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勺,本名曾睿智,江西瑞金人,中國作協會員。在《大家》《芒種》《北京文學》《百花洲》《福建文學》《星火》《滇池》《鴨綠江》《湖南文學》《青年作家》《當代小說》《北方文學》《文學港》《中篇小說選刊》等20余種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00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姑媽的滄?!贰陡概c子的1934》?,F任某報總編輯。
你已經老了,老得夜尿頻多,夢話連篇。你還沒老到走不動的地步。歡歡正蹲在屋前的空坪上曬太陽。冬日午后的陽光真實而暖和,它蹲在那里,眼睛微閉,身邊的雜草便倒伏下去。風還沒有來,風大概是在傍晚時分才會呼呼刮起來,所以歡歡比你先發(fā)現了他們。這個時候,你本應去田中挖芋仔。它們留在地下實在太久了,早就該收回家中,可你坐在竹椅上打起盹來。這幾天你無緣無故地感到有些困頓。所以你沒心思去顧及這個“畜生”。陽光通過木窗照進低矮陰暗的小屋,你離窗子不遠,柔和的光線覆蓋了那顆盡是白發(fā)的頭顱。坐在那張到處是蟲眼的竹椅上,你的腦袋一沉一沉地,好像脖子無法支撐住上面的重量,每一沉你的上身都會微微向前一傾,然后睜開那雙渾濁的眼睛,但很快又合上了。面對陽光,你的眼睛不受刺激而能輕易合上,確實是個奇跡。
因此,歡歡非常享受這種寧靜。除了夜晚主人和衣熟睡了,多數時間它總是被呼來喊去的。這是主人對它的依賴或者是寵愛。它身上的黃毛變成了灰白色,動作也顯得遲緩了許多,以前很善于奔跑,現在它老打不起精神,即便跑起來也相當別扭??傊?,它和主人一樣已經老態(tài)龍鐘了。它的聽力也明顯下降,不過,它還是隱約聽見了一陣馬達聲,于是它清醒過來,后腿撐起,起立之后它居然晃了一下,接著警惕地望著那條長滿野草的進村的道路。
果然是馬達聲,而且愈來愈響亮。歡歡開始狺狺叫起來。
這畜生,又發(fā)飆了。你很不情愿地張開雙目,罵了一聲。
當一群年輕人在車上下來時,歡歡不叫了。它在人群中跑來跑去,一會兒嗅嗅這個,一會兒嗅嗅那個,對他們的到來表現得很熱情。很久未見到這么多人了,歡歡無比興奮。但大眼睛姑娘拒絕了這種熱情,她氣憤地說,不是說村里沒人住了嗎,哪兒躥出來一只野狗。隨后她提腳正要踢它。幸虧歡歡早有防備,一個撲騰跳遠了。
姑娘為它的驚恐之狀哈哈一笑,同行的人也跟著開心地笑了。
歡歡不懂他們的嘲笑,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姑娘。姑娘感到有些吃驚,眼睛睜得更大了:它還不服氣呢,這野狗,遲早把你燉熟吃了。一位男青年為了討好姑娘,他將肩上的儀器順勢攬在手中,正要向歡歡掃去。
想干什么?這時,你站在屋檐下,陽光打在你的身上。你像一尊塑像,這讓他們驚訝不已。
歡歡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夾起尾巴,吐著舌頭,一路朝著它的主人走去。
隊伍中年齡比較大的那個人趕緊前來握住你的手,說,我們是來測量的,一路上村民告訴我們,上坎村已經搬空沒人住,這下好了,可以找個落腳點。
看來這個人是個頭兒。你心里想著。
是上坎村吧?頭兒接著問道。
上坎?你一怔,眼珠開始轉動起來,似乎在思考著什么。你的記憶里確實有這么一個地名,只是很長時間沒有聽人提起過它,便漸漸地將它忘了。你雙眼望著前方,那樣子仿佛不敢和身前的這個人對視,一個自己生活了數十年的村莊,居然不能一下確認它的名字,你感到有些羞恥。
頭兒吩咐周圍的人開始工作,跟著你回到剛才打盹的屋子。你搬了一條木凳,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灰塵,請客人坐下,隨即在灶膛里生起火來。
燒點開水,焙點花生。你笑呵呵地說,這點粗貨是自己種的。
今年風調雨順,那兩分花生地,收了一大籮筐,我老算計著,我一個人什么時候才能吃完吶。你接著說。
上坎村房子還挺多的,不過大都倒了,真可惜!頭兒感嘆著。
人丁最旺時,有四百多人。你想了想,糾正道,應該是五百多,對,至少也有五百人。
你為什么不搬走?
