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恍 若

2019-07-30 18:03王選
湖南文學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學區(qū)老師學生

王選

上篇

古今古,打老虎

古今古,打老虎

一打打到山背后,兩只老虎編背簍

一打打到抽匣里,兩只老虎喝茶哩

一打打到灶火里,燒得老虎叫喚哩

這首兒歌是民辦教師趙文革教給我們的。

當我再次唱起這首兒歌時,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二十年,就像一場風,在秦源的山梁上,刮過,便銷聲匿跡了。當四月的某一個黃昏,我和一群貓頭鷹,蹲在樹杈上,望著暮色像一根針把天地縫合時,便想起了趙文革。

三年前,也是一個四月,杏花剛落,梨花初綻。舊燕銜著新泥,在人煙日漸稀少的屋檐下,壘著巢。趙文革從玉米地回來,趴在水龍頭上灌了一氣涼水。五分地的玉米苗他放了三個鐘頭,活不重,但蹲得腰疼,尤其是白花花的地膜,晃得他眼花繚亂。他把下巴上的水用袖子揩掉。推開廂房門,懶球家的四個姑娘一溜子趴在炕上寫生字。

這是他最后的學生了。

村學離他家遠,要翻過一個梁,走十來分鐘。去學校再沒別的學生,其余的娃娃都轉(zhuǎn)學去了鎮(zhèn)上,或者跟父母進了城。一村人,只有懶球懶得要死,還讓娃在村小上學。趙文革捏了盒粉筆,提了只小黑板,給懶球媳婦說了一聲,讓四個娃直接去他家里上課。他把廂房騰出來,在窗臺支上黑板,吃飯桌搬上炕,擺上課本,便教起了學生。

每天一大早,他先去地里干一陣活,然后回來,上課。他盤腿坐在炕上,側(cè)著身,在黑板上寫字,一只手捏一根歪筷子,在黑板上戳來戳去。一瓷缸雞蛋湯放在炕桌上,已經(jīng)涼透。四個孩子,直愣愣的,坐在炕上,面對他,聽著課。講一陣,嘴皮子乏了,就讓趴下寫作業(yè)。他端起雞蛋湯,咕嘟嘟灌進肚,涼得牙疼。

懶球的四個姑娘,按道理,一個一年級,兩個三年級,一個四年級。但老師就趙文革一人,語文、英語、數(shù)學得各上一遍。別看學生少,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上課的內(nèi)容和幾十人的沒啥區(qū)別。要是按照三個年級上,一來人吃力,二來費事,還耽誤地里的活。為了照顧大多數(shù),他只好把懶球的大姑娘壓一級,四姑娘提兩級,這樣下來都是三年級,湊一塊一遍就過了。至于四姑娘能不能聽懂,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在秦源人心里,女兒都會變成潑出去的水,念書多少無所謂。

寫一陣作業(yè),他便打發(fā)四個孩子到院子活動一陣,順便給他養(yǎng)的三只老母雞拌點食。孩子們從門口的地埂上揪一堆灰灰菜,進院子,在一塊門板上剁碎,裝進破臉盆,倒水,拌上玉米面,端到雞圈前,就行了。有時候,他也打發(fā)孩子們給他掃掃院子、擦擦桌子。

下午,還是老樣子,兩點半上課,四點半放學。春末,白晝漸長。四點多,天色尚早,把學生一打發(fā),提上鋤頭出門到地里干一陣零碎活,完全來得及。

趙文革是村里唯一的一名老師。以前叫社辦老師,后來叫民辦教師,再后來叫代課教師,但終歸還是招聘的,當了幾十年老師,都沒轉(zhuǎn)正。也不是沒機會,早些年,有轉(zhuǎn)正的文件,可他一來找不見初中畢業(yè)證了,二來正好晚上從廊檐前摔下來,把腳崴了,走不成,便這么錯過了。后來有考試,他考了好幾年,每次的成績用老話說,真是“送飯罐罐打了耳朵——不能提”。再后來就沒有考試了,他一輩子就好比“死羊的眼——定了”,也沒啥指望了。

在我上小學時,村里有三個老師。一個老趙老師,本村人,原先在學區(qū)教學,后來有了年紀,主動申請回到秦源,教了有十年,退休了;另一個姓馬,教了幾年,調(diào)走了,去了哪里,我們還小,不知道。他們都是正式的。還有一個,就是趙文革了。我們那時叫他小趙老師。

老趙老師常年一身藏藍衣裳,戴一頂老式藏藍帽子。人很精神,走路腳底輕,一不留神就已經(jīng)站在教室門口,滿臉嚴肅,眼睛半瞇,瞪著亂成一鍋餃子的我們。他數(shù)學教得好。偶爾打?qū)W生——一根竹棍提在手里,背在身后,不注意就在手背上抽一下。馬老師大分頭,臉白,一件咖啡色西裝,教我們唱歌,美術(shù)。

