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凱軍
太陽在液體和固體之間轉(zhuǎn)換季節(jié),在一處葦灘點起篝火,野鴨子的翅膀閃動黎明,就在風(fēng)中把河流叫醒。
一條帶狀的喧響,逶迤而來,雷聲四濺的波濤,掀開多重天空,向西也許不是最后的滑行,命運卻在享受幸福的眷顧。
一條河流想邁向海洋,在正午之后漸人佳境,浮著星光的排筏,渾圓的軀體泛著泥土的氣息,穿透所有時光的密林。
一到秋天便變得豐盈,眼袋深藏綠色。土色的房子,像被填充的文字,有力地扎滿河谷,在與果實的交配中,不經(jīng)意間把溫潤的收獲和窖藏安插到兩岸。
風(fēng)把你舉在手上,一種水中的貴族氣質(zhì)豪放不羈,位居尊貴的板塊,雄雞歌唱的時候,就用一條尾巴延伸濕潤的播種。你的狀態(tài)不好也不壞,空降的雨雪,揉搓綿軟的濕地,粗獷、細膩的歲月像一個巨大的吻,伏下身子與大地對話,河流對土地的依偎是一種升華。土堡下的泉水,很使勁地噴涌,漫延的水聲,徹夜都在曠野的回音壁嗚叫。你的歌聲卻是沉默的,像陽光下啞然生長的莊稼,筋骨畢現(xiàn)成一株玉米稈和沉甸甸的麥穗,無一不在承受晝夜的濕氣。
在銀白與翠綠之間,雜草叢生的記憶,被大火焚燒的憂患,接近曙光的炙烤。恬然的家園,用韌性、血淚搭建起夢境,竟如此清澈遼遠,濕地和綠洲敞開的大門就再也無法關(guān)閉,薰衣草、蘋果樹、蟠桃園,你穿越果子溝把濕潤輸送出去的時候,胸襟面向藍天才真正顯示出了雄渾的輪廓。至今還有一顆金子般的種子在河谷里發(fā)酵。
歲月無痕,但河谷確實是有痕的,就像一片樹木、一群水鳥……
我的目光也像水聲,永不會生銹,暢游在無邊的四季繁茂的星光之下,真心地挽留土地天然的氧吧,不想因為我的掉以輕心而丟棄。我聞到了收獲之后的安寧來自金黃的掩映,那種芳香無以言表。從你的手中接過一本書,這塊沖積平原所產(chǎn)生的故事和預(yù)言,我并不陌生,也并不急著匆忙翻開,一次次心甘情愿地靠近,似乎都與一種頓悟有關(guān)。刀郎部落
不論遠近,我們都急切地走到阿瓦提這塊神秘蕩漾多浪文化的城市,不僅為一種風(fēng)景、成片的樹、古銅色的部落。
河畔、沙丘、孤獨的天空下,部落、胡楊樹撲面而來的古樸、金黃,于干枯之地,于沙丘之上,于河道兩旁,蒸發(fā)出一種炫目的光彩。
很幸運在少年時就認識了你。當初,我只是感到你是一種樹,一種與眾不同的樹,昂奮的外表下,用一種挺立、挺拔、挺括的身影直射我的眼簾。
盡管多少年后離開了你,卻自始至終都感到你還立在我的身旁,而當每次回到這塊土地,躑躅于你的領(lǐng)域,你的身影就像一種語言,剎那間默默傳遞給我,卻欲言又止。
看到部落中許多漢子手臂上流出的血滴落在一起,擠進一根脈管。
他們赤腳打魚,烤肉,打馕,粗壯的手臂像長矛扎進野獸的心臟。他們用一雙孔武有力的手腳播種麥子,種植核桃樹,釀造慕莎萊思,簡直無所不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存的磨礪、生活的堅韌中,古作坊滿足簡單的豐富和收獲。
在渾濁的晨昏歌舞,傾情于簡樸的享受。他們的歌聲歡快、直白、深沉、陰郁,舞蹈豪放、粗糲,在篝火旁徹夜達旦,水面倒影著漢子的紫髯。男人庇護孩子和女人,女人延續(xù)后代,圍著粗布長裙,紡織,擺弄鍋瓢。
發(fā)現(xiàn)你時,你早已經(jīng)建立起了自己樸實、辛勤勞作和載歌載舞的歡樂的王國,可我卻一直以為那里沒有裊裊炊煙的跡象。
干涸的雨,難飄的雪,河流枯萎的只是季節(jié)。
這片土地,胡楊林和部落總有與我們相同的地方。
當我讀懂你的時候,卻被身外之物糾結(jié),自尊、身份、物欲、服飾、金錢時常包圍著我,讓我在左突右沖中渴望保持著一塊心靈的凈土,似醒似睡,似醉似夢……
在與你的對視中,我心底的喜悅、渴求、郁悶和枯寂,都化作了一種傾吐,一吐為快。
從你的眼神中,我讀到了——刀耕火種的場面,被迫殺、被追蹤,追逐水草,在荊棘叢生的土地繁衍擴張的族落,淡定地全景式地展示了嫁娶、稼穡、窖藏、征服、獵殺、生死的排序。
只有在這時,我才感到自己是真實的,因為只有這樣的環(huán)境才能釀造出此時的心境。我被還原為一個真實的人,一個無欲無求的人,一個只關(guān)注自己心靈默念的人,享受真實細碎的金色陽光、樹木蔥蘢和飄起落葉的天空,我的意念被暖熱。
每次都那樣匆匆,你卻倒影在我的心中,就像無法拂去的陽光。
