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也許是由于共和國七十周年華誕到來的觸發(fā)吧,近些日子,我經(jīng)常想念當年機要戰(zhàn)線的一些戰(zhàn)友,尤其是參加抗美援朝經(jīng)歷過烽火洗禮的老劉、小姜、小莊和小王他們。多少年未見面,由于各種原因,也早已失去聯(lián)系,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已忘記他們。人生就是這樣,有時久未見面的故友,不僅未隨歲月的流逝而淡去,反而如窖藏醇釀,思味愈濃,更覺珍貴。
老劉和小姜是我在山東軍區(qū)機要處工作時譯電科的同事。我們平時叫老劉還要加一個“大”字——大老劉。是因為他歲數(shù)大嗎?好像也不全是。其實那時他不過二十出頭,比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小機要員大不過幾歲。是因為他個頭大嗎?也不盡然。他的身高不過中等偏上一點兒。如今我想起來,很可能是因為他的資歷老些,再加性格的關系,我們的一種心理作用而已。
大老劉平時有點大大咧咧,工作起來不急不慢,說實在話,比我們這些參加工作晚些的小譯電員總要慢上半拍,卻也不見他著急。而且,有時還不免發(fā)上幾句牢騷:說與他一起參軍的同村人,在戰(zhàn)斗部隊有的已當上了營長和團參謀長什么的,而他自己還是個老正排級。不過,有兩件事卻使我對大老劉的心地和性格在感覺上有了“革命性”的改變。一件是有關我的。那是1950年冬天,當時我們雖已進城,但各方面的條件都很艱難,好像我的臥具還是草褥子。我的床鋪正靠著門口,寒風加大雪最先光顧的是我。我的草褥子上面只鋪著一層部隊發(fā)的白布床單。半夜被凍醒了,兩條腿直轉(zhuǎn)筋兒。大老劉不知怎么就注意到了,有一次他掀開我的床單,“咦”了一聲:“喲,小石,你還真能抗凍,可這樣下去,腿會落下病來的!”他說著,回到他住的里間,拿來一條舊棉花褥套,不由分說,硬給我鋪在床單下面。我還是不好意思,便問他:“那你呢?”他一擺手說:“我睡在里屋,要好一些,再說這棉花套子是我從農(nóng)村帶來的,現(xiàn)在多余了,歸你用吧?!蔽腋袆拥谜f不出話來,他的這一個舉動,使我捱過了一個風雪苦寒的冬季。再一件事是有關別人的。我們科里的小張,與我的年齡都是最小的,人挺聰明,工作也積極熱情。有一次患了重感冒,發(fā)高燒,廚房里專為他做了雞蛋面,他也吃不了一點兒,大老劉不聲不響,給小張買來半斤餅干,擱在小張床邊的一個凳子上,還像發(fā)布禁令似的對全屋的幾個人說:“這是專給病號吃的,咱們?nèi)魏稳艘膊辉S嘴饞……”
就這樣,一個平時看來有點吊兒郎當?shù)拇罄蟿⒃谖覀冎虚g卻有了一定威信,怪吧?
