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剛
摘要:《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認為“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談政治,專心學術”,不少人也認同此說。本文運用知人論世和文本細讀的方法分析后認為,晚年的梁任公依然沒能忘情政治,其學術生涯實則早年政治生涯的繼續(xù);否則就無法理解他終其一生“家國天下”的儒者情懷,也不能真正讀懂其“熱心腸”。
關鍵詞:梁任公 晚年 政治 啟蒙
《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開篇寫道:“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談政治,專心學術?!辈簧偃苏J同此說,專談梁氏之學術造詣。梁任公晚年真的不談政治,專心學術?因身處救亡圖存的時代,艱難的時勢讓心系天下的梁任公走出了書齋。早年他以“公車上書”登上政治舞臺,名噪一時;至1917年11月被迫從段祺瑞政府辭去財長一職,黯然退出政壇。二十多年間他曾是戊戌政變的主角,也曾是云南起義的策劃者,“多次置身于中國政局變化的漩渦中心”(朱維錚語)。以他從段祺瑞政府辭職為標志,學界將其一生大致分為從政與治學兩個時期。梁任公的晚年,即1917年底至1929年1月逝世這段時間。
一、徘徊于治學與問政之間
1917年底,下野后的梁任公仍是進步黨變形的研究系的頭領。在中止從政生涯不及兩個月,他便作了歐游計劃,而陪同出游的均為研究系之名流學者?;蛟S之前混亂的政治生活讓梁任公心力交瘁,殘酷的現實也使其原先的政治理想化作了泡影,他應該是厭倦了政黨生活,所以下定決心遠離政治。在啟程去國遠游的前夜,他“著實將從前迷夢的政治活動懺悔一番,相約以后決然舍棄”。但懺悔終究只是懺悔,赴歐期間他依然肩負政治使命,擔任出席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團顧問的頭銜便是明證,且引爆“五四運動”導火線的是遠在巴黎的梁任公,也早已是不爭的事實。
等到1920年從歐洲考察歸國,雖然距離他退出民國政壇已經兩年,“只是梁啟超總也忘情不了政治”。歸國后他便籌組了共學社,意在“培養(yǎng)新人才,宣傳新文化,開拓新政治”。這個小團體想為所謂學者社會代表的中等階級“開拓新政治”,從事“國民制憲運動”,但又企圖同時抓教育,造輿論,“于社會方面下筑基礎之苦工”。梁任公歸國后又鐘情于一批學者名流倡導的“聯省自治”,他說服了直系軍閥吳佩孚,出面集合各省、各團體舉行“國民大會”,自任起草憲法,并想借機迫使各派軍閥交出兵權,在“國民制憲”的同時掀起“廢兵運動”。其間所作所為讓那些希望他潛心講學、著述從而為共學社構筑基礎的同道特別失望.說他是“仍于政治方面有泛運動的興趣”,“仍在浮處用力,不在實處用力”。
對于梁任公此時的這種心態(tài),朱維錚先生曾用“徘徊于治學與問政之間”來概括。而這種因政治和學術的強烈沖突而所造成的困擾,他本人在1921年所寫《外交歟?內政歟?》一文中也曾提及:“我的學問興味、政治興味都甚濃”,“我常常夢想能夠在稍為清明點子的政治之下,容我專作學者生涯。但又常常感覺,我若不管政治,便是我逃避責任?!?/p>
二、做個學者生涯的政論家
歐游歸國至1929年1月病逝前,其間梁任公主要以學者面目出現于世人面前。仕途終結的梁任公再次將目光轉到文化領域,接受了中國公學、南開等重要學校的教職,并到許多學校發(fā)表演講。如此種種,讓梁任公看上去確實是轉向學術了;然而他依舊無法割舍其宏大的政治改革理想,學術活動也因此再次異化為達成政治目標的工具。有人認為,梁任公最后十年在各地的教育教學活動,其實旨在培養(yǎng)力量,組建“新黨”。為此,他甚至“有野心控制全國的文科教育”。但苦于沒有足夠“班底”,連武漢大學等諸多主動向他求助的重要學校,他都無力去“控制”,直嘆可用之才實在缺乏。而身邊的門人與朋友,又不讓他放棄政治,專心學術。就這樣,梁啟超晚年同樣也無法跨出功利激進的政治變革漩渦。
執(zhí)教清華期間,他更是數度與學生“縷述”變法之役和護國之役的經歷,“不知東方之既白”,其間心事約略可知。1926年底,國民革命軍渡過長江之后,梁任公曾經暫時隱忍的政治熱情再度煥發(fā),他徑直將原來的“儒家哲學”課程改為“我的政治主張”,在課上講了兩次,后因遭到部分學生反對才無奈停止。次年春夏之交,梁任公在一次茶會上正式宣布,因時局動蕩,他在清華的講學不得不停止,準備東渡日本避難,同時還鼓勵清華學子不妨多多參與政治活動。由是觀之,清華園中的梁任公,其實并未真正做到“躲進小樓成一統”,其思想和情感也時時逸出清華園之外的??婙P林曾如此評價:“(梁氏)歐游既歸,講學平津各校。壬戌秋復一度至東南,繼乃專在清華。然梁氏學問之興味,時或借講學以散播種子?!廊硕嘀^梁氏近年來自悟其短,忘情于政治活動者,非能知梁氏者也?!?/p>
三、“有熱心腸”的學者
