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
在我們家鄉(xiāng),果樹對于鄉(xiāng)人們沒有什么特別的感情,只是朝夕相處,便有了一種熟絡(luò)。如左鄰右舍,雖不是家人,那也是一種親,自自然然,平平淡淡,但關(guān)系牢靠。離開家鄉(xiāng)二十多年,想起村里的那些果樹,像翻開一本名帖,上面的一個個漢字,就是一株株果樹,啟動記憶,品讀筆畫,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拿起筆,想臨幾個字,那些果樹就慢慢在心里生長了出來,招搖著枝葉和花果。
如今,我依然有想念,依然記得他們是什么模樣,長在什么地方,開的什么花朵,結(jié)的什么果子,就像才剛剛見過面一樣……
柚子樹
2018年,我回了兩次鄉(xiāng)下的老家。一次是清明節(jié),那時,果樹蕭瑟,膽子大一點的,也只是怯生生地露出新芽;一次是暑期,那時,萬物蔥郁,特別是我家老屋前陳接會老師家庭院里和陳梅根家門前的池塘邊,兩株柚子樹上,已經(jīng)掛滿柚子,它們已經(jīng)有大人的兩個拳頭大了,像秤砣一樣垂著。特別是陳接會老師庭院里的那株,柚子像疊羅漢似的,緊緊地摟抱著枝干。其胖嘟嘟的樣子,實在憨態(tài)可掬。陳梅根家的那株呢,因為長在池塘邊,有三四個柚子,緊緊地貼著水面,“對鏡貼花黃”,真怕它們顧影自憐,不知身子越長越胖,哪天不慎落到水里淹個半死呢。
兩次回鄉(xiāng),惟有柚子樹都是以一樹的綠意迎我。也難怪,柚子樹是四季常青樹,無論是嚴寒的冬天,還是炎熱的夏季,它們都生機勃勃。柚子樹的綠葉為橢圓形,肥大,層層疊疊地伸展著。在整個老歷的三月,村里的柚花都在盛開著,香透了鼻子。特別是到了傍晚時分,大地浸潤在霞光中,濃綠的枝葉間,依稀可見若有若無的、點點細碎的白光,白光發(fā)出的香氣,像薄薄的夜色,神秘、縹緲。低頭看地,站在覆雪一樣的柚子樹下,感覺像要飛起來,卻始終在人間。
我家是有一株柚子樹的。那是祖上留下來的吧?爺爺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吹噓他祖上如何如何顯赫,而我卻沒見著祖上留下什么珍貴的物什給爺爺。一無所有的爺爺坐在他三個兒子娶妻生子后還沒有分開的老屋大廳里接受兒子與媳婦們的數(shù)落與責備。祖上的顯赫其實是千真萬確的,我聽村里其他德高望重的老人說:但都被你爺爺?shù)母赣H敗光了。總之,他們留下來的念想,除了那幢銹蝕斑駁的老屋外,可能就是菜園里的那株柚子樹了。
那株柚子樹有四五丈高,主干雖不是很粗,但虬勁,一些表皮快要剝落了,像個滿手生繭的老人。那時,我家與叔伯家不但同住在一幢老房子里,連菜地都連在一起。柚子樹長在三家菜地的中央,爺爺在臨死時都沒說明歸屬權(quán),那就意味著是我們?nèi)夜灿械?。伯父有七個女兒,叔叔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父親單傳我一人。三戶人家,光孩子都有十二個,在那個年代,衣不暖食不飽,還未到七八月份,柚子樹上的柚子不及我們的拳頭大小時,我們的目光早已饞得那些柚子搖頭晃腦了。