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仁發(fā)

張洪波在《文學(xué)港》2018年10月號上首推詩歌欄目里發(fā)表了一組詩《它們從一顆心走過來》，這組詩的題目引起我的琢磨，讀者能否找到一條路徑再向著那顆心走過去呢？相信這個過程肯定是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的過程。這樣的閱讀屬于尋求還原詩人原初創(chuàng)作想法的方式，在權(quán)威批評家看來這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布魯姆告誡我們，文本意義是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的，它同作者原先寫作文本時的意圖是不可能完全吻合的，它總是一種延遲行為和意義偏轉(zhuǎn)的結(jié)果。所以尋求文本原始意義的閱讀是根本不存在的，也不可能存在的。閱讀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寫作，就是創(chuàng)造意義。歸根結(jié)底“閱讀總是一種誤讀”。即便沿著這樣一個前提來閱讀詩歌，同樣并不意味著閱讀者就可以完全信馬由韁，其中仍然橫亙著不可忽略的又無法言說的游戲規(guī)則，同樣是一場冒險之旅。或許閱讀的樂趣也往往來源于此。

“張洪波的詩歌一直以平實的日常生活作為可靠的底色，在粗糲駁雜的鏡像中找尋到偶或可以馳騁想象的艱難空間，每跨越一道語詞意緒轉(zhuǎn)換的柵欄時，都會有驚無險地給閱讀者帶來驚奇和贊嘆。在持續(xù)多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他的詩歌風(fēng)骨依然承繼著牛漢先生的血緣，其藝術(shù)氣質(zhì)仍堅守著北方詩人的大氣與洗練?？梢哉f他的詩如同長白山上的岳樺樹一樣，傲立在高山之巔，與風(fēng)霜雪雨對話，呈現(xiàn)出集堅韌與彎曲于一身的獨特景觀。”這是我在《文學(xué)港》儲吉旺文學(xué)獎評獎后給獲得大獎的《它們從一顆心走過來》寫的一段頒獎評語，也可以算是我給自己對這組詩的閱讀定下的一個調(diào)子。因為是頒獎時用的話，難免調(diào)門會有點偏高，但大體上還沒跑調(diào)。

說張洪波的詩以平實的日常生活作為可靠的底色，這也許是“50后”詩人們寫作時的基本取向，他們過于豐富的生活閱歷已經(jīng)到了要淹沒他們對生活思考的程度。“我‘活便我在”，隨便從生活中擷取點什么就可能構(gòu)成有意味的形式。煮餃子這樣的生活場景是人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

鍋里。水被燒開

餃子們擁擠著、打斗著

就都混熟了

——《煮餃子》

這樣幾句大白話，誰也不會說看不懂吧?？扇羰亲屇惆芽闯鰜淼脑娨廪D(zhuǎn)述一下，還并非那么容易。在一個有限的空間里——“鍋里”，水“被”燒開，暗示出這些境遇中的事物都是自身喪失了自我主宰的權(quán)利?？杀氖欠兴蟹瓭L的餃子，并沒有發(fā)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哀鳴，卻在擁擠中竟相互打斗著。結(jié)局沒有意外——“就都混熟了”。順著生活的常理講，“餃子”通過這一過程，自然煮熟了?？晌覀兌紩闹敲髯髡呖隙ㄊ怯醒酝庵獾?。這里的言外之意也是給讀者留有足夠開放的聯(lián)想余地，并不是將其某種意義加以鎖定?！盎焓炝恕钡目梢韵氲绞沁@些“餃子們”的悲劇性命運的終結(jié)，也可以想到是“餃子”與“餃子”之間經(jīng)歷了“擁擠”和“打斗”之后，相互認(rèn)知上的同類感產(chǎn)生了，彼此在心照不宣狀態(tài)中一起渾渾噩噩隨波逐流吧。還能想到哪里就看讀者自己的心境了。這頓“餃子”還沒消化完，詩人迫不及待地又給咱煮出來一鍋新的：