相比小趙老師趙文革就比他們差半截子。他矮、粗,滿臉胡子茬,常刮還好些,三五天不清理就跟張飛一樣了;衣襟經(jīng)常敞開,撅起的肚皮上繃著一條白背心,落著幾滴辣椒油和垢污;說話粗聲大嗓,走路踢踢踏踏。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幾乎他帶過的每個學生多多少少都挨過他的打。

他的講桌里常年放著一條板凳腿。課間時,我們會掏出來打仗,鈴一響,趕緊塞回原處。他一進門,先掏出板凳腿在課桌上敲幾下,然后說,聽寫詞語。我們一聽,渾身都麻了,只差尿一褲襠——中午貪玩,壓根就沒學生詞。他端著書,用方言讀著詞語,我們合上書,趴在課桌上,大腦空白,兩眼冒花,不知道該往本子上寫什么。聽完了,本子上像被??羞^,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常寫的詞語。他收了本子,很快就批了下來,隨后他叫名字,一個個到講桌跟前,把手伸過去,手掌攤開。少一個字、錯寫一個字都要挨一板凳腿。按理說,板凳腿厚、寬,應該沒竹棍鉆心,可我們敬愛的趙老師趙文革他下手狠啊。他一板凳腿抽下去,我們兩腿一哆嗦,殺豬般一聲慘叫,手掌心立馬疼開了花,一道紅印子在手心擴散開來,半條胳膊都麻了,一只手抖著,像篩子一樣控制不住。第二次抽下去,我們直接兩腿一軟,蹲在地上,抱著手,哭叫起來,麻辣的眼淚珠子瞬間奪眶而出。第三下,第四下……他每抽一下,都要問,還耍不耍?我們求饒道,不耍了老師。還學不學?學哩。學你媽的辣椒籽籽哩,上一次你就說學哩,學了個屁,再挨一下。啪,又是一聲。我們的鼻涕和眼淚滾滾而下,又被雙雙吸進了嘴。還沒被叫上去的學生,心也隨著抽打聲一起一落,砸得胸腔疼,直到最后整個人都被嚇軟在桌子上。

記得有一次,他在操場的圍墻上發(fā)現(xiàn)有人刻著一行字:趙文革,狗日的。他怒火中燒,殺氣騰騰,沖進教室把所有男生叫出來,問是誰寫的,但沒有人承認。當然,誰也不敢承認,如果認了,免不了一頓揍。大家都低著頭,好像誰都是罪魁禍首,又好像誰也不是。趙文革用巴掌拍打著講桌,拍得桌子心驚肉跳,兩腿顫抖。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他軟硬兼施,坑蒙拐騙,都沒有找出真兇。最后,他點了一根煙,在教室里走了幾個來回,腦子突然一轉(zhuǎn):對筆跡。他給每人發(fā)了一根粉筆,讓大家五人一組,輪番在黑板上寫下“趙文革,狗日的”幾個字,幾輪之后,所有人都寫了,黑板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趙文革,狗日的”,我們都想笑,但終究憋了回去。

他把圍墻上的字瞅了半天,然后進教室,咬著牙把所有“趙文革,狗日的”過了一遍,然后把自己認為筆跡不像的擦掉,讓寫這幾個字的學生回座位?;厝サ哪猩绔@大赦,站著的人兩腿打顫。如此反復幾輪,黑板上最后只留下三行字,這三行字都和墻上的字特別相似。但誰也沒有站出來承認,在趙文革的反復逼問下還是毫無結(jié)果。最后,他一巴掌拍在講桌上,把桌子上的一盒粉筆震落在地,摔成了一包渣。他說,既然你們?nèi)齻€沒人站出來認,那就是你們?nèi)齻€人一起寫的。他冷笑一聲,用食指勾了一下,說,跟上我來。

他們被趙文革領(lǐng)著去了學校后院,我們嚇得不敢亂跑,坐在座位上交頭接耳。我們不知道趙文革是怎么拾掇他們的,但從轟隆作響的擊打聲和啊啊啊的慘叫聲中,我們就知道這一次趙文革下了狠手。十幾分鐘后,他進教室讓六個男生把那挨打的三個抬回來。

究竟是誰寫的罵趙文革的話,沒有人知道,三個挨打的男生一直都沒有承認。過了好久好久,我們才聽說寫這些字的人是村里三年前就畢業(yè)的一個少年,趁著周末他來學校打乒乓球,順手寫的。而他在上村小時,因為笨就挨過趙文革不少打。

當然,有時候趙文革也不打人,他不打人的時候就會帶我們?nèi)ソo他干活。這可讓人有種籠鳥歸林、信馬由韁的感覺。他在上課的同時還種著地,小麥、油菜、胡麻等,樣樣有。社辦老師都這樣,邊上課邊種地,光靠一點工資是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的。到了秋天,開學不久,我們?nèi)W生去他家拔胡麻,那可熱鬧了。幾十個人灑在胡麻地,像棋盤上的豆子。我們比賽拔,生怕拔得少了。金燦燦的胡麻,一大坨陡坡地,很快就拔完了,扎成捆,站在初秋的田野上,好看極了。沒有胡麻的土地,連根拔起的泥土閃耀著黑褐色的光芒,狗尾草、蒼耳、苦苣菜在赤裸的地上用它們碧綠的舌頭舔舐著秋天的風。黃昏來臨,我們唱著歌,每人背著兩捆胡麻回了學校。

