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楠
1
我抱著童微微在樹林里親吻時,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教學樓的走廊上只剩幾顆日光燈亮著,白寥寥的,透過樹林照了過來。童微微捧著我的臉,眨巴著眼睛,問我愛她嗎。我覺得這簡直是廢話,我想再親,她用手擋住我的嘴,說你到底愛我不。我一把箍住她的臀部,說愛,愛得想死,想融為一體。她推開我,說惡心。我說,老子就想惡心一把,然后張開手抱緊她,恨不得鑲嵌在一起。
她說,你幫我做件事。我說,啥事?她說,把如戲那瘋婆子給我治治。如戲是我們鐵克熱鎮(zhèn)出了名的勺子,她伴隨了我整個童年,小孩們總愛嬉鬧這個半瘋不傻的女人。我說,犯得著跟一個勺子較勁嗎?童微微翹起嘴唇,犯得著,誰叫李莉娟惹我的。李莉娟是如戲的女兒,和童微微一個班,我不知道她們有什么恩怨,也不想過問,女生之間,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記一輩子。挺喪德的,我說,她畢竟是個勺子。童微微不開心了,說,你是不敢還是不想?我說,除非我有啥好處。童微微說,你在老娘這得的好處還少了!我捏一把童微微的屁股,說,好,聽你的。
四月份的天氣,春風徐徐,人們伏在桌上寫試卷,我轉(zhuǎn)著筆,瞅著窗外的白楊樹發(fā)呆。再過兩個月,就高考了,我成績不好,爛泥扶不上墻的那種。童微微每天和我玩到瘋,成績卻從未下滑過,這點我甚是郁悶。要說我們倆怎么會走到一起的,說來都沒人信。讀高中那會,身邊人迷上玩“問道”,特別是周五晚上,一大堆人守在網(wǎng)吧前臺,等著過了十一點包夜。我是網(wǎng)吧常客,白天晚上都在,泡面炒飯就能解決每天的伙食。
童微微是那種水靈又聰明的女生,她跟著室友來包夜,穿著一件白色羽絨服,扎著馬尾,臉有點肉肉的感覺,眸子挺大,清澈明亮,皮膚很好,網(wǎng)吧燈光再暗,也能瞅見她白皙的臉。她坐在椅子上,鼠標點來點去,估計是不知道該玩啥。我坐在她左邊,眼神稍微瞥一下就能看見她。她右邊是室友,對著電腦很仔細地玩,我上廁所的時候瞄了一眼,在玩偷菜,對這種弱智感到郁悶,竟然包夜玩偷菜。
我從廁所回來,童微微正漫不經(jīng)心地刷著網(wǎng)頁,坐她對面的小哥起哄,給她拋了個媚眼,說,妹子,要不要一起打魔域?童微微沒理會。那人又說,咋了,還挺有個性。童微微搬轉(zhuǎn)了電腦屏幕,別過臉,不讓那人看到她。那人像是來了興致,繞了個圈,跑到童微微椅子后面,靠了上去。哪個學校的,以前沒怎么見?童微微說,三中的,咋的?那人說,不咋的,認識下,見你坐著挺無聊,哥哥帶你玩魔域。童微微說,沒興趣。那人說,有個性,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說著,壓了壓身子,伸手去撈童微微的馬尾。童微微站起身來,讓他一邊去。那人說,咋了,真以為自己是美女?。扛缡乔频闷鹉?,你出去問問,提“土豹子”誰不知道,你還長臉了。我聽這勢頭不對,怕鬧起來,丟下鼠標,湊了過去,說,豹哥,算了算了,我妹妹。土豹子說,你親妹啊?我說,不是,表妹,給個面子。土豹子說,你算哪根蔥。我覺得自己挺沒面子,一把拽住童微微,吼了句,叫你別來非要來,回去,給我回去。于是拖著童微微往外走。
