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
一個過橋者和一場大霧
在一座橋上相遇
霧要過橋,過橋的人要穿過濃霧
到橋的那邊去
于是他們在這座古老的橋上相遇
過橋的人走進(jìn)了霧里
去了橋的那一邊
霧經(jīng)過橋,也經(jīng)過了這個過橋的人
在橋上,他們沒有彼此停留
也沒有相互傷害
這樣的事情每年秋天都會發(fā)生一次
秋天,霧來了,過橋的人
會同時(shí)出現(xiàn)在橋的另一端
霧和過橋的人,會相互讓讓身子
各自走到橋的另一邊
霧和過橋的人,從不相識
霧和過橋的人,從來都不愿在一座橋上相識
我看見那匹灰色的馬
在一列減速的火車上
路基高高地聳出平地
它站在一塊干凈的麥田里
周圍布滿了五月的菟絲子和蒲公英
在綠意間空出的一片空地上
火車駛過時(shí)
馬彈起后蹄
然后轉(zhuǎn)動脖頸
揚(yáng)起寬大的眸子
與我對視
那眼神那樣幽深
那樣毫無目的
火車一閃而過
然后駛?cè)肼L夜
漆黑的車窗上
升起一股悲觀的涼意
那到底意味著什么?
馬在那里慢慢抬高蹄子
望望我,回到原處
我們的眸子曾彼此凝視
田野上的光澤突然閃爍
而后在遠(yuǎn)處
瞬息黯淡、茫然、消失
一只喜鵲,在田野上飛著
輕輕翻過
楊樹林稠密的葉子
紫色的苕子花
在追著長長的田埂
費(fèi)力地蔓延,卷起
馬立在那里,馬脖子上的鬃毛
陡然豎起
我對它一無所知
它令我緊張
卻有一陣悲觀的竊喜
夜晚了
我們將用眼皮將眼睛蓋住
白天是細(xì)細(xì)的睫毛
我們將用黑亮的眼睛看自己和別人
一直到死
我們坐在燈下織毛衣
也將一點(diǎn)點(diǎn)中藥織進(jìn)去
一針一針,就如好好地記下那些從前的名字
我們將毛衣穿在身上,最里的一層
就如生者穿著死者的友誼
我們在舊的事物上睡著
在新的事物上流逝
有的旅途已經(jīng)結(jié)束
更多的路途還沒有開始,每一個
回家的人,都有一支曲子在為他伴奏
每一個坐在家里的人,都像一個誤闖進(jìn)客廳的人
那客廳,在別人的家里
是的,一切都還是那樣,那條剛剛
走 出蒺藜草的蜥蜴,依舊會在一米遠(yuǎn)的地方警覺地停下
那輛在遠(yuǎn)處飛奔的馬車,依舊像
一個在泥路上蹦跳的孩子
天空是本字典,依然在等著有人上去翻讀
那簇荊條仍然站在那里,在用根
撼動著整座水閘,是的,麻雀
成群地飛走,但很快就會回來,為了
草垛上的鳥蛋,和溫?zé)岬母C
一切,都還是從前的那個樣子
你和你的同伴在田埂上走著,風(fēng)一會兒
就會把岸上的一株苘麻吹彎,再往前走
就會看見那條淺淺的河流
你曾想象那是一群閃光的鹿,它們溫暖而迅速
穿過嶺丘下的河谷,然后站住
是的,一切都還是那個樣子,無論是天氣
還是石頭上的斑漬,無論是根茬的鋒利
還是洞穴的寂寥,秋日嶺脊上的那棵樹
依舊站在那里,它依然沒有回憶
也沒有往事,身上也沒有銘文
依 然沒有生日,沒有刑期,夜里也不需要開燈讀書
是 的,它燒光了沒有白色的骨灰,也注定沒有竊竊私語
埋在地下的骨灰甕
是的,你就是那棵樹
你圍著那棵樹轉(zhuǎn)著低語
這不是我的墳?zāi)?,我還活著
我不屬于那里
這不是屬于我的哭聲,父親,母親,兄弟
以及妻子和一個年幼的兒子
這不是灰色的鷹飛過我的頭頂
河流死于歷史與饑餓
這不是我的心,悲傷,平靜,充滿了飄蕩的云
不 是我的國,站臺上總是遺落著一塊祖母的手絹,上面
擦滿了濃濃的細(xì)雨和淚水
不 是我的郵件,郵差已按時(shí)到來,門口已無人出來拆開
這不是我,我還活著
這不屬于我的語言,我的語言太陌生,遙遠(yuǎn)
不能使一枚橄欖擦亮,不能
讓那些沒有了親人的人,穿著親人的遺物
在 沒有屋子和火的家中睡著,衣袖上還留著親人的體溫
這不是屬于我的世紀(jì)
我 的世紀(jì),蔚藍(lán),靜默,藍(lán)色的天空上,飄著一塊完整的云
我的母親告訴我,每一個孩子
都是母親手里的蜜糖
放在手心里,要先舔一下,才忍心吃掉
我的母親告訴我,每一個家
都是母親手中的舊物
一封讀了又讀的舊信,放在枕頭下
一到黃昏就輕輕拿出來
我的母親的每一個孩子
都是她見過的最好的田野
我故鄉(xiāng)的田野
從中國到敘利亞的田野
波浪一樣的土地
在星光下起伏
一件慢慢起皺的衣服
一只熱乎乎的鐵熨斗
被手深夜拿著,小心地熨平
我的母親告訴我,好的日子
要和它忠實(shí)地肩并肩著走路
要長久地去敲打一件事物
在這人世上
要聽聽那個女人是不是在夜里哭
仿佛這就是那些過去的日子
霜降過后,我們?nèi)ヌ锢锸占t薯
我的父母和我,和我的外婆
仿佛這就是那些紅薯堆一樣的生活
我們一家人,母親除掉薯秧
父親把溝壟掘開,揮舞著镢頭
我蹲著跟在后面,把微微晾干的泥用手搓掉
仿佛田里的活總是要干到天黑
第二年還要依舊繼續(xù)干下去
外婆到地頭上,點(diǎn)亮了紅紅的馬燈
照著田里的勞作,把挑好的薯種
一個一個放在籃子里,等著明年
再生出新的秧苗
十天過后,地里的麥子一壟一壟種下了
成堆的薯秧全部曬干了
我和父親,還要一抱一抱
把它們抱到排車上,摸黑抱進(jìn)過冬的豬圈
仿佛所有的果子吃到最后
都有一個艱澀的果仁
都有一個堅(jiān)硬的果殼
要使勁咬到天黑才能咬破
那時(shí),走路的聲音就像鋸子
在竹片上劃過。木匠剛剛維修完一件
鄰居的農(nóng)具,大葉楊在晃動著葉子
傍晚的鐘聲在遠(yuǎn)處的河岸慢慢敲響
籬笆和菜葉上的一只小鳥
像一只中途迷路的郵差
每一個人都停下了腳步。道路
開始沿著自己向前走去
有的人蹲下去,審視著幸福和無奈
穿過漸漸變暗的田野
一座早已沒有水喝的橋
光線在重生和死亡之間徘徊
越來越遠(yuǎn)了,到大海的路
越來越遠(yuǎn),滑向大海的火車
我孤零零地站著,眺望,注視,一片茫然
那么多的事物因?yàn)槟:?/p>
開始無法觸摸。許多青草因?yàn)榈陀跇淠?/p>
在秘密中抱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