如果誰家的孩子率先用竹竿捅,馬上就會引來另一家的孩子擠過來用竹竿捅。如果遭到大人的呵斥,呵斥的不是自家孩子,則會遭來大人與大人之間的吵鬧,他們吵的不是誰家的孩子多爭奪了多少個柚子,而是永遠那句話:你們先捅了,我們?yōu)槭裁床荒芡??至于捅沒捅下來,捅下來怎么分,好像都不在爭吵范疇。而事實是:我們很少去真正爭奪一個掉在地下的柚子,也很少真正去剝皮吃完一個柚子。因為在若干年以前,我們都吃過樹上的柚子,一口苦澀澀的味道,實在難以下咽。剛開始時,我們以為是沒長熟,等季節(jié)一到,摘下來再嘗,仍是那種味道,我們便認為是品種不好,不適合食用。
后來,我們才留意到,我們家那株柚子樹上的柚子,不管長多久,個頭就是比村里其他人家的柚子小,不是小一點點,而是小得多,不但皮薄,里面的肉也少。人家的剝開來飽滿滿的,我們的剝開來干癟癟的;人家的水盈盈的,我們的干巴巴的。我們甚至埋怨祖上不但將家業(yè)敗光了,而且還將一株柚子樹也敗壞了。我們摸著饑餓的肚子,站在柚子樹下無可奈何。
我們只能將目光投向別的柚子樹上,投到別人家的柚子樹上,投到夜間的別人家的柚子樹上。我們的目光瞄準了住在我們隔壁陳福根家的那株柚子樹上。陳福根家的那株柚子樹生長在他家旁的池塘邊。池塘是全村人的池塘,村里三分之一的人在那口池塘邊洗菜洗衣服。
陳福根家的那株柚子樹應(yīng)該算是村里最大的一株柚子樹,其在開花的季節(jié)能將池塘一半的水面漂白。那些棉絮一樣的花瓣讓年少的我們微波蕩動。我們的目光始終沒有逃離那株柚子樹成長的過程。從開花到結(jié)果,從果子慢慢變大,到我們的目光隨著那些足球般大小的柚子直垂到池塘的水面時,我們的心思便開始不安分起來。
堂姐當時是我們同輩人中年齡最大的,她的身材因饑餓而像她的辮子一樣短小,但她的目光卻堅定而無所畏懼。她堅持要在某個夜晚去摘陳福根家柚子樹上的柚子。那些碩大的柚子膨脹著我們的膽量。堂姐為了表示她的決心,不惜再拉上她的兩個妹妹。于是,伯父的前三個女兒組成了一支堅強的隊伍,這支隊伍也鼓舞了我的意志。她們強烈要求我入伙,她們說有責任讓堂弟也填飽肚子。她們還說,我是過繼給她們父母的兒子,所以,我等同于她們的親弟弟。
這支龐大的隊伍給了我強大的信心與勇氣,特別是堂姐的智慧足以讓我放心。事實也證明我的確沒有看錯她。我們輕手輕腳地來到池塘邊,濃密的柚子樹的葉子剛好給了我們天然的掩護,堂姐執(zhí)一柄長長的魚網(wǎng)走在前頭,兩位堂妹都拿著竹杈,緊跟其后。堂妹們熟練地伸出竹杈,對準一個貼近水面的柚子,扭動枝葉,堂姐的魚網(wǎng)也對準了柚子下面。兩個堂妹將柚子上方的枝葉絞得緊緊的,用力一扯,柚子應(yīng)聲而落,我的心正往下一跳,柚子卻被堂姐穩(wěn)穩(wěn)地接在魚網(wǎng)里。堂姐接過柚子,急迅將魚網(wǎng)收回,從網(wǎng)底抱出柚子,遞到我懷里,又伸出魚網(wǎng)……如法炮制,兩三個柚子便悄無聲息地落入了我們的懷抱。
直到堂姐不再伸網(wǎng)出去,我們的行動才結(jié)束。接著,我們四人躲進我家的牛舍里,里面不但關(guān)著牛與豬,還堆著稻草與柴火,寬大而溫暖。我們誰也不說話,輕手輕腳,緊張而熟練地將柚子剝了皮,狼吞虎咽起來……吃完后,我們借著從窗外偷溜進來的月光,將柚子皮收拾干凈,丟到村口的圍墻外去。