搬?能搬到哪里呢?你好像是問他,又好像是問自己。之后,你陷入了沉思。
屋外的天空是晴朗的。群山之上的樹木有的葉子快掉光了,有的還郁郁蔥蔥,但它們都靜止不動。那縷淡淡的炊煙筆直地向空中伸展,它顯得那樣孤獨、卑微和短暫,在升到一定高度時便消逝了,被龐大的天空和亮眼的光芒化為烏有。他們一邊比來劃去,一邊嘰嘰喳喳說著話。他們的話題總是落到大眼睛姑娘身上,都帶有一些葷的色彩。那姑娘并不忌諱,就像一個歷經事故的婦人,有時候還會湊上幾句,引得大伙開懷大笑。在這個溫暖的冬日午后,他們的歡笑聲,給一向寂寞的上坎山村帶來了不少生氣。
他們終于沒來你的老屋,那燒開的山泉水和焙好的花生算是白白地準備了。
他們已經走遠。
那一天你很早起床。東邊有些亮光,你便起來了。其實你沒有必要這么早起來的。天開始冷了,確切一點說早晨的天氣冷,到了中午太陽升至空中,氣溫又陡然竄了上去,留在被窩里總比下床受凍舒服,如果身邊還有其他人。可你惦記著那幾分田芋子,那幾分田芋子值得你如此牽腸掛肚嗎?
不值得。你好幾個小時睜眼躺在床上。許多年了,你都無法判斷醒來是什么時刻。以前有公雞打鳴,往往此起彼伏,爭著報告黎明的到來。如今村莊一片寂靜,有時靜得讓人害怕。所以,你憑那扇窗戶來確定白天的開始。
睜著眼躺在床上是一件十分痛苦的活。因為要想的事情早已想完,你就看著黑暗,頭腦空空。屋里屋外除了黑暗什么都沒有。你覺得白天來了,便精神奕奕地下地干活。你養(yǎng)成了這樣一種習慣。
或者說,你砍柴、種地、洗衣、做飯……比睜眼躺在床上幸福得多。
迷霧籠罩山間。在迷霧遮蔽之下,白天晚來了幾步腳。因此,你走在山路上,發(fā)現四周的光亮是一種隱忍的狀態(tài),這立即讓你失去了對時間的把握。無論如何該把它們挖起來,你想,再不挖就成種子了。
歡歡跟在身后,一路懶洋洋的,好像很不情愿這么早陪主人勞動。從田塍跳到芋田的那一刻,你發(fā)現你的兩條褲腿全濕了,濕漉漉的褲子阻礙了你的行動,所以你的雙腳落地時向前踉蹌了幾步。但你還是站住了,因為你迅速地將肩上的鋤頭支在地上。這次是經驗救了你。
狗日的露水。你罵道。
歡歡蹲在田塍上靜靜地看著你。它幫不上忙??伤难凵窭锪髀冻鼋辜焙屯椤?/p>
芋苗早已枯黃,倒伏著地。我早該來的,不能讓你們孤孤單單留在外面,今天我請你們回家了。你對那些芋子說。
你轉念一想,不對,你們不孤單,你們這樣聚在一起多好。不過,你們還得回去,和我作伴。
以后我還要把你們藏到我的肚子里。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微微一笑。
然后,你揮舞著鋤頭。泥土有點開裂,你必須使出很大的力氣才能翻動它們。你的雙手將鋤頭柄握得緊緊的,也只有這樣,你方可用上全部力量。結果,你的手背上的青筋鼓突起來,像一條條蟲子伏在上面。
一大塊泥土掀起,眼前呈現出你希望見到的景象。果實那么大,那么密集,這激發(fā)了你的熱情。你把鋤頭舉得更高,但當鋤頭落地的剎那,你感到左手一陣疼痛,難道是骨頭斷了?你馬上停止工作,此時左手顯得硬邦邦的,還伴著輕微的顫抖,你發(fā)現事情沒有想象的那般糟糕,只是手抽筋了而已。
抽筋也是可恥的。在你的記憶中,這似乎是第一次,所以處理這類突發(fā)情況你缺乏經驗,你用右掌心在左臂上來回擦摸,一邊對左手罵道:真是沒用的東西。
霧氣漸漸散去,群山露了出來。有一只鳥在你頭頂飛過,發(fā)出“唧唧”的毫無活力的鳴叫。它和你一樣孤單。它被同伴拋棄了。冬天,它的同類已經很少出來覓食了。那只鳥最終落入草叢,消失不見了。相對于寬闊的草叢,一只鳥顯得那么弱小。
