王霞的事說出來。事情進入到這一步,不好瞞著了?,F(xiàn)在不說,等孩子們回來看見家里多了一個大活人,算怎么一回事?但是,真要說出來,卻又難以啟齒了。真像王霞說的,還是找個媒人比較好。有媒人才名正言順。媒人一攢掇,事情就成了。好在兒子兒媳過兩天才走,這兩天,正好找個人來說一說。
為了找到這個人,劉樁翻來覆去,半宿沒有睡好。剛迷迷糊糊睡著了,突然聽見一陣咚咚的敲門聲。
是兒媳。兒媳在門外低聲地叫,爸,快起來看看吧,劉懷他——病了。
不是著涼感冒了吧。劉樁慌里慌張地穿好衣服,來到兒子屋里。兒子劉懷躺在床上,滿臉通紅。劉樁在兒子的腦門上試了試,滾燙。摸摸身上,渾身是汗,被子都濕透了。劉樁小聲問,感覺怎么樣?兒子說,難受,渾身疼。劉樁說,一定是感冒了,我去請大夫。大夫請來了,試了試溫度計,三十九度。劉樁小心地問,怎么樣?大夫沒說話,給劉懷輸了液,開了藥,走了。
兒子劉懷的病情在加重,像癱子一樣,床都下不來了。輸液、吃藥,都不管用。大夫說,趕快送醫(yī)院吧。媳婦說,不就是感冒嗎?送醫(yī)院,不至于吧。大夫也猶豫了,要不再觀察兩天?這一耽誤,不是兩天,是七天。七天之后,劉懷被送進了縣醫(yī)院。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初步診斷,關(guān)節(jié)炎。吃了幾服藥,病情緩解了。不發(fā)燒了,也不出汗了,疼痛也不那么厲害了。劉懷很高興,媳婦也高興。最高興的還是劉樁。劉樁說,收拾收拾,咱明天就出院。兒子嘆了一口氣,說,都是干鑄造干的,狗日的鑄造,打死也不干了。劉樁笑著說,不干不干,病好了,外出打工,找點兒額輕巧活干。劉樁探出手,放在兒子的頭上。他用手理了理兒子額前散亂的頭發(fā),還拍了拍。兒子在父親的手上抓住了一下,放下來。這是兒子成人之后,父子之間唯一的一次身體接觸,雖然是蜻蜓點水,卻是父子情深,是父子難得的好時光。劉樁有點兒激動了,他從兒子的頭上把手抽出來,看了看,兒子的頭發(fā)真好,油汪汪的。
誰也沒想到,病情在半夜十二點突然殺了一個回馬槍。劉懷在病床上震顫,一聳聳的,像起伏的波濤。驚濤拍岸,劉懷一下子從病床上跌落到床下。劉懷落地的聲音驚醒了病床旁邊的媳婦,媳婦看到在地上掙扎的劉懷,哇的一聲哭了,慌忙去拉,拉不動,劉懷竟然像尸體一樣沉。爸!媳婦求助的喊叫聲像刀子一樣劃破沉寂的病房。
劉樁很快跑過來了,身后跟著兩名醫(yī)生。兩名醫(yī)生忙乎到天亮,沒有忙出任何頭緒。其中一名醫(yī)生把劉樁叫出病房,來到走廊里。劉樁一把抓住了醫(yī)生的手,忙不迭地問,怎么回事?醫(yī)生的手在劉樁的手里挺了挺,無聲地耷拉下來。
醫(yī)生說,轉(zhuǎn)院吧。
劉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這么嚴重,什么???
是布病。布病,名字稀奇古怪,劉樁聽都沒聽說過。他對病的認知很有限,除了感冒發(fā)燒鬧肚子拉痢疾這些家常小病,他還知道癌癥。癌癥是致命的,得了癌癥幾乎沒有活命的希望。比癌癥還嚴重的病,叫艾滋病。劉樁對艾滋病既沒有感性的認識,又沒有理性的認識,只知道那是一種臟病、丑病,見不得人。除了見不得人,它還具備毒藥的特性,像敵敵畏、樂果、呋喃丹,碰著死,挨著亡?;蛘撸纱嗑褪且痪呤w,千瘡百孔,用手一杵就是一個窟窿。難道布病就是艾滋病?小眼睛的男醫(yī)生還是比較耐心的,他告訴劉樁,布病又叫布魯菌病,又叫波狀熱,是一種傳染病,人接觸牛羊等一些畜類就會傳染上這種病。醫(yī)生問,你是牧民?劉樁迷迷瞪瞪的,一時沒有明白醫(yī)生的意思。醫(yī)生又問,患者,就是你的兒子,接沒接觸過牛羊這樣的畜類?劉樁想了想,說,他殺過一次羊。醫(yī)生走到病床旁邊,抓起劉懷的手,看了看,回過頭來,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了劉樁的臉上,就是這道傷口,叫你的兒子感染了病羊的有毒細菌。
接下來像警察審問小偷。男醫(yī)生問,羊是不是病死的?