出了網(wǎng)吧,我回頭看,那人沒跟上來,什么土豹子,就他媽一土包子。在這一帶的小混混,別人的跟班,還在這裝老大。童微微被我拽疼了,甩開我的手,說你有病啊。我說,要不是我把你拽出來,那家伙肯定找你麻煩。童微微說,多管閑事。我說,我是為你好。童微微說,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說,行,那你再回去吧,再回去啊。童微微沒回去。我們沿著石板街走,天空下起小雨,朦朦朧朧的。沒帶傘,我和童微微走了一小段路,校服就濕了。我站在一處屋檐下,童微微要繼續(xù)走。我說,你去哪?她說,不要你管。我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幫了你,你連句謝謝都沒,還那么兇。童微微說,我要回學校。我說,這會校門早關(guān)了,我?guī)闳ゼ倚戮W(wǎng)吧,教你玩“問道”。童微微說,沒興趣。我說,比在外面受冷好。
那天晚上,我給童微微注冊了一個“問道”賬號,帶著她一起玩,在此之前,她從未玩過網(wǎng)游。我邊教她,邊和她聊天。她也是鐵熱克鎮(zhèn)的,在縣城二中讀高二,重點班。凌晨三點的時候,她瞌睡來得不行,玩著玩著就倒在桌子上睡著了,我從網(wǎng)管那找了一床毛毯給她披上,自己戰(zhàn)到天亮。
2
童微微說,后來和我戀愛,完全是腦子打鐵,不知道怎么看上我的。那時候我確實如她所言,長得不怎么精神,偏瘦,兩只眼睛像從未睡醒,頭發(fā)老長,胡子拉碴的,也不怎么打理。用身邊人的話說,就是好白菜給豬拱了,我就是那頭豬。和童微微在一起后,我才知道,她是個三好學生,那晚去網(wǎng)吧,完全出于情感問題,說白了,她單相思,暗戀的男生有了對象,這事觸痛了她的少女心,而我,恰巧就在這時候闖進她的世界。
下課鈴響,同學們往食堂擠,我打好飯,找了個位置坐下。童微微比我來得晚,重點班總是這樣,老師恨不得每堂課都拖一下。事實上,童微微也適應這樣的節(jié)奏,她是懷揣著夢想的人,想去北京,想讀名校。
她坐到我旁邊,我把咸魚往她托盤里夾。她說,我減肥,你吃。我說,要高考了,多吃點,你又不胖。她說,我覺得胖。我說,哪胖了,再說了,胖了挺好,有肉感。她一把掐在我胳膊上,疼得我差點喊娘,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想到治治如戲的法子沒。我覺得她挺沒勁,和一個勺子有啥好計較的,這不像她的風格。見我不語,她有些不開心。我說,這周回鎮(zhèn)里,我把如戲的那幾件戲袍偷來燒了,你覺得如何?如戲穿著戲袍跳了很多年,要是真給她燒了,估計會難過得要死。童微微說,好。我說,你要回去不?童微微說,不回。我只曉得童微微和我住一個鎮(zhèn),不知道她家具體在哪,從戀愛到現(xiàn)在,我們幾乎很少聊到家庭。
家庭于我而言,是比較自卑的一部分。讀高一那會,我爸就去世了,準確地說,是我繼父,那個河南老漢,年過半百,靠開小賣部為生,我媽帶著我過繼到他膝下時,他還在鐵熱克鎮(zhèn)的化肥廠上班,正式工,每月領(lǐng)固定工資,生活還算殷實,后來七搞八搞的,廠子倒了,他也下崗了,在巴扎上租了間巴掌大的門面,賣煙酒度日。我繼父這人老實,年輕的時候,只知道干活,婚姻大事沒考慮過,人憨厚,姑娘們不中意這類。我媽嫁給他后,他也沒想著要個孩子,覺得能把我拖扯大就挺不容易,哪曉得還沒等我孝敬他,他就自己先翹腳了,臨死前也沒搞到一套房,留下我們孤兒寡母。
吃好飯,我要去午休。童微微說她還要去教室,我知道她是去復習。有時候想想,我們倆實在不同,也不知道能走多久。沒準高考結(jié)束,就各走各的,反正我這樣的,能考上個高職就不錯了。