久貴叔的田長草了,三耙子的田長草了,連甜寡婦的田也長草了……它們整片相連,很容易就成為像鳥這樣的動物的窩巢。而你的芋田,猶如頭上長了個痱子掉了一綹頭發(fā)那樣刺眼。
你覺得自己比那只鳥還更可憐,起碼它能自由地發(fā)出聲音。撫摸過一陣手臂后,你必須重新工作,沒有誰幫助你,是的,不會有其他人。想到這,你懷著敵意盯著歡歡:你跟我一樣沒用,這些年算是白養(yǎng)你這個畜生了,不但幫不上忙,還不懂得聊天,整天只知道“汪汪”地亂叫。
歡歡知道主人又在責怪它。它無可奈何,一味地搖著尾巴。
鋤頭柄有點打滑,你吐了口唾沫在左手心上,接著雙掌合在一起擦了幾下,之后又握緊。這時,左手依舊隱隱約約地痛,你內心不斷地禱告著:但愿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你憑那扇窗戶確定夜晚又開始了。冬日的夜來得有些急切,你好像才剛剛吃完晚飯,外面的天空便完全黑了。你害怕黑夜的降臨,因為黑夜比白天更寂寞。冬日的夜總是那樣漫長,而且無事可干。
常常,在月色溶溶的晚上,你喜歡站在那個宗祠前,回憶那些十分久遠的往事,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那時候你是生產隊長,是上坎村的最高長官,每天晚上,村民們很自覺地聚集到這里,在一盞白光閃亮的汽燈下面,以數字記錄村民當天的勞動。然后,你宣布上面的文件,讀幾段報紙上的文章,安排明日的工作。他們在下面談著家長里短,散布一些小道消息,講一段剛聽來的葷話……他們的笑聲完全蓋住了你的說話聲,但你不在乎,大家湊個熱鬧這是最主要的目的。因此,村民經常聊到深夜才散。
只要你還在,甜寡婦是絕不會走的。你讀那些枯燥乏味的文件時,唯獨她一人瞪著圓圓的眼珠在認真聽著,生怕漏掉一個字,其實她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有一次大伙回去了,你鎖好宗祠的門正準備回去,甜寡婦不知從哪個角落竄了出來,抱著你的腰說:今晚和我睡吧!你將她的手扳開:我不想欺負你。她喘著粗氣說:雖然我兩個孩子還小,但我不會求你照顧我,再臟再累的活我都能做。你明白她話里的含義,轉身走了。寡婦在夜色下孤零零地站著。
這種熱鬧的日子最終也結束了。宗祠后來成為村民操辦紅白喜事、清明祭奠的場所。那地方冷清了許多。你決定與甜寡婦一起過,可是她的孩子已經長大了。甜寡婦對你說:就這樣過吧,方便的時候說一聲,我過你家來。千萬不要弄出什么動靜,將來孩子還要結婚成家,給他們留點面子。
如今他們走了,留下你一人。他們只有清明時節(jié)才回來,放幾串鞭炮,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周圍的房子大多倒塌或傾斜,地上長起野草,宗祠顯得更加突出,由于它是村民的某種象征,偶爾大家會湊些錢修繕一下。
今晚沒有月亮,所以你沒有去。你坐在布滿蟲眼的竹椅上,與身前的歡歡聊起天來,你說:我當隊長的時候多威風,他們全都聽我的,沒有我簽字蓋章,他們敢這樣一茬又一茬離開村子嗎?不敢!連宰頭豬也得經過我同意。人老了,說話不作數了,早就不作數了,熱熱鬧鬧的村子怎么慢慢就成了這種景象?真想不通。甜寡婦也是,她可以留下來陪我,為何跑去她女兒家住呢?女兒家不如我這里自在吧。我能肯定,她是很在乎我的,你看她平日里關心我的樣子。哦,你不明白,你是個“畜生”,不懂男女間的感情。
接下來,你還是忍不住跟歡歡講了幾個和甜寡婦約會的故事,時不時地呵呵笑。講到關鍵的細節(jié),你害羞似的用手摸了摸頭。這一摸,你突然發(fā)現自己的頭發(fā)太長了,該修剪了。不和你廢話了,說再多,你也不吭聲。說著,你起身把飯桌上的那盞油燈書桌上,然后從抽屜里找出鏡子和剪刀。剪刀自然是那種用來裁衣服的,雖然已經生銹,但剪頭發(fā)還是可行的。鏡子是方形的,并不大,鏡面有些斑駁。
