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巍

在搶救室里，我遇到了一位“熟人”——他是我十年前的一個患者。

初見

十年前，剛參加工作的我，在一家二級（社區(qū)）醫(yī)院工作。那天一位家屬找到了我：“大夫，我父親大面積的燒傷，我們治不起了，想回咱們醫(yī)院住院，您能接收嗎？”

我沒有同意。他失望地離開了。幾天后，我聽到師兄們在談?wù)撘粋€病人，從他們口中了解到幾天前的那個家屬帶著患者回來了，但是誰都不想收、也不敢收。我找到主任：“主任，那個燒傷的病人我想收。”

患者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漢，他是個啞巴，全身被厚厚的紗布裹著，有滲出，很臭……

我讓護士安排了一個空病房給他單獨住。護士看了看我沒說什么，去測量患者的生命體征了，很快她回來了，一臉的憤怒：“你瘋了吧，這種病人你也敢收，我上班二十多年咱們從沒有收過這么重的燒傷病人，你顯什么能？”她還在抱怨著，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怕我擔(dān)責(zé)任。

我把患者的兒子叫到了醫(yī)辦室，還沒等我問，他就搶先開口了：“醫(yī)生我感謝您能收治我爸爸，我不求我爸能治好，我只是不想讓他太痛苦。我爸是聾啞人，把我一手拉扯大。這次出事是在一個月前，家里的羊圈著火了，這些羊是家里的主要收入來源，我爸沖進羊圈，重度燒傷。我們到了市里一家治療燒傷的醫(yī)院，一個月花了三十多萬，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錢，跟親戚朋友也借了個遍，現(xiàn)在真的沒辦法了，醫(yī)生說還需要二十萬繼續(xù)治療和再次植皮，但是也不敢保證效果。

“我知道咱們醫(yī)院報銷比例高，咱們的費用比市里要低多了。我沒抱太大的希望，我知道我爸這個坎可能是過不去了，是生是死我都認了，不會怪您?！闭f著說著，他哭了，“我真的不想看著我爸就這么回家等死，他要是疼您就給打止疼針，讓他別那么痛苦地走……”

我記得，我那時也哭了……

換藥

第一次換藥，我竟然用了整整四個小時。頭面部、四肢、軀干，患者的燒傷面積達到了70%，其中重度的3級燒傷達到30%，創(chuàng)面有大量的滲出，植皮處有壞死和脫落。我皺著眉頭戴著四層口罩慢慢地清洗、消毒、上藥，沒有用任何的輔助材料和不報銷物品。

然后是我21天21夜沒有離開醫(yī)院的陪伴。

兩天后，我對自己的決定開始后悔了：患者不配合我的治療，而且致命的事情發(fā)生了，他開始發(fā)燒，高燒不退。我慌了，叫來了主任和我的老師。

換藥室里聚集了我們科所有的醫(yī)生，打開紗布大量的黃色膿液涌出，壞死的皮膚發(fā)出惡臭。清創(chuàng)換藥三個小時，其間有的醫(yī)生默默地離開了，最后只剩下我、我的老師和主任……

燒傷后感染引起的發(fā)熱是致命的。換藥時主任提到高滲鹽水對感染創(chuàng)面的恢復(fù)有好處，但是我們醫(yī)院沒有。那天下午我托朋友花了360塊錢從別的醫(yī)院買了整整一箱高滲鹽水，錢是我出的，那時候我一個月才掙1100塊錢。

之后的三天，我一直守在患者身邊。換藥時我拿出高滲鹽水的那一刻，主任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從那之后他開始經(jīng)常出入這位患者的病房，詢問家屬、安慰、鼓勵、陪伴……

從第五天開始，患者燒退了，他開始能吃東西了。

患者入院一周：

我感覺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值得的。每天的換藥成了我下午的主要事情。我看到他能慢慢地自己坐起來了，身上有些力氣了。

院長找到我，告訴我，我們要把這個患者治好，費用的問題醫(yī)院來協(xié)調(diào)，出現(xiàn)什么后果醫(yī)院來承擔(dān)。

走出院長辦公室的我又哭了……

環(huán)境和營養(yǎng)

三天后，患者再次高燒。

這個時候我意識到兩個問題：環(huán)境和營養(yǎng)。我去申請另一個空病房給這個患者用，一天用一個，每天都給之前住過的整個屋子消毒?；颊咦≡旱臅r期是在夏天，每次到他的病房都是一陣陣的惡臭，而且可以看到飛來飛去的蒼蠅。我出去買了個蒼蠅拍和許多蒼蠅貼，每天我又多了一件事——打蒼蠅。

老漢看著我拿著蒼蠅拍追著蒼蠅，咧著嘴笑，笑得跟個小孩似的。

我發(fā)現(xiàn)他吃的東西就是饅頭、面條和一些素菜，根本沒什么營養(yǎng)。于是每次我吃飯前都撥出一些菜和肉給他，我那會兒還給他買過牛奶喝、買水果吃、偷護士的零食給他吃……

