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暮川
一
夏天的午后,幸福村被炙烤得冒著煙,所有人都躲進了房子里,有人在午睡,有人在邊打牌邊罵人,孩子們都去學(xué)校了,李天寒一個伙伴也沒有。他騎車出來的時候,只看到賣西瓜的面包車停在村口,老板在車廂后面鋪了塑料布,躺在上面睡著了。李天寒拼命地踩著自行車,老李的咒罵已經(jīng)被他甩在了身后,不知是因為著急還是憤怒,他站起來用力蹬車,風(fēng)吹鼓了他的衣服,汗水流過身上新添的傷口,他周身都感覺到麻酥酥的痛。
明晃晃的太陽照射著河水,反射的光芒讓李天寒的眼睛很不舒服,他猜想河水已被曬得溫?zé)崃恕K自诤舆?,把手伸進水里洗了洗。是涼的,還挺清澈,鼻血突如其來地流了下來,殷紅的血正好掉進了水里。他在河邊滑稽地仰起頭,胡亂擦拭著臉上的血跡。李天寒回到了樹蔭底下坐著,下午兩點的太陽太曬人了,他背上的傷口隱隱作痛。自行車躺在旁邊的草地上,四仰八叉的,李天寒看著他的車,活像一條懶狗。
他把自行車也拖到了樹蔭底下,手上的傷痕也非常醒目,老李今天下手太狠了,李天寒心想,打那么久他也不嫌累。李天寒管他爸爸叫老李,挺見外的,但家里人對他也挺見外。李天寒輟學(xué)已經(jīng)三周了,老李才來找他麻煩,哥哥李遠早就知道了,但只要李天寒不耽誤他打牌,他向來不會干涉他任何事。今天李天寒躺在家里午睡,老李突然回來了,沒有多話,問他是不是輟學(xué)了,李天寒點頭,老李操起旁邊的掃帚就打了過來,邊打邊說“老子學(xué)費都交了,你小兔崽子說不讀就不讀”。李天寒心里松了口氣,老李只是在意學(xué)費而已。
李天寒說他要出去打工,老李不同意,說十八歲以前不準(zhǔn)李天寒離開這里。李天寒的生日在十一月,也沒多久了,但是他也很憂愁,這段日子又該怎么過下去呢?學(xué)校他是不會回去的,他覺得有些尷尬,高中以來他的同桌不是衛(wèi)生工具就是空調(diào),老師讓他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說他會影響別的同學(xué),他就是老師眼里那粒攪壞了一鍋粥的老鼠屎,可他不想當(dāng)老鼠屎。
李天寒現(xiàn)在十七歲,他躺在小河邊聽著聒噪的蟬鳴聲思考著一個問題:到底要怎么生活才有意義呢?他盯著河對岸的一塊石頭,它是個天然的臺階,來河里洗手的人都會順勢蹲在那里,哪怕是當(dāng)那么一塊石頭,似乎也是有意義的。這個問題還沒想明白,李天寒就已經(jīng)睡著了,夢里他在奔跑,時而是老師在追他,時而是老李在追他,他回答不上任何人的問題,只好不停地跑著。
二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李天寒就回答不上別人看來很簡單的問題。你媽去哪兒了?你是哪兒來的?李天寒是突然被老李帶回家的,那時候他三歲。他對媽媽的記憶只有醫(yī)院的味道,老李是突然出現(xiàn)的,他照顧了媽媽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媽媽不再說話了,開始持續(xù)不斷地沉睡。老李說她死了,然后帶著李天寒回了山里。
當(dāng)時老李的家在山里,那里很冷,四周是高大的樹木,有點不見天日。只有家里的小狗跟李天寒最要好,只要把飯給小狗吃,小狗就對他搖尾巴。家里其他人看到李天寒都不開心,起初他不懂這是為什么,直到他長得足夠大了才了解,老李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李天寒是他的“私生子”,當(dāng)然,這個詞是他讀書以后學(xué)到的書面語,以往大家都稱呼他“外面的野種”。
老李跟他老婆的關(guān)系很不融洽,他們?nèi)靸深^都在吵架,如果有什么一定要說的事,那也是在吵架的間隙里把事情捎帶著說出來,這是他們唯一的溝通方式。李天寒管老李的老婆叫阿姨,阿姨脾氣暴躁,但是李天寒并不討厭她,雖然也常罵李天寒野種,但是不管怎么說她做飯也會叫他吃,哥哥穿剩下的衣服也會留給李天寒,他很知足,阿姨沒有把他趕出家門就可以稱得上善良了。
老李這個人挺有本事,他很會賺錢,十年前就帶著家里人搬到了山下的幸福村,他還是這個村里第一個買車的人。老李的車是紅色的,特別顯眼。提車那天老李讓哥哥在村口等著,車開進來他就放鞭炮和禮花,大白天的,煙花在虛空的白色天空里綻開,顏色淺淡,幾乎看不出來。老李就是希望大家對他所做的事嘖嘖稱奇,浪費錢有什么關(guān)系,他要的就是有面子。
阿姨常常坐老李的車,她就是去村口買菜也要老李捎她一段,兩人在車上很少吵架,各自搖下車窗跟路過的人聊天。雖然吵了一輩子,但是李天寒發(fā)現(xiàn)他們很有當(dāng)兩口子的默契,能放下一些,再獲得一些。有一次過年,老李和哥哥都喝多了,李天寒幫著阿姨收拾殘局。年三十的鞭炮聲還不絕于耳,阿姨架著老李的胳膊,把他扶到了床上去睡,她個子很小,扶著老李腳步踉蹌,回到客廳,她的臉都漲紅了,跌坐在沙發(fā)上休息。她看著李天寒,突然跟他說:“換了是你媽,她跟老李過不到現(xiàn)在?!?/p>
阿姨病得很突然,她坐在老李的車上商量哥哥結(jié)婚的事,對方要的彩禮很多,老李不同意,阿姨氣急了,本來是罵罵咧咧的,突然又不說話了。老李跟李天寒講:“她突然往我腰上打了一拳,我回頭剛想罵她,發(fā)現(xiàn)她暈過去了,手往我這邊伸著,死死抵著我的腰?!崩侠钏桶⒁倘チ酸t(yī)院,一開始查不出病因,只是會突然暈倒。阿姨天天嚷著要回家,不想在醫(yī)院受罪,老李逼著她在醫(yī)院待了一周,天天輸液。阿姨說自己沒病,就是被老李氣的,阿姨回家以后老李不再跟她吵架,很快,哥哥就辦了婚禮。阿姨的高興日子沒能過多久,給哥哥在鎮(zhèn)上買的新房還沒收房,小兩口跟大家住在一起,嫂子很快表現(xiàn)出了要當(dāng)家做主的想法,第一步當(dāng)然就是全方位地打壓阿姨,婆媳想吵架,那真是處處都能是戰(zhàn)場,在戰(zhàn)火硝煙里奮戰(zhàn)了沒多久,阿姨再次病倒了。
這次老李把她送到了北京的大醫(yī)院,終于查出了病因,是腦瘤。
李天寒去看阿姨的時候,她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可走進病房之前他卻聽到了阿姨爽朗的笑聲,進去一看,阿姨穿著病號服,頭上戴著一頂長長的黑色假發(fā),老李站在床前看著阿姨的樣子溫柔地笑著。看到李天寒進來了,阿姨挺不好意思,她指著老李說,是他硬要給她戴上的。老李問李天寒是不是挺好看,李天寒說是啊,很好看。阿姨說她這輩子只有生孩子之前才有過這么長的頭發(fā),后來因為懷孩子肚子大了不方便洗頭,就把她長長的辮子剪了。那個時候,李天寒第一次在老李的眼神中看到了對阿姨的愛意,他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耐心,體貼,像一個剛剛陷入愛情的年輕人,寵溺地看著自己的愛人。這個變化似乎只讓旁人驚訝,他們兩個反倒非常自然,仿佛他們本來就該是這樣,只是生活消磨了他們的愛意。當(dāng)漫長又煩惱的生活出現(xiàn)了一個終點,老李突然又能將純良的愛意洗滌干凈再次呵護起來,不過是因為有了截止日期而已。
嫂子的心狠,她從來不來看阿姨,哥哥不敢說什么,老李去罵了他們兩個一頓,阿姨想看兒子,但是又不想看媳婦的臉色,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在嘆氣,說自己事事都如此不如意。阿姨不想治病了,要回家,連醫(yī)生也尊重了她的想法。老李在醫(yī)院扎扎實實大吵了一番,但是阿姨已經(jīng)沒力氣配合她,老李對著墻壁,對著空氣大吵大鬧。李天寒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在媽媽的病床前,老李曾經(jīng)痛哭流涕過?,F(xiàn)在老李不哭了,他大概沒有想到,自己那么自信滿滿地掌控自己的人生,但是面對突然的失去仍舊無能為力,他跟命運較勁,叫囂,但李天寒看到了老李身上始終如一的無力。