我睡不著,從床上下來,出了宿舍,到走廊上抽煙,尋思著該怎么弄到如戲的戲袍。如戲不是真名,她具體叫啥,鎮(zhèn)上知道的人不多,來的時候有配偶孩子。她家住在公園里,挺僻靜的一處地。初中那會,我在鎮(zhèn)里讀,每天上下學要從她家門口過,愛趴在她家圍墻上觀察,夏天的時候,牽?;ê湍瞎咸倥罎M墻壁,潑潑灑灑的,東一片,西一簇,頭擱哪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通過探視,我發(fā)現(xiàn)那棟屋里,除了如戲和她老公外,還有女兒李莉娟住。李麗娟和我不熟,沒在一個班。如戲家的院子里常年擺著一輛舊自行車,掛幾件洗得泛白的藍色工作服,是她老公在水泥廠上班穿的。
至于如戲,長著一張瓜子臉,身形高挑,每天早上,要是順著公園里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走,準能看到她著一身艷紅色的水袖長衣在那里舞來舞去,這人看著不傻,但確實患有間歇性精神病,發(fā)作的時候,就愛在大街上閑逛,鞋子不穿,嘴里念念有詞,神神叨叨的。討嫌的小孩看到了,就逗她,朝她丟石子,又或者牽狗嚇她,她也不怯,彎下身,撿起大石頭就往人家身上砸。
我沒戲弄過她,覺得喪德。
3
我點了幾支煙,在公園門口的臺球室蹲了一早上,又裝模作樣地在公園里散步,一群老頭老太在打羽毛球,不時朝我看看,估計認為我是蹲點的小偷。還好我有準備,怕影響形象,沒穿校服。
風從南面吹來,涼爽爽的,拂過臉龐,我靠在長椅上。面前的人工湖里,幾個工人在掏淤泥,修繕湖邊的堡坎。湖中心有幾張小蓮花的葉子浮在水面,墨綠色,圓圓的,有金魚游過來,頂出半個嘴,像是啄食水上的浮游生物。有小孩拿著小漁網(wǎng),在湖邊撈蝌蚪,又像是撈魚。
太陽穿過云層,射在我的臉上,挺刺眼的,我找了本廢的雜志遮住眼睛繼續(xù)睡??煳顼埖臅r候,公園里來了一群大媽,練廣場舞,膝蓋高的音響,咚呲咚呲的吵鬧,聽她們交流,像是為五一做準備,參加什么比賽。
就在大伙跳得熱鬧的時候,如戲從公園門口走了進來,穿著一件淡黃色的運動裝,扎著馬尾,那樣子和以前見的如戲不太像,要是不知道她患有精神病,還以為她是個正常人,甚至可以說,氣質(zhì)比正常人還好。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如戲長得挺像童微微,不過也只是那么一瞬間。
原本跳舞的大媽們,見到如戲,說話的聲音不自覺地小了起來。如戲沒有看她們,徑直從旁邊走過,朝著自己家的方向去。
四月的鐵熱克,才進初春,楊樹柳樹葉子綠了沒多久,花叢里的花也沒長起來,更別說如戲家圍墻內(nèi)外的各種南瓜花和牽牛花了。藏身之處不好找,我只能尾隨其后,先看看動向。如戲進了院子,收起掛在鐵絲上的幾條牛仔褲,看樣子,是她老公李廷品的。待如戲進了屋,我在公園里來回走了好幾趟,沒見她再出來。如戲的老公五十來歲,個子中等,憨厚,不過臉上有塊斜疤,照鎮(zhèn)里人們說的,不怎么般配。李廷品為了增加收入,除了干水泥廠的活,還把清理污水渠的活也攬了下來。我讀初中那會,經(jīng)??吹剿T著一輛舊自行車,停在污水渠旁,腳上穿著水膠鞋,手里握著鐵鏟,把渠里的淤泥一鏟一鏟地往外掏,有時候是去開水渠下游的閘門,反正水該怎么排,往哪排,全按他的意思。掏完污水渠,他喜歡坐在渠邊抽煙,抽飽了,再駕著那輛舊自行車去別處。
聽長輩們說,李廷品這人,以前不是個好人。別看他話不多,其實這種悶,挺駭人的,做起事來有吃虎的膽,就怕你想不到,沒他干不出。還說他沒進水泥廠的時候,跟人在山上開過礦,賺了些錢,常常去城里花天酒地,打架斗毆是常事,甚至強奸女人也干過,只是那女的沒抓住證據(jù),警方不敢認定是他。后來,也不知道怎么認識的如戲,還結(jié)了婚,結(jié)婚后,人變得特別安分。不過這些都是閑話,不一定準。
