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勝華
孩子的起跑線,往往取決于父母的層次,可我爹是瞎子,我娘是啞女。
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爹究竟是怎么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也不知道娘究竟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因?yàn)槲矣浀?,爹就是這個樣子,娘就是這個樣子。
不管是上坡下坎兒,越障跨溝,路寬路窄,爹總是先用一根木棍在地上點(diǎn)點(diǎn)戳戳,然后才摸索著挪動腳步;有時候,爹會在眾人面前毫無忌諱地坐在一泡屎、一攤水、一堆刺的上面,讓我在旁人面前羞于叫他一聲爹,以致有些時候我也會當(dāng)面叫他——你這個瞎子。
可爹說,他能夠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也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因而村里的人都說,爹的眼縫里抹過狗的淚水,能夠在黑夜里看見“鬼”,不允許村里的姑娘走近他,擔(dān)心被他看透了衣服。在村里,爹從被弱化到被無視,以致戶長會、群眾會這樣的會議,爹也沒有資格參加。好幾次,爹靠著拐杖摸黑來到公房外面,想通過墻洞來旁聽會議內(nèi)容,但都被人給發(fā)現(xiàn)搪了回來:“你這個瞎子,這是你來的地方嗎?快點(diǎn)滾回去……”爹每次“參會”回來,都悻悻怏怏,悶悶不樂,叫人看著難受。村里修路,在路要不要經(jīng)過“小崖子”的時候,爹就說不能那樣修,那樣修遲早是要出問題的。可爹是個瞎子,他的話就成了廢話,即使正確,那也是正確的廢話,正確的廢話,或是已經(jīng)過時很久了,或是距今還很遙遠(yuǎn),誰聽他的!果不其然,路修好之后,“小崖子”那段路經(jīng)常弄出聲響來,聲響大的時候,村里人不是缺了爹,就是少了娘;聲響小的時候,村里人不是丟了胳膊,就是賠了腿。爹常常為此自責(zé),常常拊膺頓足,讓人看著就會傷心,就會同情,就會落淚。
就因?yàn)榈窍棺樱?/p>
爹快40歲那年,一個蓬頭垢面、衣衫極度破爛的女子拾荒來到爺爺?shù)拇迩f,問從何來,她只傻傻地?fù)u頭,嘴角嘟噥了幾下,卻從未說出一個讓人滿意的答案。因?yàn)樗砩系囊路茽€不堪,遮不住羞處,村里的婆媳們對她很是不屑,又吐口水,又是挖苦:呸!哪里來的叫花女,我們村里從來沒有像你這樣不要臉的女人,哪里來就滾回哪里去,別在我們村丟人現(xiàn)眼……只有比拾荒女還要袒胸裸臀的孩子們才會把她當(dāng)成一只能夠護(hù)佑小雞的母雞,跑去拽著她亂蓬蓬的長發(fā),一串剝了皮的青蛙似的跟在她的后面玩起“老鷹抓小雞”,讓她張開破敗的翅膀去對抗雄健的厲鷹;也只有像爹一樣的光棍老男,才會對她另眼相看,老圍著她轉(zhuǎn)悠……這樣的情景在村里連續(xù)演了好些天,拾荒女走到哪兒,村里的狗就叫到哪兒。有一天,奶奶斥退了村里的狗,吼散了那些光棍,穿過那些“嘴巴漏風(fēng)”的婆媳們,走過去,直朝著拾荒女衣裳破洞里隆起的胸脯吐進(jìn)一泡口水,用一排手指順著口水的流向抹了抹拾荒女的奶子,會心一笑,匆匆回家跟爺爺說:“瞎子他爹,我看該給咱那個瞎子找個媳婦了?!薄皠e瞎操那份心,他太瞎,不會有人愿意嫁他的?!薄霸鄞謇锊皇莵砹藗€拾荒女嗎?你不去看看?”爺爺好多要說的話在心口里堵了又堵,可最終沒有堵住這幾個字:“人家是逃荒來的女子,又不知家在哪兒,年時好了,說不準(zhǔn)就走了,況且,她……能生娃?”奶奶是個有經(jīng)驗(yàn)的人,很干脆:“我看可以。只要領(lǐng)回來,洗個澡,換身衣,準(zhǔn)是個生娃的好坯子?!?/p>