我與你的距離在縮短,只是心靈的距離更近,仿佛近在咫尺,幾乎深入到我的淌動的軀體里。
止步于一幢原始的寨門,我低頭尋覓:從部落里、胡楊林中飄出的似塔里木河生生不息的歌聲,正彎成一輪徐徐上升的明月,臨照金黃色的天空。
天山神木園
高原、古荒野外、堅硬的峭石之間,猶如一座綠色的高峰,一片神奇的樹木,孤高、清癯、奇峻,錚錚鐵骨,枝繁葉茂,千年古泉,流經(jīng)歲月。
從遠海而來,從世紀的沉落開始。
麻扎里的干尸堙沒了無數(shù)個世紀,船形的講經(jīng)堂,干駁的土塊,漸成灰白。身形各異的神木,或磐、或立、或臥、或伏,綠葉如躍躍欲試的出籠的鳥兒。卵石如魚,棲游在冰涼剔透的泉眼中。
蠶食著漫無邊際的歲月,將太陽和月亮圈養(yǎng)在腳下,只在夜晚唯有月光的四季,身影黝黝,成了一道無人逾越的山峰。沉穆如同一個意猶未酣的夢境,籠罩在一片園林之上。我看到成片的綠鳥,起飛的鳥如一道閃電,刺破寂靜。這片園林,被冠以天山神木園。
已經(jīng)不把你看作一棵樹,與鄉(xiāng)村果實累累的杏樹、桃樹、蘋果樹、核桃樹,與城市修葺端莊的梧桐樹、柳樹、白樺樹相比,神木顯得脫俗、脫媚,而樹也無法代替、涵蓋和囊括你的意蘊。你本質(zhì)上已成為一種成熟、敦厚、深沉,被寄托、被神往、被默念。
多么不可思議,原來包圍、包裹、包緊我的一切可以唾手可得的東西,包括風(fēng)景,我都可以棄而不見,恰恰只為這流水、群樹,卻跋涉了上千公里,直至見到你的樹梢,直至看到你的流泉……
與你短暫的相視中,你的啟示、暗示、默示,已如風(fēng)觸摸到我的心扉,撫摸到我的精氣靈魂,痛擊到我的柔弱的情懷。
但我不敢再看你,我想盡快逃走,因為與你相比,我已經(jīng)粘附了太多的凡塵和世俗,已經(jīng)負載了過多的欲念和追求。
應(yīng)該匍匐于你的腳下,長拜不起;應(yīng)該微闔雙目,敬仰不止。
接近你,極力想達到一種人生的徹悟和通透,離開你,卻是我迫不得已的選擇和無可奈何。
霎那間,我宛若佇立許久,已經(jīng)不敢向你祈求清高、清新和清靜,奢求平靜、平和、平淡。我只能默默轉(zhuǎn)身,拍一張近影懷揣在胸前,用以反襯我負重的心態(tài)。
會意于一種超越時空的傾談,惦念于一個約定的默守。
呵,天山神木園,我還會再來。
胡楊頌
面對你時,我看到圍觀者獵奇的、驚詫的、震撼的目光,但他們只看到了你的挺拔和矗立,又有誰能夠讀出盤踞在你內(nèi)心中的倔強和冥頑不化,生生不息、千古不死、獨立不朽所透露出的意蘊。
我想象著你的生活,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默默地輪回著綠色、紫色、黃色和枯竭的灰色,用自強的、睥睨一切的目光撐起一片碩大的華冠。
我看不到你的成長,卻看到枝丫遒勁參天。枝繁葉茂其實就是一種生命的高調(diào)的喧嘩。那生長著、站立著、躺倒著卻枯立著的樹木,如一個永遠也抹不掉的大漠的胎記。
沙漠已不再是死亡的履歷表,而是催生生命的最后的溫床,只不過是為你準備的。
我不敢給你打分,因為,沒有誰能有資格同你并列站立在一起。在一片人跡罕至的領(lǐng)域,卻有生命分外燦亮,只與高原雪蓮遙相呼應(yīng),帶著體溫的呼吸,真實而熱烈,你成為了一個永久品牌的代言人。
告訴我,你生命的全部歌唱,從天外飛來的,隨著濁黃的風(fēng)沙、交加的雷電產(chǎn)生的,經(jīng)久不息的一切聲響;告訴我,你盤根錯節(jié)的傷疤,撩開剝落的紫痂露出微綠,不動聲色地傲立于昏天暗地的狂沙和黃風(fēng)中,任沙漠堡壘般推進到你的腳下,卻從沒有打敗過你。
我已經(jīng)把你看作我的肩膀,攀援而上,我能看到更高的天空:
我早已把你當作我的雙腳,跋涉歲月,我感覺目標越來越近。
讓我把獵奇、好奇、驚奇的目光挪開,讓我把虛無的贊美、贊譽、贊嘆拋棄,曲折和磨難、孤寂和落寞全在不言中。
你裝滿了我的視界,填充了我的心胸,策反了我所有脆弱和虛幻的夢想,對視你、破解你,需要我完全理解你對生命的固執(zhí)、偏執(zhí)和真諦,重塑對生命的渴求。
你改變了我,甚或?qū)⒏淖兾业囊簧谂c你的對話中,我已獲得了釋然。
你默默獨立于沙漠之中,由此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我們誰也無法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