我守到下午,才見如戲出來,她蹲在門口的花池邊淘米,一點點把淘米水往外潷。怕被她發(fā)現(xiàn),我佯裝沿著公園里的小路上走,臨近傍晚,人們陸續(xù)散去,沒有了白天的熱鬧。肚子有些餓了,咕咕地叫著,我想還是先回家吃點東西,回家一天,全耗在這了,我媽肯定來氣。
到了家,我媽在炒菜,是青椒土豆絲,還有宮保雞丁、胡蘿卜燉豬蹄。菜還沒上桌,我就聞著香味,佇在廚房門口,看怎么炒菜。我媽問我上哪去了,也不在家復習,我說到同學家做功課。我媽一副不信的樣子,就你,不可信。我說,我可是你唯一的親人,我都不信,你信誰?我媽說,我誰也不信,你在這么玩,就等著落榜吧。我說,說不準我瞎貓碰到死耗子,真考上了咋辦?我媽說,你以為高考那么容易,成績好的人從來不說這話,就你這種成績不好的,才不知道天高地厚,還考上了,你要考上了,你想買啥都成。
吃飯的時候,我媽不停往我碗里夾菜,我尋思著,這個周六就這么沒了,明天下午我又得返校,今晚上要不要偷偷跑出去,看能否潛進如戲家?
4
夜里十點,我媽關(guān)了店門,準備睡覺。我裝著在房間里復習,聽見客廳里電視機關(guān)掉后,決定休息一會,好養(yǎng)足精神偷戲袍。我給手機定了鬧鐘,夜里十二點半出門,這樣到公園的話,約莫一點,之前在網(wǎng)上查過,夜里一點到兩點是人睡得最沉的時候。
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覺得自己干得都叫什么事!再說了,也沒偷東西的經(jīng)驗,真要是給逮著了,別說丟人,要是進了派出所,說不準連高考都受影響。可一想到童微微,我又不能失信于她,戀愛快兩年,這丫守身如玉,我們倆也就親親抱抱,越格的事從沒做過。我是想在高考前把她給吃了的,等畢業(yè)后,要是真各走各的,也好留個念想,不然總感覺像兩根平行線,壓根就沒交過。
我給童微微打了個電話,低著聲音問她,在干啥。她說,做作業(yè)。我說,東西還沒弄到呢。她說,你咋那么沒用。我說,這畢竟有難度啊,像我這種行事磊落的人,頭次干這種勾當,還是有點棘手。她說,沒看出來,那你就別去了。我說,算了吧,答應你的事,哪能言而無信,我是那種人嗎?童微微說,是不是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說,這毀名譽的事,我就不能得啥獎勵嗎?她說,你干成了再說,真成了想啥都行。我說,好,這是你說的啊。她說,嗯,我說的。
到點了,我悄悄穿上鞋子,摸黑出了門。街上冷清,路燈熄了,漆黑一片。四月的鐵熱克,夜里還有些冷,風吹在路上,揚起灰塵,一陣一陣的。我戴上手套,套了鞋套,心想就算不被逮著,也不能留下手印。
害怕公園正門有監(jiān)控,我是繞到側(cè)面圍墻翻進去的,倚在某棵大樹下觀察了好一會,沒瞅見任何人,于是放下心來,沿著石子小路往如戲家走。這讓我想起兒時同繼父走夜路,那會從煤礦走到鎮(zhèn)上,沒路燈,山谷里風呼呼地吹著,我害怕,繼父就讓我趴在他背上,邊走邊唱歌給我聽。現(xiàn)在覺得,世界真他媽寧靜,真他媽太平,簡直一派祥和。
我到了如戲家門口,打開手機電筒,向她家窗戶內(nèi)射去,沒見人反應,估計是睡沉了。我躡手躡腳跳進院子,自行車沒在,看來李廷品去上夜班了,靠,那好辦啊。我湊到窗戶跟前,聽了會,能聽見人睡覺的鼾聲,不大,還挺勻稱,應該是如戲的。為了保險起見,我貓著腦袋在她家窗臺上,再次用電筒射了射,這間是客廳,看不到臥室。
