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小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容易把回憶過去當(dāng)成對于時光匆匆的撒嬌,我總覺得以前的西瓜與現(xiàn)在的西瓜不一樣。
我小時候生活在西北,總聽我媽講,南方雨水多,西瓜不甜,于是非常好奇被雨水泡大的西瓜是怎樣一個不甜法兒,是不是就像一塊糖泡在了一杯水里?
后來我到了南方,發(fā)現(xiàn)其實西瓜也是甜的,只是與西北,到底還是不同。
在西北,夏天吃西瓜是很豪氣的,沒聽說誰買西瓜是一個一個地買,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地買。西瓜成熟的季節(jié),瓜農(nóng)開著自己家的拖拉機(jī),挨個居民區(qū)售賣。以前是幾分錢一斤,現(xiàn)在也不過幾毛錢一斤,一般人家通常會挑七八個或者上十個西瓜,過秤交錢,告訴瓜農(nóng)門牌號碼,等你到家,瓜也到家了。西瓜往門口一倒,家里的小孩雀躍而來,爭先恐后地將綠皮大西瓜滾進(jìn)床底下。這戶人家在夏天便顯得殷實起來,無論何時想吃西瓜都有。
等西瓜吃到只剩一兩個時,又會有一麻袋西瓜“滾”進(jìn)來,上一波剩的瓜就會被單獨放在墻角,“先吃這個”,長輩叮嚀。
城市不大,夏天的中午,無論學(xué)生還是上班族,都會回家睡個午覺。午睡時,正是一天中太陽最烈的時候,小區(qū)里比夜晚更寂靜。午睡后家家戶戶例行的活動都是吃西瓜,尚存的幾分困意,幾口冰爽清甜的西瓜入口,就被趕走了。我媽總覺得從冰箱里拿出來的西瓜不甜,喜歡接一大盆涼水,把西瓜浸在水里,瓜皮浸了水像洗過的花布,格外明麗動人。吃的時候,每個人分四分之一,如果西瓜不大,甚至一人一半。只有家里來客人的時候,端上去的西瓜才會被切成一牙一牙的。我有些怕去別人家吃西瓜,那一牙西瓜啃到最后,難免露出被瓜皮洗臉的狼狽相。這個情況,只有在東哥家不同。東哥是個白凈的男生,比我年長一歲,他母親是上海人,會貼心地把西瓜切成薄片,拿給我們,干干凈凈地吃完。在愛慕東哥的那段時間里,我總是忍不住想要與他成為一個人,因為這樣,就可以去享受他母親那十分高級、來自“大上?!钡捏w貼了。
有一次,放暑假的時候,我與同學(xué)關(guān)起門來聊天。父親上班之前例行地吃西瓜,不知是西瓜太甘甜還是他搶時間,吃出呼嚕呼嚕的巨響。同學(xué)年少,說“你爸吃西瓜的聲音好像一頭豬”,我尷尬得無地自容。似乎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一個年齡段,特別不懂或者不愿意去尊重父母,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因為去別人家做客,西瓜皮啃得太干凈,我曾經(jīng)遭到母親的數(shù)落,她嫌棄我露出家里吃不起西瓜的窮相。后來的一次,我又因為剩得太多,被鄰居家的女主人教育,瓜農(nóng)伯伯種瓜不容易。因此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在意研究有外人在場的時候,西瓜吃到什么程度最合適。每逢家里來客人,我去倒瓜皮的時候,都會反復(fù)觀察每個人啃剩的瓜皮,最終得出結(jié)論,在瓜白上,均勻地剩一層半厘米左右的紅瓤,瓜皮顯得既好看又干凈。這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讓我產(chǎn)生了某種自戀,成年以后,當(dāng)眾吃西瓜的時候,一定會暗自觀察旁人吃剩下的西瓜皮,它們或有些地方留紅,有些地方泛白,露出主人饕餮之態(tài);或留下一厘米以上的瓜瓤,怨婦似地訴說著“這個西瓜不甜”,只有我吃剩的瓜皮最為優(yōu)雅,厚薄合適,體型均勻,我暗自得意,覺得那塊落在我手里的西瓜真是西瓜界的幸運兒。
大學(xué)的時候,我的好朋友與理工男談戀愛。理工男已經(jīng)讀博士,自己住著一個單間,夏日的一天,我去理工男宿舍找我的好朋友,看到桌上有他們剛剛吃過的西瓜。有幾塊瓜皮被牙齒細(xì)細(xì)地啃成了骨頭一般的白色,每一顆牙齒留下的豎條紋清晰可辨,整整齊齊,像手風(fēng)琴一樣。女友見我盯著那瓜皮,哈哈一笑,說:“老劉啃的,他說瓜瓤實熱,瓜白清火,吃西瓜一定要吃點瓜白?!边@一幕印象太深,以至于他們分手的時候,我竟然哭了。那時的我還沒有真正愛過誰,覺得一個人能在另外一個人面前把西瓜皮啃成那樣,雙方一定有著最為深厚而誠摯的愛。
一個人的時候,我偷偷嘗試過像理工男那樣啃西瓜,發(fā)現(xiàn)真正好的西瓜,即使接近瓜白的地方,雖然甜度下降,卻依然有飽滿的水分與清冽的瓜香。
如今,我的孩子都不怎么喜歡吃西瓜,他們更喜歡味道復(fù)雜的食物,嫌棄西瓜的甜太單純。偶爾吃一次,也一定要我把西瓜切成小塊,盛在玻璃碗里,在冰箱里冰兩個小時以上,拿小叉子叉著吃??形鞴线@件事于他們而言是既麻煩又無樂趣的,每每我從水果攤拎回一只西瓜,也不過是意興闌珊地想,夏天與西瓜本是絕配,可是跟不懂這一點的人一起吃西瓜,就少了很多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