阿姨過世之前,拉著哥哥的手放到老李手里,緊緊攥著,李天寒站在床的另一側(cè),阿姨拿眼睛斜睨著他,老李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抬起眼皮瞄了李天寒一眼。李天寒懂得阿姨的意思,她生怕沒有自己盯著了,老李會對李天寒太好,阿姨對李天寒還不錯的前提,是老李對他漠不關(guān)心。
阿姨過世了,老李的車經(jīng)常被哥哥嫂子開出去,老李變得更加沉默了,沒有了他們吵架的聲音,房子里更加冷清。老李的脾氣越來越差了,嫂子不時展現(xiàn)出對李天寒的嫌棄,哥哥跟她討論孩子的問題,她說生了孩子也沒地方住,怎么生?李天寒知道時候到了,他該早點離開這里了。
三
老李不讓李天寒走,他讓李遠盯著李天寒,不許他偷偷跑出去。李遠勸老李,說:“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念書了在家待著也不能干嗎,出去打打工不也挺好?”嫂子也幫腔,老李瞪了他們一眼:“這話你們該跟自己說說?!?/p>
李天寒從那天之后,就被老李帶在身邊了,老李這幾年在鎮(zhèn)上當(dāng)包工頭,他把李天寒帶到了工地上,讓他跟著去干活。李天寒頂著大太陽干體力活,但是他從來不喊苦,他知道這應(yīng)該是老李的策略之一,想要他知難而退去念書。讓他意外的是老李似乎真的沒這個想法,他是認真的想把李天寒培養(yǎng)成一個出色的工人。老李找了最有經(jīng)驗的師傅帶李天寒,師傅對李天寒挺滿意,覺得他干活還算認真,但是老李卻不這么認為,他總是在給李天寒挑刺。李天寒每天爬上爬下,他這個人不是特別怕累,而且在工地忙的這些天,他不再思考人生的意義是什么,這種機械的充實也讓他快樂。
最熱的時候他們每天中午有兩個小時休息,那天有點收尾的事沒做完,李天寒讓大家先去吃飯,自己加了半個小時班,他最后一個去吃飯,他蹲在路邊的樹蔭下抱著飯盒吃的時候老李回來了,他突然走過來踢翻了李天寒的飯盒,說大家都吃完了他還在這兒磨嘰,吃個飯還要磨洋工搞特殊。李天寒看著那一地的飯粒,覺得自己仿佛是老李養(yǎng)的一條狗,吃口飯也完全看主人的心情。哥哥李遠在家啃老五年了,什么也不干,老李也沒說過他。李天寒也是個要面子的人,他已經(jīng)不能控制臉上的表情了,現(xiàn)在自己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吧,李天寒把臉上的飯粒擦干凈,站起來走了。
他的衣服臟兮兮的,漫無目的地在鎮(zhèn)上走著,這個鎮(zhèn)子離北京只有一個小時距離,他真想隨便上一輛去北京的車離開這里,但他沒有錢,李天寒很后悔,這一周的工錢他一分都沒拿到。李天寒不知不覺走到了離高中只有兩條街的地方,他想起他跟朋友許航最常去的網(wǎng)吧就在這里,他想碰碰運氣。走進了網(wǎng)吧,正好碰到許航站在柜臺跟網(wǎng)管聊天,新來的網(wǎng)管是年輕的女孩子,長得挺秀氣??吹嚼钐旌畞砹?,許航給他開了一個卡座,又買了三瓶飲料,他跟李天寒一人拿了一瓶走了,網(wǎng)管女孩叫住他說還有一瓶,許航?jīng)_她眨了眨眼:“這是給你的?!?/p>
回到卡座許航才發(fā)現(xiàn)李天寒有點不一樣,他盯著李天寒上下打量:“老李把你趕出來了???你不會變成流浪漢了吧?”
“沒有,你別問了。”李天寒不想跟他說自己丟人的事,他埋頭玩了一下午游戲,覺得心情好了一點,有點不記得自己剛剛經(jīng)歷了什么。到了六點,許航叫李天寒:“哥們兒,回家啊,放學(xué)了?!崩钐旌芤馔庠S航現(xiàn)在這么老實了,早早就回家。許航說是因為他爸前幾天腿骨折了,在家里休息,他不回家她媽一個人弄不動他爸。李天寒騎著許航的自行車載他回家,兩個人本來也可以坐公交車,但是李天寒想在公交車上難免會遇到同學(xué),自己這副樣子太丟人了。到了村口,李天寒還沒有要回自己家的意思,他扶著許航的單車把說:“唉,我去你家住一天行不行?”許航很警覺:“老李要是知道了會打我吧?”“打你干啥,他要打也是打我?!痹S航對李天寒一擺頭:“走唄,幫我去給我爸當(dāng)人形拐杖?!?/p>
李天寒沒想到,自己去許航家真是個無比正確的決定,許航的爸爸老許在一趟長途快速公交998上當(dāng)保安,這班車從離村子一里路的地方始發(fā),去往北京東直門。老許骨折了幾天,一直在為找不到替代他的人發(fā)愁,他又不希望換來一個長期干的,到時候他想回去可能就難了。在飯桌上許航問起他舅答沒答應(yīng)幫老許,老許看了老婆一眼:“他們家的人啊,都是好吃懶做,你舅也是,一點兒活兒也不想干,日子過得窩窩囊囊的,天天說自己三高,糖尿病,躺在床上跟坐月子似的。”許航他媽聽了只是翻了個白眼:“求人家辦事還這么多意見,自己有多大本事,走個路都能把腿折了,干個破保安還給你干出優(yōu)秀感來了?!毖劭磧蓚€人就要吵起來了,許航給李天寒使了個臉色,兩個人端起碗狼吞虎咽,李天寒還想吃幾口,被許航揪起來回了房。
“千萬別搭理他們,我爸我媽可能都到更年期了,他們吵架要是有我在場,不一會兒就開始集中火力罵我了?!痹S航坐下來擺弄手機,“你爸在找人帶班???”李天寒假裝不在意地問。
“是啊,那個破活兒誰愿意干啊,咱們村現(xiàn)在誰還看得上那一個月一千多塊錢。”“咱們村挺窮的啊,為啥看不上?。俊薄澳悴粫€不知道吧?”許航很是詫異,“咱們村要拆遷了啊,現(xiàn)在人人都在說啊,拆遷了大家就都富了,你沒發(fā)現(xiàn)去城里打工的人最近不少都回來了嗎?”李天寒一想,這些天的確看到了些只有過年時才能看到的年輕面孔,但是他的確不知道拆遷這個事已經(jīng)快定下來了,他不怎么在村子里瞎逛,哥哥嫂子也沒在他面前說過,不過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他們當(dāng)然不希望李天寒知道拆遷的事,難怪哥哥一直慫恿李天寒出去打工,要不是老李不同意,他大概早就走了。
李天寒第二天回家,把他偷偷存下的一點零用錢拿了出來,給老許買了酒和煙,提著禮物去找老許,拜托他介紹自己去車上當(dāng)保安。晚上許老把酒打開喝了,他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李天寒,喝多以后他紅著臉哈哈大笑,說沒想到他們老李家有事也得求到他頭上。老許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老李一直看不上他,兩人以前一起在工地,老李有腦子,懂盤算,后來發(fā)財了,現(xiàn)在變成包工頭了。可老許因為受了傷干不了這行,回了村子,連保安這個活兒都是托了好多關(guān)系才找到的。老許越喝越開心,說沒想到這個破房子還能拆遷,到時候又分房子又分錢,他下半輩子再也不用愁了。大概村里每個人都在為這件事高興吧,但這沒有給李天寒帶來一點波瀾,對于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他終于有了清晰的想法。
四
李天寒開始在998路上班了,他穿上老許的保安制服,他個子比老許高,但是太瘦,撐不起那件衣服。第一天去上班,司機大劉就笑他:“你小子穿這衣服像是偷來的?!崩钐旌悬c不好意思,但是既然來干活了那就要像模像樣,黑色的帽子下面他的臉顯得過分幼稚,他把帽檐壓低,盡力做出一種可靠又堅毅的樣子。李天寒很喜歡他的工作,每天他都能去北京六次,碰上堵車,他能在車上看北京的街道看很久,他觀察著路上的上班族,形形色色什么樣的人都有,有時他也會聽乘客們聊天,講他們的日常生活,他知道了早班地鐵很擠很嚇人,往郊區(qū)住會比較便宜。知道了找房子很難,往往要跟很多人合租,在北京工作的人都有著各式各樣的生存壓力,但是這些話聽到了李天寒的耳朵里,他都覺得讓人心生向往。他迫切地渴求著自己獨立生活,真正地跟自己相依為命,他看著北京無數(shù)的街道和大樓想著,這里這么大,總有那么一個小小的地方能容得下一個他,他只要躲進這碩大的城市里,他長久的孤單也就會被稀釋了吧?