燈光灰暗,鏡中的人影顯得模糊,你依然瞧見了自己長長的胡須和頭發(fā)。你用左手抓住一小撮胡須,右手握緊剪刀,正打算一刀剪下去,可是握剪刀的手停在空中。是貼著皮肉剪呢,還是留一小截?為此你猶豫起來。弄一次算一次,沒時間對付這些瑣事,你想。主意已定,你開始做起了理發(fā)師的工作。剪刀過于粗大,積累的經驗不多,加上為自己修剪,所以你的手勢有點笨拙。
剃頭的張師傅應該還活著吧?你惦念起那個走村串戶幫人理發(fā)的張師傅來,不管活著還是死了,他都不可能來了,而且許多年沒來上坎村了。這活得你自己干。你曾經去過城中找?guī)煾?,但跑了幾條街沒有遇見像張師傅那樣的人,只看到一群黃頭發(fā)、紅嘴唇、綠指甲,露著胸腿的女子。城里人不叫剃頭,而是叫美發(fā)。來回花了你一整天的時間,依然毫發(fā)無損。從此,張師傅不來,你自己承擔了這活計。
胡須,額前和兩鬢的頭發(fā)你看得見,剪起來比較順手,難就難在后腦勺的頭發(fā),你的手必須背過去,但你不能保證將它們剪得齊整。弄短了就行,不要長成女人的馬尾辮了,反正沒人能瞧見。你心里想著。
書桌上落滿了碎發(fā),幾乎都是銀白色的。你把額前的頭發(fā)重新修理了一下,把長的弄平整,直到你感到滿意了,才停止工作。隨后,你打了一盆溫水,清洗那顆剛剛修剪過的頭顱。洗過之后,你又一次來到鏡前,借著朦朧的燈光,認認真真地端詳著鏡中的那張臉。雖然不太清晰,但能看出棱角分明的五官。年輕時,這肯定是一張俊美的臉。你內心充滿自豪,但緊接著你嘆息起來:俊美的臉有什么用呢,到頭來還是孤身一人。
走在滿是枯草的小道上,你感覺四周空空蕩蕩。此刻你很想說話,但又不知道說給誰聽,歡歡雖然懂得你的心思,但不會表達。沒有附和的聊天是痛苦的。你突然想起了年輕時唱過的一首情歌,便放開喉嚨唱了起來:
哥在崠上妹在窩
邊撿木梓邊斗歌
哥要妹子上崠來
妹要哥哥下山窩
哥哥難奈妹子何
順著歌聲下到窩
木梓樹下來相見
好比干柴遇烈火
……
唱到“好比干柴遇烈火”這一句,與甜寡婦過往的一幕幕在你眼前浮現,你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聲音傳出去之后又返回來,就好像有一個人在學著你唱,于是你仿佛跟他比賽似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想不到對方的聲音也跟著嘹亮起來,你邊唱邊笑。
幸福的笑容一直在你臉上蕩漾。見到主人如此開心,歡歡的舌頭不停地在主人的褲管上舔著。只可惜在這個愉悅的時刻,四面天空升起了一朵朵烏云,沒過多久就把整個上空遮蓋住了。但這并未影響你的好心情。
山歌在上坎村比較流行。山歌一般都是和男女關系密切相關的內容。那時候人丁興旺,有文化的、沒文化的,年老的、年少的,無論男女,只要心血來潮時就會編上幾段。這首歌是你在年輕時隨口編的,因為很富有挑逗性,曾一度在村莊里流行。
歌聲戛然而止。因為遠遠發(fā)現自家芋田里有個東西在晃動,你再定眼一看,那是一只野豬正在刨地,偷吃你的芋子。這讓你的好心情一下子變壞了。結果你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奔跑起來,歡歡心領神會,不聲不響像箭一般沖了過去。直到歡歡離它才幾米遠時,野豬才感覺到情況不妙,便轉身逃跑,嘴里還叼著一顆芋子。
