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2000年,其第一部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第5屆茅盾文學獎,成為該獎項有史以來最年輕得獎者(41歲)及首位得獎的藏族作家。2018年,其作品《蘑菇圈》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阿來由此成為四川文學史上首位獲得茅獎、魯獎的雙冠王。
他在小說《塵埃落定》里寫過最后一個西藏土司家族的覆滅,他在劇本《攀登者》里試圖探討人與自然的關系,他在最新長篇《云中記》里沉淀下一個四川作家對汶川地震的疼痛。他是藏族作家阿來,他行走在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行走在書生與俠客之間。他成名已久,他仍然筆耕不輟,他說,文學是急不得的事情。
短袖立領的T恤、戶外質感的馬夾、休閑面料的長褲,再搭配運動鞋和運動手環(huán),如果不是四川省作協(xié)這間“主席辦公室”書架、臺案、窗邊、茶幾都或齊整或零散地碼放著的書本,尤其寬大的寫字臺都幾乎要被泛黃的一摞摞書淹沒,你很難將這個皮膚黝黑、肌肉緊實的藏族漢子與“作家”相聯(lián)系。
鄉(xiāng)村教師,小詩投稿
《檢察風云》:您出生在川西北部一個只有20多戶人家的小山寨里,是如何一步步走上文學道路的?
阿來:我1959年出生在四川省阿壩州馬爾康縣,對外面世界的全部認知都來自地質勘探員,他們打開的地圖,去過的地方,都讓我很神往。1977年恢復高考填報志愿時,我把所有的志愿全部填成了地質學,但卻陰差陽錯地去了馬爾康民族師范學校。中專師范畢業(yè),這也是我迄今為止的最高學歷。19歲,我被分配到一個比自己村莊還要偏僻的山寨,坐大半天汽車,又騎了三天馬,翻越兩座雪山才背著兩箱書抵達學校。
《檢察風云》:您是從“教師”任上轉向職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的嗎?
阿來:鄉(xiāng)村教師我做了五年,不好當。得苦口婆心地勸當?shù)丶议L重視教育,遇到勞動力短缺的家庭,還得表態(tài)“你讓孩子念書,周末我?guī)湍銈兏苫睢辈判?。但鄉(xiāng)村教師也不難當,一年后我就被調(diào)入馬爾康縣第二中學教初中,第二年又被調(diào)入縣城中學帶畢業(yè)班,算是完成了“三級跳”。
那時候我有很多時間讀書,兩年間我讀完了中學閱覽室里的四五千冊圖書,從《光榮與夢想》到海明威、??思{,從《詩經(jīng)》到杜甫、魯迅。而且整個20世紀80年代,火紅的時代,火熱的文學。常有人拿著詩歌叫我鑒賞,我耿直地告訴他們,“你們寫得不好,圖書館里的才是精品”,同事反唇相譏“你自己都不寫,怎么看得出作品優(yōu)劣”?做老師的第三年,我在“激將之下”創(chuàng)作了人生的第一首小詩,寄出去參賽。沒想到,到了年底,收到了50元稿費和100元獎金。大概相當于半年的工資收入!
也曾迷茫,差點放棄
《檢察風云》:詩歌創(chuàng)作稿費也不低,你后來為何很快轉向了更寂苦的小說創(chuàng)作?
阿來:中國詩歌大多是抒情、言志、狀物,它很難思辨,很難完整地敘事。你一旦真的開始寫作,接觸到的現(xiàn)實、自己的內(nèi)心,都會有越來越復雜的東西想要呈現(xiàn)和表達,詩歌似乎沒辦法滿足我。不過,轉向小說創(chuàng)作后,我一直沒有找到感覺,老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些大家都在寫的東西,沒什么價值,當時想,真不如回去教書。
大概《塵埃落定》寫到三分之一,我就跟家里人說,可以不回去了,這輩子可以就干這個了。其實寫之前“耽擱”了挺久,我對土司制度做了四年的研究。很多時候你真的要干一件事的時候,會忽然發(fā)現(xiàn)好像很難從現(xiàn)有的學術研究得到可靠的支持和支撐,看一百篇論文,說的都差不多,不解決問題。我就自己開始調(diào)研,搞了足足四年。其實,寫作就是靜下來,沉下去,急不得。
《檢察風云》:您在寫父輩的故事,寫您最了解的藏族故事,是不是相對容易些?