如今,我們家的菜園因為建房,早已填掉,陳福根家的那株柚子樹也已讓道,砍掉當柴燒了。只有陳福根家旁的池塘尚存,但水質(zhì)變污濁、變淺薄了。父親三兄弟早已各自分了家,父親與叔叔也早已仙鶴緲緲了。每年回鄉(xiāng)下,我都要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特別是轉(zhuǎn)到昔日的牛舍前,我總要一個人站著,靜靜地想,仿佛聞到了淡淡的柚子香……
桃 樹
小時候,村里的桃樹很多,但好吃的桃子實在太少。村里人都懷疑:這一方水土,是不是不適合種桃樹?倒是鄰村的盧家村,在一處與我村稻田相隔的菜園里,有一株桃樹,每年結(jié)出的桃子又大又甜又爽口。桃子熟時,桃樹家的孩子在上學路上左傳右傳,將那樹上的桃子在伙伴們的手中傳來傳去,總有一兩個傳到我手里,于是有幸嘗到,認為那便是世上最美味的桃子了。
我們村里桃樹結(jié)出的桃子又小又苦,不好吃,但奇怪的是,開出的花卻特別繁密熱鬧。每當三至五月間,很多人家菜園的籬笆墻里,冒冒失失就沖出一樹桃花來。桃花是白的,白色中有麻麻點點的花蕊,像潔白無瑕的少女臉上平添了幾粒小雀斑,煞是可愛。
讀小學的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栽出一株能結(jié)出鮮美果子的桃樹來。春天的時候,我逛到與我們村相鄰的盧家村菜園里去,見菜園的柵欄邊長出了兩三尺來高的桃樹,細長的葉子,如彎彎的柳眉,清秀俊逸,惹人愛憐。我便認為它是那一株好吃桃子的桃樹的子嗣,欣喜若狂,小心地連土挖起,拎到我家菜園里,好好地栽下去。我發(fā)誓,一定要精心呵護,讓它快長大,開花結(jié)果——開世界上最美麗的花,結(jié)世界上最甜美的果。我?guī)缀趺刻於既ゲ藞@看他。父親知道那株桃樹是我栽種的之后,去菜園時會特地給它施上一點肥。
小桃樹的葉子起先是鮮嫩的、淺綠色的、透明的。后來,長成了青綠、深綠,那些葉子拉著枝條往上長。暮春時,菜園四周的籬笆墻已經(jīng)長得很厚實、很緊密了,一些柳條、竹條拼命地往上躥,有的還手拉著手,互相纏繞在一起。那株桃樹被它們包圍在一起,努力地昂起頭,向著天空盡情地呼吸。母親認為桃樹是后面來的,不是用來護衛(wèi)菜園的,更重要的是,她像其他村民一樣認為:我們村是不適合栽種桃樹的,所有的桃樹都證明它們結(jié)不出什么好果子,這株也不例外。所以,母親每天進菜園,她首先關(guān)注的是菜園里的菜長勢如何、菜地里有沒有進家畜踐踏,至于那株桃樹長得如何,她看都懶得看一眼。
我一有空,就去菜園看望那株桃樹。后來,我到鄉(xiāng)里讀初中了,一個星期只能到菜園看望它一次,桃樹并沒有因為我的疏離而自暴自棄,反而長得更快了。一些枝條已沖出籬笆墻、長長地伸展了出來。母親也不再嫌棄它了,在菜地里澆水施肥或擼菜時,路過桃樹旁,會側(cè)著身子,避開那些冒失的枝條。
記不得那株桃樹是哪一天開始開花的,仿佛一夜之間,有人拿筆在枝頭上偷偷地點了幾下,四五朵桃花就羞答答地立在枝頭了。接著,三四天早春的陽光暖暖地一照,又有四五朵像競賽似的跑出來了,另有幾?;ü嵌滹枬M欲綻,急不可待地想沖出來。