歡歡的目的顯然不是將它趕走,它要替主人出一口惡氣。野豬的速度毫無疑問不及歡歡,進入草叢后,兩只動物相互撕咬著。野豬練就了一身野外生存的能力,在面對生死存亡當口,它會拼盡全力去攻擊敵人,因此在整個廝打的過程中,歡歡并不占上風。斗了一陣之后,歡歡有些招架不住,便不再糾纏了,任由野豬嚎叫著走遠。
另一方面,歡歡無心戀戰(zhàn),它還要照看好主人。它對著漸行漸遠的野豬狂吠了一陣,然后掉頭尋找主人。這時你正躺在地上呻吟著。你在跳過那條水溝時一腳踩空,右腿撞到一塊帶有尖利棱角的石頭,再整個身子壓在腿上。你仿佛聽見下面?zhèn)鱽砹恕斑遣痢币宦曧憽,F在你臉色蒼白,嘴角歪斜。這畜生哪去了?你喊出聲來。在這種地方,你只得找歡歡幫助,無法依賴任何人。
這次恐怕遇上麻煩了。你想。
最好菩薩保佑我能過這個坎,要不然真啰嗦。怎么就沒注意到腳下呢?哎呦,真他娘的痛!估計那老骨頭已經斷了。不,不能斷,斷了的話還怎么活?今天真晦氣,該死的瘋豬……你喃喃自語。
歡歡看到了主人痛苦的表情。它咬住主人的衣襟拼命往后拖,它的愿望是好的,但這樣幫了倒忙。你本來想掙扎著起身,被這一拖,結果身體好像牢牢地釘在了地上。你又來欺負我,無用的雜種,滾開!你把惡氣撒在歡歡身上,然后用手推了它一把。冷風呼呼地刮著,天上下起來了零星小雨。
真晦氣,天氣也變鬼了。你說。
歡歡只好退到一旁。你雙掌撐著地,咬牙將整個身體向上抬升。你的屁股剛一離開地面,由于腳不可支立,又一屁股坐在地上了。你終于知道右腳基本報廢了。你擼起褲子一瞧,小腿有一部分已經明顯地變形,而且一處傷口正流著血。這樣,即使能站起,也難以行走了。所以,你現在需要一樣東西來代替右腳。你的目光開始掃視四周……
歡歡離開了。過了一會兒它又回來了,嘴里叼著一根枯枝。
枯枝小了點,但能夠借助一些力,這比空著手好多了。老家伙,你得頂住,這點困難算不了什么,你曾經做過生產隊長,經歷了各種風浪,你不會為此倒下,不該被擊倒。你繼續(xù)對自己說,過些時日就會好的,別擔心,一點小傷而已。
你邊說邊一拐一拐地往家走。
過了幾天,疼痛有所緩解。這是因為你認識了一種叫野鳳仙的草藥,這種草藥對治療跌打損傷有效果。你任生產隊長時,一名游醫(yī)來到上坎,好吃好喝一番招待后,他告訴了你這個方子。想不到多年以后還真派上了用場。野鳳仙十分稀少,生長在山溝溪流旁,所以你每找一棵需要費很大的勁。
野外行動現在對于你來說是非常艱難的,但你毫無辦法。你依賴不了誰,倘若是在前年秋天跌倒的話,你還可以依賴四貴叔??墒撬馁F已經死了。前年的重陽節(jié)那天,你油炸了不少果品,打算分一點給他嘗嘗。你在窗外呼喊了好久,屋內總是肅靜無聲,當你用力推開他的家門后,發(fā)現四貴叔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你撥了一下他露在床沿的手,卻僵硬如一截木棒。
四貴叔死了,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斷氣的。四貴叔是村民中最后一位離開你的,但他采用了一種死亡的方式。他有個女兒,初中畢業(yè)跟同學一起去沿海打工,從此杳無音信。村里人猜測她被人販子拐賣了,因為那段時間電視上經常播放公安打擊拐人販子的報道,既然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村民自然會往這方面想。開始的那些年,有后生從外地打工回來,四貴叔總會迫不及待地上門詢問,其結果是一致的,那就是連個影子都沒看見。四貴叔不思吃喝,整天念叨著。但久而久之,他也懶得去想了,心想這是命中注定的。上坎人很相信一種叫命運的東西。