阿來:其實我反對給《塵埃落定》貼上“藏族文學”的標簽。故事雖然發(fā)生在藏族人的身上,但是愛與恨、生與死,這是全世界各民族共同擁有的,并不是哪個民族的專利。包括我后來寫《蘑菇圈》,特別的題材、視角、手法,都不是為了特別而特別。文學應該具有一種普遍的眼光、普遍的歷史感、普遍的人性指向。
十年一劍,終寫“汶川”
《檢察風云》:《蘑菇圈》憑借清新的詩意和醇厚的情義,在去年獲評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這次也是做了艱苦的調(diào)研嗎?
阿來:那倒不是。比起寫作本身,我愿意花費更多時間去閱讀、旅行,這些年我把青藏高原的東邊都跑遍了,我的登山包里有五個不同焦距鏡頭,幾十年來都在拍高原山野植物。至于寫,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2014年突然起意,想要寫幾篇從青藏高原上出產(chǎn)的,被今天的消費社會強烈需求的物產(chǎn)入手的小說。很快,第一篇《三只蟲草》、第二篇《蘑菇圈》、第三篇《河上柏影》,就寫好了。
《檢察風云》:作為一個熱愛這片土地的四川作家,您為何一直沒有“碰”汶川地震的題材,直到去年才動筆?
阿來:我是一個出身四川的作家,還在四川省作協(xié)當了十幾年主席,但在汶川地震后的十年時間里,我一直不敢落筆寫地震和震后。因為有近一年時間,我在受災最嚴重的地區(qū)做志愿者,越是看得多,越是不敢寫,生怕自己把災難和人性,寫得輕了、薄了。直到去年5月12日當天,十周年紀念,防空警報響起,長長的嘶鳴聲中,我坐在寫字臺前,淚流滿面,一動不動。這十年,經(jīng)歷過的一切,看見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重現(xiàn)。半小時后,情緒才稍微平復。我停下了寫了一半的小說,新建一個文檔,開始寫一個人和一個村莊。寫完《云中記》,心頭沉甸甸的那部分,終于放下來了。
電影劇本,亦有積累
《檢察風云》:長篇小說《云中記》去年10月完稿,2019年1月見刊于《十月》,今年5月出版。但期間,你還“抽空”用50天時間,完成了一個電影劇本的創(chuàng)作?
阿來:這部叫作《攀登者》的電影,剛剛在5200米的珠峰大本營拍完了最后一組鏡頭,舉行了關機儀式。主創(chuàng)陣容很好,監(jiān)制徐克、導演李仁港,主演吳京、章子怡、張譯、井柏然、胡歌、王景春等。但吸引我的不是這些,而是攀登的故事。我在前幾年就采訪過1960年、1975年登頂珠峰的幾乎所有運動員,王富洲是地質大學的學生,屈銀華是我老家那一帶的森林工人,劉連滿是哈爾濱電機廠消防隊的,貢布是班禪警衛(wèi)團炊事班的士兵……可以說,我不僅了解每一個“登山英雄”的故事,還對沒能登頂成功的人,那些凍傷截肢的,甚至意外犧牲的,也都做過深入的采訪。那幾年,我去過好幾次珠峰大本營,還在登山學校認真看過訓練。
《檢察風云》:是因為對登山故事和技術的了解,讓你有信心寫好這個劇本?
阿來:作為一個作家,我在動筆前,想要寫的是人的精神。登山的過程,其實是人類自我發(fā)現(xiàn)的過程。那些經(jīng)典的戰(zhàn)爭電影,一個戰(zhàn)士,去到戰(zhàn)場的時候,往往是懵懂的,只想著簡單地完成一個任務。但在殘酷的炮火中,人會重新認識自我。我相信在極端的環(huán)境下,對國家的感情、對隊友的信任,以及對大自然的敬畏,都是真誠的,能夠打動觀眾的。
不斥商業(yè),更愛文學
《檢察風云》:做過拖拉機手、鄉(xiāng)村教師、雜志主編,也做了十年省作協(xié)主席,您最看重的身份是什么?
阿來:作家。我前幾天去岳麓書院開講座,主辦方開門見山介紹說得過什么大獎、上過作家財富排行榜、是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F(xiàn)在介紹一個作家,往往不談他的書,不談文本,不談他到底寫了什么,寫得怎么樣,就談他的社會身份、收入和獎項。這是不對的。起碼,作家要敬畏文學本身。文學是從語言進入的另外一個比現(xiàn)實生活更真實的世界。千百年來,經(jīng)過語言的過濾、提升,文學能讓我們在殘酷的、庸常的生活當中,發(fā)現(xiàn)、抓取、留存一些美好的、充滿善意的東西。我相信,以善的發(fā)心,以美的形式,能夠追求浮華世相下人性的真相,這也是我在充滿變化的時代和寫作中,始終不變的堅持。
采寫:孫佳音 羅雪琴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