李天寒的計劃很簡單,他打算攢下錢,找一個好的時機,帶著行李下了998就走,再也不回去了。對于李天寒在998上上班的事,老李沒說什么,或許是因為工地上的師傅幫李天寒解釋了,老李之后回家態(tài)度軟了下來,但李天寒想反正他都要走了,干脆裝作是還在為那件事生氣,繼續(xù)跟老李冷戰(zhàn)。其實老李也沒時間理他,拆遷的事基本定下來了,開始有人來村里挨家挨戶做工作。一天李天寒下了班從公車站往村里走,看到一個小貨車拖著建筑材料進了村,走到家門口看到老李在指揮小貨車上的人卸貨。晚飯老李請了工人們一起吃,老李滿面紅光,說他要把家里翻修一遍。
李天寒不懂為什么房子要拆了他還要裝修。老李得意洋洋,說他還要在門口修個旗桿掛紅旗,因為拆遷的費用跟房屋面積還有裝修的精細程度都有關(guān)系,這樣拆遷的時候能多賺很多拆遷款。哥哥嫂子連牌都不打了,幫著老李忙前忙后地張羅。吃完飯李天寒幫著收拾,老李抽著煙突然跟他說話,語氣和善:“你,明天別去上班了,回家,幫著我搞裝修?!崩钐旌疀]有停下手里的活:“不行,我不去沒人替我。”老李把煙在煙灰缸里按熄,非常不屑:“真是有出息?!鄙┳幼罱鼘侠顟B(tài)度非常熱絡(luò),她端了杯茶遞給老李:“爸,家里有我跟李遠幫忙就夠了,忙得過來,沒事啊天寒,你忙自己的去吧。”
李天寒仍舊每日去上班,老許的病其實養(yǎng)好了,但是現(xiàn)在他也無心回來上班,村里所有人都在忙著偷偷裝修房子,熱火朝天日夜不休,這個死氣沉沉的村子顯露出了從未出現(xiàn)過的生命力,每個人都變得勤勞肯干,棋牌室關(guān)門了,它將被改造成一個一居室。李天寒不關(guān)心這一切,他只是覺得這給他營造了更好的機會,沒有人會去理會他,他哪天消失了也不會有任何人發(fā)覺。他仍舊在每天開往北京的998路上當(dāng)保安,一次次路過北京的街道,幻想著自己真正投身進這片海洋的時刻,像一條魚溯游而上,找尋真正的棲身之所。
五
天氣漸漸冷起來了,村子里突然又再次陷入了寧靜,因為不讓搞裝修了。
村口裝了路障,還有保安輪番值班,不許再運裝修材料進村,這里的氣氛變得更奇怪了,大家看上去消停了,但是私底下卻是各自絞盡腦汁繼續(xù)搞花樣。許航在北京工作的姐姐托李天寒帶點東西給家里,李天寒下了車就去了許航家里,看到女兒捎回家的東西老許特別高興,讓許航學(xué)學(xué)他姐姐,要是實在讀不進去書,就早點出去工作。許航抱怨,說人家老李都不催著李天寒出去工作,老許瞪著眼說道:“誰說他不催,就是他讓我把保安的事介紹給天寒的。”老許說完也沒發(fā)覺有什么不對,只顧著繼續(xù)數(shù)落許航。
從老許家出來,李天寒頂著寒風(fēng)往家走,難道老李真的是為了之前錯怪他而抱愧嗎?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這段時間對他的態(tài)度是有些過分了。李天寒走進家門,他看到老李正一個人吃飯。“你怎么一個人吃飯?”“他們倆去鎮(zhèn)上了,我也剛回來,把中午的剩菜炒了炒,家里沒酒了???”老李彎下腰在箱子里翻找著,拿起來卻都是空瓶子?!拔胰ベI。”李天寒轉(zhuǎn)身又出了門。
李天寒想著自己打開門時看到的場景,老李一個人坐在圓桌前,客廳沒有開燈,廚房透出來的光映出他的輪廓,李天寒這才再度意識到,阿姨走了以后,老李很多的時候,都是這樣一個人獨自枯坐著。那天吃完飯李天寒沒有回房間,而是陪著老李喝酒,老李問李天寒這個工作怎么樣,李天寒說很好,他順勢問老李:“是你去找許叔叔讓他把這個事給我做的吧?”老李:“是啊,但是就算我不說你還不是自己去找了老李嗎?你比李遠還強點,知道自己去爭取,你的性格跟你媽很像?!边@是李天寒第一次從老李嘴里聽到關(guān)于媽媽的事,他忍不住追問:“老李,我媽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小圓臉兒,眼睛很亮,她性格特別要強,什么事都喜歡自己拿主意,你媽跟我一樣也是孤兒,我結(jié)了婚之后出去打工,在廠里認識了她,她,她人很好?!崩侠钕袷窍胝f點什么,又停住了。
“那你為什么要離開她?”
“我沒有離開她,是她有一天突然失蹤了,再聯(lián)系我就是她生病以后,那時候你都三歲了,我也想不通,為什么她一直不找我,等我去醫(yī)院的時候,你媽已經(jīng)不行了,她身邊除了你竟然一個人也沒有,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過來的。她叫我去,也不讓我?guī)兔?,只是把你托付給我,連她的后事也不讓我插手,說她已經(jīng)告訴醫(yī)院該聯(lián)系誰,她說她家里的人會對你不好,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還有你,讓我?guī)е阕?。?/p>
“那我,我到底是不是……”李天寒的話被老李打斷了:
“你媽給你起的這個名字,我不喜歡,我說怎么給孩子起這樣的名字,你媽說你就是天寒地凍的時候出生的,有什么不對?我說這樣怕你的人生會很苦,你媽說誰不苦?反正都是苦,沒關(guān)系,她只要你平安就好了?!?/p>
李天寒的問題沒能問出來,他也知道自己不該再問,于是繼續(xù)聽著老李說話。
“我答應(yīng)過你媽了,所以你十八歲以前我不能讓你離開我,等你過了今年生日,你就愛去哪兒去哪兒吧,我不會攔著你?!崩钐旌c了點頭,老李讓他也倒了杯酒?!皝恚纫粋€?!眱扇伺隽艘幌卤?/p>
“你想去哪兒?”