多數(shù)正內(nèi)心膨脹

少數(shù)有些彷徨

個別已經(jīng)露餡兒

——《還煮餃子》

如果說前一鍋煮餃子，詩人有意拉開些距離，故作“溫良恭儉讓”狀，對這一鍋恐怕就不客氣了，有點窮追猛打的意思。不過，我還是認(rèn)為前一鍋煮得比較正好，后一鍋詩人有點“笑場”，有點自嗨，讀者的參與樂趣恐被“剝奪”了一大塊。組詩中還有一首《烙餅》，風(fēng)格上與《煮餃子》十分相近。也是短為三句：

被揉搓夠了！把心都揉搓軟了

再加些不是自己的東西

翻來覆去。失眠

按照周作人關(guān)于小詩為一至四行的定義衡量是標(biāo)準(zhǔn)的小詩，前面兩句緊扣題目，在貌似寫實的句子中，形成了對人所承受的折磨與煎熬存在境遇的質(zhì)疑。結(jié)尾從“烙餅”大跨度地跳躍到“失眠”，而情緒的銜接又是榫接卯合，一點也不突兀。“失眠”既像秤砣一樣穩(wěn)定地收束住了前面對“烙餅”過程的描述，也將人的生理性癥狀與現(xiàn)代性精神焦慮并置構(gòu)成新一層次的復(fù)義。這樣的小詩猶如攥緊的拳頭，把周身的力量都收攏在手指的骨節(jié)處，它凝聚起來的震撼因為不必一定具體地?fù)舸蚰骋粋€目標(biāo)而在瞬間成為了語詞雕塑。

張洪波的父輩由山東移居河北時，說是曾生活在壩上草原一帶。那個地方在很長時間里主要的交通運輸工具就是“勒勒車”，他在組詩中有一首就寫到了“勒勒車”。詩人借助“勒勒車”的行進，將閱讀者的目光由室內(nèi)狹小空間的凝視狀態(tài)挪移到對“天蒼蒼，野茫?！钡倪h眺狀態(tài)：

粗壯氣息噗噗打臉

凸凹車轍流過力氣

而這龐大響動

緩緩顫顫一蹄一點一花

雪原里散落著汗斑

大智若愚

這使我無法遺忘

路，那么漫長

車軸里那吱吱呼求

是在獻給土地嗎？

拿什么贊美你？

下一場大雪

你在其中

——《勒勒車》

這首詩有三節(jié)，第一節(jié)前面五句是對在雪原上艱難行走著的勒勒車畫面的描摹，最先看到的是吃力的老牛喘息“粗壯”，在風(fēng)的作用下喘出來的有溫度的氣息迅速地回?fù)涞阶约旱哪樕?。接下來再往腳下看，荒野上凸凹不平的車轍是牛的力氣流成的一條河流。如果說“龐大的響動”是粗獷的音樂，那“緩緩顫顫一蹄一點一花”就可視為原始的舞蹈。“大智若愚”即是“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在這個畫面已深深觸動你的思緒之后，詩人現(xiàn)身了，“這使我無法遺忘”，有點像是對前面描摹畫面由來的一種交代，其實又可能是對歷史記憶會有選擇性的一種強調(diào)?！奥?，那么漫長”一句顯得多少有些漫不經(jīng)心，且更準(zhǔn)確地傳達出蒼涼與無奈之感，而這正是執(zhí)著的前行者才會有的孤寂與忍耐?！败囕S里那吱吱呼求/是在獻給土地嗎？”是啊，不是獻給土地又會獻給誰呢？這悠長連綿不絕的聲音不正是曠野中最能驅(qū)趕寂寞的呼號嗎？不正是生靈萬物對默默不語的大地宗教式的祈禱嗎？詩的高潮在這里形成。接下來第三節(jié)以“拿什么贊美你”這樣一個設(shè)問句開頭，這個句子等于是把要來用于贊美之物快速篩選一遍，之所以可以快速篩選，是因為不可使用之物極容易判斷。你要贊美天人合一的大境界，恐怕只有“下一場大雪”才是恰當(dāng)?shù)陌?。結(jié)句“你在其中”利用提示的手段，先把人從被贊美的畫面中拉出來，仿佛是詩人在確定人能否在其中時經(jīng)歷了短暫的猶疑，稍后才加以肯定，這樣的肯定寄寓的成分應(yīng)該是多于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成分。

