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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隨 《中國古典文心》閱讀札記

2019-07-24 09:12
師道(人文) 2019年7期

停 云

1938年,顧隨先生從燕京大學轉(zhuǎn)入輔仁大學,講授古典詩詞、散文。顧隨在中國韻文、散文,理論批評,文學創(chuàng)作、美學鑒賞,書法,儒釋道等領(lǐng)域均有較深的造詣,但生前幾乎寂寂無名,直到近幾年弟子葉嘉瑩先生將自己珍藏多年的聽課筆記整理出版,才廣為人知。

陳平原說 “顧隨的性情與學養(yǎng),不太適應(yīng)西式論文的寫作風格”,撰寫 “正規(guī)”的學術(shù)論文并不精彩,從學術(shù)史上看,也算不上“大家”。這或許是事實,不過我們讀書卻不一定非要追求深奧的學問。顧隨說, “一種學問,總要和人的生命、生活發(fā)生關(guān)系”,這是其授課的基本準則,也是其言說的基本品格。如果我們不受學術(shù)教條左右,而是根據(jù)個人生活經(jīng)驗、閱讀興趣及好奇心,嘗試從書中獲得心靈的共振,不僅能 “溫習文化記憶”,還能在從容自在的閱讀狀態(tài)中得到精神享受。

《中國古典文心》一書,主要內(nèi)容是中國古典散文的講義匯編,兼及教育反思、歷史文化解讀,以及對現(xiàn)實人生的觀照,也是根據(jù)葉嘉瑩保存的課堂講義整理而成。關(guān)于顧隨的講課風格,葉嘉瑩在 《紀念我的老師清河顧隨羨蘇先生》一文中寫道: “先生之講課,真可說是飛揚變化,一片神行”, “重在感發(fā)而不重在拘狹死板的解釋說明”, “旁征博引,興會淋漓,觸緒發(fā)揮,皆具妙義,可以予聽者極深之感受與啟迪”。顧隨講課,往往是即興發(fā)揮,敏銳的洞見信口而出,妙趣橫生而又引人思考, “學究式的千篇一律的文字,段落,篇章、主題等教條的講法,在顧隨的講壇上找不到一點蹤影?!?(顧隨兒子顧之京語)即興發(fā)揮形成的課堂講義,自然很難連貫,加之現(xiàn)場記錄中缺漏在所難免,以致此書讀起來零碎而缺乏系統(tǒng)性,類似于格言體作品。零零碎碎,這是其缺點,但作為一部具有生命體溫的作品,零碎尚在可忍受范圍以內(nèi),讀者反而不至于 “讓某些冗長繁復(fù)的線索束縛住”。就像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 “抽掉書中的一節(jié)脊骨,兩段蜿蜒的幻想仍會重組而無礙。把本書截為數(shù)段碎片,您依舊會看到每段依舊可獨立成章?!蔽覀兇罂蓮碾S手翻開的其中一頁,從目光隨意落下的一個句子讀起,而不會影響整本書的閱讀體驗。

顧隨兼有儒釋道及西方文學的學識與修養(yǎng),在多重視域之下避免了拘限于某一學派、某一學說的狹隘,每每能通過文化比較的視野提出不凡的洞見。比如關(guān)于 “師道”。儒家極重視師道尊嚴,傳道授業(yè)解惑,須是聞道在先,先覺知后覺。后覺者執(zhí)弟子禮,必須得畢恭畢敬。 《論語·里仁》中記載曾子與孔子的對話:子曰: “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 “唯?!鳖欕S解說道: “‘唯’字不是敷衍,是有生命的,活的,不僅兩心相印,簡直是二心為一”, “你的心便是我的心,你的話便是我要說未說出的話”。這是后來儒家?guī)熍c弟子關(guān)系的模板。而佛家則不同,百丈懷海禪師說: “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于師,方堪傳授?!弊R見與師持平,成就較師小一半;識見高于老師,才有資格得到傳承。亞里士多德 “吾愛柏拉圖,但吾更愛真理”,是從學生的角度說的,而禪宗從師者的立場,更為難得,如顧隨所指出的: “任何一個大師,他的門下高足總不成。是屋下架屋,床上安床的緣故么?一種學派、文學,解釋愈來愈渺小,愈衰弱,以至于滅亡。這一點不能不佩服禪宗,便是他總希望他弟子高于自己”, “禪宗大師希望弟子比自己強,是為 ‘道’打算,不是為自己想;只要把道發(fā)揚光大,沒有我沒關(guān)系?!?/p>