“去北京吧?!?/p>
“你知道我是個孤兒,從小在舅舅家養(yǎng)大的,在他們家我也沒占他們便宜,我干活干得最多,但是人家還是從心里瞧不起我,覺得我沒出息。現(xiàn)在呢,你看到了吧,我就是最能掙錢,帶著一家人從山里搬出來,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我也買房了,沒想到啊,這個破房子還要拆遷,咱們家下半輩子都不用愁了,這就是我的命數(shù),我就是比他們都有眼光,比他們都有出息,這一點你像我,李遠是個蛀蟲,你不一樣,記住,既然要出去闖就什么都別怕,別當(dāng)個慫包?!?/p>
老李說得非常激動,自己又干了一杯。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里,你要出去,就要讓自己有本事,一輩子都不回來,看看我,我就是自己成全了自己?!?/p>
那天晚上李天寒陪著老李一直到他喝得大醉,聽他說了很多醉話。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媽媽的事,李天寒對于母親的回憶只有兩個,一個是下大雪的時候,母親把他裹進大衣里在路上走,另一個就是伴著醫(yī)院里強烈的消毒水味,他靠在母親的身邊睡覺?,F(xiàn)在他知道了更多的事,知道母親是個個子嬌小的東北女人,很風(fēng)趣,她平時愛穿著裙子跳舞,喜歡她的人有很多。這些讓母親的形象慢慢立體起來,不再只是那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她也有過美好的歲月。
六
那一天天氣預(yù)報說要下雪,是今年的初雪,李天寒在巴士上聽到一撥一撥的乘客討論著這件事,去北京上班的人在路上就開始擔(dān)心晚上下雪了不方便回來,也有滿心期待著下雪的年輕人。他還聽到一對年輕的情侶說今年下了初雪他們就要去故宮賞雪。去故宮賞雪,那是什么樣子呢?小時候老李帶他和哥哥去過故宮,朱紅色的高墻,無比寬闊的宮殿,蓋上一層厚厚的潔白的雪。李天寒想著那幅畫面,不禁有些入了迷。
中午開始下起了雪,吃午飯的時候李天寒端著盒飯走出了巴士,他跑出車站到街道上,這里有好幾個很大的商場,中午的上班族們從寫字樓里進入商場去吃飯,他們形色匆匆,但下雪讓每個人臉上都出現(xiàn)了驚訝的神色。他們停下來抬眼看著雪花紛飛的天空,李天寒也被天空中的美景迷住了。雪花的飛舞是沒有規(guī)律的,它們在空中以一種紛亂的姿態(tài)像是玩鬧一般地東奔西走,大雪中的城市變得比平時熱鬧了很多。李天寒喜歡下雪天,他一直想自己出生的日子里一定是下著雪的,不然媽媽不會給自己取這樣的名字。明天就是李天寒的十八歲生日,今天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李天寒穿著一身黑色的保安制服站在雪地里,他突然激動地在商場前的空地上跑了幾步,冷冽的空氣讓他的頭腦變得格外清醒,他停頓住,摘下自己的帽子,愛惜地看著上面薄薄的一層雪。
回程的路上雪越下越大,慢慢變成了鵝毛大雪,郊區(qū)的大片空地都已經(jīng)變成了雪白一片,李天寒看著那些黑色的樹林,它們在雪的映射下顯得更加寂靜了。高速路旁一片片被拋棄的樹林,矗立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里,李天寒從車窗內(nèi)凝視著這一切,他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凄涼,他開始期待著一會兒下班趕緊回家,他要買一點鹵菜回去,要是老李也在家,他想找老李一起喝一杯熱酒。
巴士到站了,穿著單薄的李天寒趕緊往家趕,剛到村口,他看到擺蔬菜攤的小十字路口擠滿了人,李天寒踩著雪走了過去,路燈的光站在雪地上,反射出的白光有些刺眼。圍觀的人看到李天寒來了,突然讓開了一條路?!鞍パ剑旌?!”嫂子尖利的呼喊讓李天寒有些呆住了。“你快來?。 崩钐旌K于看到了,雪地里一大塊蔓延開的血跡,溫?zé)狨r紅的血將新積的雪化開,冒著騰騰的熱氣。老李仰躺在雪地里,他半張著嘴,血正從他的嘴里不斷涌出來。哥哥把衣服蓋在老李身上,李天寒的腦子一下子空了,他沖了過去,想用手去擦老李臉上的血跡,老李喉嚨里發(fā)出不清不楚的嗡嗡聲,李遠抓住了李天寒的手,“不要動,醫(yī)生說了不能動他啊,爸!爸!你堅持住啊?!崩钐旌骸敖小茸o車呢?救護車還沒來?”嫂子開始罵哥哥:“你那個電話打明白沒有,救護車咋還沒來?”李天寒看到老李的手指一直在抽搐,像是希望抓住什么東西,他把手伸過去握住老李的手,他的手像是冰塊一般寒冷,李天寒用力攥著他的手,用兩只手搓著老李的手掌?!疤淞?,這里太冷了,救護車!救人??!”李天寒不知道他怎么就吼了起來,可他實在太著急了。
救護車來了,送老李到醫(yī)院的一路上李天寒都是懵的,他一直緊緊攥著老李的手,他能感覺到老李也在用力抓著他,直到推進搶救室之前,護士把李天寒扯開。坐在醫(yī)院藍色的椅子上等老李出來的時候,李天寒仿佛感受到時間倒流了,又是這樣的消毒水氣味,三歲的時候老李把他從醫(yī)院帶出來之前,他就是在這樣的氣味里生活的,只是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種氣味意味著危險。
老李死了,李天寒和哥哥帶出醫(yī)院的,是他的遺體。
七
老李死于胃癌引發(fā)的大出血,但是這件事并不是偶然。
李天寒在葬禮上聽到村里的人議論紛紛,才知道了這件事的前因后果。李遠聽說村里其他人家在偷偷裝太陽能的熱水器,說這樣的節(jié)能電器也能在拆遷時多賠一點錢,他找了一個商家來幫他安裝,但是裝完了以后人家要的安裝費讓他不滿意,他不肯給,兩人吵了起來,對方罵他沒錢還裝大款,裝不起就別裝,哥哥面子上過不去,只好把錢給他。這話正好被回家的老李聽到,他被兒子窩囊的樣子氣得夠嗆,跟裝修的人大吵起來,說他狗眼看人低,也不看看老李在幸福村是什么地位,張開狗嘴就開始瞎放屁,說有錢也不讓他賺,讓他把裝好的太陽能收回去,錢退回來,不然就不讓他出村子。因為下著雪,人家懶得跟他糾纏,開著小三輪就要走。老李不依不饒,不許他走,但哥哥都覺得算了不要把事鬧大,不然被村口的保安們知道就麻煩了,老李罵哥哥沒出息,被他氣死了,自己追到了村口,邊追邊罵,但人家并沒有停下來,一溜煙開出了村口,老李卻突然停住了,哥哥追著他過來,就看到他躺在雪地上開始吐血。
村里的人都說老李的性格太剛強了,一點虧都不能吃,一把年紀(jì)了還是處處要強,才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要是他那天不跟人吵架,不去追車,也就不會那樣凄涼地死在雪地里,但是李天寒知道胃病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他每次捂著胃痛得抽搐的時候除了阿姨沒人說過要他去醫(yī)院看看,老李自己也不愿意去檢查,阿姨每次說他都會吼“你是不是盼著我死?”諱疾忌醫(yī),病人很多都是如此。老李的死亡被村里人渲染成了一個傳奇事件,他們夸大了那天的沖突場面,反復(fù)描繪著老李是如何追車,又是如何突然吐血倒地。整個葬禮李天寒都跪在老李的棺材旁邊燒紙錢。他頭也不抬,一張接一張地?zé)?,來的親戚朋友都去安慰哥哥嫂子,也沒人愿意來理李天寒,他落得清靜。
那些從不跟老李走動的親戚們出現(xiàn)在了葬禮上,他們的開場白是“看開點,節(jié)哀,人走了就走了,這都是沒辦法的事”,之后眉梢眼角開始露出些喜氣,向哥哥詢問起了關(guān)于拆遷的一系列問題,“拆多少錢?送房嗎?送哪里的房???”漸漸地氣氛就變得和樂融融,葬禮一下變成了喜事,老李這些年跟親戚們的關(guān)系都比較緊張,來找他的都是為了借錢,老李也不太客氣,他不會去做什么以德報怨的事,怨就是怨,一輩子他都沒有原諒。
葬禮的事沒有很順利結(jié)束,之前阿姨過世的時候,老李就把她的墓地買在了鎮(zhèn)上的公墓,說以后大家都會搬到鎮(zhèn)上去,不能讓阿姨孤單??墒巧┳酉庸固F,提了一句要把老李葬在村里,哥哥本來不太同意,接著嫂子把他拉到房里說了些什么,然后他就接受了,出來跟說就葬在村里吧,我爸在這兒住了十幾年了,也很有感情。大家都點頭稱是。李天寒跟哥哥提了一句:“可是阿姨在鎮(zhèn)上啊?!备绺绶藗€白眼:“那買墓地的錢呢?你出?。俊?/p>
老李被送去火化,最后瞻仰遺容,李天寒看著老李的神情,還是那樣的堅毅,像是咬著牙關(guān)在跟人較勁似的。哥哥嫂子都在拼命哭,李天寒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在流眼淚,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一直安安靜靜的。老李被換上了襯衣和西裝,襯衣的衣領(lǐng)翻起來了,很滑稽的樣子,李天寒想去幫他順一下衣領(lǐng),這時他卻被哥哥憤怒拉開:“你這個白眼狼,爸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最后為爸哭幾聲你都做不到嗎?滾一邊去!”李天寒被扔在了一邊,看著老李被推進焚尸爐,他心里想的還是:“老李這么愛面子,好不容易穿一次襯衣,也不給他穿整齊。”
辦完葬禮回到家里,李天寒發(fā)現(xiàn)陽臺上養(yǎng)了只鴨子,鴨子的腿被綁著,這三天沒人給它喂食,鴨子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嫂子特別嫌棄,鴨子把陽臺弄得一團污糟,大聲責(zé)怪哥哥:“李遠,你弄個鴨子在陽臺干嗎?臭烘烘的。”哥哥累了一天癱在沙發(fā)上有氣無力:“不是我,是爸買回來的?!薄澳憬o我扔出去!”嫂子嫌棄地擺著手,李遠把沙發(fā)上的抱枕一扔:“我累死了,李天寒你去把他扔了!”