有時候我們也去給他抬水。那時候,沒有井水、自來水,吃水要到下莊的泉里去抬。他家沒水了,他有事,顧不上去擔,就會說,誰想抬水去。我們一擁而上,爭先恐后,叫嚷道,老師,我去,老師,我去。最后他點了四個人,沒被點上的,滿臉失落,各自玩耍去了。

去抬水,先到他家里提上水桶,拿上一個木棒,再去泉邊。抬水倒不是多輕松的活,關(guān)鍵是可以不用上課。我們一路上打鬧著到了泉邊,把水舀滿,然后到澇壩里撈一陣癩蛤蟆。春天,癩蛤蟆耍流氓,一只爬到另一只背上,蹲在水邊一動不動。旱了太久,澇壩里的水只遮住壩底,水里泛著一層渾濁的綠。粉條一樣的蛤蟆卵,一根根在水里相互交錯著,搖曳著。我們用長木棍把耍流氓的癩蛤蟆費勁地撥過來,把一只從另一只背上扯下,然后把上面的一只像踢皮球一樣一腳踢飛;下面的,找一根麥稈來塞進肛門,往肚子里吹氣。癩蛤蟆的肚子像氣球一樣一點點鼓了起來,用樹棍一敲,嘣嘣作響。我們使勁要把它的肚子吹爆,但從沒有成功過。之后我們提著它的后腿,掄圓了丟進澇壩里,然后舉著葵花稈,我們撈一陣蛤蟆卵,像撈面一樣邊撈邊轉(zhuǎn)圈,最后看它們纏在一起,像一根根粉條一樣斷掉,落進水里。

我們估摸著第四節(jié)課上了,便抬上水,互相踢打著,抬回了趙文革家里,然后再去學校。我們喊:報告,趙文革說:進來。我們揩著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坐在板凳上,不到十分鐘,放學鈴響了。

趙文革能當上民辦老師,主要還是靠他哥趙世杰。趙世杰是秦源唯一一個教授,也是唯一一個在西安有正式工作的人。他和我們這里的學區(qū)校長是初中同學,通過這層關(guān)系,趙文革被聘成民辦老師。別看是個民辦的,至少有口輕松飯吃,秦源好多人巴望不到呢。當然,趙文革其實很不屑于當個民辦老師,他常說,我拼死拼活在學校一個月掙幾十塊錢,一天才掙兩塊五,到了城里連一碗炒面都吃不起。那時是九十年代中期,我們十歲過點,沒有進過城,不知道所謂炒面,但聽口氣,他確實掙得少,大意是學校虧了他,我們也對不起他。

有時候上課,他褲腿子還挽在腿彎上,穿著爛鞋,踏著兩腳泥。干了一早上活,他喘著氣把屁股丟在板凳上,就開始給我們嘮叨自己的怨氣,數(shù)落不公。大多都是嫌棄工資太低,不是自己擰時間種點莊農(nóng),他們家就是秦源餓死的第一戶。

趙文革也真的做過辭職的打算,但后來長得一表人才的馬老師調(diào)走了,老趙老師也退休了,村小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去交辭職信,學區(qū)就沒有批,說給他每月再漲十元錢。趙文革又蹬著爛加重自行車回來了,又開始了上課、種地、打人、嘮叨的日子。

我印象中剛上學那會,學校有四個年級,附帶一個學前班。全校加起來有二十來個學生。因為人少,都是復式班。一間教室是一三年級,一間是二四年級,還有一間堆放雜物,里面裝著學前班的幾個。當時,趙文革教一三年級,語文數(shù)學他全部負責。二四年級,老趙老師帶。其余的副科,馬老師帶。在復式班,老師先給低年級上,高年級寫作業(yè);然后換過來,給高年級上,低年級寫作業(yè)。大多數(shù)時候,老師給三年級上的時候,一年級的學生在聽,給一年級上的時候,三年級的也在聽。二四年級也是如此。所以我們小時候,才上一二年級,三四年級的課文就已經(jīng)聽得滾瓜爛熟,到了三四年級,耳朵里還能灌進一二年級的課文,也是倒背如流。

后來,二〇〇〇年前后,村里的出生率下降很快——這個和全國所有村莊一樣。一家人由原先的三四個甚至五六個孩子減少到戶均兩個。最初二十來人的學校,變成了十來個。由于人數(shù)實在太少,學區(qū)把三四年級撤并到另一個大村去了。這時,馬老師已調(diào)離,老趙老師已退,學校只剩下他一個老師。別處的老師也都不愿意到山大溝深、交通不便的秦源來。學區(qū)一直答應再安排一個老師,但都是空頭支票,連個鬼影都沒派來過。好在學生人數(shù)少了,趙文革勉強湊合著教下來了。每次考試,不前不后,也能交個差。