《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認為梁任公是“有學問,有文采,有熱心腸的學者”。“有學問,有文采”似不難解,難在“有熱心腸”。通覽全文,若將“有熱心腸”簡單地理解成“待人熱情,做事積極”,恐失之膚淺。梁任公在《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一文如此評價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他心腸又很熱,常常悲憫為懷,看不過‘民生之多艱。”與此比照,“有熱心腸”同樣表現了梁任公對政治的關注、對民生的關懷。
先看梁任公開頭講的《箜篌引》?!扼眢笠穼懙氖且怀鲋燎橹列缘膼矍楸瘎?,但也隱含了梁任公的政治傾向與立場。如果聯系梁任公極不平凡的人生經歷,那么他講“白首狂夫,亂流而渡”頗有“夫子自道”的意味。早年梁任公積極投身政治,參與維新變法,可謂困難重重,但他義無反顧,奮然前行,后雖不幸失敗,還差點丟了性命,但從未因此停下救亡圖存的步伐。無論是早期領導戊戌政變還是后來策劃云南起義,無一不是梁任公先生在為實現他的“少年中國夢”而努力奮斗。執(zhí)教清華期間,他數度與學生“縷述”變法之役和護國之役的經歷,燈影下的梁任公不正類似那“亂流而渡的白首狂夫”嗎?如今雖已退出政壇,授業(yè)清華,卻仍致力于思想啟蒙,以喚醒更多的人投身于改造舊中國的戰(zhàn)斗。正是生命不息,“渡河”不止!
梁任公曾自述兒時讀《桃花扇》,“不知淌了多少淚”。“我自己對于滿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這類文學的影響?!比缃裾蝿邮帯⑸`涂炭的社會現實讓晚年的梁任公在講《桃花扇》時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當他講到“高皇帝,在九天”那一段時,“他悲從中來,競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確如《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所言:“這種生命是要親歷其境的人自己創(chuàng)造,別人斷乎不能替代。如‘壯士不還‘公無渡河等類,大家都容易看出作者親歷的情感。即如《桃花扇》這幾段,也因為作者孔云亭(孔尚任)是一位前朝遺老(他里頭還有一句話說:那曉得我老夫就是戲中之人)?!必M止寫戲的孔尚任是那戲中之人,講戲的梁任公又何嘗不是呢!正因這些沉痛在他心中積蓄多年,加之入戲太深,故噴薄而出,悲不自已。
“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任公先生的“熱心腸”固然有命途多舛的個人之嘆,但更多的是對國是民瘼的深切憂慮,是一種“憂以天下,樂以天下”的愛國情懷,正是“飲冰十年,難涼熱血”。
四、把“談政治”理解為“從政”失之淺陋
梁任公晚年的學術轉向雖被政治牽引,但業(yè)績也顯著,“他的學術文章對于青年確有啟迪領導的作用”即為明證。當時一些后學競錯誤地以為這位曾經引領時代進步的革新領袖其實就是個單純的學者。但若將“談政治”等同于“從政”,就容易將梁任公的晚年與早年割裂開來,看不到他終其一生“家國天下”的儒者情懷,也就無法真正讀懂他的“熱心腸”。晚年梁任公不止一次說過:“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愛國;我的一貫主張是什么呢?就是救國?!绷喝喂簧鸁o論角色如何變化,都始終圍繞救亡圖存展開。且在中國的傳統里,政治與學術一向關系密切,甚至完全可以說,“凡是可以占有學術史上一個位置的人物.沒有一個不曾和政治發(fā)生過關系的”,區(qū)別只是在臺前還是幕后而已。梁任公曾說,他早年投身政壇,是“實行的政務家”;晚年致力啟蒙,是“理論的政譚家”。然則“民治也,社會也,與變法維新、立憲革命等是一名詞耳。有以異乎?無以異乎?”[6]因此,梁任公晚年的學術生涯實則早年政治生涯的直接繼續(xù)。
然令人遺憾的是,梁任公從事的政治活動多為輿論宣傳,對國人影響最大的也并非實際的政治舉措,而是其著述,故不少人只看到了他作為學者的一面。但無論如何,梁任公首先是一個以改造社會、振興國家為己任的政治家,然后才是一個學富五車、著作等身的大學者;然“政治聲名為學術造詣所掩”,何其悲也!總之,認為“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談政治,專心學術”,乃“非能知梁氏者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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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彭玉平.王國維與梁啟超[J].中山大學學報(哲社版),2009 (2).