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第一封信】

小飛碟，打火閘，吝嗇鬼，壞宙斯

親愛的M：

要不是他們強烈建議，我才不會給你寫信呢。和你講話太辛苦，光是給你起昵稱就花了我0.3%的腦細(xì)胞。你以為0.3%很少嗎？那是我僅剩的一點了，因為遇見你時，我已決定把此生99%的腦細(xì)胞用來想你，像一筆提前劃入你賬戶下的抽象嫁妝。

我該如何稱呼你才好，小飛碟，打火閘，吝嗇鬼，壞宙斯，踩踏事件施暴者，受盡詛咒與凌辱的老鹿……我叫得越離譜，反而越覺得名正言順，但我最終只是稱你為M，經(jīng)過我仔細(xì)研究鍵盤布局，我發(fā)現(xiàn)M是最后一個字母，是層層洋蔥皮下的謎題，M的圖形是平地忽然陷下的一道傷口，就像我認(rèn)識你的時刻。

親愛的M，最近每天天氣都很好，春天的預(yù)兆在巷陌間潛滋暗長，再過一陣，桃花開了，半空中掀起粉色的波浪，然后桃子落下來，砸壞你的腦袋。我倒是很期待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由于頻繁想你，我的腦袋已經(jīng)短路燒壞，要是我們的腦袋都壞掉了，那多棒呀，就好像和你手牽手坐上一臺機器，回到某個一片虛無的時代，那里沒人認(rèn)識我們，但凡有人認(rèn)識，他們投來的也只是同情，同情則意味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寬恕和祝福。

親愛的M，你知道我一貫厭惡節(jié)日。我總是遠(yuǎn)離熱切的人群，暗自帶著一種自作多情的遺憾，惋惜他們把節(jié)日當(dāng)成了無聊人生的救命稻草?？墒请y道我不羨慕他們嗎？他們又是多么了不起，能夠?qū)凵钚挪灰桑⒂赂业胤趴v自己在愛中狂歡。不像我，我所有的瘋狂都用來折磨自己，而你能看見的，只是一條表面平緩的溪流。

是自負(fù)或膽怯，這不重要。今天是情人節(jié)，我早上出門時迎面撞進了節(jié)日的懷里。我那樣氣急敗壞，我想把路邊的花店整個掀翻，想沖進人群埋幾顆炸彈，想把情侶們的鞋帶系在下水道口，讓他們永遠(yuǎn)無法脫離污穢。好吧，我瞎說的，你一定早就看出來我在說大話，因為你存在于世上的緣故，我不忍心傷害這世界絲毫。

親愛的M，我想說的是，今天的我是一個壞巫婆，可我還是想給你變一些好的戲法。

你是不是在嘲笑我的反復(fù)無常？那都是因為你呀，我這清冽的人生，除了愛你，無藥可救。

親愛的M，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開始稱贊我寫的情話。這個時代，人人都在講情話，聽眾也總是很熱衷。當(dāng)一個高產(chǎn)的情話家，對我而言很容易，但我希望，我希望的是，有一天人們知曉我并非因為我情話寫得好，而是因為我愛你。

祝你胃口好，祝你步履輕快，祝你今晚夢見曾侯乙編鐘。

【第二封信】

看不見的人們朝我走來

親愛的M：

我坐了小火車，看見重湖疊堰像皮影戲里掠過的層層剪影，盤山公路上，烏鴉癡笑我那雙綠色的舊鞋子，我剛買時總嫌它太鮮艷，現(xiàn)在時光已令它改頭換面。

這個時節(jié)處在春雪與櫻花的罅隙之間，四周空空蕩蕩，美落入了它的最低閾值，但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似乎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我也卸下了自身關(guān)于美的義務(wù)，可以胡亂坐在走廊里，喝罐啤酒，看雨從枝葉上滾入箱根尚且清冷的夜。