患者入院的第21天：

患者病情穩(wěn)定，創(chuàng)面滲出逐漸減少，病房的惡臭一點點散去，蒼蠅也似乎被我打絕了。

兒子背來了一頭剝好皮的羊送給我，我收下了，然后去住院處給病人添了1000塊錢的住院費，那天我背著羊回家了。回家后根本睡不著，腦子里一直想著這個病人，那會兒的我甚至懷疑自己得了強迫癥。

患者入院的第22天：

我回家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再次回到醫(yī)院，因為他需要換藥。可是我在病房里找不到他，我慌了，以為出什么事了。護士告訴我，他在換藥室。推開換藥室的門，我看到兩個師兄在給他換藥。

“怎么來了？多在家休息幾天啊?！睅熜诌厯Q藥邊對我說，“真以為你不在我們就不管嗎？別說，你這二十多天的換藥還真有效果，現(xiàn)在創(chuàng)面比他來的時候強多了，下次再換藥的時候你要注意……”

患者入院后一個月：

他自己可以扶著墻慢慢地走了。那時，患者的兒子天天給我們拿煮棒子、黃瓜、絲瓜。就連別的病床的病人也都在關(guān)心詢問著老漢的病情。那會兒感覺整個病房都是歡聲笑語的，患者對我們充滿了信任與肯定，那感覺真好。

我們贏了

患者入院第40天：

那天護士給我打電話說老漢出事了。我瘋了一樣跑到他的病房，他痛苦地“啊啊”叫著，眼睛一直看著我，眼神里好像在說：“救我，救我……”

后來經(jīng)檢查：“自發(fā)性蛛網(wǎng)膜下腔出血（量少）。”

患者的兒子沒有任何的質(zhì)疑和責(zé)怪，只說了一句：“我再去找錢?！?/p>

其實患者的這個病和燒傷的治療是沒有關(guān)系的，只不過患者病發(fā)在醫(yī)院，許多家屬肯定會產(chǎn)生質(zhì)疑。但是他的兒子沒有，因為這段時間他看到了我們所做的一切。

接下來的兩周：

每隔三天換一次藥，換藥時我的動作更輕了，怕刺激產(chǎn)生疼痛加重顱內(nèi)的出血……

那段時間我操碎了心，帶著他的檢查去上級醫(yī)院找老師咨詢，自己回去進一步學(xué)習(xí)、調(diào)整治療方案。

患者入院后的第70天：

顱內(nèi)的出血沒有進一步增加，一點一點地吸收了，我們贏了。那天我和他兒子在醫(yī)院門口的小店喝了個爛醉……

患者入院三個月：

那天他出院了，看著他能自行活動、吃飯、上廁所，看著他疤痕形成的創(chuàng)面，看著他一直咧著嘴笑，我又哭了……

患者出院幾天后：

兒子又背來了一頭羊，我再次悄悄地放了1000塊錢在患者的住院押金里，那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90天的住院，花費了患者不到三萬塊錢。

那天我找了個飯店把羊拿了過去，晚上全科人一起吃飯，我哭了，我的老師哭了，護士也哭了一大片，我又喝了個爛醉……

再見

今天，我再次看到了他，十年前的那個老漢。他躺在搶救室的床上，兒子在一旁也認出了我。

“十年了，您讓我父親多活了十年，我經(jīng)常和村里的人提起您，您是恩人，這次我爸可能是真的不行了，醫(yī)生說神仙也救不了他了?！?/p>

“××床什么病？”我跑到醫(yī)生站抓住我一個哥們問道?！皠用}夾層，破了。估計很快了……”

我回到老漢的床旁，坐在他的身邊，拉著他的一只手，他兒子拉著另一只。

我第一次用不戴手套的手去撫摸他滿是疤痕的臉，我的眼淚一直在流，兒子哭了，老人也哭了，他“啊啊”的聲音越來越小，面色逐漸蒼白，血氧、血壓掉了下來，心電圖最后顯示為直線……

十年前你沒有說過一句話，除了“啊啊”就是笑或者是對我發(fā)脾氣。但是你知道嗎？十年前的我是拿你來“練手”的，我的許多治療都是不全面的，那時候的我經(jīng)驗不足，其實真正治好你的是我當時那份熱情、那份堅持、那份執(zhí)著。是你和你的兒子對我的信任讓我知道了如何做一名醫(yī)生、如何與同事相處、如何快速成長……

你知道嗎？十年前，當時的我很后悔收治你，那個時候我是為了賭氣、為了和師兄較勁，但是你們的信任改變了我，讓我知道了自己身為醫(yī)生的責(zé)任。

你知道嗎？就是這種信任讓我不斷成長、不斷努力去堅持著，感動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對不起，這次我救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