李天寒不想扔這只鴨子,因為他知道老李為什么要買。老李做的鴨子非常好吃,他說是以前在廠里有個廚師教他的秘方,只有特別高興的時候他才會做鴨子給大家吃。李天寒愛吃鴨頭,他記得自己第一次被老李夸獎,就是因為這個,老李說這孩子能把鴨頭吃得干干凈凈一定是個聰明孩子。老李打算第二天做鴨子吃的,第二天就是李天寒十八歲的生日。
李天寒看著那只垂死的鴨子,一下子涌出淚來,他的孤獨感無與倫比的強烈,老李走了,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還記得他生日的人也走了。少年李天寒,在老李的葬禮上,悄無聲息地長成了一個成年人。
八
村里的拆遷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工作人員一家家來談收購的價格,哥哥嫂子常私下盤算,看到李天寒走過來聊天就會戛然而止。李天寒收拾了自己并不多的行李,跟哥哥說他打算去北京打工了,哥哥嫂子給他做了一頓飯菜為他送行,哥哥一直教導(dǎo)他出去闖一闖很好,他不出去闖是因為成了家,而且家里有一堆事等著他做呢,沒辦法。李天寒一直點頭,他不是在表示認可,只是覺得自己總得做點什么。
再次坐上998的時候,李天寒帶上了自己攢的工資和單薄的行李,他離開了幸福村,車開到終點站西直門,他下車了。第一次真正到北京地鐵里的時候李天寒被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梭@呆了,每個人似乎都非常明確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只有少數(shù)像他一樣提著行李的人在四處張望看路線。李天寒兜兜繞繞,好不容易到了五環(huán)外的一個地方,他聽人說這里住的人非常多,房價也相對便宜,他想既然人很多那工作機會肯定也不少,走出地鐵站他就驚呆了,并不寬敞的地鐵口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攤。天色已晚,李天寒也覺得自己的肚子很餓,他買了一碗麻辣燙,這家生意很好,還擺了兩張簡陋的小桌子,李天寒蜷腿坐在塑料凳子上,旁邊的上班族穿著白色的襯衫,麻辣燙的湯濺到他胸前,他慌張地拿起衛(wèi)生紙擦拭著。雖然只是剛開始,但是李天寒覺得自己已經(jīng)順利變成了北漂青年。
李天寒背著行李在這個街區(qū)轉(zhuǎn),街邊有很多各式各樣的飯店,他注意著街邊的小廣告,想找一個住的地方。他想自己最好能找到一個包吃包住的工作,現(xiàn)在找個短租就行了,看房屋廣告的時候一個騎三輪車的阿姨路過他身邊,問他是不是找房子,她這里有便宜的房子出租。他看阿姨也挺面善的,心里并不害怕,就上了她的三輪車跟她去看房了。房子在小區(qū)的地下室,從樓梯走下去,里面分布著很多個小房間,阿姨說這里有四人間、八人間、十二人間,價位都不一樣。廁所是小區(qū)的公用廁所,洗澡也要去外面的公用澡堂,但是價格的確很便宜。李天寒選了個八人間的下鋪,一晚只要五十,他覺得已經(jīng)很滿意了,但是阿姨說短租也要交五百押金,到時候退房提前說會把錢退給他。李天寒拿出身份證給阿姨登記,押金交了,換回來一張手寫的押金條,李天寒小心地收了起來。
被子很薄,同房間的其他人基本都是一個快遞公司的,他們回來得很晚,帶來了一股冬夜冷冽的氣息。他們告訴李天寒他們這兒的被子太薄了,睡覺的時候最好也把毛衣穿上。李天寒穿上了毛衣,但還是被凍醒了,醒來的時候是凌晨四點,快遞大哥們已經(jīng)在收拾起床了。李天寒有點吃驚,他怯怯地問:“你們怎么起這么早啊?”“哈哈哈,還能干啥,上班啊?!贝蟾绫凰盒α?。大哥們走了以后李天寒也坐不住了,他很想白天快點到來,他也要迎著晨曦出門,他躊躇滿志,想著一定要找到一個好工作。
李天寒六點就出了門,走到外面他發(fā)現(xiàn)除了賣早點的,其它店家都還沒開門。凜冽的大風(fēng)吹得臉生疼,樹木光禿禿的,天色還沒有大亮,路上的人都在低著頭往地鐵站的方向走。太冷了,李天寒走進了一家肯德基避風(fēng),他心里盤算著,今天先在附近的餐館、超市轉(zhuǎn)轉(zhuǎn),要是能看到招聘信息就去試,他聽人家說過,只要是上來就讓交押金的一定是騙人的。
一天之內(nèi),李天寒面試了超市收銀、商場保安、停車場管理員等等,要不就是因為他沒有工作經(jīng)驗,要不就是因為他沒有畢業(yè)證,總之都沒看上他。保安隊長嗑著瓜子上下打量著李天寒,他覺得自己像是下午肉鋪里被挑剩下的注水豬肉。晚上他回到地鐵口,想隨便吃個煎餅果子湊合,此時旁邊的燒烤攤的香味讓他忍不住看了過去,攤上放著各式各樣的烤串,正在做燒烤的中年男子動作非常利索,在炭火上不斷翻轉(zhuǎn)著烤串,肉類被炙烤后的香味混合著孜然的味道,在凄冷的冬夜里突然營造出了一種溫暖的氛圍。剛走過去,就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看看吃點什么?”一只戴著露指毛線手套的手遞過來一個套著塑料袋的碟子,他看過去,站在中年男子身邊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她扎著馬尾,圍巾高高地遮住了她的下巴,她身材很高挑,眼睛炯炯有神,她的聲音跟四周的叫賣聲都不一樣,是清脆而又親切的,卻又帶著點怯懦,一天以來都被冷言冷語對待的李天寒因為這聲音感受到了一點溫暖。他接過那個碟子。
攤子旁邊也有小桌子,點完之后他坐了過去,女孩子很快過來把前一個人吃完的碟子收好,又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凈。李天寒把手機揣在兜里,低下頭開始吃,肉烤得香噴噴的,他一串接一串吃得很入迷,這時女孩子突然走到他面前,拿著掃把開始掃地,他聽到女孩子說:“麻煩抬抬腳?!彼s忙把凳子往里面拖了拖,又抬起腳,這時才發(fā)發(fā)現(xiàn)他兜里手機一大半已經(jīng)露在外面,坐在他背面的男生馬上轉(zhuǎn)過身去,他抬頭看見女孩子的眼神,她溫和地看了李天寒一眼,馬上去掃別的地方了,李天寒一下明白過來,才剛來一天,他險些就把手機丟了。
九
李天寒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他去了室友們的快遞公司。室友老陳是小組長,他說李天寒要是想試試就來,快遞就是憑本事吃飯,沒人看你的出身,只要足夠努力,那賺錢是沒問題的。老陳說他一個人在北京工作,在河北老家已經(jīng)修了三層的小樓房,家里老老小小都靠他養(yǎng)著,老陳說起這些事驕傲的神情讓李天寒想到了老李。