再后來,大多數(shù)在外務工的村里人把留守兒童帶離了秦源,到城里尋求更好的教育資源去了——一般情況下,男人在零工市場干活,女人接送孩子。慢慢的,十來個學生的學校,人數(shù)又開始減少。就像一只老母雞帶的雞娃越來越少。直到最后,幾乎所有的學生都轉(zhuǎn)學轉(zhuǎn)光了。只剩下懶球的幾個姑娘沒地方去,還在學校,趙文革就成了四個娃娃的頭。

趙文革一家四口人,兒子和我同歲,借他大爸趙世杰的本事,在西安開了家廣告公司,也沒啥大業(yè)務,就做一做海報、展板、噴繪之類的,生意還算可以。女兒已經(jīng)嫁人幾年,老婆前幾年在家,后來兒子生下孩子沒人帶,就去給兒子帶娃了。家里只剩下趙文革一個人,成了留守中年,自己干活,自己做飯,自己洗衣裳,自己打發(fā)千篇一律的光陰。日子過得亂七八糟,也是得過且過,反正咋搞都是一個人,湊合著冷饃冷飯能填飽肚子,破衣爛衫能遮風擋雨,就行了。這些年過來,他的脾氣好多了。曾經(jīng)年輕時的火暴、兇狠被時間一一收斂,他變得渙散、溫和,好多事都無所謂了。那根被打人磨光的板凳腿,被他帶回家燒了柴了。他不再打?qū)W生了。再說,也沒什么學生可打了。

他躺在炕上,渾身酸痛,一個五十歲男人該有的病痛已經(jīng)自行上門,在他的骨肉里安家落戶。兒子一直勸他不要種地了,把幾個娃娃哄好,一天吃著喝著轉(zhuǎn)著,就行了。可他不同意,覺得作務幾畝地,好歹有點收成,榨點油,磨點面,捎到西安,一家人就不用花錢買了??蓛鹤訅焊床簧纤囊煌坝?、一袋面。

他在炕上。春末的炕,不燒還是有些涼,睡得久了,骨縫里就鉆滿了細密的潮氣。手機響了,在枕頭邊丟著。抓起,是學區(qū)校長打來的。接通,他趕緊坐起來,畢恭畢敬地問候校長。校長早已經(jīng)換了幾茬,不再是趙世杰的同學,一個年輕人,脾氣躁得很,動不動嘴里就是他媽的,老子開了你。趙文革心里罵道,這狼吃的,毛都沒長長,嘴里就沒個分寸了??勺炖镞€是一口一個劉校長,對對對,好好好。

掛了電話。趙文革一口唾沫掛在嗓子眼,難以下咽,憋得差點斷了氣。他在炕上木了十分鐘,悵然若失,像這個季節(jié)的風,在秦源的山梁上刮過就毫無蹤影,只留下獨自搖擺的枝條。

學區(qū)要把這里的一二年級也撤了。預示著秦源小學將從這片山川消失掉,成為歷史和回憶。從上世紀五十年時代開始,祖輩們建起的小學,教育和培養(yǎng)了幾輩人的小學,盛放過秦源人童年的小學,裝滿了讀書聲、打鬧聲、鑼鼓聲的小學,把趙文革二十多年光陰磨損掉的小學,在六十年后垮掉了。

沒有學生就像一只鳥巢沒有了鳥兒,最終會被風雨一點點撕扯掉,消失在樹杈間。趙文革其實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一個只有四個學生的學校是沒有出路的,遲早會被撤掉。只是當這一天在某個午后來臨時,還是令他猝不及防,內(nèi)心惆悵。他在炕上躺著,看黑云從屋頂掠過來遮住窗口,一些舊燕在屋檐下?lián)淅庵岚蜚@進了窩,而他,卻要在大雨將來的時刻離開。他躺了很久,渾身的疼痛并沒有因為歇下來而有所減輕。

雨終究沒有落下,刮了一場風,沙塵席卷山河,天昏地暗。他帶著鑰匙去了學校。鎖上落了厚厚的灰,開門,門漆剝落,吱呦聲依然。一切都是熟悉的,窄小的辦公室,墻上掛著從未用過的黃色三夾板,玻璃破了,沒有換過新的。兩排教室,共四間。教室里擺著歪歪斜斜的桌椅,落著土,灰白的墻皮,被學生摳了又摳,坑洼不平。桌子上刻畫著三八線、早字、各種圖案和人名。教室后面,是學習園地,“海灘拾貝”四個油漆字依然鮮紅,可上面貼的作文已破爛不堪。他折身回到講臺,黑板泛白,講桌僵硬。

半輩子的光陰像黑白電影一樣,在大腦里閃回。他依舊能聽見孩子們的讀書聲,能聽見他的呵斥聲,能聽見板凳腿落在手掌心的擊打聲??伤裁匆矝]有聽見,只有風,把院子鉆天的幾棵白楊刮得嘩啦啦響。他早已想不起自己教過多少學生,寫光了多少粉筆,翻破了多少課本,打了多少學生,發(fā)了多少牢騷。現(xiàn)在教室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學生。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似乎把自己搞丟了,丟在了另外一個世界,似乎就不曾當過老師,似乎過去就不曾存在過。一切恍惚不堪,難以厘清。