可我私下還是有些遺憾，不僅為你沒能看到如此溫情脈脈的場景而遺憾，甚至我們兩人之中，如果我比你先看到這幅場景，我也會遺憾，因為我想把所有美景的第一眼留給你。

即便是見面時，我們也沒有太多的話可說。膽怯而懶惰的人是我，我對人際關(guān)系存在許多偏見，語言往來多是誤解的交替，目的只是在誤解的碰撞中各取所需，所以我偏愛沉默的人，我想象此刻的你回到家里，鎖上門，重新變回那個徒留一身掙扎愿望的沉默者。我想象你，也像我一樣拿著啤酒，胃里泡沫咕咕作響，喝到盡頭時，把這個如同蟲蛀棉花的世界拋在腦后。

此刻，我腦子里正翻江倒海，不可避免自己的無能，但我真的癡迷摻了酒精的這些時刻，我覺得周圍越來越明亮，看不見的人們朝我走來，他們雄心勃勃，熱氣騰騰，像我失去過的那些朋友。

親愛的M，我想叫一聲你的名字，仿佛這樣做能展示我對你的主權(quán)。這無非只是我投入深井的無數(shù)石子之一，是我凝視深淵所付出的代價，可我不再為此感到孤獨。

我從前聽一首在富士山告別的歌，講你可以愛一座山，但你不能擁有它。我這里離富士山很近，幾乎能想象出告別的畫面，我不需要這樣的儀式，像是蓋了這枚告別之章，對方需要回來的責(zé)任也沒那么必要了，不過許多告別都是被動的，同許許多多的其它事一樣。

親愛的M，不要為我難過，你知道我為你哭過許多次，今天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祝你將來死得其所，祝你言語流暢，祝你長出貓尾巴。

【第三封信】

我希望那個時代早些到來

親愛的M：

這個上午我喝了很多水，身體已經(jīng)變成一個超負(fù)荷的水庫，仍然沒想出來該如何給你寫第三封信。

寫上一封信時，我在箱根通往溫泉的甬道里，酒店配了藍碎花和服，所有人都穿得一模一樣，每個人看上去都像是他人的復(fù)制品。我們來得太早，趕在了櫻花嶄露頭角之前，涼意也還沒從深山中退盡。我記得自己坐在臺階上，等朋友們浮出烏煙瘴氣，我想抽煙，可是沒帶打火機;我想到了你，也不是出于快樂，卻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可現(xiàn)在的境況完全不同，我正對著一個載滿工作事項的顯示屏，它見慣了我那副冷漠的表情，我們互相厭倦。

親愛的M，這一個月來發(fā)生了許多事，不變的是日子依舊很難熬。

最近，時間在我身上的精準(zhǔn)度降低了很多，以至于我被一種錯位感縈繞，如果我的日常生活是一場戲劇的話，那么我時常有一種演穿幫的感覺，而且發(fā)生在許多莫名其妙的時刻，比如我不小心按到截屏快捷鍵，比如走到半路忽然起風(fēng)，比如我涂了過深的口紅，有人回頭瞥向我的那一瞬間;而在這一片混沌中的掙扎迫使我考慮太多問題。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是存在下限的，永遠(yuǎn)有某種隱秘的桎梏使我們面面相覷，卻無法真正相互靠近。

上個禮拜四，我們走在路上，不約而同產(chǎn)生了這樣的感受。同伴是認(rèn)識十五年的女孩，我們談?wù)摴ぷ骱笥龅降囊恍┤?，他們身上不同的品質(zhì)打動了我，可我不能上前，企圖了解他人是自私的行為，我甚至不能像路過烈士墓碑一樣上去獻一朵花。

我大可以把一切歸結(jié)為內(nèi)向，但我內(nèi)心知道，黑水在我體內(nèi)逆流，阻止我和人們建立聯(lián)系的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更糟糕的是，唯有寄身黑暗才能對光線保持極端的敏感度，痛苦與清醒是一條K>0的一次函數(shù)，這種獲益誘使我不可自拔。