我有點想打退堂鼓了,環(huán)視了下院子,沒別處能擺自行車,李廷品應該不可能把自行車推進屋里,也沒必要。好吧,我從兜里摸出事先準備的萬能鑰匙,塞進如戲家鎖縫里扭了幾轉(zhuǎn),媽的,不見門開。也不知道是她家鎖舊了,還是我的萬能鑰匙不管用,又扭了扭,門發(fā)出微微地咯噔聲,竟然開了。我輕輕推開門,挺直身子,十分警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進了屋,又是一道門,我推開第二道門,才進了如戲的臥室。她睡得沉,電筒在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我逡巡了下,沒有戲袍。
媽的,她存哪了,不會是衣柜里吧?衣柜挨著床的。我踩著碎步,去開衣柜門,那是什么破門,才開一道細縫,就發(fā)出嘎的響聲。不行,我不知道要不要繼續(xù)開門,正猶豫呢,我感覺如戲的鼾聲小了起來,她翻了個身,繼續(xù)睡。我又試了下,聲音還是有點大,這衣柜有些年代了。
我回頭看了看進來的門,真是騎虎難下啊,要不要就此作罷?猶疑之際,如戲醒了。醒了的如戲,睜著一只大眼睛看著我,她像是被嚇著了,又像是沒被嚇著。我的腦袋懵了,一片空白,良久,我才意識到該跑。我拔腿要跑時,她在后面喊,一聲喝令,站住。這簡直出乎異常,她沒有失聲尖叫,反而鎮(zhèn)定自若?;艁y之際,我不小心撞到門邊,手機落在了地上。跑出屋時,才下意識地轉(zhuǎn)身回去拿手機,此時,如戲正穿著睡衣睡褲,手里攥著我的手機。
燈開了,我徹底暴露在如戲面前。我說,阿姨,放過我吧。她說,你別走,給我說清楚,你和童微微什么關(guān)系。
5
我不知道該咋說,如戲讓我別緊張。我說,你不會報警吧,我還得高考。她說,要不是看到你手機屏保照片,我立馬報警。我說,你咋比我還淡定?她說,童微微沒告訴你,我以前是干啥的?我搖了搖頭,說沒。
如戲讓我去客廳,我們細聊。她說李廷品上的是夜班,早上八點才回來,你不用怕。我說,我沒怕。她說,童微微是你什么人。我說,女朋友。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也配?我說,我很丑嗎?她說,丑倒不至于,就是有點猥瑣。我說,我這可不叫猥瑣。她說,講正經(jīng)的,你大半夜?jié)撊胛壹腋缮??我想說我來偷錢的,想想算了,讓一個老阿姨逮著,本就不光彩,還是老實交代。來偷你戲袍的,我覺得那戲袍有些年代了,估計能值點錢。童微微讓你來的吧,她說。我說,不是,真不是。我知道自己不咋樣,長得不帥,成績不好,不黑也黑了,不能把事情扯到童微微身上。她說,你知道我那戲袍值多少錢?我說,不知道。她說,無價。我有點不信。她說,我母親送給我的,遺物。我沒說話。她又問我,你知道我是童微微什么人嗎?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她說,我是她媽。她的話把我怔住。她說,不信吧,你仔細看看,我們像不。我觀察了下如戲,她和童微微還真有些相似之處。
我沒瘋,準確地說,前些年確實瘋過,不過現(xiàn)在好了,如戲看著窗外,自言自語道。我說,那你為啥沒和童微微???如戲說,不可能的。我說,咋不可能?如戲說,我和童微微她爸離婚多年,那會童微微還小,才六歲,這些年,李莉娟在縣城讀書,碰巧和童微微同班,會拍她照片給我,所以前面我認出來了。為啥離婚,我說。我當過文藝兵,后來在縣文工團工作,跳民族舞,也搞話劇表演,發(fā)現(xiàn)你進屋以后,我壓根不怕,心理素質(zhì)還在。那時候童微微她爸在文化局,逢年過節(jié),只要是搞文娛晚會,都叫他主持,口才好,人也帥,談吐幽默,我們惺惺相惜,很快進入戀愛階段,再就是結(jié)婚,生下童微微。