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_劉美珠 圖源_網(wǎng)絡
一
我剛做老師的第一年,教高一。有一次上課說到了我們應該重視規(guī)則之類的話題,我的出發(fā)點很簡單,是希望同學們懂得遵守校園秩序。班上有個小男孩仰著腦袋,咬著手指,一副看透了一切的樣子說:中國人就是沒有規(guī)則意識。
“中國人這個主語太廣泛了,主語要加定語,比如說××中學××班的×××和×××沒有規(guī)則意識,這就沒問題了。雖然他們都是中國人,但中國人不都是他們?!蔽冶P算著得教教他們語言表達的準確性,就示意他舉個例子,如果他正好說了某班搶了我們定好的運動場地,或者某某人在教室里的借書單上亂畫日本漫畫美少女,我就可以趁機教導一番。
小男孩又咬了咬手指,說,他看過一個故事,抗日戰(zhàn)爭的時候,有個解放軍小隊與日本兵狹路相逢,一場激烈慘斗后解放軍占了上風,這時日本軍官舉起刺刀,卸下子彈,要求進行一場武士之間的一對一的決斗,解放軍隊長就站出來與日本人打,打著打著就打不過了,其他隊員眼見著隊長要輸,掏出手槍,砰砰砰幾下,日本軍官倒地而亡。
小男孩總結陳詞:中國人就是沒有規(guī)則意識,拼刺刀輸了就輸了,人家日本人守規(guī)矩,拼刺刀就褪下子彈,中國人就奸猾……
我愣了一下,我就打算講點校規(guī)校紀,怎么刺刀都出來了?
在我發(fā)愣的幾秒鐘內,教室炸開了鍋。
“跟日本人還講什么規(guī)矩,他們侵略我們講什么規(guī)矩了?”
“我們都被欺負到家門口了,還遵守個屁規(guī)則,都沒命了,先打死他們再說?!?/p>
“你到底有沒有學過歷史?知不知道小日本是怎么欺負咱們的?”
“你覺得日本鬼子好,去當日本人吧,中國不歡迎你!”
……
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氣勢洶洶,厲聲質問,揎拳擄袖地下一秒準備動手,連女同學都開始拍桌子,口沫橫飛。小男孩臉漲得通紅,嘴閉得緊緊的,卻堅決不肯改口。
當一個國家或者民族共同的回憶被摧毀掉,清理掉,這個國家和民族的根基也就消失了,最終會消融在歷史的長河里
越吵越烈,場面一度失控。
二
課下約小男孩聊一聊,我給自己做了心理建設。這個孩子在國外出生,國外上學,有外國的護照,畢竟沒怎么在國內上過學,我既不能擺出太大的老師架子,批評他不懂中國近現(xiàn)代慘烈的抗戰(zhàn)歲月,又不能客客氣氣把他當外國人,用文化差異和稀泥,畢竟他父母也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建設者和接班人。
“對同一件歷史事實,不同立場的人會有不同的價值判斷?!蔽艺遄弥迷~:“我們學習歷史、探討歷史,對我們最大的幫助就是讓我們用不同的角度和立場去理解別人的想法。別的同學是首先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來談這件事,你要想的是,跳出爭端,去意識到許多觀點的不可調和是因為立場的不同,不是針對你個人?!?/p>
“可是,我也是中國人,只是有外國護照,只是在國外上過學。也許以后會定居在國外,在國外,我也是華人。您讓我理解他們,可是他們所有的想法都是中國的想法,沒有自己的思考能力,永遠人云亦云,就是好的嗎?”小男孩的一臉不服氣。
“這個問題是被侵略者在面對侵略者時候,道德是不是還適用的問題?!蔽移D難地想把它限定為學術討論。
“可以,如果不是日本人和中國人,是英國人和法國人呢?他們會這么指責我嗎?”
我沉默了。
可能不會,我們可以淡定地討論英法百年戰(zhàn)爭的血腥,淡定列舉三十年戰(zhàn)爭背后利益的爭端,淡定地探討蘇德戰(zhàn)爭的影響。無數(shù)白骨,未曾激發(fā)我們如山如海的憤怒和悲傷。
但是談到日本人,你不會把它當做一個旁觀的道德問題,從小到大,我們每到清明節(jié)的掃墓,聽紅軍老爺爺講故事,近代苦難史的反復學習,九一八的合唱,南京大屠殺的紀念……這種種活動,都滲透到我們的生命中,它參與了我們的時間,構成了今天的我們。
沒有在這樣的時間里浸潤過,很難理解這種共同回憶下的同仇敵愾。我忽然感到無力,我沒有辦法讓這個在國外長大的華裔小男孩理解我們,我也很難讓其他同學理解他,他們生命的時間是被不同的過往所填充,那些過往的時間已經(jīng)成為歷史塑造了他們深層次的不同。
三
約談小男孩的家長,他媽媽是個英文教授。
為了避免在大學教授眼里,那種把你當做“國家洗腦執(zhí)行者”的同情態(tài)度,我只是客觀陳述了發(fā)生在課堂上的事情,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這是家校溝通的必要步驟。作為中學老師,“立德樹人”是時時刻刻要銘記在心的使命,只是我不知道,對于一個手持外國護照的華裔孩子,我是否需要以中國的歷史闡述來教育他?