送快遞的第一天,李天寒在小區(qū)里繞,很快就把自己繞暈了。有客人催件,他便改變了自己的路線先去送,結(jié)果一天下來他送到晚上十點才送完,因為太晚了,最后幾個件催得他簡直感覺自己的頭已經(jīng)變成了一團漿糊,打開門他就鞠躬道歉,但還是免不了挨了幾次罵。李天寒覺得自己從里到外都涼透了,開著小三輪路過地鐵口,他再次走向了那個燒烤攤。他饑腸轆轆,燒烤送到他眼前的時候他又是一頓狼吞虎咽,一天下來這是李天寒的第一頓飯。他一邊吃一邊想明天他一定要重新把路線規(guī)劃好,不能再像今天這樣手忙腳亂。女孩子收桌子路過他身邊的時候,李天寒想起了之前的事,他叫住了她,非常靦腆對她說:“之前,謝謝你?!迸⒆臃浅K实匦α耍骸皯?yīng)該的,你以后要小心一點。”中年男子著急地喚她:“霜霜,快過來給客人打包啊?!?/p>
霜霜,李天寒默念了一下這個名字。
送快遞的日子過得非常緊湊,李天寒對這個街區(qū)慢慢了解起來,他知道了有一家住的是老人家,打電話要多打幾遍,因為可能聽不到。那戶人家里養(yǎng)的小貓喜歡逃跑,有一次他送完快遞那家的女主人打電話給他,急得都要哭了,說貓不見了,問他送完快遞有沒有看到貓跑出去了?李天寒也記不清,只好回去陪著她一起找,后來在樓道里發(fā)現(xiàn)了逃跑的小貓,躲在雜物后面瑟瑟發(fā)抖,女主人沖過去緊緊抱著小貓,李天寒松了口氣,之后他每次去送這家的快遞都會格外留意,生怕貓再跑出去。有一次李天寒收到了一個很重的快遞,地址是在一個水果店,他打了電話,出來拿的人竟然是霜霜。霜霜住在水果店下面的地下室,李天寒看箱子太重,幫著她搬了下去。霜霜看李天寒滿頭大汗,有點不好意思:“辛苦你了,都是我媽,非要把大棉被寄過來,生怕我跟我哥凍著了,其實北京哪兒有沈陽冷。”霜霜讓李天寒等等,她進去端了杯水出來給李天寒喝。李天寒看到霜霜的哥哥正在房里睡覺,房子的一側(cè)放著串到一半的烤串,霜霜正在準(zhǔn)備著晚上的食材,房子雖然擁擠但被收拾得很利索。
每天去地鐵站前吃飯變成了李天寒生活里最值得期待的事。吃燒烤還是比較貴,更多的時候李天寒都是去吃一碗炒飯或者面,比較扛餓。他和霜霜碰上的時候偶爾會聊兩句,之前他以為霜霜應(yīng)該跟他年紀(jì)差不多,沒想到霜霜才17歲,嫂子懷孕回老家了,哥哥一直很努力希望能攢夠回家建房子的錢,霜霜本來是在老家找了份工作,為了給哥哥幫忙來了北京。哥哥對她也不錯,但是總是嫌她不夠利索不夠勤快。一次李天寒看到霜霜自己站在路邊,他過去跟霜霜打招呼,卻發(fā)現(xiàn)她在偷偷擦眼淚,李天寒問她怎么了,她說今天碰到幾桌客人點得非常多,串沒準(zhǔn)備夠,哥哥說都是霜霜不上心,一點小事都做不好。李天寒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霜霜,他想起兜里還有每天找他發(fā)貨的淘寶店家送他的糖,于是讓霜霜把手攤開,說有東西要給她,他握著拳頭故作神秘,打開之后霜霜看到了一張?zhí)羌?。李天寒說:“麻煩幫我丟下垃圾。”霜霜被逗笑了,李天寒這才放了顆糖在她手里:“吃點甜的就會開心的?!备绺玳_始叫霜霜,霜霜把糖放進嘴里,她的眼睛又開始充滿笑意,轉(zhuǎn)身跑回了燒烤攤。
拿到第一份工資的時候,李天寒請宿舍里的五個人都去吃燒烤。那天下了場雪,路上滿是泥濘,李天寒的鞋子被打濕了,路邊堆積著一點雪,李天寒走過去團了一個小小的雪球拿在手里。走到霜霜的燒烤攤前面,李天寒非常豪氣地對朋友們說:“大家隨便點吧,多吃點?!崩详惞室獍研渥訑]起來:“行啊,那我們今天就敞開了吃,讓天寒這一個月白干?!彼母绺缏犃诉@話頓時喜笑顏開,招呼著大家挑烤串,李天寒走到霜霜身邊張開手:“給你?!彼粗钐旌骸把┣??”她把雪球接了過來,這個雪球跟別的雪球有什么不一樣呢?是格外白,還是格外圓?霜霜說不出來,但她就是覺得這個小雪球太可愛了。李天寒一行人自己拼了兩張小桌子,圍著桌子坐下了,李天寒看霜霜,她還出神地看著小雪球,哥哥突然又在叫霜霜:“拿碟子給我?!彼读艘幌拢s緊把雪球放在桌邊去給哥哥幫忙,很快她把燒烤端了上來。同事們都為李天寒祝賀,雖然才一個月,但是李天寒已經(jīng)老練了很多,大家干杯的時候,李天寒看到了霜霜放在桌邊的雪球,它已經(jīng)化成了一攤水,而霜霜還在不停忙碌著。
十
下著大雪的那天李天寒仍舊在送著快遞,小區(qū)里積了厚厚的雪,他把車子停在單元樓門口,用小拖車拖著快遞箱往里面走,最后一個快遞是送到老人家的家里,爺爺開門的時候看到了渾身都濕漉漉的李天寒,他們的快遞箱有點受潮,李天寒很不好意思地跟他道歉,爺爺根本沒在意這件事,只是問他:“外面雪下得那么大,你們今天還要送快遞啊?”李天寒點了點頭,爺爺突然跟他講:“你進來喝杯茶吧?”李天寒?dāng)[了擺手,說自己身上濕漉漉的,爺爺拉著他的手就往里走,客廳非常溫馨,茶臺上擺著爺爺泡好的茶,奶奶從房里走出來,戴著老花鏡,手里拿著一張說明書,看到李天寒她突然喜笑顏開:“哎呀,小伙子,正好你來了,你幫奶奶看看這上面寫的是什么吧,這個暖氣溫度我調(diào)了半天也調(diào)不高啊?!睜敔斠琅f慢悠悠把茶遞過來給李天寒:“你先喝口茶,哎呀,先不忙,讓人家喝口熱茶。”
李天寒喝了茶去房里調(diào)溫度,發(fā)現(xiàn)他們是不小心按到了鎖定鍵才沒辦法調(diào),奶奶聽到是這樣自己開始哈哈大笑,說自己老糊涂了,什么都搞不清楚。爺爺拆開快遞,里面是一臺游戲機,爺爺拿著游戲手柄問李天寒:“你們年輕人是不是都喜歡這個?。俊崩钐旌畵u了搖頭:“我沒玩過。”“我兒子一家過年說是會回國,我孫子喜歡游戲機,我先給他買上,不然小孩兒來了肯定覺得無聊?!睜敔斂此圃诒г?,語氣里卻全是欣喜。喝了熱茶出來,李天寒看著漫天大雪想,馬上就要過年了啊,去年過年的時候,他還在家和老李還有哥哥嫂子一起,那是阿姨去世的第一年,晚上的餃子是嫂子包的,吃第一口老李就停了筷子:“你媽走了連頓好餃子都吃不上了,什么玩意兒。”年夜飯不歡而散,哥哥嫂子拉著李天寒打撲克,老李一個人看著春晚打瞌睡,新年鐘聲響起的時候,老李拿了串鞭炮往外走:“走,出去熱鬧熱鬧?!?/p>
熱鬧,李天寒琢磨了一下這個詞,每當(dāng)他躺在地下室里醒過來的時候,他心里的熱鬧大概就是那一頓晚飯,是霜霜的笑臉。他不知道自己這樣是否叫做尋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只是每當(dāng)他醒來不會覺得太過迷茫,他知道自己今天有多少件要派發(fā),要按著怎樣的路線走,幾點之前要把件派完,然后他會開著三輪車去地鐵站前找吃的,能看到霜霜再跟她說幾句話,那就再好不過了。但是這一天,李天寒在更早的時候就遇到了霜霜,她從一個藥店里走出來跟李天寒迎面遇上。李天寒問她是不是病了,她說不是,是哥哥病了,今天他們得休息一天了。李天寒突然想起前兩天,霜霜聽別的客人吃飯的時候說有一部講楊貴妃的電影上映了,她聽說里面的楊貴妃天仙一樣,霜霜一臉憧憬。李天寒的手握緊了車把手,他問霜霜:“你今天休息,我請你去看電影吧,就是那個演楊貴妃的,你不是想看嗎?”霜霜的眼睛又笑了起來:“對??!可是你有空嗎?會不會打擾你上班?”