桃花是白花,像村里其它桃樹一樣,但獨對這一株,我是抱著極大期待的。我堅信這一株不是村里的“那些株”,而是盧家村的“那一株”,我展望著它在今年就能掛果,而且是那種甜美的果。我的心殘忍極了,我巴望那些花兒早點落下,早點結(jié)果。我看見父親與母親那幾天臉上的皮膚也是展開的。母親甚至說,要把它從籬笆墻里移出來,單獨栽在后門的空地上,用廢棄的雞籠圍起來。但父親說:等等看吧,等它結(jié)一年果,明年再說吧。
我開始憧憬村里一株新的桃樹要結(jié)果的情景,我真的很希望它能改寫我們村的“桃樹史”。但是,那樹上的花,白到極致,突然砸落,而后,它落下的地方是一片空白。而且,在那一整年里,都是寂靜。寒冬來的時候,我看著滿天的飛雪,看著一樹光禿禿的軀干,我的頭腦也一片空白。我覺得那一年我一事無成、庸庸碌碌,枉為四季。我不知道該埋怨誰,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會是這樣。但,我又一想:開花了一定會結(jié)果嗎?這個問題像一個突兀的難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父親與母親比我更早地絕望了,他們幾次說要將它挖出來,曬干作柴火燒了。他們的理由是:桃樹將一些柳條和竹條推得太開了,露了縫隙,萬一哪天有雞有鴨從縫隙間鉆到菜地里就完了……我表示反對,我哀求他們再給它一年時間,但他們等不及了,待我春節(jié)后去學?;貋恚麄円呀?jīng)將它砍成了幾截,堆放在墻腳,曬成了枯枝敗葉。
這幾年,我有機會回去,村里村外閑逛,竟然沒見到一株桃樹。印象中有桃樹的那幾個地方,不是建了房,就是鋪成了水泥公路,我竟然再也沒看到過家鄉(xiāng)的桃花盛開了,更別說吃到家鄉(xiāng)的桃子。盡管不怎么好吃,吃不到,居然還有點想念呢。
我不知道那些桃樹被鄉(xiāng)親們砍掉時,他們是怎樣的心情,想起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修行的心得:“凌晨四點醒來,發(fā)現(xiàn)海棠花未眠,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活下去。”不過川端康成畢竟沒有堅持活下去,難道是因為沒有看到一朵很美的花?
棗 樹
魯迅先生在他的名篇《秋夜》開頭這樣寫道:“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蹦菚r記得這篇課文時,只是覺得他這樣寫真是好玩得很,我想,我們村也有兩株棗樹,為什么我就沒有想到這樣寫呢?
我們村的兩株棗樹,一株在陳年壽家的園子里,有圍墻堵著,可嚴實呢。如果不是到他家去辦事順便瞅瞅,平時是不敢去專門看那株棗樹的,哪怕偷偷看一眼也不行,會被他們認為是在打那株棗樹的主意呢。特別是掛棗的時候,還以為你是小偷呢。
于是,陳年秀家的那株棗樹便成了我們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陳年秀家前門正對著我家后門,我們兩家是一前一后的鄰居。那株棗樹栽在陳年秀家前門的旁邊,也就是我家后門的旁邊。那株棗樹下面成了我們小伙伴玩耍的樂園之一。一是每餐飯時,我們端著飯碗在棗樹下吃飯,交流碗里的菜;二是放學回來,我們經(jīng)常在棗樹下玩耍。