不過好景不長,有天我去外地演出,那地方條件差,在后臺化妝時給人盯上,遭人尾隨,再后來,你懂的,幸好被人救下,才沒把命搭進去,只是沒留下什么證據(jù),案子也就草草結(jié)了。我心里承受不了,童微微她爸在這事上,沒點男人樣子,說怪我招蜂引蝶,還說過不去這個坎,那會追他的姑娘挺多,漸漸地,我們婚姻就破散了。我說,原來這樣,那李廷品和李莉娟是咋回事?如戲說,李廷品是單位的臨聘司機,離過婚,帶著個姑娘,也就是李莉娟,不過他人耿直,當時奮不顧身救我,臉上還被劃了一刀疤,事情發(fā)生后對我一直挺好,我們也就走到了一塊,沒像外面說的,他當過什么匪人之類。我說,看來童微微對你有誤解,你應該和她相認。如戲說,見著了估計還能認得出,她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微微本來不恨我的,是他父親前些年生病死了,我沒去,這就惦記上了。我說,那童微微現(xiàn)在住哪,她不是也住鐵熱克嗎?如戲說,沒住鐵熱克,我離婚后,童微微她爸又找了一個,這些年,童微微和她爺爺奶奶住,在縣里。我突然覺得童微微也挺可憐,怪不得她從來也不和我聊家庭,怪不得她那么拼命讀書。
我說,阿姨,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也謝謝你不報警,我想,我該回去了。如戲說,你想好回去咋說了沒?我有點不太明白她的話。她說,別裝了,肯定是童微微讓你來偷戲袍的,戲袍不值錢,但是我母親的遺物,對我來說,就很重要了。在童微微爸爸的口述里,我肯定是一個因為熱愛表演、唱戲而不顧家庭和孩子的壞女人。我說,就說沒偷到。她說,也行,方便的話,留個電話,我們好聯(lián)絡。我想說算了吧,但還是拿出手機,記了她的號碼。
6
后來,童微微問我偷到戲袍沒。我說,沒。她笑了笑,真沒出息,別想讓我獎勵你啥了哈??粗⑽⒌男?,我知道,她本來就不壞。我說,戲袍沒偷到,不過我得到更重要的東西。她說,得到了啥?我說,等高考結(jié)束我再告訴你吧。
直到高考結(jié)束,童微微都沒再提過如戲的事,我也沒告訴她,那天晚上,如戲還拿出很多童微微小時候的照片,看得出,她挺想念女兒的,只是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主動去找童微微。用如戲的話說,人生如戲,有時候觀望與演繹更好,而戲演完了,人生也就結(jié)束了。觀眾不同,觀眾一直都會在。
我那時候不明白她的話,后來知道了為什么不見童微微的秘密,不過那時,我已經(jīng)失去了童微微的聯(lián)絡方式。
高考結(jié)束那天,我把所有的書本都收了起來,碼得好高一摞,比我還高,總共賣了九十五塊,又從朋友那里借了幾百塊錢,拉著童微微的手,沿著小吃街一路吃到底。到了晚上,又帶著她到我們相識的網(wǎng)吧上網(wǎng),我打開當初為她注冊的問道賬號,一路殺關(guān)。
玩到夜里一點過,童微微有些困了,我覺得時機到了,領(lǐng)著她出了網(wǎng)吧。我們七彎八拐,在一處賓館前駐足。我說,微微,就在這休息吧。她沒有說不。我們進房間后,她先去洗的澡。我站在浴室門口抽煙,瞅著噴頭底下的她,身影窈窕,隔著磨砂玻璃,有些糊化,水嘩嘩地流著,只能通過想象猜測她洗到哪了。她關(guān)掉噴頭,擦拭身體的時候,我把房間里的燈全關(guān)了,黑乎乎的,然后扭開浴室門,一下子站了進來。她像只脫兔,被我乖乖攬進懷里。我說,給我。她說,不行。我沒理會,把她抱到床上。