在對待經(jīng)典的問題上,儒家是小心翼翼地維護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所謂“為往圣繼絕學”,絕對真理已在圣賢那里,后人所需做的只是闡發(fā)、解釋,切實踐履,輕言著述反而容易引發(fā)歧義, “有亂正學”。因而儒家主流的言說方式是 “述而不作” “依經(jīng)釋義”,即使有自己的新思想和新的經(jīng)驗,也要通過闡發(fā)圣賢的話語來表達,重義理的闡釋而不重個人原創(chuàng)性。佛家卻是勇猛精進, “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 (真凈克文禪師語)。牽滯于經(jīng)典的 “文義”,很容易陷于理障,難有所成。所以顧隨說:“禪宗呵佛罵祖,這才是真正學佛呢!即使佛見了也要贊成?!逼鋵崳男南嘤『统谠阶娑加懈髯缘牡览?,但都不能全信,前者容易變成對前人亦步亦趨,泥古守舊,后者則可能淪為舍棄學問功夫而向往一朝頓悟的空虛之學。

“深情”,是顧隨為文、為人的出發(fā)點,但顧隨又認為 “深情”需有節(jié)制,必須是 “修辭立其誠”,既要緣事而發(fā),不為文造情,又要遵循一定的理論和法度,否則就會淪為表演、夸飾。文學史上一般認為曹植成就在曹丕之上,而顧隨卻通過對曹丕 《與吳質(zhì)書》和曹植《與吳季重書》逐字逐句的分析,認為 “在文,武帝、子健不及子桓”,原因就在于曹植才子氣過高,“情操、節(jié)制不及子桓,其夸大太過,不合轍;渺渺茫茫,不可靠”,而曹丕能以極冷靜的頭腦 (理智)駕馭極熱烈的感情,內(nèi)在的生命和文字的技術(shù)渾然合一, “故有情操,有節(jié)奏”。這是他的一家之言,卻很值得深味。

顧隨推崇西晉陸機的 《文賦》,尤其是其中 “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兩句。 “言窮事者無隘狹,論通達者唯尚放曠”, “窮”指“窮極事物之理”,細微深邃,細無不舉; “達”則是偉大崇高,大無不包。顧隨認為,一切學問、文學都是細中之細,如 《大乘起信論》所說的 “粗中之粗,凡夫境界;粗中之細,菩薩境界;細中之細,是佛境界”,因而 “沒有一個細微深邃的不是偉大崇高的,同樣,也沒有一個偉大崇高的不是細微深邃的”。這種境界, “于一粒沙中見世界” (威廉·布萊克詩)、 “納須彌于芥子” (《維摩詰經(jīng)》)庶幾近之。寫作的理想境界,須以詞語包圍 “現(xiàn)實”,呈現(xiàn)無窮無盡的細節(jié)之流,窮形盡相,如在眼前;同時又具有廣闊的視野, “對廣大人世的關(guān)懷”,以及對世界、生活的通透體悟。這就需要 “有推己及人與推己及物之心” “將小我化而為大我之精神”,而氣象狹小很難寫出大文章。

有讀者認為,顧隨這些看法,看起來并沒有多少深意。但我們別忘了此書乃課堂講義匯編,既是課堂隨口而出的講授,目的當然是想讓學生聽懂,自然要盡力做到明白簡易,而非以深奧艱澀的理論、學說讓學生如墮五里霧中,迷離恍惚、莫名其妙。

深奧并非好作品的標準。無論評論還是寫作,都需要明晰、平實,不清晰不明白只是才力不夠。平實明白,正是顧隨對治學的要求: “治學在思想方面不要因他寫得玄妙就相信,許多道理將來都很平實,在文學方面不要以為艱深便好;簡明文字,力量更大,但不是浮淺。文章繞彎子是自文其陋?!泵鞔鍖W大師王陽明曾說, “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guī):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圣人教人差了”,也是這個道理。

反觀當下,整個文學研究概念紛呈迭出,以致有人戲言中國當下文藝研究必備“四件套”——女性、后殖民、生態(tài)、權(quán)力。這一類文章深刻好像是深刻了,但大多是內(nèi)容空洞的深奧,理論膨脹,而閱讀經(jīng)驗與生活經(jīng)驗匱乏乃至扭曲,讓人無法卒讀。