牛漢先生在給張洪波的一本集子寫的序言《疼痛的血印》中說：“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把自己比作‘一匹獨來獨往的狼。我以為弗羅斯特不是從狼的兇悍一面說的，他所指的是曠野上狼飛奔時那個詩意的姿態(tài)。我童年時不止一次見過狼的壯美而有節(jié)奏的奔跑姿態(tài)。閃亮閃亮的背部如起伏的波浪，既恐怖又美麗，異常有張力和旋律感，當(dāng)狼躍起捕捉獵物的一剎那，真好似一首火花一樣爆發(fā)的詩。幾十年之后，每當(dāng)在興奮激動之中寫下一首詩時，就常常想起狼捕捉獵物時，一秒鐘之內(nèi)形成的那個詩意生命動態(tài)?！鼻珊系氖?，張洪波有一首《唱，不是嚎》也寫到了牛漢先生喜歡的狼。與牛漢先生對狼的奔跑和捕獵動態(tài)的贊嘆不同，張洪波則捕捉到狼的聲音和語言中的詩意。詩人在題目上就開始做出辨析，把通常人們所說的“狼嚎”糾正為“唱”。日常生活中人們對動物的語言歧視可謂是比比皆是，尤其在一些成語中運用最多：狼心狗肺、狐假虎威、鼠目寸光等等，這種人類中心主義視角下框定的說法，往往會破壞人本可以在動物身上發(fā)現(xiàn)更多的詩意：

夜晚，狼站在懸崖上

一聲聲長調(diào)，傳遍山谷

有人說那是狼在嚎叫

嚎叫怎么會這么有力、回聲深入？

那是在歌唱。在宣泄吧

樂音震顫夜空。悠揚直指心靈

一只狼比起一群瘋狂野兔

狼。更具備英武。仰天高歌

它是在嘲笑所有膽怯者嗎

還是讓你打起精神，準(zhǔn)備出擊？

——《唱，不是嚎》

詩人把狼夜晚站在懸崖上發(fā)出的聲音，聽作游牧民族的“長調(diào)”，聽作是震顫夜空的音樂，而且這樣的“仰天高歌”，“悠揚直指心靈”。對于狼雄渾的歌唱中訴說的內(nèi)容，詩人領(lǐng)會為是一支大氣磅礴的勇猛精神的頌歌。

在閱讀《它們從一顆心走過來》這組詩的時候，有人可能還會產(chǎn)生一種詫異，那就是這組詩里面的若干首詩風(fēng)格上大多并不一致，寫法上也有點五花八門。有的借物寓理，有的直抒胸臆，有的五味雜陳，有的刨根問底，甚至連詩行都是意到則止，不考慮整齊劃一。這樣的灑脫，完全可以理解為詩人并不愿意接受那些清規(guī)戒律的束縛，而是更喜歡聽從內(nèi)心的自然律動，在豐富多彩、跌宕起伏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漫游。希姆博爾斯卡有一首詩《在禮拜天對心說》是這樣寫的：

謝謝你，我的心！

你不急忙，也不偷閑，

你生性勤勉，

不用贊美也不用獎勵。

你一分鐘就立了六十件大功，

你每收縮一次，

都像把小船推向了大海，

讓它去周游世界。

謝謝你，我的心！

你一次又一次，

把我從整體中抽出來，

使我在夢中也成了個別。

你關(guān)心的是，

別讓我在夢中飛走，飛走，

不用翅膀就可以飛走。

謝謝你，我的心！

雖然是禮拜天，

雖然是休息日，

我依然從睡夢中醒來，

你在我的胸中，

依然像休息日前那樣地跳動。

想想看，張洪波的這組詩不也正是從這樣一顆心向我們走過來的嗎！

（張洪波的組詩《它們從一顆心走過來》刊于《文學(xué)港》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