那天晚上,整座縣城就像不夜城,我覺得很多人可能都在狂歡,當然,有高興的,也有不開心的。黑暗中,童微微躺在我的胯下,我伸手去撫摸她的臉,涼冰冰的。我說,我能進嗎?她沒有說話,她的手抱著我,我能感覺到她因為緊張而瑟瑟發(fā)抖的身體。唐突中,我試了幾次,都不怎么成功,最后一次,竟然像開了閘的洪水,嗖地泄了出來。
我們都太緊張,像兩條豚魚一樣,平靜地躺在席子上,望著天花板發(fā)呆,久久不能睡下。
高考成績發(fā)榜那天,我站在校門口的宣傳欄前,望著榜單出神。童微微排全校15名,錄取學校是中央民族大學,她暗戀的那個男生排全校14名,錄取學校也在北京。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倆的證件照放一起,挺般配的。我才想起童微微和我說過的那些話,北京是她的夢想之地,總有一天,她要向北京張開雙手,用青春和奮斗去擁抱那座仰慕已久的城市。而我,位列榜單之外,不知道排到幾百名。
我媽對我的成績早有預料,建議我保守填報志愿,去一所大專院校,學點技術(shù),有一技之長,不會餓死。我什么也沒說,直接去讀了大專,計算機專業(yè)。那三年,我每天都會泡在圖書館,從沒談過戀愛,在我讀書的十多年里,從來沒有如此認真過。我給童微微注冊的賬號她再沒登錄過,我用那號打到了封頂。
很自然地,我和童微微也就這樣不宣而別,連爭吵都沒有一句。起初,我還能通過QQ、朋友圈了解她的動態(tài),后來,她把我屏蔽,甚至很久,我都懷疑她已經(jīng)棄號了。從老同學那里,得知她大學談過兩次戀愛,其中一次,傷害還挺大。
2013年夏天,我大專畢業(yè),帶著幾個兄弟到北京,參加由國家體育總局體育信息中心主辦的“2013全國電子競技大賽”?;疖嚿希铱吹搅送⑽?。她一個人坐在角落,塞著耳機,和以前一樣,扎著馬尾,頭發(fā)順直黑亮,皮膚好到吹彈可破,還是那種輕微的嬰兒肥。她望著窗外掠過的風景,靜靜地發(fā)呆。
她去熱水間的時候,我湊了過去,本來只是單純地想湊過去,沒打算說話的,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打了個招呼。我說,微微。她抬起頭,有些意想不到,但沒太大的詫異。你也在這,她說。我說,嗯。她說,真巧。我說,是啊,挺巧的,你去哪?她說,石家莊,你呢。我想了想,說也是石家莊。
車在石家莊靠站,我跟著童微微下了車,烈日當頭,出站的時候,熱得不行。她拖著一只行李箱。我說,我?guī)湍阃习?。她說,不用。我站了會,也裝作要等車的樣子。過了小會,有人從出租車上下來,是個男生,挺高的個子,幾步跨過來,摟住她。
童微微給我擺手,說她先走了。我說,好。那人問,這是誰?童微微說,以前一個老同學。我看見他們鉆進車里。我想起了如戲,這些年,我斷斷續(xù)續(xù)會和如戲聯(lián)絡,有時候會去公園里坐,看看她還能跳舞不。她在我潛入她家偷戲袍之前,就患上了重病,我勸過她見童微微,她不愿意,說沒必要了,免得給童微微徒增傷悲。
車走后,我點燃一支煙,沿著車站門口的馬路漫無目的地走。我有種說不上來的失落感,不知道是為了曾經(jīng)逝去的愛情,還是因為如戲的偏執(zhí)。我不記得那天走了多少路,走著走著,我竟然走到了火車軌道邊。
有火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軌道被碾得咣當響,我和火車賽跑,被落在后面,然后彎著身子喘氣,火車又一列列地從我身邊穿過,我看著一列列火車消失在眼前,消失在越遠越窄的軌道上,我不知道它們會去哪里,也不知道會在何處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