他撿起半截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舊夢”兩個字。他就隨手寫出了這兩個字,沒有原因。他是秦源最后一個鄉(xiāng)村教師,也是鄉(xiāng)村教育凋敝的見證者和親歷者。

鎖了門,離開學校。他給懶球打了電話,讓他的四個娃再不用到他家來上課了。

“轉(zhuǎn)學去吧?!?/p>

雨,還是淅淅瀝瀝落了下來。

古今古,打老虎……這首兒歌是民辦教師趙文革教給我們的。當我再次唱起這首兒歌時,趙文革或許正在學區(qū)的大灶上給十來個老師做飯。米湯,洋芋絲,白菜粉條,饅頭。

學校撤并后,學區(qū)要辭退他,可他不答應。雖然曾經(jīng)總嫌棄民辦老師這個身份,也嫌棄那點工資,可最后讓他放棄還是心有不甘。畢竟他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放棄了他還指望啥?當了半輩子老師,除了上課、種地(他的地種得也不盡如人意),別無他長。何況被辭退總是一件臉上掛不住的事。所以他坐在學區(qū)校長辦公室,煙也不吸,水也不喝,干坐著,不走。最后,校長答應讓他到學區(qū)的灶上給老師做飯,工資照發(fā)。校長也知道,學區(qū)中心小學也沒多少學生了,說不定三五年后也是另一個秦源小學。趙文革同意了,反正這幾年老婆不在,吃喝都是自己倒騰自己,給十來個老師做點飯應該還是可以的。他也尋思著再干幾年,實在不行了,就去西安,老臉貼在兒子家,湊合著推日子就行了。

下篇

二月二,炒豆豆

二月二,炒豆豆,

我家來了個我舅舅,

背的羊皮爛背篼。

吃啥價?

吃白面,舍不得;

吃黑面,丟人哩;

吃蕎面,磨著哩;

殺雞公,叫鳴哩;

殺雞婆,下蛋哩;

殺鴨子,鴨子跳到后院里。

氣得舅舅亂轉(zhuǎn)哩,

妗子在院里瞪眼哩,

舅舅你還不走做啥哩?

懶球的名字來源于一個笑話。

一次,他和趙閏生吹牛,說自己半夜起來耕地,到天亮耕了兩坰地。趙閏生歪著眼說,你慫,懶得?擦溝子哩,還能半夜起來干活?四周聽他們瞎扯的人哄堂而笑。溝子,方言,屁股溝。一個人懶到不用手紙,而用自己的老二順手擦溝子,可見已懶到登峰造極了。

從此,懶球就落下了這么個綽號。

說懶球這人,一句話絕對概括不了。

首先這家伙是村里唯一一個會剪頭的人。趙孝賢爸——趙貴祿老漢上吊前,就是找的懶球給他剪的頭。秦源人基本不到鎮(zhèn)子上去剪頭,太遠。為一個腦袋跑十幾里山路劃不來,再一個還要花錢,這錢省下來夠買半年的鹽了。秦源人深知日子都是從細處過的。等一個雨過天晴,下不了地,男人們揣一包煙,出了門到懶球家,剪頭去。懶球窩在沙發(fā)里,一手握遙控器,一手摳鼻屎,歪著腦袋,看二十三英寸飄滿雪花的電視上城里女人擰來擺去的大屁股。嘴里嚼著一口痰,懶得吐,最后嚼出了牛筋面的味道。

小心把眼珠子饞出來了!來人好不容易在地上找了個可以落腳的空隙。懶球家里的地上、炕上、桌上、炕柜上,哎呀媽呀,到處堆著雜物,破鞋、襪子、抹布,泡濕的衣服,娃娃的書本作業(yè),水桶、酸菜缸、廢燈泡,結(jié)滿污垢的尿桶子,經(jīng)久未洗的床單被套枕巾,甚至吃了飯沒有洗的鍋碗筷子,從沒人整理一指頭。堂屋都這么亂,廂房、廚房、糧房、院子、大門外更是可想而知了。為啥?懶啊。

你說他奶奶的這城里的女人屁股咋就這么圓,跟個臉盆子一樣,還會扭得很。懶球把一團鼻屎在兩指間搓揉成一個蛋,彈飛了。

找個地方坐啊。

你這連腳都沒地方放,坐啥呢?玉米掰得咋樣了?

還沒去呢,過個三五天再掰也不遲,又沒人偷。

野雞多得跟羊一樣,幾天給你吃光了。

野雞和人一樣,都要填肚子啊,我這是給大自然做貢獻。

你怕是懶病吧,女人娃娃呢?