“不會,我七點半去地鐵口等你,我們一塊兒坐公交車去前面那個商場看電影,不遠。”
“好。”
霜霜拿著藥開開心心走了,李天寒的心里涌上一股讓他安心的熱流,寒冷再也不足為懼,老李總想要的“熱鬧”,或許也是這樣的感覺吧。七點半的時候霜霜來了,其實李天寒也沒有去過那個商場,只是在幫同事送快遞的時候經(jīng)過過。在公交車上他問霜霜有沒有去過,霜霜說剛來的時候哥哥帶她去了一次,她跟李天寒講,家里的房子已經(jīng)開工在建了,好在今年她跟哥哥生意做得還不錯,但是還缺一點錢,哥哥總是很著急,收攤越來越晚,這才累病了。李天寒看著霜霜的手,手指上長著紅紅的凍瘡,他問霜霜:“你也很累吧?!彼嘈α艘幌拢骸袄郯?,怎么會不累!但是我媽交代我了,要好好幫哥哥,我不想我媽失望?!彼D(zhuǎn)頭看著窗外的夜色問李天寒:“你喜歡這里嗎?”李天寒想了想,其實一個月下來他沒賺到什么錢,東扣西扣,加上房租和生活費所剩無幾,快遞的工作比他想得更加艱難,老陳之所以能賺錢,是因為他每天就吃點包子饅頭,不抽煙不喝酒,把所有的錢都攢下來往家里寄,連生病了都舍不得買藥吃。但李天寒覺得他是喜歡這里的,因為他生活的一點一滴都是靠自己賺來的,以前李天寒覺得自己像是漂浮在空中的人,但是現(xiàn)在他落地了,即使他落下的地方充滿著寒冷、邋遢和奔波忙碌,但他總算是找到了一個降落的地方。
“我挺喜歡這里的,我爸,他也說很希望我來這里闖一下。”
霜霜沒有再接話,她看著夜景陷入了沉默。
他們一起去看了《妖貓傳》,看到貴妃在棺木里醒來又呼喊的時候霜霜哭了,走出電影院很久霜霜才開始說話,“你說,那個演員是混血嗎?她長得真漂亮??!我覺得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楊貴妃?!崩钐旌粗丝趟拈_心跟以往不太一樣,明媚動人,是不為取悅別人而是為了自己?;厝サ穆飞纤恢痹诟钐旌懻撝鴦±锏那楣?jié),她很想知道那樣美麗的場景難道真的是搭建出來的嗎?如果真的存在她也想去那樣的街道上轉(zhuǎn)轉(zhuǎn)。極樂之宴里明妍的楊貴妃一直停留在了霜霜的眼睛里,她的眼睛明亮而澄澈,望著李天寒說:“你知道嗎,我在老家上班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兒,她是打暑假工的大學(xué)生,她說她在大學(xué)學(xué)的是化妝,就是給演戲的演員化妝。那個女孩兒手可巧了,我好羨慕她,我們今天看的楊貴妃這么美,也是他們這些化妝師化出來的啊。我聽她說也有成人學(xué)化妝的培訓(xùn)班,我想幫哥哥攢好錢了我就給自己攢點錢,我也好想去學(xué)啊。”李天寒聽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不由得也被她憧憬的幸福感染了?!班?,你手這么巧,一定也可以學(xué)得很好,以后我再去看電影,字幕里的化妝師寫的就是你的名字了?!彼中α似饋?,她有兩個不易察覺的梨渦,今天卻不斷地浮現(xiàn)在李天寒的面前。
李天寒送霜霜回家,走到水果店的時候就看到霜霜的哥哥坐在店門口,臉上滿是不悅。“霜霜!你還知道回來啊?!彼桓绺缤蝗坏呐痼@到了,她頓了一下,臉馬上紅了起來,走到哥哥身邊,說話的聲音變得小心翼翼:“哥哥,對不起,我們回家吧。”哥哥的視線始終盯著李天寒,他沒有想就此給霜霜留一點面子,沖著李天寒走了過來:“小子,我就知道你沒安什么好心,你再敢騙我妹妹出去,你看我怎么收拾你。”霜霜焦急起來,她拉住了哥哥的手臂,不想他靠近李天寒:“我是回來的路上碰上他了,他送我一趟而已,你不要說他?!薄八?,你來北京是干什么來了?來跟這些送快遞的鬼混嗎?”霜霜的臉色一下由無奈變成了悲傷,接著充滿了憤怒,她松開了手,冷眼看著哥哥:“我不能有休息時間嗎?我去工廠工作也可以做六休一的吧?我休息時間要去干什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管好你自己吧?!彼D(zhuǎn)頭走了,哥哥愣在原地,他完全沒料想到自己會在妹妹這里遭遇到反叛,他只好把這股無名火撒在了李天寒的身上,他走過來推了李天寒的肩膀一把,怒目圓瞪:“是不是你小子把我妹帶壞了?我告訴你,你以后離我們遠一點?!崩钐旌栈刈⒁曋秤暗哪抗?,也瞪著哥哥:“有點做哥哥的樣子吧你,再說了,我們送快遞怎么了?看不起我別賺我的錢啊?!?/p>
回地下室的路上,李天寒又走了剛剛跟霜霜一起走過的路,想到剛剛那么明媚的笑臉上又充滿了悲傷,李天寒不禁覺得心疼不已,他擔(dān)心霜霜這一晚會不得安眠,擔(dān)心她會跟哥哥再吵架。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今晚可以看得到很多的星星,要是之前發(fā)現(xiàn)就好了,或許星星還能給霜霜帶去多一點的快樂。
十一
李天寒再次坐上998的時候,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哥哥打電話來讓李天寒回去一趟,說是有事要跟他商量,他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巴士要再次將他短暫地帶離北京,回到幸福村去。上次坐上這趟車來到北京的時候,他曾經(jīng)想象著自己會遭遇什么,會有無助、迷茫、饑餓以及辛勞,但是現(xiàn)在李天寒心里很滿足,他覺得自己有很多意外之喜,比如遇到了宿舍里的兄弟們,遇到了對他不錯的客人,最重要的是他還遇到了霜霜。李天寒的世界里從此有了一點火焰,以前他總覺得自己是個冰冷的人,但是現(xiàn)在他越來越有溫度了。
回家之前李天寒先去看了老李,他的新墳孤零零地立在荒草地上,李天寒跪在墳前燒紙錢,那天的北風(fēng)很強勁,火苗東倒西歪,他知道人死如燈滅,此刻他卻不可抑制地想著老李會不會也很怕這漫長的、寒冷的冬天。這塊墓地是村子外的一塊荒地,由那條貧瘠的小路望過去就是幸福村的炊煙,由生到死,對老李來說不過是走過了這么一段彎彎曲曲的小路。
走到棋牌室他就看到了哥哥,哥哥也看到了他,招呼著嫂子一起回家去。哥哥走到李天寒面前,故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很熟絡(luò)似的說:“天寒,瘦了啊,沒好好吃飯吧?”嫂子看到李天寒手里還提著東西:“哎喲,還帶了東西回來啊,我看看是什么?”嫂子拉開袋子,看到里面的水果,笑容馬上凝固了:“水果啊, 我們這兒也有啊,還大老遠從北京帶回來?!崩钐旌疀]有理會她的諷刺,早知道這樣他就連水果也懶得買了。
家里一副非常蕭條的樣子,桌上都是果殼垃圾,嫂子簡單收拾了一下,讓李天寒坐下,哥哥還給他端了杯茶過來。稍微寒暄幾句之后他們就進入了正題,哥哥有些扭捏地開口了:“天寒啊,咱們家拆遷的事要定下來了,按人頭分房子,你呢也能分到一套,就在鎮(zhèn)上,不過也只是普通的安置房,建筑質(zhì)量也不怎么樣,但是能怎么辦呢,湊合住唄,然后呢,我們看你現(xiàn)在也去北京發(fā)展了,你看你剛?cè)ゾ驼抑ぷ髁耍柡Φ模院罂隙ㄒ膊粫匚覀冞@小地方來,但是我跟你嫂子就不一樣了,這輩子最多也就是在這個小地方住住,所以我們是想……”哥哥跟嫂子對視了一眼,“你把這個房子賣給我們?!鄙┳右荒樥龤饨又f:“我們當(dāng)然不會讓你吃虧,你現(xiàn)在還是小孩兒,到時候你要結(jié)婚那都是需要花錢的,這我們都替你考慮了?!备绺缈蠢钐旌€不說話,他坐到李天寒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柔聲跟他說:“那個房子,哥哥出20萬跟你買,你看怎么樣?”李天寒不得不說,當(dāng)他聽著這些事的時候,他有點出戲?,F(xiàn)在的他仿佛飄在半空中,看著下面三個人的表演。李天寒說給他點時間考慮考慮,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讓嫂子有點不情不愿,但她也不好直接逼迫李天寒。
哥哥跟李天寒今天還有件重要的事,要李天寒跟著他們?nèi)ユ?zhèn)上,李天寒問是什么事,哥哥一邊找鑰匙一邊回答:“那個,爸的墳也要遷,今天我們?nèi)ジL輩們商量一下。”一路上李天寒都有些困惑,因為他不懂遷墳為什么要去跟親戚們商量,把老李的墳遷到阿姨那塊墓園里去不就好了嗎?