恰好這時,村子里的狗叫聲傳到了爺爺門外,爺爺滿滿地撮了一碗炒面,舀了一瓢涼水,出去遞給那個拾荒女。拾荒女跪著把水和面吃完,舔凈碗瓢,沒有任何猶豫就跟著爺爺進(jìn)了這個門。可進(jìn)門之后,爺爺奶奶才發(fā)現(xiàn)拾荒女原來是個啞女,不想留她,可鑒于爹的狀況,哪還容許挑肥揀瘦!歪鍋配歪灶,那天晚上,拾荒女穿著奶奶四十年前出嫁帶來的花衣,成了爹的新娘。
娘每每回憶此事,都激動得比手畫腳,可我不知道娘究竟比什么、畫什么。村里懂啞語手勢的人替娘解釋說:那是娘逃荒路上吃得最好的一頓飯。后來我問娘,為什么當(dāng)時不吃飽了就走?娘說:人得講信用,特別一個女人,吃了人家的飯,進(jìn)了人家的門,那就是一輩子的承諾。我又問娘,爹這么瞎,娘為什么不偷偷跑掉?娘說:良心,人可以跑,可良心跑不掉。雖然我與娘無法用語言來交流,但經(jīng)過娘無數(shù)次的比手畫腳之后,我漸漸懂得娘的特殊語言,漸漸學(xué)會了與娘交流,可爹從來不知道欣賞我娘,從來不知道我娘長啥樣,也從來沒有給我娘說過一句好聽的話。在爹的世界里,不管白天黑夜,天就一個顏色,娘就一個模樣,只要天黑摸到娘的床上,手握那兩把引擎,爹就像開飛機(jī)一樣起起落落。
晚上,瞎爹啞娘同睡在一張床上,咋看都般配,可是到了白天,一眼就看出不般配來。這不僅因?yàn)槟锉鹊∫粴q,屬豬,是一只吃草的動物,憨態(tài)啞然得像地上的草;爹比娘大一歲,屬狗,是一只吃肉的動物,溫馴里藏著暴戾。盡管娘這架飛機(jī)只裝載爹一個人飛行,可狹小的空間里,我的瞎爹啞娘還是經(jīng)常干仗。爹在外面受了窩囊氣,回家就對著我娘發(fā)火;同一塊地,爹說種苞谷,娘說種洋芋,娘說種苞谷,爹說種洋芋,老是拗著,談不到一塊,常常為種什么莊稼爭得瞎子不讓啞巴,啞巴不讓瞎子??上棺佑屑叶鴨“筒恢兰以谀膬海看螤幊车慕Y(jié)果,娘都只能在牛圈里跟牛過夜。
沒過幾年,拾荒啞女就成了我的娘。奶奶說,生我的時候,全家人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那個瞎子爹,著急得像一頭被蒙上眼罩的蠻牛,有勁兒使不上,他怕生下來的我像娘一樣傻傻啞啞,對什么事情都道不明、說不白,在外面吃虧;娘著急得哭了,她怕生下來的我像爹一樣只能靠著拐杖來生活,甚至跟人吵架,也只能靠拐杖來撐腰;爺爺奶奶怕我生下來不瞎即啞,不啞即瞎,甚至又瞎又啞,都急得爭吵起來。奶奶說:“瞎子他爹,兒子瞎,你更瞎,當(dāng)初你就不該把那碗炒面給了那個啞女!你就不該把她領(lǐng)進(jìn)這個門!”爺爺毫不示弱地反詰:“瞎了瞎了,全家人都瞎了!當(dāng)初你就不該把自己的嫁妝穿在這個啞女身上!”
據(jù)說,爺爺奶奶的爭吵、父母的擔(dān)憂一直到我睜開雙眼看到了娘的模樣,并親口叫她一聲“娘”的時候才算完結(jié)。
父母的愛,硬度一樣,不會因?yàn)槟愕膶哟胃?,硬度就?qiáng),也不會因?yàn)槟愕膶哟蔚?,硬度就弱?/p>
責(zé)任編輯:子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