轉(zhuǎn)娘家去了。臭婆娘,天一下雨就像勾魂一樣,跑娘家去了。剪頭???你先等會,我把這半截電視看畢。

來人把煙丟到桌子上,說,煙放你桌子了。

懶球這才從沙發(fā)上慢騰騰起來,搓著脖子,脖子上的垢甲一根接著一根掉在了地上。他在三斗柜抽屜里端出一個鐵盒,抱到供桌前打開,揭過一方白布,里面擺著剪刀、推子、刀片、梳子,整整齊齊。這可能是他家里唯一整齊的東西。他提一把凳子擺在屋子中間,把四周亂堆的雜物用腳踢開,騰出了一塊空地,然后讓來人坐下。他提著推子繞著圈修理起來,順口應付著別人的問題,瞅了一眼桌上的煙,白沙。他有些失望,手底下也就沒有輕重了。

懶球剪頭一方面得益于小時候父親給他剃頭。那時還沒推子,理發(fā)用鐮刀。臨理前,父親把鐮刀搭在磨石上,灑一層水,來回磨幾下。隱藏在塵世深處的刀刃泛著青亮的光。這就不叫理,而是剃了。懶球坐在門檻上,鐮刀在頭上掃過,大片頭發(fā)落下來蓋住腳面。每當冰涼的刀刃挨到頭皮,他就渾身發(fā)麻,兩腿打擺,尿意洶涌,生怕父親一不小心削了他這個蒜頭。他不敢哭。父親很兇,一聲吼能嚇死一只雞。他只有忍受,煎熬著聽父親在他頭上吐著唾沫來潤刀刃。最后在驚懼中,他丟起了盹。

而另一方面,得益于他在城里打工。當然這個版本很多,有人說他看上了一家理發(fā)店打下手的姑娘,經(jīng)常給人家送早餐,偷偷學了幾招。也有人說他就在理發(fā)店打過工,雖然時間不長。當然還有人說,他一個懶貨壓根在城里沒干過正經(jīng)事,成天瞎晃悠,一天在垃圾堆里撿了把推子,用衣襟擦了擦就揣回村走藝了。

要到懶球跟前剪頭,得送煙,一包。煙的好壞決定著他剪頭的用心程度。當然,秦源人都是土里刨食的人,能抽得起什么好煙?有個五六元的過過嘴癮就行了。所以懶球剪頭也就很隨意了,只要搞短點,涼快些,別整個跟老鼠啃過的七窩八坑就行了。

懶球的煙就這樣靠秦源人供給著,基本不斷檔。但煙畢竟不能當飯吃,他還要養(yǎng)活一個老婆四個姑娘。算上他這六張嘴連一起能把一頭豬娃吞下去。要填飽肚子就不是個容易的事。何況作為一個嚴重超生戶,他還背著一屁股債。這些年光那些罰款,他東挪西借就讓他差點瘋魔了。好在虱多不癢,他也是懶得操心的人,日子也就這么迷迷糊糊亂糟糟地過了。反正這光陰,他是“寡婦死了兒——沒指望了”。至于地里的活,他也懶得干。他家的幾畝地,正好在屲上,地陡,能翻了牛,還沒路走。種點東西就要背,他才舍不得花力氣呢。所以,每年春天,他就有心無心地撒點籽,秋天漫不經(jīng)心地收幾袋。就這還是他老婆成天咒罵著干的,如果沒人催,他恨不得成天像一攤泥一樣窩在沙發(fā)上。起初幾年老婆還算勤快,這兩年娃娃一多,就學他的樣子也懶得要命了。好在還不至于挨餓,因為平時隔三岔五老婆就帶著一窩娃娃去轉(zhuǎn)娘家了。人家娘家家底殷實,不怕吃。

除了剪頭,懶球還有所長,就是叫魂、擦沖氣。

村里有些人迷信,家里有人在外面受了驚嚇,就請懶球來叫魂;或者有人生病,久治不好,就只能請懶球去擦沖氣。

叫魂,其實自家人也可以,但有時候叫不來,再說懶球老婆養(yǎng)的一只三年的大紅公雞也很厲害,周圍幾里路上的鬼都怕。所以,懶球出山,理所當然。

來人可以不帶煙。進門,懶球沒看電視,睡覺??簧隙褲M了被褥,像個墳堆,光能聽見懶球的呼嚕聲,看不見人。在被褥里翻找半天,終于找見了懶球。來人搖:懶球,有個事得麻煩你一下。沒反應,再搖,還是和死豬一樣。最后死纏爛打,硬是把他搞醒了。來人說明來意,懶球一連打了十來個哈欠,才從炕上爬下來。懶球從雞圈里抱出公雞,頂著一頭雞毛跟人去了。到那人家里,懶球帶上表情木訥、目光呆滯、行動遲緩的病人,拿上香蠟冥票,去丟魂的地方——紅泥灣。

紅泥灣,一個森林蔽日、野草沒膝、紅泥遍地的水溝里。村里人常在這里丟魂,尤其大中午或者暮色初降的時分。人們經(jīng)過這里經(jīng)??吹揭粋€白胡子老漢,穿著一身白,背著一個拾糞背篼在前面走,腳不挨地,走著走著就不見了。過路人一開始還是清醒的,但沒走出這段路就昏昏沉沉了。一回家,雙腿發(fā)軟,面色蠟黃,躺在炕上便難以動彈了。家人一看這情況,又是冷敷又是大補,又是吃藥又是打針吊水,三五天過了,不見好轉(zhuǎn)。一想犯病前經(jīng)過的地方,是魂丟了。于是請懶球叫魂。