小時候,連吃飯時,在飯桌上坐不了三四分鐘,夾幾筷子菜,端起飯碗就往外面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陳年秀家的那株棗樹下。陳年秀的父母有時也會與陳年秀他們一樣,端著飯碗到棗樹下來吃飯。如果是盛夏季節(jié),家里實在太熱,那時不像現(xiàn)在,家家戶戶有電風扇,或者空調(diào)。所以,到室外比在家里涼快。棗樹雖然葉子不大,難以遮陽擋雨,但外面好歹有風??粗鴿M樹銅錢大小的葉子上下翻飛,歡呼雀躍,也頓感涼快呢。我伯父家的幾個女兒也經(jīng)常端著飯碗到棗樹下來,她們向我碗里探看,因為她們老覺得自己家里沒什么好菜,而我家經(jīng)常有好菜,于是,瞅準我碗里的好菜,趁機上來搶一兩筷子。
我年紀比較小,他們便會欺負我,說是“欺負”不是太準確,應(yīng)該說是喜歡逗我玩,或是惡作劇。有一次,陳年秀的父親低下頭,盯著我手中的飯碗大叫一聲:“你的碗底有一只大蜈蚣!”那時我最怕蜈蚣,聽他一叫,嚇得我連忙將碗翻過來,驚叫:“在哪里?”話音未落,飯碗底朝天,飯倒得顆粒不剩。
他們見我的狼狽相,哈哈大笑。我這才明白被他耍了。飯倒了之后,我不敢說是倒了,而是說吃完了。后來,母親聽到這個笑話后,有兩三個禮拜不準我端碗到外面去吃飯。
說實話,那株棗樹真是丑啊,樹皮一點也不光潔,皺巴巴的;身材也不挺拔,背勾勾的。枝枝杈杈也是歪歪扭扭的,沒形沒樣。每年夏天開花時,也不提醒我們一聲。它不提醒,我們也沒有留意,花小得我們幾乎看不見,要低下身子,仰起頭,往那些葉子下面仔細瞅,才能瞧清楚。那些花真細呀,一陣雨來了,就落了很多,流到石頭與石頭的縫里,像洇開的雞糞一樣。
棗也是一聲不響、小心翼翼長上去的。到了秋天,陳年秀第一個爬到樹上去。他是第一個宣告棗成熟的“權(quán)威發(fā)布者”。陳年秀絕不吝嗇他家的棗,他像猴子一樣爬到樹上后,見到有一點紅的棗就摘,整株棗樹都跟著他興奮地顫動起來。他一邊摘一邊往自已的嘴里塞,當然,他還不忘一把一把地往樹下丟。他的父母看到了,仰著頭,沖著樹上罵。不過。他們低下頭,看見陳年秀的弟弟妹妹在樹下?lián)尩帽任覀兎e極時,罵得就沒那么兇了。我們也趁機大膽地跟著沾沾光,趕緊也搶起棗來。
附近塘邊村,有位外號叫“六腳”的人,大概因為他有一只腳有六根腳趾頭吧,所以得以綽號。至于他究竟有沒有六根腳趾頭,我們誰也沒有見過。“六腳”自家會做糖,我們叫它“板板糖”?!鞍灏逄恰陛p輕盈盈地攤在竹筐上,上下各有一層塑料薄膜墊著?!鞍灏逄恰笔切枰脰|西來換的。換的東西有很多,有雞毛鵝毛鴨毛,以及牙膏瓶子爛涼鞋之類的。那時,我們發(fā)覺,棗不能填滿肚子,甚至不但不能填飽肚子,而且好像越吃肚子越餓。所以,當我們遠遠聽見“六腳”敲著鐵片,就早早地從棗樹下散了,去各自的家里拿出平時積攢的交換物來交換“六腳”的“板板糖”?!傲_”每次經(jīng)過棗樹下,都要不由自主地抬頭望望樹上,他是怕我們從樹上丟東西下來砸他。