這樣,四貴叔就和你多呆了一些時日。倘若他女兒找著了的話,他也許早去某個地方了,你想。如今他不在了,村子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你。我得快樂地活著,有什么好擔心的呢?從小到大從沒挪動過半步,到年老了跑到外面去,我可不想客死他鄉(xiāng)。這種環(huán)境也很適合我,城市整天鬧哄哄的,空氣又不好,我不習慣。你對自己說,這是我的家,我哪兒也不去。
所以你固執(zhí)地堅持了下來。現在,可以說這些年來,你活著的唯一目的是怎樣活著,如何弄食物,如何打發(fā)寂寞……而這次跌倒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一條腿幾乎廢了,這讓你實現活著這一目標也變得艱難起來。
你帶了一袋烤紅薯,拄著一根拐杖,從早晨出門,到黃昏才回。你要找到足夠的野鳳仙草,這樣才能使用多日,從而節(jié)省你的體力。雨開始下得不大,但你推開家門準備洗干凈草藥的時候,雨毫無顧忌地從天上潑下來。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雖然衣服已經淋透,你還是感到慶幸地說了一聲。
幸運的感覺沒維持多久,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狂風刮了起來。風沿著山坳直沖而來,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怪叫。和你一樣衰老的房子似乎在搖晃。你把一盒火柴差不多劃盡,依然沒把油燈點亮,同時你渾身一陣陣地發(fā)顫。明天吧,等這陣風雨歇了再來搗爛藥,一個晚上總不至于疼死掉。你內心默默地想著。于是,你換了一身衣服,打算早早睡覺。
但你在床上躺下不久,便聽見屋內某個角落漏水的聲音。一定是哪里的瓦被掀翻了,問題很嚴重。你不得不爬起來,順著聲音來到側邊相連的廚房。你瞧見灶位的上方比周圍更亮一些,有像一根繩索般的光柱垂掛下來,問題就出在這,倘若不及時補救,那灶是土磚壘的,不久便會被水融化倒塌,以后還吃什么?我得搬樓梯。樓梯在哪呢?我放在房間門后面了,不對,好像是在雜物間,好久沒使用過了,應該在屋后的過道上。你自言自語道。你摸索了很長時間才在靠近床邊的墻角找到。
你又用了很長時間才把樓梯拖到廚房里。一切得靠自己,這點事情難不住我。你邊說邊把樓梯豎起來。你總算爬上去了,用手把一塊塊掀翻的瓦蓋回去。在蓋瓦的過程中,你的衣服又一次被淋透,你打了一個嘹亮的噴嚏后,拼命地咳嗽起來。由于你專注咳嗽,所以下來時一腳踩空,一把老去的身子骨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哎呦——你忍不住長喊了一聲,想,這回徹底完蛋了。歡歡——你親切地叫道。這是你把它領回家的那一天取的名字。幾年都沒叫了,你居然還能記著。歡歡此刻正躺在雜物間的草堆上,渾身發(fā)抖。
接下來的一些時日里,屋內間或傳出歇斯底里的咳嗽聲。
除夕那天,上坎村的一間屋頂上,依舊升起了一縷炊煙,但顯得散漫、蒼白和縹緲。這是村莊最后一次升起的炊煙。暮色四合,縷縷炊煙升至高空,最后被黑夜徹底吞沒。
第二年秋天,那支測量隊再次來到了上坎。當他們滿懷喜悅想見見昔日的故人時,卻未聽見狺狺的叫聲。他們站在那幢行將倒塌的房屋前,注意到門框邊靠著一副骨架,他們知道那是狗的形狀。這次,他們的身后跟來了數臺推土機和挖掘機,因為一條高速公路將要穿村而過,上坎很快就會在地圖上消失了。隊員們帶著一絲遺憾離開了,他們有許多事情要干。當想到又一條高速公路不久將修成,他們的臉都笑爛了。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