到了紅泥灣,大家跪倒,燒了香蠟紙票。大紅雞公站一邊,眼珠血紅,腦袋哆嗦,羽毛直立,微微抖動。懶球反復叫著病人的名字,喊道:魂來了!病人應聲:來了。然后回家,一路上都這么一叫一答著。遇見其他人叫病人名字,病人千萬不能答應,不然游鬼借他人之口又會把魂叫走。到家病人睡一覺便完好如初了,說來也怪,不信也由不得人。

叫來魂,懶球便脫了鞋,盤腿坐在炕中間,眼前擺著炕桌。在往常,以貧富論人的秦源人是看不起懶球的。他一沒錢,二不是干部,三又沒什么富親貴友,再加上人又懶得要死,大家遇著他總是把他調(diào)侃半天,或者諷刺幾句。懶球自己也知道自己“貓頭鷹報喜——臭名在外”,就無所謂了。但現(xiàn)在不一樣,他是被人請去幫忙的,而且是大忙,不比出力氣的事,誰都能干。叫魂這事一般人根本干不了,所以他有理有資本端坐在炕上。一本正經(jīng),得意洋洋,在主人的伺候下先喝一罐茶,咬幾口饃,然后等飯熟。飯是雞蛋糊糊,層層油餅,這是秦源人待客最好的吃食。懶球喝了三大碗糊糊,吃了七八牙餅子,直吃得往喉嚨外頭冒。

臨走時那家人會塞二十元給懶球,這是行情,一村人都知道。懶球推托幾句,把錢順手裝進了褲兜。用懶球的話說,他叫一次魂十五元,加上大公雞出一次臺五元,就是二十元,這還是看在一個村的分上,優(yōu)惠價。再說這也是他的手藝和專長,在西秦嶺,哪有藝人走藝不給錢的。

當然,在秦源,能叫魂的機會并不多,一年也就五六次。如果光指望這百把元,那就跟喝西北風沒啥區(qū)別。在平時,懶球還負責著一村人擦沖氣的事?!皼_氣”,秦源人認為是惡鬼、游魂、邪氣,人一旦沾染就會病倒。這時就該請懶球了。

懶球手搭在背后,在村里瞎轉(zhuǎn)悠,眼看著人家的玉米在地里長了一拃長了,他的還在地膜里困著沒放出來,時間一長,地膜內(nèi)溫度高,就全燒死了。懶球?qū)幙上沽镞_一陣,跟人抬一陣冷杠,坐在土堆上發(fā)一陣呆,也懶得去地里拾掇一下。四個姑娘都齊刷刷跟半截葵花稈一樣高了,也沒個像樣的衣服穿,他也懶得出門去打工掙個零花錢。但有人叫他去擦沖氣,他倒是很樂意,因為有錢掙。一次十元,夠買兩包煙。

懶球擦沖氣,先找兩只碗,三根筷子。一碗裝清水,點上冥票,放水上,待冥票燒化。一碗空著,碗沿橫放一根筷子,然后在碗里兩側(cè)各立一根筷子,頂端挨住。這樣立著的筷子穩(wěn)穩(wěn)站著不會倒下,一般人沒這手藝。然后他便念一串咒語,嘰里咕嚕,像老母雞孵小雞時護崽一般。聽懶球說,如果筷子立住,沖氣就算是聽到他的話過了筷子搭的橋自己走了。最后病人喝下那碗漂浮著紙灰的水,就成了。擦完沖氣,懶球接過十元錢,回家。這事他一般是不吃飯的。

懶球的這兩樣本事都是從他爺爺手里學來的。他是唯一的孫子,被老人寵愛過頭。老人去叫魂或者擦沖氣,都會抱上孫子懶球,因為知道去了別人家有吃喝,還少不了幾個買糖錢。這樣跟的時間一長,潛移默化,懶球也就慢慢學會了。別看他懶得狗都不聞,但腦瓜子靈活著呢。

懶球爺爺一死,村里就沒人會這手藝了。懶球接過爺爺?shù)陌?,像模像樣地干了起來,一干就是半輩子?/p>

不過,這幾年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了。以前人窮,也迷信,得個病舍不得去醫(yī)院,再加上路遠,交通不便,最多叫一下村里的大夫趙善財過來把把脈,打個針,開幾副藥就了事了。有時候頭疼腦熱,看好了,有時候看不好,人們就寄希望于懶球。人們只有通過迷信才能換得一份心安,這是人們換取平安健康最有效也是最后的手段。有時,懶球出馬就好了;有時沒好,人死了,也不關(guān)懶球啥事。畢竟人的命,天注定。

現(xiàn)在不行了。這些年,秦源拓寬了通村路,還水泥硬化了,出門坐車方便多了。再說,人們手頭也寬裕了,平常人家出門打工,家里積攢,多多少少有個三五萬的積蓄,得個病好歹能進城看一趟。最關(guān)鍵的是人們不怎么迷信了。