“六腳”這樣做是因為心虛。他平時得罪過我們?!傲_”很小氣,我們給他們很多交換的東西,他就給我們橡皮擦那么大的一小塊“板板糖”,放在嘴里還沒開嚼,就塞在牙縫里,需要歪著嘴巴,用手摳出來,放在前方繼續(xù)嚼。我們都罵“六腳”小氣,“六腳”卻不惱,仍然皮笑肉不笑,用薄薄的刀片,小心地、輕輕地敲下一小片“板板糖”,敲到我們手上。我們拿他實在沒辦法,就在知道他來時,埋伏兩個小伙伴在棗樹上,懷揣幾塊棗一樣大小的石子,順便也摘幾顆棗,一起放在衣袋里,待“六腳”到棗樹下,樹上的小伙伴就朝他砸小石子,也偶爾丟幾顆棗。石子與棗同里砸在他頭上,起初,他還真以為是風吹棗落呢。如此幾次,“六腳”覺得不對頭,他警覺地抬頭看樹上。當他確認是棗樹上的小伙伴向他丟石子后,就生氣地放下?lián)樱瑩P言要爬到樹上來抓我們。但當他放下?lián)樱瑥男∠锢餂_出幾個小伙伴,掀開竹筐上的塑料薄膜,揚言要搶他的“板板糖”。我們雖然喊“搶”,也只是嚇唬嚇唬他,絕不敢真動手。“六腳”顧得了樹上,顧不了樹下,只好抖動著肥胖的身體,氣喘吁吁地驅(qū)趕著我們,臨走時,還不忘蹲身撿幾顆掉在地上的棗,揣在口袋里。
寫了大半天的棗,其實,陳年秀家的那株棗樹,結(jié)的棗不大,最大的,也大不過大人們的大拇指。而且,很少見到通紅的棗,大多還沒等到長紅,就被我們摘完了。后來,我去了縣城,見到了攤上賣的棗,才知道別的地方棗比我們村的大,而且整顆棗都是紅的,紅透了,而且核小肉厚,厚多了。再后來,我到大城市,在一些超市里,看到了新疆的紅棗干,就是曬干了,都比我們從樹上摘下來的大得多,而且甜得多。2017年,我出差陜西,去了西安,見到一種紅棗,有乒乓球大小,導游小姐說:那是“狗頭棗”。相對之下,我們村里的棗那真是不好意思拿出來。
2018年暑假,我回了趟家鄉(xiāng),在村頭村尾、村里村外逛了一遍,只在堂弟陳小平家門前見到一株棗樹。當時,上面零零星星地掛著點點青棗。我?guī)鹤尤ニ铱赐麆偝鲈旱钠拮樱驹跇湎?,看了幾眼。堂弟以為我們垂涎他家的青棗,連忙奔過去,尋摘了半天,有一斤的樣子,用紅色的塑料袋裝著,硬塞到我手上來。盛情難卻,我接過,草草沖洗,放進嘴里,卻不甜不淡,不濃不寡,一種說不清楚的味道,全然沒有童年的那種記憶了……
枇杷樹·柿子樹
2018年12月29日,我去南寧市賓陽縣武陵鎮(zhèn)六蒙村扶貧,寒風凜冽,南方少有的低溫天氣讓我一個人閑蕩在這座破落的村莊,寂寥不已。我將目光投向那些不知名的細碎的野花上,它們在殘垣斷壁的縫隙間獨自開放,肆意盎然,在這蕭瑟的冬天增添了濃濃的綠意。如果不是車子催促,我一定會依戀這鄉(xiāng)野原生的自然??觳阶叱龃迩f,冷不防,在路旁見一簇梭鏢似的綠葉,走近一看,是一株枇杷樹,七八片葉子烘托的中央,竟然有幾團淡黃的花。花瓣酷似梨花,花托很長,兩寸模樣,毛絨絨的,給人以暖融融的感覺。
這是十二月的寒冬呵,枇杷樹竟然開花了。想想,我從來沒有惦念枇杷樹是什么時候開花的,也從來沒有注意到,我少兒時期,鄉(xiāng)村的枇杷樹是什么時候開花的。甚至連枇杷什么時候成熟都沒有去刻意記住,我只記得,村里陳接福家的菜園里有一株枇杷樹,大概在清明前后,蛙聲如海、春水活泛的時候,枇杷應(yīng)該就有人去摘吧。記憶中,枇杷總是濕瀌瀌的、帶著春天的水氣,帶著一年復始的豐沛,所以,印象的味蕾中,枇杷總不會甜得發(fā)膩,而是甜中有點點酸,酸中浸淫淡淡寡寡的水分,像初融的江水汩汩滑過干枯的喉嚨。