親愛的M，這封信件發(fā)送時，我應(yīng)該正在等待看《速度與激情8》的首映，我正游手好閑地陷在某張椅子中，直到一個新的凌晨降臨，熒幕亮起來，光四處亂竄，然后我想起種種天馬行空的事情——在漆黑的電影院里，沒有人在意你想什么，可以自由地偏離電影主題。上周我也連夜看了一場電影，里面講到在未來世界，有一種熱光學(xué)迷彩的技術(shù)能讓人隱身，和四周環(huán)境融為一體。你知道它會是我的救星，我希望那個時代早些到來。

過去的一個月里，在我焦頭爛額的時候，一位非常欣賞的老師摘抄給我一段丁尼生的詩句。

“然而，對于永不安寧的頭腦與心靈，字斟句酌的語言仍有價值;那不可救藥的技藝練習(xí)，令痛苦麻木，好似慢性毒品。”

像是在說我應(yīng)該把痛苦賦予文字載體，寫下來，然后忘記。

此時，我愿你不再是個幻影。等到了夏天，想和你一起去人民廣場坐觀光車，喬裝打扮成這座城市的游客。在高出一截的視角中，在背道而馳的人世間，我將注視你。

祝你撥通每一個電話號碼，祝你終身平凡，祝你學(xué)會如來神掌。

【第四封信】

我的柔情耗盡了

親愛的M：

我的柔情耗盡了。

牙膏擠到最后一毫克，氫氣球落到地上只?？湛账苣z，而我正在被極端吞噬。大概只有也在這樣無路可退的時刻，我才能正視自己。

昨天夜里，我夢見一座地宮，里面所有人都打著透明的雨傘。四面是褐色的封閉空間，卻不斷有雪落下來，或者說是一些短暫擁抱的霜粒。人們匯成了雜亂無章的流水線，不同的軌跡，最終都趨向前方某個隱藏了尸體的房間。我在叢生的人群中尋找熟悉的面孔，只是一個都沒有找到，我根本無法分清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就像幾年前我所預(yù)言的，在未來世界末日降臨之時，幸存下來的人會變得越來越相似。

我也夢見過你，神奇的是，你并不局限于某個場景或主題，倒像是夏日里瑣碎的陣雨，無孔不入，來去的節(jié)奏又難以把握。

在不同的夢里，你是游泳池邊吹小鴨子救生圈的陌生人，你是電梯里目不斜視的冷漠者，你是我從河上回來遇見的路人，我正疑惑你怎么會在那里，轉(zhuǎn)眼你便不見了。你從來不是我的同伴，并沒有共同的目標(biāo)把我們維系在一起，我的每一次努力只能讓我們背道而馳。

所以在這封信里，我希望我們變換角色，我是青春期鼎盛的男孩，你是提前看穿一切的早熟少女。我是荷爾蒙突變的執(zhí)念老人，你是我傾盡家財也買不起半幅的名畫，你在層層玻璃框架死守，你正在被拍賣，而我無能為力;我是一籃過期的雞蛋，而你，是我心心念念想砸倒的城樓……如果這些視角切換能讓我看得更明白一些。

親愛的M，最近的一些事情促使我不得不想了很多問題。

我從前以為自己是尋求安穩(wěn)的人，我所喜歡的也是那些沉悶的價值觀：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實際上，和人群保持疏遠(yuǎn)距離，真的能給我?guī)淼赖律系淖杂?，無論如何隨性都不會給別人帶來困擾。可是到了一定的年齡，我不得不去面對現(xiàn)實的問題，我必須衡量自己所能創(chuàng)造的價值，我的斗志忽然就上躥下跳起來，我竟然開始認(rèn)真地對待很多事，甚至壓抑的匠心也爆裂了。