顧隨那些隨口道出的講義,就像他對歐陽修的評價, “道理并不深,而有神韻,平淡而好”。如“‘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真結(jié)實,也真有味。結(jié)實,有味,二者難以兼有,但 《論語》真是又結(jié)實又有余味” “媚人的、可愛的,日本譯為 ‘愛驕’。文章寫甜了時可如此。甜則易俗,然甜俗易為世人所喜” “魏晉文章清新,與其謂為春天以后草木發(fā)生,毋寧謂為北方秋天雨后晴明氣象,天朗氣清,天高氣爽”等,隨處可見。顧隨的學生之一周汝昌說顧隨是 “講授藝術(shù)大師”,一語中的。

顧隨的文學立場,一言以蔽之,是 “為人生而藝術(shù)”,對回避人生現(xiàn)實的作品,感傷、頹廢的習氣很不以為然。 “中國詩的復(fù)活是在技術(shù)外,要有事的創(chuàng)作,有事才能談到創(chuàng)作。老杜……在中國詩上不失其偉大,便因其詩中有事。魯迅先生文之所以可貴,便在他把許多中國歷來新舊文學寫不進去的事寫進去了?!边@里的事,當然是指人生之事, “對廣大人世的關(guān)懷”。在另一部著作 《駝庵詩話》中,顧隨講到唐代李涉的 《題鶴林寺壁》“終日錯錯碎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時說: “詩是唐人味,但我們不該欣賞這種詩,這種境界可以有,但我們不應(yīng)過這種生活”,“同學們寧可不懂詩,不作詩,不要懂這種詩,作這樣詩。人生沒有閑,閑是臨陣脫逃。”李涉在貶謫流放中渾噩度日,與老僧閑聊之后才恢復(fù)了從容自在的心境,其內(nèi)在的精神應(yīng)該說并不消極,但顧隨對這種 “見花落淚、見月傷心”的感傷習性非常不喜歡: “人要做事便當努力去做事,有理說理,有力辦事,何必傷感!見花落而哭,于花無補,于人何益!”

古人有言,士當以器識為先,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文人容易陷于自己的小悲歡、小情緒,顧影徘徊,氣象太過狹小。中國歷來有輕視文人的傳統(tǒng),認為文章寫得再好,也不過是 “雕蟲篆刻”,于家國天下無所裨益。顧隨的文學立場固然不能擺脫個人的預(yù)設(shè)和偏見,但通過此種預(yù)設(shè)和偏見反倒能看出其性情與胸襟。這種取向,一方面源于他對 “將小我化而為大我之精神”的推崇和堅持,另一方面應(yīng)該說和當時中國的社會歷史情境有關(guān)。當時,正是國家危難之際,顧隨身處抗日戰(zhàn)爭中的淪陷區(qū),始終保持其風骨與氣節(jié),雖是文人,卻并不僅僅是文人, “士先器識而后文藝”在其情思、學問中體現(xiàn)得尤為深切。因為 “用世念切”,對于唯美、感傷、頹廢的藝術(shù)風格就難免流露出排斥的心態(tài)。這正如魯迅對民國時小品文之流行的批判。在《小品文的危機》中,魯迅說,在“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世界,鼓吹趣味性的摩挲賞鑒、雍容閑雅的超邁,會 “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的平滑”。

但放在當下,就要具體分析了。今天的中國,社會歷史語境已經(jīng)改變,早已沒有救亡圖存的負擔。小格局、小理趣、小感傷一類的文章自然沒有多少價值,但關(guān)注個體生命經(jīng)驗、內(nèi)在生活的作品就要另當別論。當前商品拜物教、粗俗的成功崇拜不斷滲透到精神領(lǐng)域,無數(shù)的個人淪為龐大的經(jīng)濟系統(tǒng)中的零部件。對抗商品拜物教的野蠻與荒謬的最好方法,是找到它的對立面,即當代詩人宋琳所說的“詩性的溫柔”, “必要的話,它也可戴上頹廢、享樂或苦行的面具”。在這種情境下, “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未必沒有精神價值。而顧隨所推崇的 “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在當下也具有了更豐富的意義,不僅是為文的準則,也是一種思維方式、生活方式:通過體悟千般萬種具體事物的特性、平凡日常中鮮活的細節(jié),理解人之存在的豐富性,從板結(jié)、狹隘的生活秩序中解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