小姜,雖與我們同科,但不在一個辦公室,也不住一個宿舍,所以接觸少些,只覺得這小伙子長得比較帥,對人和氣,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工作上嘛,效率可能處于中等水平,屬于多數(shù)狀態(tài)那種。
1951年開春,抗美援朝戰(zhàn)爭打得如火如荼,上級要求各軍區(qū)機要處支援在朝鮮的志愿軍部隊。當處長在全處人員大會上進行動員之后,我們大家紛紛報名,我也和一些譯電員同志一起,貼出了堅決要求參加援朝戰(zhàn)爭上前線的請戰(zhàn)書。我心里還有相當?shù)陌盐眨X得自己身體不錯,工作效率較高,有很大可能被批準的。
正當我一心準備打點行裝投入戰(zhàn)斗時,批準的名單公布下來,原來只有兩個名額,而且還是我們誰也沒有預見到的大老劉和小姜。
被批準后,大老劉和小姜看上去卻很平靜。一周后他們就出發(fā)了。那天,他們上了一輛美式吉普車。我送大老劉到大院門口。大老劉只說了兩句話:“很好,沒牽沒掛,上個月老家的對象跟我吹了,我沒掛心的了?!毙〗€是掛著一臉微笑,車開走了。
朝鮮停戰(zhàn)后,聽說大老劉和小姜都回國了,好像轉(zhuǎn)到地方工作,沒有回我們原單位,甚至也沒有回我們這個城市。因此,一直沒有再見面。
小莊原來不是我們機要處的。她在機要訓練大隊時比我高一屆,在她結業(yè)的聯(lián)歡會上,由于共同演節(jié)目,我們見過一次面。只覺得這是一個清秀的“小女孩”(其實她比我還大一歲),小巧玲瓏,笑起來一瞇縫眼,是很動人的。他們的班長向我們這些“弟弟班”的同志介紹說:小莊看起來挺文秀,可辦事大膽果斷,有“定力”。她和姐姐都是煙臺的中學生,父母都是教師。1948年煙臺被國民黨軍侵占期間,她和姐姐冒險闖過封鎖線,到我軍控制區(qū)參加了革命。我聽了,不禁對這個身材不高的“小女孩”有些刮目相看。后來才聽說她結業(yè)后被直接分配至九兵團機要處,不久后,就在兵團司令員宋時輪將軍率領下隱蔽入朝,該兵團下轄20軍、26軍和27軍。原來,他們組建起來本為攻打臺灣,而朝鮮告急,又奉命北上“救火”。
我在這中間曾聽老機要員提起過:小莊去朝鮮了,再一次覺得這個“小女孩”不簡單,但是具體消息什么卻不知道。
大約是1954年吧,有一天晚上我們軍區(qū)八一禮堂有演出,科里由柳毓欽和我值班。這時,門崗打過電話來說:有一位女同志要來看老柳,因為他們是機訓大隊的老同學。老柳一聽是九兵團機要處的,斷定就是小莊,立即出去把她迎了進來,我一看還認得,果然就是幾年前曾見過一面的小莊。
小莊著一身十分合體的軍裝,無沿的女式軍帽,颯爽中透著秀媚,比起幾年前來,顯然長大了許多,也更覺成熟。老柳給我們介紹過后,硬要小莊講講在朝鮮的經(jīng)過,“危險的、有趣的都愛聽”。正好,我也是喜歡聽這些。
沒想到,小莊一說起來立馬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她說:“在朝鮮經(jīng)歷的戰(zhàn)斗生活,可能是我一生最難忘的,也是最珍貴的一段記憶?!彼v得那么清楚,竟連日子都十分精確:是1950年11月7日,由吉林省輯安跨過鴨綠江的。一過江就趕上了長津湖戰(zhàn)役。他們這個兵團包圍的是美軍的王牌陸戰(zhàn)1師和第7師,但由于美軍的武器先進,機動性強,再加上朝鮮面積有限,回旋余地小,很不容易達到徹底包圍全部吃掉的目的。所以,只是擊潰了美陸戰(zhàn)1師,但是我們的27軍卻殲滅了美7師的一個加強團,俘虜敵軍300多名,創(chuàng)造了抗美援朝中我志愿軍干凈利落徹底吃掉一個團成建制的少有范例,受到了彭老總的嘉獎。隨后,九兵團又再接再厲,在第五次戰(zhàn)役中,追擊美軍勢如破竹,重創(chuàng)李承晚的第3師和第9師,連打帶嚇,南朝鮮第9師幾乎完全潰散,打出了我們九兵團各軍的威風。這以后,兵團又擔任東海岸的守備任務,直到凱旋回國。