劉樁點了點頭。
病羊被宰殺之后,你是怎么處理的?
劉樁說,羊皮收了起來,羊肉想賣,覺得不合適,挖坑埋了。
真的?
真的。
男醫(yī)生舒了一口氣。
劉樁同樣舒了一口氣。既然不是癌癥,不是艾滋病,那就有救。傍晚,醫(yī)院走廊的燈光次第亮了起來,劉樁沿著燈光的方向回到了病房。他走到病床前,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兒媳。劉懷躺在病床上睡著了,兒媳婦在旁邊擺弄手機。劉樁以為兒媳婦給親戚朋友發(fā)信息,笑了一下,說,沒事,沒問題。給你爸媽報個平安吧。
兒媳婦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她搞不明白,劉懷都這個樣子了,他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兒媳婦拉下臉來,嘲笑似的說,你真心大。
劉樁卻沒在意,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醫(yī)生說了,這是布病。
兒媳婦問,你知道布病是什么病嗎?
劉樁被問住了,一愣。
兒媳婦說,這種病叫千日病,又叫懶人病。病人死不了,活不成,其實就是活受罪——剛才我都在網(wǎng)上查過了。
劉樁不服氣,說,那也有治。這可是省級大醫(yī)院。
兒媳婦的頭轉(zhuǎn)到了一邊,鼻孔里發(fā)出幾聲冷笑。
劉樁被兒媳的冷笑激怒了,要找醫(yī)生問個究竟。診室里,男醫(yī)生正和一個中年女人說病情,劉樁闖了進去,橫在中間,上來就問,我兒子的病能不能治?
男醫(yī)生一愣,抬頭看著劉樁,你,什么意思?
意識到自己的粗魯,劉樁趕忙壓低了聲音,我想問問兒子的病能不能治?
男醫(yī)生看著劉樁,明白了,父親為兒子的病情而來。兒子的病情不摸底,想弄個水落石出。好讓絕望的心更加絕望。這樣的患者家屬太多了。醫(yī)生冷冷地朝門口努努嘴,去排隊。
劉樁的火氣躥了上來。他抓過桌上的茶杯,啪的一蹾,依舊重復剛才的那句話,我兒子的病還能不能治?
男醫(yī)生噌地站起來,探出一條胳膊,手指頭點著門口的方向。出去!
出去的不是劉樁,是那個中年婦女??纯磩叮心陭D女害怕了,躲了出去。劉樁坐了下來,脊背卻彎了,彎到了最低處,大夫,我就想問問,我兒子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
男醫(yī)生臉色緩和下來,這個病嘛,可以控制。
怎么控制?
用藥物控制。
啥藥物?
一種抗生素。
能控制好嗎?
能吧。
控制不好咋辦?
咋辦?
咋辦?
這不是追問,是逼問。逼不出真相,絕不放松。也不是不放松,是不放心。你要打包票,最好簽合同,保證一針見效,藥到病除。病人躺著進門,站著出門。出門就能健步如飛。否則,就饒不了你。
中年婦女扒著門口朝里邊張望。她一定聽說過,患者或患者的家屬,因為絕望,因為怨恨,因為痛苦無處發(fā)泄,他們找到了醫(yī)生。他們對著醫(yī)生舉起了拳頭,甚至舉起了刀子。
劉樁沒有舉起拳頭,也沒有舉起刀子。他撲通一聲跪下了,以膝為足,爬到醫(yī)生的面前,雙臂抱住了男醫(yī)生的雙腿。男醫(yī)慌了,往后退,想把雙腿掙脫出來,劉樁抱住不撒手,男醫(yī)生把劉樁拖出去好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