也許,布谷鳥叫聲拉長的白天,才是枇杷最成熟的季節(jié)。微黃的枇杷在樹丫間晃蕩,觸碰到人的耳中,帶來初夏的清涼。這種調(diào)子的特點是悠長、緩慢,提醒著人們迎接一年中最早的一茬收獲。
“五月枇杷黃似橘”,又是一年枇杷采摘時,陸游有詩云:“……卻是枇杷解滿盤……枝頭不怕風搖落……請曉呼僮乘露摘,任教半熟雜甘酸……”盡管如此,枇杷樹在我們村也算是稀罕之物吧。一是數(shù)量少。我記得只有一株,還是長在菜園最僻靜的角落;二是生得野。其葉子濃密,卻與菜園籬笆墻的竹子混在一起,皆是綠意濃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化也化不開,分也分不開。記憶中,好像沒有哪位小伙伴打它的主意,那株枇杷樹就像我們村里的一位“野孩子”恣意妄為地生長、開花、結(jié)果,現(xiàn)在想來,它是一株多么幸福的果樹啊。
來了南寧,有一年,岳母家剛裝修好了新房,門前有一塊空地,大家商量著想栽一株樹,最好是葉子大的,好遮陽造蔭;二是能結(jié)果,有果子吃,還要長得快,三四年能成材。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選擇開了,我猛地嘣出“枇杷樹”三個字,把大家都怔住了,好像誰都沒有記起來,還有一種這樣的樹。大家沉默了四五秒鐘,還是大哥先下了結(jié)論說:“不是南寧常見的樹,栽不栽得活?”就這樣給否了,最后栽了一株龍眼樹。
在我住的小區(qū),樓上送煤氣的阿姨是南寧郊區(qū)馬山縣人氏,出生在農(nóng)村,喜歡在一樓的空地栽種東西,栽什么活什么,一排野芋高大肥碩,將別人家的窗臺全擋住了。一樓的人家說:還惹蚊子。一個告狀電話打到物業(yè)公司,派人來拔了。阿姨心疼不已,搶下幾株,曬起來,說野芋的葉子可以入菜,他們老家就常吃這個。后來,她栽了兩株枇杷樹,只三四年時間,現(xiàn)已長得兩三丈高。
采摘枇杷,正是柿子樹開花的時節(jié)。柿子樹的花,是鵝黃的朵兒,星星點點,藏于嫩葉之間,風兒吹過,滿樹葉兒搖曳,在陽光下泛著新綠。花兒落了,落花的根部結(jié)出油綠的、指甲大小的柿子來。小時候嘴饞,迫不及待,見到果子就想摘放在嘴里嘗嘗。我嘗過青柿子的滋味,滿嘴生澀,仿佛萬能膠要把腮幫子粘合起來。其實,剛泛黃的柿子摘下來也不是很甜,村里人流傳下來的習慣是:將它放在秕谷堆或者石灰粉里兩三個星期,還有的,用溫水泡兩三天才拿出來吃。
小時候,村里那株柿子樹是陳接儒他們家里的。陳接儒、陳接冬、陳接學三兄弟,那時還沒有分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一起過日子,他們是我的堂伯堂叔。那株柿子樹是他們?nèi)值艿摹肮餐敭a(chǎn)”,是祖上傳下來的。柿子樹長在門前旁的池塘邊,池塘邊有一塊石板橋,每每從村中玩?;丶医?jīng)過那塊石板橋時,我都忍不住斜眼看看那株柿子樹。特別是立秋前后,剛好下了一場透雨,樹叢里突然響起一陣蟬鳴,聲音已不似夏日嘹亮,是一種嘶啞而悠長,再抬頭看那株柿子樹,葉子開始綠中泛黃。這時,就禁不住止下腳步,多看幾眼,這是柿子樹最美的季節(jié),一個個小燈籠樣的柿子,密密匝匝,掛在枝頭,在有幾分蕭瑟的秋意中,分外溫暖而惹眼。