一個并不強壯的“小女孩”說起軍事問題來如內(nèi)行布陣,頭頭是道,如數(shù)家珍。我想,如果不是因為她在機要部門,電報在她手下筆走龍蛇,是不可能有如此全局頭腦的。若干年后,我回想起來,仍覺不同于一般女孩兒家。因為在我也許是不算開闊的感覺中,女性大部分對軍事將略問題興趣并不濃厚。
“當然”,她又說:“在朝鮮,我們也不是天天都在打仗,也有別開生面的生活。尤其是在后期,稍有閑空,我們女同志們就在掩蔽部后面的山上采摘金達菜花,有情調(diào)的女孩子還把它戴在頭上。有時我們還過周末,在地下禮堂里搞聯(lián)歡,演節(jié)目。宋司令員一見我就喊:小莊,來一個《紅莓花兒開》,生活也挺有意思的?!?/p>
這時我禁不住問她:“在炮火連天當中譯電報,受干擾嗎?”小莊想了想,又習慣性地瞇起眼睛說:“也受些干擾,不過,日子一長也習慣了。其實在朝鮮戰(zhàn)場,兵團司令部離前線也很近,如果不豁出去靜下心來就沒法工作了。而且剛入朝那年冬天,達到零下四十度,好多人都凍傷了,我的手也害了嚴重的凍瘡,現(xiàn)在就算好了吧?!彼乱庾R地伸出手來,似乎讓我們驗看她遺留下傷疤沒有。
我當時和老柳相視會意,好像再也不忍問她什么了。我心里只有對這位女同行肅然起敬。
因為彼此不在一個部隊,這以后我們只能偶爾打打電話和通通信件。因為都愛好文學,談的大都是看了什么書以及文學上的事情。大約在半年以后吧,有一天柳毓欽突然對我說:“小莊是有對象的,未婚夫在××軍區(qū)做秘書工作,是正營級,也是從朝鮮回國的?!崩狭倪@番話,我理解是暗示我與小莊聯(lián)系要注意,在那個時代,這是比較嚴肅的事情。我感謝老柳的好意提醒,從那以后,也就自動淡化了與小莊之間僅有的聯(lián)系。
但在這時,又認識了在26軍機要處工作的小王。小王也未曾在我們機要處工作過,但他和我是同一個縣的老鄉(xiāng),他在26軍機要處工作,也是1950年11月入朝鮮的。回國后駐在濟南外面的一個地區(qū)。他可能是“慕名”來找我的。因為我在機要譯電效率上曾創(chuàng)過“新紀錄”(內(nèi)部刊物上報道過)。于是,他趁來濟南公差之機,專門到機要處來與我會面。
小王是一個標準的山東大漢,中等偏上的個頭,魁梧結實,滿面紅光,樸直中不失聰敏。他與我可謂一見如故。當時談了許多的話,臨別時他向我透露工作可能有些變動。果然回到軍部就來信說,派他到下屬的長山列島最北端的一個小島任機要組長,職務雖不高,卻獨當一面。這期間我們的通信比較頻繁,但不可能談具體工作問題,只涉及人生、理想等等,看法卻非常相近。我越來越感覺到:小王這人特愛學習,很講義氣。但人生往往就是這么陰差陽錯,1956年我報考了大學,離開了山東,小王偏偏也就在這時候奉命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從此便失去了聯(lián)系。之后那些年,運動頻頻,可能也不便查找,反正是對我來說,他的音信杳無。在以后的幾十年,仍沒有大老劉、小姜和小王的任何訊息,只有小莊,聽老同志講,她在山東沿海的一個城市里教中學,那還是十多年前的情況。
看來是一切杳然,但我覺得,戰(zhàn)火中的青春永在,青春的影像永在。這樣也好,在我的心目中,他們永遠沒有衰老。我在他們心中呢?想也亦然,猶如我們的機要工作,情感也是密封著的,如此也許更為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