大家約在了舅爺爺?shù)呐畠杭乙娒妫藸敔斠淮蠹易佣荚?,舅爺爺是撫養(yǎng)老李長大的人,但他對老李向來很有意見,覺得他不孝順自己。李天寒的不解在哥哥開口之后馬上被解答了,哥哥帶著不少煙酒禮物來,非常客氣地問舅爺爺:“我爸的墳想遷回山里老家去,不知道您幫著打聽了嗎?行不行呢?”舅爺爺?shù)鹬鵁熅砥沉烁绺缫谎?,慢悠悠的,咂吧咂吧嘴后說:“這個事不好弄啊,現(xiàn)在想遷回村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得托村里的干部幫著辦?!备绺缧α耍骸熬藸敔?,我爸本來也是村里的人啊,大家應(yīng)該也不會有什么意見吧?”舅爺爺似乎等的就是這個,他冷哼了一聲:“你爸要是聽到你這么說準(zhǔn)能氣死,他帶著你們從山里搬出來以后什么時候回去過?他看不上我們,他早就不是我們村的人了。”哥哥看情況這么尷尬,馬上開始向舅爺爺?shù)狼福骸熬藸敔?,您大人有大量,我爸以前是做得不好,但是現(xiàn)在人都過世了?!贝蠹移咦彀松嗟貛椭绺鐒窬藸敔?,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哥哥拿出了一個裝滿錢的厚厚的信封,當(dāng)作去村里托關(guān)系辦事的費用,還有舅爺爺?shù)男量噘M。局面一下變得輕松了,解決了這件事大家的心情一下松快了,開始說這說那,討論起了過年去誰家的事。
李天寒一直坐在角落里默默無語,他看著眼前其樂融融的場景,覺得特別心寒。他記得老李說過的,舅爺爺小時候怎樣虐待他,怎樣天天讓他去放牛,不讓他上學(xué)。老李爭了這么多年的氣,想要遠離他們,沒想到現(xiàn)在,他的兒子要卑躬屈膝地求著他們讓老李葬回那個他最想遠離的地方去。
“不行。”李天寒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歡聲笑語陡然停住了,哥哥非常疑惑:“什么不行?”李天寒站了起來:“不能把爸爸葬回老家去,你不知道他最不想回的就是那里嗎?為什么要這樣對他?!崩钐旌蝗缙鋪淼馁|(zhì)問讓哥哥臉上很是掛不?。骸袄钐旌阍谡f些什么?那就是爸爸的老家,他為什么不能回去?再說了,這是你該操心的事嗎?”哥哥說這話的表情非常輕蔑,他想讓李天寒早早住嘴,但李天寒毫不退讓:“就是不行,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爸爸要遷墳也要遷到鎮(zhèn)上來,跟阿姨一起?!鄙┳右慌淖雷诱酒饋砹耍骸袄钐旌?,什么時候家里的事要你來做主了?長輩說話你聽著就行了,有你插嘴的份嗎?”舅爺爺用拐杖點著地,他看了一眼李天寒,慢悠悠地開口了:“喲,天寒真是長大了啊,我沒記錯的話,你是你爸從外面領(lǐng)回來的人吧,那就是個外人啊,李遠,你們家的事還要個外人來管啊?”李遠正要對李天寒發(fā)作,但李天寒一臉平和回看著哥哥兇狠的眼神,“我賣給你!”大家都一臉疑惑,只有哥哥和嫂子的表情變化了,像是本來想打出去一拳,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棄賽了?!拔艺f我把房子賣給你,錢用來給爸爸在鎮(zhèn)上買塊墓地,行吧?”
李天寒趕上了最后一班998,他很想快點回到北京去,他回憶著剛剛的一幕,哥哥一邊驚詫一邊不由自主點了點頭。李天寒走到外面來的時候他想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哥哥該不會還想把給舅爺爺?shù)腻X拿回來吧?他們接下來的討論該是多么荒謬呢?還好他不需要再參與了?;爻痰穆飞贤饷媸菨獬淼暮谏?,李天寒想到當(dāng)初老李把他帶回家的時候,是不是也想這樣接受著親戚們的質(zhì)問和鄙視呢?他都能想象到老李護著自己跟他們吵架的樣子,當(dāng)時三歲的李天寒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這個人是如何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生存權(quán)利。老李或許不算一個特別好的父親,但李天寒覺得他是個特別好的人。
回到北京李天寒路過地鐵口才想起自己沒有吃晚飯,上次的事之后他很久沒有去霜霜家買吃的,因為他知道霜霜的哥哥不歡迎自己,但今天他實在很想見霜霜一面。燒烤攤前站了好幾個人,今天生意很好。霜霜的哥哥在大聲跟他們聊天,說自己就要回東北了,明天就是他老婆的預(yù)產(chǎn)期。別人打趣他說看來是錢賺夠了,要回家修房子了,他笑著說房子早就開始修了,抓點緊過年前就能修好。李天寒?dāng)D到攤前,他看到霜霜低著頭,悶悶不樂的樣子?!八崩钐旌辛怂宦?,霜霜抬起頭,看到李天寒,她馬上笑了,“你來了!”哥哥看了李天寒一眼,冷冷地說:“吃什么?”李天寒有好多話想跟霜霜說:“你要走了?什么時候回來?還會回來嗎?”但他沒機會問,霜霜也沒機會回答。李天寒從來舍不得吃海鮮,這天他買了一百塊錢的生蠔,一個人坐在小桌子前吃完了。
他沒有理由在這里一直逗留,吃完之后只好離開,他邊走邊回頭,看著霜霜的背影和攤子前掛著的黃色燈泡,李天寒沒有想到,他小小的火焰這么快就要熄滅了。他的腳步有些沉重,無法輕松地面對這次沒有歸期的離別,那是李天寒最后一次看見霜霜。
那一年過年李天寒沒有回家,他也沒有家可回。北京變得空蕩蕩的,四處都掛著紅色的燈籠,歡天喜地的氣氛里李天寒仍舊住在地下室的鐵床上。下午李天寒去那對爺爺奶奶家送快遞,知道他們的孩子今年還是沒有回國,家里布置得喜氣洋洋,給孩子的游戲機孤單地放在桌上。他們聽說李天寒一個人過年,邀他來家里吃年夜飯,李天寒去了,但是因為室友老陳也沒回家,十二點前他帶著點餃子回了地下室,跟老陳一起跨年。李天寒跟老陳喝了點白酒,老陳喝多了,說起老婆孩子眼圈就紅了。李天寒想到自己因為給霜霜送過快遞,所以有她的電話號碼,只是他從來不敢打過去。在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李天寒給霜霜發(fā)了條短信:
“霜霜,祝你新年快樂,新的一年希望你能實現(xiàn)夢想,不喜歡北京的話,就不要再來了,希望你開心一點?!?/p>
這個小區(qū)在北京五環(huán)外,可以放鞭炮,過了十二點周圍的鞭炮聲就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了,李天寒拿出準(zhǔn)備好的鞭炮跟老陳說:“走,咱們出去熱鬧熱鬧?!蹦莻€除夕晚上下了大雪,李天寒睡得很好,他夢到媽媽把小小的他包在風(fēng)衣里趕路,旁邊是年輕又高大的老李,一夜風(fēng)雪,他們走了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