現(xiàn)在，我沒有辦法不承認(rèn)，我對平庸的忍耐力多么微妙，我只是喜歡“平凡”這個環(huán)境，以便存在大片空蕩蕩的拓張領(lǐng)域。

親愛的M，不管我的生活發(fā)生怎樣的地震，唯一不變的是我對你的情感，請原諒我今日的隱晦。

祝你永不暈車，祝你飽和，祝你和最聰明的小松鼠成為朋友。

【第五封信】

我們只是這座城市中隨處可見的堂吉訶德之一

親愛的M：

探監(jiān)時間到了。

隔著鐵柵欄，我們面面相覷，可沒有人知道，那個被探訪的囚犯究竟是我還是你。四個月沒給你寫信，對話淪陷至漫長的中斷。

我重讀了之前寫給你的信，摸索出一些沒意義的規(guī)律，但意外在于，它們都非常沉悶。那群句列都是傾斜向下的，每一句話都可以作為終結(jié)，這種趨勢很有意思，它的形成說明即便又過了好些年，我還是不能擺脫根深蒂固的自卑。因此，當(dāng)我對某一個對象懷有愛時，我希望這種愛是單向的，我不必通過任何互動去面對他，我把自言自語的花束放在他身邊就好。

但最關(guān)鍵的在于，我甚至不能確定你是誰，我每一刻都在虛構(gòu)、鈍化你的身份，因為你的身份越模糊，你就越值得信任。

一些問題在被忘記，蹺蹺板發(fā)出“咚”的聲音——另一些問題又升騰起來。親愛的M，我厭倦了談?wù)摳星?，在那些小心翼翼的斟酌過程中，我已經(jīng)被消耗完了。我本以為自己是如此擅長設(shè)計意義的人，不同的談?wù)撟藨B(tài)都能讓我有新的獲益，但即便如此也會有放棄的時刻，當(dāng)我意識到任何語言往來都不能對現(xiàn)狀有任何改善時。更何況，最近我所累積的安全感足以讓我熬過一次冬眠，躲在大腦中等待被消除的，是一些別的問號，比方說，如何停止對自己的復(fù)制，如何躲避為來自未來的陰郁積雨云。

親愛的M，最近你過得如何？

我知道這是一個難以答復(fù)的問題，因為我們習(xí)慣了人生中迎面而來的各種沖擊。我們不再用好與壞去評論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堅韌、密不透風(fēng)的盔甲籠罩著我們，可我們沒什么了不起，我們只是這座城市中隨處可見的堂吉訶德之一。

昨天夜里，我點開手機備忘錄時，忽然看見門羅在《匆匆》中寫過的話，用來描述她望著夏加爾所畫《我與村莊》的感受：

我躺在床上，看著它，我能感到內(nèi)心深處那個復(fù)雜而痛苦的塊壘。

我知道我不是空的。我也有街道，有房屋，有很多深藏的對話，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它們掏出來。

沒有時間，沒有對話。

我穿過人們行中的街道與房屋，接觸過無數(shù)復(fù)雜而痛苦的塊壘。我很明白，要把內(nèi)心的房屋、街道、深藏的對話表達出來，相當(dāng)艱難，人們的內(nèi)心經(jīng)過了太多廢料處理，迷霧是永恒的。

這幅畫最打動我的地方，是它對苦難的諒解，它暗藏了人內(nèi)在的一種針對痛苦的洗滌機制。

畫有很多有趣的地方，門羅形容右邊的人像個郵遞員，但我覺得他更像某種力量依附的載體，而他脖子上、側(cè)臉頰上、眼睛里的白色，實際上就是一種正在蒸騰的力量，也就是我說的洗滌機制，這和他手中生命之樹散發(fā)的光的顏色是一致的。再比如茫茫黑夜中的十字架，和他脖子上掛的那個也是對應(yīng)的。

親愛的M，你知道的，你曾經(jīng)就是我的生命之樹，假如時光機能夠被發(fā)明，那么同樣的事件也會發(fā)生在未來。

祝你騎車穩(wěn)，祝你繞過情緒蕭條期，祝你占有即將來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