懶球成天在巷道里瞎晃悠,有時碰見趙閏生,兩個人坐一起,互相發(fā)根煙,點著,就開始罵娘。說,什么狗屁世道,連老祖宗留下來的傳統(tǒng)都忘了。懶球嘴里所謂的“傳統(tǒng)”,就是叫魂、擦沖氣?,F(xiàn)在沒幾個人叫他,他再也不能神氣十足地坐在炕上吃饃喝湯了,再也不能抱著公雞不可一世地朝紅泥灣走去了,再也不能靠手藝掙錢了,他當然生氣、郁悶。

孩子們一個個都在長大,花銷也多了,一伸手就要錢。老婆李杏兒讓找他要。他兩手掉在胯子上,哪有什么錢,可看著一雙雙伸出的手,一對對黑漆漆的眼珠,一個個衣衫破舊、面黃肌瘦的樣子,他就頭疼。為什么當初逞一時快感,又為什么偏要拼命搞個帶把的,才生了一堆姑娘。這真是一群討債的催命鬼啊,上輩子不知欠了啥情,這輩子都來討要來了。他恨不得沖上去,一個個扇一頓解解恨??梢豢茨强蓱z樣,一想到都是自己的種,縱有萬千郁悶,也就只剩下一聲嘆息了。

沒有了收入,莊農(nóng)又懶得作務,孩子們花銷日漸增多,老婆成天嘮叨不止。這日子就像秦源人說的“三十晚上盼月亮——沒指望了”,而現(xiàn)實依然是“趕著綿羊過火焰山——往死里逼”。

去年,村里的小學解散了。一開始村里還有十來個學生,這兩年進城的進城,轉(zhuǎn)學的轉(zhuǎn)學,村小只剩下他家的四個娃,村學被學區(qū)撤銷了,民辦教師趙文革也下崗失業(yè)了。四個孩子背著書包哭著回家說了情況后,他癱在沙發(fā)上不知所措,一顆鼻屎還在兩指間搓揉,最后忘了彈出去。

孩子沒學上,這讓他頭疼。去打工,都太小,沒地方要,再說也不放心。家里待著也不是個事,誰家把孩子留在屋子,跟養(yǎng)老一樣。所以還得上學。可到哪上呢?這真是個難場事,不比其他的。缺吃,可以少吃點,缺穿,可以穿破點,缺錢,可以抹下臉到處借。

眼看著四個孩子成天在屋里喪魂落魄地待著,他就覺得對不起她們。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離秦源十里外的川道里,有幾間曾經(jīng)種過菜的舊磚房。種菜的人虧本了,再沒種過,那房子一直閑置著。懶球托在城里農(nóng)業(yè)局上班的姐夫租了那房,把老婆娃娃帶下山,住了進去,家里的家當也全部搬下山塞了進去。十來天時間,一家子從山上人變成了川里人。秦源幾乎沒人聽說懶球要走,直到某天有人去找他剪頭發(fā),敲打了半天門,沒開,人們才隱約聽說懶球走了,到川里去安家了。

人們站在他家門口,罵:這狗日的懶球,不言傳一聲就偷偷摸摸走了。

搬到川道,最關(guān)鍵的是離鎮(zhèn)子上近,四個娃娃上學方便,早上去,晚上回。同樣關(guān)鍵的還有懶球再也不用種地了。他怕種地怕到骨髓疼的程度,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丟下犁耙子,消停當個懶人了。再還有關(guān)鍵的是川道里新開了一家養(yǎng)雞場,懶球通過姐夫的門路謀了個門衛(wèi)的工作,老婆討了個打掃雞舍的活。這樣兩個人一月掙三千元,可以完全靠工資生活了。

有一次我去養(yǎng)雞場辦事,在門房遇見了懶球。他攤在一個假皮沙發(fā)上,攤得那個徹底,那個隨心所欲,甚至都快攤成另一具假皮沙發(fā)了。他盯著電腦屏幕上的監(jiān)控發(fā)呆,兩指間的煙忘了彈,積了半寸長。那煙,看樣子差不多十元一包。

看見我進門,他眼皮也沒抬,光伸了伸下巴,示意我坐??梢娝呀?jīng)懶成精了。

猜你喜歡
學區(qū)老師學生
13城整頓學區(qū)房炒作
學區(qū)房還能買嗎
趕不走的學生
學區(qū)房就是一面照妖鏡
學區(qū)房就是一面照妖鏡
學生寫話
老師,節(jié)日快樂!
老師的見面禮
六·一放假么
聰明的學生等
洞头县| 紫金县| 定襄县| 遵义县| 兴山县| 涞水县| 玛曲县| 阳新县| 通辽市| 三亚市| 平山县| 宜丰县| 龙陵县| 潼关县| 肃南| 四平市| 滁州市| 成都市| 东莞市| 林州市| 宜春市| 建宁县| 新蔡县| 孟州市| 舒兰市| 特克斯县| 乌什县| 兴文县| 安福县| 土默特右旗| 苗栗市| 黔江区| 辽源市| 枣阳市| 会东县| 大同市| 安岳县| 泽普县| 怀仁县| 巩义市| 津市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