那些柿子再也藏不住啦,它們從稀疏的柿葉間探出泛著紅暈的臉,但還是別太性急哦,如果要吃上又軟又甜的紅柿子,還得等上十天半個月,直到立秋,空氣重得貼著地面,邁一步,要推開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這時,柿子樹被沉甸甸的果子拉扯著,搖搖晃晃,但又動彈不得。爛漫的秋色染盡層林,荒草寒煙中生出遠意。池塘與池塘之間的距離仿佛被生生扯遠了,中間的柳樹柵欄變得清瘦單薄;天空也高遠了,沒有葉子擋著,一眼看透湛藍;田埂線條硬朗犀利,像鑿上去的。這時,柿子樹的葉子也掉光了,它已隨季節(jié)一起進入了樂天知命的歲月。
那就選一個秋高氣爽、艷陽高照的日子,爬到樹上去摘柿子吧??粗酶缣玫芴媒闾妹脗儌€個推搡著、擠擁著往樹上爬,我也心癢癢的。好吧,那不是我家的,得忍著。但、但、但總要有個人在樹下?lián)焓磷影??大人在樹下喊著,他們拎著籮筐看著他們的孩子在樹上打打鬧鬧,這時,誰都會隨手遞給我一個柿子,捏在手里,軟軟的,卻舍不得吃,撒開步子往家趕,給母親分享。那個季節(jié),母親上山砍柴,有時,也會帶幾個柿子回來。那是深山里的野柿子,個小、堅硬,母親將他們放在米缸里,十天半個月再拿出來給我吃。
現(xiàn)在,我到廣西工作了。有一年出差去平樂縣,天已經(jīng)很晚了,但見一輪圓月掛在天上,世界浸泡在無邊的清涼之中。我坐在大巴車往窗外看,無邊的田野上點著盞盞燈光,目光投到近處,看清靠近路邊的田野,一個個圓形的竹筐里攤著柿子。我問坐在身邊平樂籍的同事:“柿子怎么到晚上還沒收呢?”他笑了笑說:“在我們平樂,摘下來的柿子先在太陽下曬,因為要曬好多個日頭,而且數(shù)量太多,便懶得收了。柿子曬軟、曬扁后,做成柿餅,包裝后銷往全國各地……
后來,我經(jīng)常吃到甜得發(fā)膩、軟得無骨的柿餅??汕皫滋欤婋娨曅侣劺镎{(diào)查說,有些地方將柿子浸泡在染色素里,然后再烘烤,顏色艷紅,賣相更好……可、可這樣吃了對身體不好,那真是讓柿子變得不厚道啊。
一株株果樹,就是一個個自然生長的漢字,其姿態(tài)各一、表意各一,卻四季分明地抒寫在中華大地上。描繪一棵棵果樹,就是臨摹一個個漢字的過程。
一棵棵果樹的生長,終會被一片片土地記得;一個個果子墜入大地,終會被一段段歲月?lián)焓芭c洞藏。一個個漢字,就像一枚枚種子,一次次飄落泥土,最終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篱g萬象,天道人心,云舒云卷,生死榮枯,一切玄機,皆蘊含于不可變逆的情理之中。
季節(jié)溫和安妥,果樹隨遇而安。它們只要找到了合適的氣息、合適的溫度、合適的氣候和合適的泥土,便能順其自然、從容淡定,長成自已的姿態(tài),描繪出鄉(xiāng)村和城市的生態(tài)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