清明掃墓紀念先烈,保持對歷史的敬畏,進而保持家國情懷。圖為西寧市大同街小學掃墓
我也有些好奇:這些千方百計給孩子弄到外國護照的中國家長,是真的希望孩子成為徹頭徹尾的外國人?還是希望有個高等華人的身份,更方便“俯視”一下他周圍的普通老百姓?
“我們孩子,回國以后,很排斥中國的歷史課,老師你知道的,國內的教育特別強調背誦,都是些政治正確的觀點,不像在國外……但老師您的中文課,他還是很喜歡的……而且咱們學校呢,也不強迫學生學習中國的歷史教材。”
陽光照在這個媽媽烏黑的頭發(fā)上,她的臉龐顯得格外堅毅,她努力地想讓他的孩子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她反抗洗腦,反抗觀點的灌輸??上幻靼祝魏我环N教育都帶有觀念的灌輸,想要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不是避開中國的歷史教育就能解決的。
歷史教育首先要做的,就是用共同的歷史闡述來培養(yǎng)國家和民族內部成員之間強烈的認同感,我們國家的所有人對過去,要有共同的回憶,這些共同的回憶,就會在彼此間無形地產生出一種特殊的感情聯(lián)結和親和力,把人們緊緊地聯(lián)結在一起,凝聚成一股難以分開的力量。當一個國家或者民族共同的回憶被摧毀掉,清理掉,這個國家和民族的根基也就消失了,最終會消融在歷史的長河里。
避開了歷史教育,你同時也避開了認同感與歸屬感的培養(yǎng),成為一個精神上的流浪者。
“我們在國外嘛,就經(jīng)常給他看《丑陋的中國人》之類的書,想培養(yǎng)他的批判性思維……我覺得咱們學校這個歷史課就非常好,全英文的教材,世界史也突破了國家教材僅僅用中國立場看待世界的狹隘視角……”
這個教授媽媽致力于“破”,可是當年對她而言的“破”是因為她已經(jīng)被灌輸過了,對于他的孩子,沒有“立”過,那么這種“破”也就變成另一種灌輸。
而且,歷史教育要做的,就是要樹立我們對歷史事實共同的價值判斷,這個判斷可能僅僅只是基于我們現(xiàn)在的利益,但意識到我們共同的利益本來就是歷史教育很重要的一部分。只有共同的利益才能讓所有人齊心協(xié)力,勇往無前,才能開創(chuàng)我們更好的未來。
避開了歷史教育,你同時也難以理解自己的利益所在,不知道你的未來與誰休戚與共,你覺得你是精神上的世界公民,人類道義的擔當,但恐怕,只是自己的幻覺,別人依舊用你的語言和膚色來判斷你。她知不知道我們選用的這本英文版的《世界歷史》其實在歷史學界也被詬病為“歐洲中心視角”?
“我打算讓他申請美國的大學,他還是要學文科類的專業(yè),國內的文科專業(yè)實在是太不好了……我們希望他能成為有著更寬廣視角的國際人才……”
我的思緒還在發(fā)散,歷史教育讓你知道任何事物的發(fā)展都有它的連續(xù)性,今天的種種都是昨天和前天的延續(xù),歷史不是過眼云煙,是你理解現(xiàn)在處境的一把鑰匙。教授媽媽對中國歷史教育的痛恨恐怕是處于對自己受教育經(jīng)歷的反思和矯枉過正。她到底受過什么樣的打擊和折磨呢?她的遭遇也是我們國家跌宕輾轉的痕跡,她對孩子教育的希望也是一代知識分子的心靈悲歌。
“我們還是很重視孩子的中文教育,希望他可以說流利的中國話,能閱讀古代典籍……”
這不是學不學中文的問題,臺灣的孩子也能說流利的中國話,因為繁體字的緣故,閱讀古代典籍比大陸人更有優(yōu)勢,但是,他們的歷史教育依然讓他們與大陸在心理上越來越遙遠,越來越不能把海峽這邊的人當成自己血脈相連的同胞。
香港不也一樣嗎?93年教育改革之后,中國歷史不再是必修課,現(xiàn)而今,面對著對歷史極度無知的香港年輕人的游行暴動,我們又該如何重新建立起他們對整個中國的認同感呢?
“您打算讓他上完大學就回國,還是能留在美國就留在美國?”“這個,要尊重他的意愿?!?/p>
是的,他是有自己的意愿的,可是他的意愿從何而來?必定從他過往的生命中來,他也是黃皮膚黑頭發(fā),他有著純正的中國父母,他可以說流利的中文,但是他又很難認為自己屬于中國,他無法理解中國人對國家富強的深切追求,無法理解我們對這片土地的眷戀,對這種語言和文化深入骨髓的親切和皈依,無法理解我們的犧牲、抗爭、憤怒與悲壯。他對中國可以平靜地旁觀。
人終究是歷史的動物,人終究是文化的動物。
很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已經(jīng)在美利堅的那個當年的小男孩,他是否真的能成為父母希望的那種超越國籍的國際人才,而他的這一切才華,又是否會為了中國奔走和奉獻,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中國苦難深重又波瀾壯闊的歷史浪潮中。
清華大學劉東教授說要想深入打破通識教育的困境,首先需要弄清的是究竟什么才算得上名符其實的“通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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